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把工作变成艺术
有这么一个小故事,在一个建筑工地,三个工人正在那儿砌墙。旁边有人就问,你们在干什么呢?第一个人没好气地说,你没看见吗?砌墙啊。第二个人抬头笑笑说,我们在盖一幢高楼。第三个人,边干活边笑容灿烂地说,我们正在建设一座新城市。十年以后,第一个人在另一个工地上继续砌墙;第二个人在办公室画图纸,他成了工程师;而第三个人,是前两个人的老板。三个人开始都是做相同的工作,结果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呢?生活当中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工作呢?
主持人:为什么这三个人干着相同的活,结果不同呢?
傅佩荣:因为他们三个人的态度不一样。我们可以把他们分为三类,第一种人是把工作当成机械性的工作,把自己当工具,只把事情做完了就算了。第二种人是把工作当作挑战性的工作,在工作里面不断培养专长、能力。第三种人是把工作当作具有创造性的工作。从机械性、挑战性到创造性,同样的工作抱持不同的心态,将来发展的结果就不一样了。这三种工作态度是现代人常常看到的,上边说的那个故事,正好具有代表性。
主持人:刚才三个人,您觉得他们工作当中,除了一个基本的工作态度,他们三个人还表现了什么样的不同?
傅佩荣:他们三个人的远见不一样。第一个人没有远见,只看到自己在砌墙,做一个糊口的工作,勉强过日子。第二个人在砌墙的时候,想到自己在盖高楼,高楼还没有盖成,但是心里有一个憧憬、想法。第三个人看得更远,想到自己在造一个新的城市,说明他有远见,所有的力量就会集中。人生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必须要有目标,要有远见。我在美国读书四年,从第一天到美国我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所以,我在美国苦得不得了,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四年就等于是拼,一直拼到最后拿学位。中间甚至有稍微休息一两个礼拜或者一两个寒暑假,而是去读外文,就是法文、德文,最后还要考日文,所以等于是要达成一个工作任务,要设计作战方案一样的计划,但是年轻的时候比较幼稚,我也承认在美国读书并不快乐。
主持人:为什么?
傅佩荣:因为那个时候,只想说达成目标,不拿博士太丢脸了,因为我先前在学校教书两年才出国。年轻人有很多时候都在冒险,我在美国读书四年,身体差点搞坏,身体万一垮掉,将来怎么可能有远见,有未来?所以我觉得年轻的时候有体力,有胆量,但是需要慢慢修炼。如果目标太高,一时不能达成,只有两个办法:第一,调整到近期的目标;第二,增加自己的能力。
主持人:我们进入到一个工作当中的时候,首先最应该具备一个什么样的条件,或者先做什么?
傅佩荣:先把工作做好。一个人从年轻时开始工作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基层工作人员。像我们教书从助教开始。把基础的事情做好,打好基础以后,才能够慢慢往上升。我们以前谈过《易经》,从下往上慢慢上去,最怕的是年纪慢慢增加、经验慢慢丰富了,但是并没有得到往上提升的机会,这样最可惜。所以我们谈到说对工作的态度,本身有什么能力,在工作上可以磨练、验证,并且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可以在工作上有更大的成就。
主持人:如果今天我们把做好一份工作看成三部曲的话,您觉得第一步最应该具备的是什么?
傅佩荣:就是设定目标,工作的时候有明确的目标。每天在上班下班之间把目标完成,等于是完成任务。社会是一个整体,我们常说社会是一个大的机器,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螺丝钉