第十一章_争与不争

第十一章 争与不争

在生活当中,有些人特别喜欢和别人唱反调,俗话叫抬杠:人家说元宵是白的,他偏要说是黑的,元宵怎么是黑的呢?他说,我用黑米做的。人家说,馒头是圆的,他说是方的,我们家都把馒头切成方的。你说煤球是黑的吧,他也说不,白的,我们家煤球都是刷上白灰的。反正你说什么,他都给你反着来,为什么就有这种人他老是喜欢跟别人拗着呢?那么争辩到底应不应该呢?

主持人:您说为什么就有那么多人喜欢跟别人争辩呢?

傅佩荣:人作为万物之灵,他的特色之一在于能够说话,其他动物只能发出声音,人可以组合声音来表达他的观念、情感、意愿,这下就复杂了,这一表达就变成“我说话所以我存在”。我们平常都是说“我思故我在”。

主持人:现在是“我说故我在”。

傅佩荣:对,如果你不说话,别人当没你这个人,因为你没有说话。

主持人:所以有人会说,你不说话难道我们会把你当哑巴吗?可是有些人,他就觉得,如果要我不说话就不行。其实要说起辩论的话,还是有些不同。

傅佩荣:确实如此,就跟说话一样,有些人只是为了抬杠;有些人就是针对别人,就是要否定别人;有些人是“鸡同鸭讲”。

主持人:这个“鸡同鸭讲”是什么概念?

傅佩荣:就是意识形态不一样。有些人说话的时候,你说这个,他说那个,完全没有共同的语言和没有共识;双方恐怕都是好心,希望改善社会,但是提出来的说法简直没有交集合,没有办法沟通。还有一种是学术争论,学术争论基本上具有比较积极的意义,因为真理越辩越明。

主持人:您刚才说了四种,我们归纳一下。第一种纯粹抬杠,就是想反着来,这种人抬杠是有瘾的。第二种恐怕是贬低别人以抬高自己的这样一种心态。第三种“鸡同鸭讲”,那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第四种有积极意义。那么您综合一下,辩论到底有些什么意思。

傅佩荣:纯粹讲辩论的话,在西方是一种古代的艺术。古希腊时代有一派,就叫做辩士学派,我们翻译的时候,有时候也翻成智者学派。学会辩论术的话,可以出去做官,因为竞选的时候,你口才好,你会辩论,大家就以为你真的有本事。事实上有些人只是会说而已,说完就算了,选上就不管了。我们分析一下,第一种抬杠,我觉得抬杠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我十几年前在荷兰教书的时候,就发现荷兰人特别喜欢说话,他们有一个自我解嘲的故事:荷兰地处北欧,冬天冷得要命,两个人在门外聊天,聊着聊着,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思,但是有一个人他要上个洗手间,他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你可别停啊,继续讲,要不然气散了怎么办?

主持人:爱说话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傅佩荣:就是两个人抬杠,反正是东西南北总是要说话,所以有时候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

主持人:当然有些人认为,抬杠的人是那种喜欢较真的,特别认真的人。也许“认真”二字还算可取。如果总喜欢贬低别人、否定别人以抬高自己,这是不是就有点问题了?

傅佩荣:这样的人在《论语》里面也有,孔子曾经提过,就是他的学生子贡。子贡口才非常好,是言语科的高材生,孔子说,子贡你已经很好了吗?我孔子是没有这个空去比较的。因为子贡很喜欢比较谁比谁好。事实上这种批评别人,通常只是显示“我好像比较超然,你们的毛病我都没有”,然后谁如何、如何。这就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有时候人的自信,如果只靠说话撑起来,孔子是不太赞成的。所以孔子很讨厌“佞者”,“佞者”就是指这些说话口才非常好、巧言令色的人。我们读《论语》也知道,孔子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这句话怎么解释呢?因为我教书教了一辈子,也常常在作演讲,觉得自己就是巧言令色,要摆出很和蔼的神色,说话又要非常动听。但是我后来加了一个注解,孔子说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所以每当我说话的时候,我特别提醒自己要真诚。在儒家来说,一个人只要真诚,什么事都没有问题了,因为我真诚,所以我说的话,即使有一些话过当,别人也了解我是真诚、是好心。所以专门去否定别人,当然不对。如果我是出于真诚的心跟别人讨论,就不一样。像“友直”,朋友之间非常直爽、非常正直。

主持人:有一个成语叫良师诤友,诤友恐怕就是跟你说话单刀直入、直来直去的朋友。

傅佩荣:对,他就接近所谓的“友直”,或者我们称作的畏友,这种朋友让我敬畏,我有什么错,他立刻直接说。事实上有时候说话,你刻意讨好,反而让大家觉得没有问题,问题出现时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主持人:庄子的经历当中就充满了辩论,因为他有一个总喜欢和他对着干的朋友,叫惠施。

傅佩荣:没错。惠施在当时所谓的先秦六大家里面,他是名家的领袖,“名”代表言辞说话,他作为名家的首席代表,口才特别好,他也认为天下没有人辩得过他。但是他遇到庄子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们先说几个他认为自己胜过别人的地方。他说,鸡蛋里面有毛。你说,今天早上我吃的荷包蛋,好像没有毛吧。他说,为什么孵出来的小鸡有毛呢?这也对啊。他说,鸡蛋里面有毛,要不然小鸡为什么有毛呢?他又说,白狗是黑的。白狗怎么是黑的呢?他说,狗的眼珠子是黑的。

主持人:这就跟我们开篇当中的那些说法一样,给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诡辩。

傅佩荣:没错。

主持人:庄子怎么去对付像惠施这样的人?

傅佩荣:在《庄子》里面提到这两个人的辩论大概有三段。有一段我们以前也谈过,就是“人是不是要无情”。庄子认为人可以有感情,但是不要伤害自己的内心;而惠施认为,人一定要有情感。这是两个人定义不一样,这比较容易解决。第二段是,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都是无用的;庄子就说,这个才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举个例子吧。假设我现在在这个城市,我认为宇宙那么大对我无用,只有这个城市对我有用,因为我在这里工作,需要到银行、邮局各个地方。这里对我有用,这里之外的地方对我都无用。这么说的话,怎么办?庄子会说,你把其他地方都去掉,宇宙里面只剩下这个城市,那请问这个城市还有用吗?你在这个城市工作就是为了回到家乡去,家乡没有的话,你在这个城市工作有什么用呢?所以这里的有用,是因为有天下许多“无用”之物使这个有用成为有用。这一辩论,惠施没有话说了。

主持人:其实在辩论当中还有一种情况很有意思,就是有的时候辩论会成为一种表演。我们大学生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辩论比赛,尤其是第一届的时候,几个大学的辩论赛,是在新加坡举行的,号称狮城舌战。大家看那些人,辩得津津有味,对于这种辩论,您怎么看?

傅佩荣:说到狮城舌战,我正好有幸参与第一届的一点指导。

主持人:您当时是以什么身份参与其中的呢?

傅佩荣:当时台湾大学队的指导老师在临行前一天找我去给他们恶补,为什么呢?他们说我们这一队,如果连胜三场的话,最后碰到的对手很可能是复旦大学队,题目是“儒家思想能否抵抗西方的歪风”,指导老师不知道该怎么辩。

主持人:在选手还没有抽到是正方或反方之前,这个课该怎么补啊?

傅佩荣:这就是困难的地方了,辩论的荒谬就在这里。那天晚上我去了,几个都是高材生,法商学院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他们对儒家不是很熟,我就跟他们说,你们抽签抽到正方的话,“儒家思想可以抵抗西方的歪风”,你们就说一二三四,理由在这里。

主持人:准备一套。

傅佩荣:你们如果抽到反方,说儒家思想不能抵抗西方歪风,那你就这样、那样去辩,讲到最后,我自己都感觉自相矛盾了。

主持人:这不就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吗?

傅佩荣:确实有点。当时我就觉得有点荒谬,后来更荒谬的是什么呢?辩论结束之后,复旦大学队赢了,台大队输了,他们就把录像带拿给我看,看的时候我就很难过,为什么?因为复旦大学队明显犯规了。为什么呢?辩论赛里,复旦大学队的辩手说,儒家思想怎么可能抵抗西方的歪风,连当时的歪风都不能抵抗,因为孔子在鲁国当司寇的时候,齐国送两位美女给鲁定公,孔子就失败了,他连两位美女都无法对抗。这是扭曲事实,根据司马迁的记载,齐国送了八十位美女,当然不好对抗了,你不能说两位吧,篡改史实,最后复旦大学队占了优势。因为五位评审教授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占优势之后,复旦大学队乘胜追击,儒家思想怎么可能抵抗西方的歪风呢?孔子说过画饼充饥。孔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这叫做捏造孔子的言论了。台大队的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孔子有没有讲过。当然是输了。

主持人:我觉得在这次辩论当中,充分体现两点,一方面,辩者临时想出来的一些证据,可能未必准确,但是对手没有抓住这个问题。这是一。第二就是,有很多可能不是证据的证据,被某一方利用了,可是另一方等于是放弃抵抗,所以不管是个什么样的歪证据,似乎都有用。

傅佩荣:是的,这里恐怕也凸显一个问题,构思这些辩论的题目,恐怕也要考虑到参与辩论的人本身基本的学识够不够,基本学识不太够的话,临时恶补是来不及的,所以我当指导教授也觉得很惭愧。

主持人:当然了,这种辩论恐怕更多的是表演。其实我们刚才说了这么多的辩论方式,庄子认为,这些辩论到底有没有必要?

傅佩荣:基本上庄子是反对辩论的。为什么?他说你辩论的时候找不到裁判。假设我们两个辩论,我辩赢了,真的是我赢了吗?你辩赢了,真的是你赢了吗?我们现在找一个人当裁判,这个裁判如果赞成你的话,怎么可能当裁判,他不公平,他赞成你;他如果赞成我的话,也不适合当裁判;如果反对我们两个人的话,两个都反对,他当什么裁判呢?如果赞成我们两个人的话,他既然赞成我们两个人,他怎么当裁判呢?弄到最后,天下没有人可以当裁判了。

主持人:那这样说的话,在辩论比赛当中所谓的评委,到后来本身也会有立场,所以这就难办了。

傅佩荣:没错,就好像你说的,恐怕是一种表演性质。

主持人:照庄子这样说的话,干脆就不要辩论,是吗?

傅佩荣:他也不是说不要辩论。他认为,说话会带来风波。你看现在一个人讲话,传到后来走样了,到了最后,大家就问是谁说的,他真的这样说吗?那第一个人就否认那不是我的意思。因为说话有说话的场景,当时你不在现场,传到最后变成那个样子非我始料所及,不能代表我的意思。所以很多时候,那些八卦新闻传到最后,跟最初说的根本是两回事。所以说话一定要谨慎,要符合实际的情况。庄子说:“名者,实之宾。”说话也是一样,一定要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否则,就变成你自己的想象,想象出来之后,往往自以为是,然后就希望别人也来认同。别人万一不认同,就产生各种不必要的争论。西方在古希腊时代,譬如雅典所谓的民主活动,就有各种争论术的研究,有时候非常荒谬。我可以举个例子,现在在帘幕后藏一个人,跟你说,你认识帘幕后的人吗?你没有看到人,当然不认识了。你不认识是吗?揭开帘幕,是你哥哥。这说明你不认识你哥哥。你看,多荒谬。再问,什么样叫秃头?一根头发都没有叫秃头,还是秃到一个程度就称作秃头?像这就是早期西方的争论术,有它一定的趣味。

主持人:刚才说了这么多辩论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会跟别人争辩,如果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又不伤和气,这叫皆大欢喜,可是很多时候的争辩,争辩得不好,就会变成言语伤人,辩论中总会有可能使一方最后受伤。

傅佩荣:是的。我常常说,人跟人说话,有时候一些辩论是难免的,但是一定要记得一件事,就是说别人讲十句话都对了,有一句话讲错了,我们就不要抓住这句错的话把它扩大。否则,你把他讲错的那一句话扩大,这样一来,恐怕到最后很难达成互相沟通、长久维持和谐关系的效果。说话的目的,是为了沟通,传达彼此的认知、情感、意愿,如果常常记得这个原则,话说得多的人,宁可话说得少;话说得少的人,宁可不说。所以老子说:“希言,自然。”意思就是说,很少说话就是最自然的状态。让一切该怎么样发生就怎么样发生。因为你一说话,会在事实之外加上许多人的意见,这个意见加进来之后,使那个事实变得复杂化了,到最后恐怕大家不看事实,只看你说什么话。

主持人:在我们中国,有时语言是被用来当武器的,“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那种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的语言,就相当具有攻击性,直接伤害人,这种语言行为您怎么看?

傅佩荣:如果从庄子来看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如果你用言语来伤害人,它的效果恐怕是很深的。我们常说,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到最后你想收回自己的话,别人恐怕常常记在心里。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常会犯这种毛病,总以为是善意、谏言,但是你说的话恐怕过头了,或者说你猜到他内心的某种动机,他还没有想到要做的,被你猜中了,猜中了之后,有时候会恼羞成怒:你看透了我的心思,那我就要反击了。话就越说越难听了,到最后就变成纯粹的吵架了。

主持人:如果恶语伤人是有意为之,这是不可原谅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一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话一说出来,弄得朋友、亲人很难接受,这种情况又怎么看呢?

傅佩荣:刀子嘴,说话非常犀利;豆腐心,心肠其实很软。另外一种是口蜜腹剑,说出来的都很好听的,心里面是刀剑,准备对付你。如何让大家做到心口合一?说话要看对象,看这个人和你有什么交情,不是话说得好不好的问题。孔子在谈到说话的时候,提出三点。他说,你跟一个长辈、长官在一起的时候,说话要考虑:第一,该你说话你不说,叫做隐瞒;第二,不该你说话你说,叫做急躁;第三,没有看别人的脸色就说了,叫做瞎子。孔子对于说话是非常注意的,因为古时候很注意人的言行。行为只有周围的人看得到,它不可能像现代一样,有媒体替你整个揭示出来,说话不一样,像《易经》里说:“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意思是,君子住在屋内,说出的话有道理,那么千里之外的人也会呼应他。譬如说我写一封信,写对了一句话,千里之外的人就跟你呼应,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如果说错的话,千里之外的人就反对你。像这就说明什么呢?言语比行为具有更强的力量。通常我们都会强调行为,说话是次要的,但是在人的社会,不是只有行为,因为有时候行为你看不到。我们跟别人见面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事?但是见面十分钟,听他说什么话,你就要去判断,这个人可不可以做朋友,或者这个人是不是我的敌人,这些往往是靠说话来决定,所以说话特别值得我们用心思考。

主持人:如果总是这样说,即便心是豆腐的,甚至心是菩萨的,但是你嘴上这把刀子伤人不轻的时候,人是会忽略你的豆腐心的,你就算有比豆腐再软的心,那又怎么样呢?你对人造成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

傅佩荣:没错。有时候言语伤人,胜过实际的行为伤人。我记得在电影《沉默的羔羊》里,男主角他是心理医师,但是他变态了,他隔着墙说话给病人听,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活着是浪费粮食,最后那个人自杀了。

主持人:您说的这一点跟《三国演义》当中,诸葛亮骂死王朗、气死周瑜差不多。刚才我们说的是言语伤人的问题,这主要是看谁在说话,说的什么话。还有,就是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实际上有时候什么话能不能伤到你,还要看你怎么去理解这个话,对不对?

傅佩荣:没错。听者有意,说者无心,有的时候不能当借口,说我不是有心的,我是善意的。重要的是,话说出来,就要注意到谁在听,听的人有什么反应。听的如果是张三,也许就没事;换作李四,说不定就想歪了。因此你跟谁说话,你就要想到:别人可能如何?其实我们学儒家、道家,到最后基本的原则就是“替别人设想”。人跟人相处的秘诀就是把自己当作别人,把别人当作自己。我们常说,你对自己要尽量客观,对别人要尽量主观,什么意思呢?平常人是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很主观。但是你应该对自己要客观,就是说从别人的角度来看自己;对别人要主观,就是把别人想成是我,从我的角度看待别人的想法。

主持人:换句话说,这应该就是换位思考。人与人之间出现某种误会或者偏差才能造成伤害,这里面就有一种沟通的问题,庄子有没有对我们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言语方面的沟通,提出过什么非常好的建议?

傅佩荣:言语方面的沟通,《庄子》里面提到,譬如说你当大使,到外国去,这时如果两国要和好,这个大使恐怕说的都是溢美之词,说我们的友谊历史悠久、长期都是朋友这些;如果两国准备交战,说的恐怕是溢恶之词,说你对不起我,所以我宣战是合理的。庄子说这样都不好,因为和与战会变来变去,所以说话最好说实在的话。说实在的,我们有时候也很难讲什么叫实在的话,到底要讲几分呢?譬如国君说了什么话,作为大使在中间传话,怎么传话,如何把握分寸,终究是有危险。所以庄子比较少谈到用言语沟通达到某种效果的问题,他反而认为,好朋友之间,不需要言语也可以沟通。

主持人:就眼睛对着眼睛,四目相对啊?

傅佩荣: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庄子·大宗师》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要做到这种境界,一定要朋友之间相信,我们的生命就在“道”里面,所以生与死没有分别,所有的一切“有”和“无”也没有什么差距。

后来子来生病,呼吸急促好像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边哭泣。子犁前去探望,对他的家人说:“去,走开!不要惊动将要变化的人。”他倚在门边对子来说:“造化的力量要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往何处?把你变成鼠肝吗?把你变成虫臂吗?”子来说:“依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不论要子女去东西南北,他们都唯命是从。阴阳二气与人的关系,无异于父母与子女。它们要求我死,而我不听从,那是我忤逆不孝,它们有什么错呢?天地用形体让我寄托,用生活让我劳苦,用老年让我安逸,用死亡让我休息。所以,那妥善安排我的生命的,也将妥善安排我的死亡。以天地为大熔炉,以造化为大铁匠,又有哪里去不得呢!”像这个就说明他们四个人有一定的默契,如果不是有这么高的层次,做朋友的话,不说话不可能。

主持人:您刚才说的是交朋友当中理想的境界,朋友之间境界都要差不多,但是我们今天既然说争辩,其实我们常常会遇到语言攻击性很强的朋友,面对这样的朋友的时候,一般人也就是两种选择,一是针锋相对,二是选择沉默。如果说庄子要给我们出主意,您觉得庄子会建议我们采用哪一种行为?

傅佩荣:我相信他会选择第二种。虽然庄子好几次与惠施针锋相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但庄子平常会认为还是沉默好。沉默在佛教有一个词“圣默然”,意思是“沉默是神圣的”,西方也有这种说法:“沉默是最流畅的辩论。”譬如两个人在讲话,一个人说了半天,另外一个人沉默不语,最后说的人就觉得心虚了,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不然别人怎么没有反应呢,别人再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自己说错了一样。我就有这种经验,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余英时先生,是历史学家,他要我每个星期读一本书,星期一就要向他报告读书心得,我去报告的时候,当然很紧张,书看完了才敢去,我就开始报告我的心得,余先生坐在那边就玩他的烟斗,抖烟灰,根本都不看我,他如果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大概讲错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讲话,但是我就知道我错了三个地方,因为他看了我三次。像这就是我当学生的经验,到现在还记得。很多人的沉默,有时用别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叫肢体语言,譬如摆手势,看你一眼,头摇一下,都是对你说话的反应。所以有时候朋友来往的时候,多说话不见得代表你有学问,不见得代表你口才好,有时别人不太说话,甚至嗤之以鼻。

主持人: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也碰到过那种情况,别人跟我讲,我在那里一言不发,最后别人以为我高深莫测。既然您说庄子会选择沉默对待别人的争辩,可是为什么每次惠施要跟他争辩的时候,他都要反戈一击,尤其是那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问题。

傅佩荣:在讲这个有趣的故事前,先说一下庄子跟惠施两个人在讨论问题方面,庄子有什么样的心态。这个故事非常有趣,使我觉得做哲学家或任何“家”,一定要活久一点,如果你早死,就会被别人评论,你没有机会反驳。惠施比庄子早死,庄子有一次带着学生经过惠施的坟墓,庄子就停下来对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讲一个寓言吧。楚国有一个人,在鼻尖上抹一点灰,像苍蝇的翅膀这么薄,有一个工匠拿起斧头来,运斧成风,一斧头砍下去,灰砍掉了,鼻子完全没有受伤。那个鼻子上点灰的人脸色丝毫不变。宋元君听说这个工匠的本领就把他找来,要他表演。工匠回答说,我是有这种本事,但是能够在鼻尖点灰跟我配合的人,已经不在了。讲完,庄子就转向惠施的坟墓说,自从先生过世以后,没有人跟我说话了。从这一点你可以看出,庄子很寂寞,他跟惠施说话,有时候实在是不得已,他不能够老不讲话啊。可见,惠施在庄子心目中,恐怕只有扮演道具的这种角色。

主持人:所以有时候一个人的价值要从对手的身上体现。

傅佩荣:这句话使我想到一个名言,一个人可以没有伟大的朋友,但是不能没有伟大的敌人。如果你有伟大的朋友,不见得代表你伟大,你可能附其鸡尾,跟在后面跑;但是如果你有伟大的敌人,他跟你对抗,代表你够分量。在这里来说的话,惠施倘若地下有知,知道庄子的思想境界那么高,就宁愿他当道具,至少只有他可以当道具。

主持人: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当中,一个人先有一个目标,然后寻仇或者较量,结果目标消失了,他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来了。也许庄子和惠施就是这样的,到后来庄子因为惠施不存在,他没有感觉了。

傅佩荣:他就不太说话了。那么刚才提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故事,是非常经典的,我就简单说一下。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庄子跟惠施相约去郊外踏青,两个人上了一座桥,庄子往桥底下一看,流水淙淙,然后几条白鱼,从容出游。庄子不禁脱口而出,这些鱼真快乐。惠施在后面,看机会来了,我辩论一向输给你,今天你居然说鱼真快乐。惠施立刻抢上一步说,且慢,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施说,好,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那你也不是鱼,你也不应该知道鱼是否快乐。照理说,惠施应该赢了吧,总算赢了一次吧,因为这一步退得好: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你也不是鱼,你也不应该知道鱼是否快乐。但是庄子怎么可能认输呢,庄子立刻说,好,回到开头,当你问“怎么知道鱼快乐”,你就知道我知道鱼快乐,你才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我站在这里一看就知道了。这段话我到最近几年才觉悟,他是什么意思。

主持人:其实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经常脑子来不及切换,到底是主观和客观,这种感受到底放在谁身上,都搞不清楚,最后就乱了,很难理解这个故事。

傅佩荣:是的。所以我特别重复一遍,庄子说完话之后,惠施不讲话了。在辩论的时候,不讲话,就代表输了。我们就要问,惠施为什么输了?因为惠施自相矛盾,惠施本身是一个辩论高手,除非自相矛盾,他绝不会不讲话。

主持人:那也许我们大部分人还没听出来,惠施自相矛盾的地方在哪里?

傅佩荣:惠施首先他听到庄子说“鱼真快乐”,他就知道了“庄子知道鱼快乐”,但是他不知道“庄子怎么知道鱼快乐”。那么至少你说鱼快乐,我听到这个话,我就知道“你知道鱼快乐”。

主持人:意思就是说惠施这时已经肯定庄子是知道鱼快乐和不快乐的。

傅佩荣:因为人跟人说话就是沟通,你说话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惠施后面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这不是矛盾吗?前面我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就先预设了“我知道你知道鱼快乐”,因为“你说鱼真快乐”,可是后面我又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前面我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知道鱼快乐,后面又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主持人:就是前一个说“我知道你,你在想”,后一个变成了“我不知道你,你在想”,原来是在这儿矛盾。

傅佩荣:对。一般人读《庄子》,这一段没有通的地方就会解释成“移情作用”,即心理学上的移情,把我的感情投射在鱼身上,我看到鱼从容出游,我就以为鱼真快乐,我感受到鱼的快乐,所以我就说,鱼真快乐。但是庄子不谈这些,为什么?如果这样讲的话,很主观。惠施可以不赞成,惠施也可以问你,你怎么知道?庄子并没有就这一点回答,他只是回到前面说的。人跟人沟通靠说话,你听我说话,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后面又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就是自相矛盾。所以这个地方是庄子表演得最精彩的地方,等于是说,你是名家的代表,我现在远远超越你这个层次之上。惠施只有哑口无言了。我们现在换一个角度来看,假如我是惠施的话,我应该怎么做?因为庄子这么厉害。

主持人:这一段实在是非常的高深,如果说惠施还能有一次机会的话,你觉得他还可以怎么样做?

傅佩荣:假如我是惠施的话,听完庄子说鱼真快乐,我就说,我不认为鱼快乐。这样就好了,各说各话,只能够到这个程度。因为庄子说“鱼真快乐”,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就开始辩论了。开始辩论的话,惠施注定要输的,为什么?因为惠施不是庄子,不知道庄子“怎么知道鱼快乐”,但是惠施又听到庄子说话了。人跟人沟通靠说话,假设我现在跟你说,今天过得很快乐,我可以骗你,其实我很痛苦;我跟你说,我现在很紧张,其实我心里面说不定很轻松。因为人的语言与真实情况可能出现一种落差,但是正常情况下,你说话我就认定你说的话是你的意思。先听到你说鱼快乐,我后面又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快乐。这样讲的话,跟你前面说“我听到你说鱼快乐”与“我就知道你知道鱼快乐”,这不是矛盾吗?

主持人:前面一个知道,后来一个不知道,那么您认为矛盾点在这儿。不知道我们的读者朋友有没有听明白。不过这倒是一个线索,就是在第一句和第四句话当中去寻找“知道”和“不知道”之间的矛盾,你也可以去试试看。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我们依然看到,庄子让我们都不要去争,可是他和惠施依然还是争得很厉害。

傅佩荣:是的。不过,他争的目的是希望达到不争的结果。像惠施卖弄他的语言才华,这一方面是他的专长,但是在碰到庄子的时候,庄子就要让他知道,语言本身有它的限制。所以西方研究语言的学者们就很强调开显,彰显的越多,你遮蔽的也越多。譬如我现在什么话都不说,你不会误会,因为我没有说话;我话说得越多,你本来已经听懂前面的,我越说得多,你越听越迷糊,到最后反而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教书教了几十年,有时候谈什么问题,简单说完了就好了,学生说,再解释清楚一点,越解释越复杂,到最后原来懂的反而也不懂了。所以有时候我们通过语言来表达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困难。在庄子来说的话,他很希望大家回归自然的情况。庄子思想的重点之一,就是要把人间许多真正的问题回归到事实这个层面,大家各自安于各自的天命、本性,然后照着实际的生活去发展。任何要说的话只是表达我个人的知、情、意,别人如果跟我意见不一样,则互相尊重。像我刚刚说的,身为惠施,听到庄子说“鱼真快乐”,他说,我认为鱼不快乐,庄子也不能问他“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不快乐”,对不对?变成是各自来说自己的话,这样就化解了困难。

主持人:有道是事实胜于雄辩,又有道是沉默是金,还有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今天我们说这个争与不争的问题,如果学习庄子的智慧,恐怕还是不争,让事实去说话比较合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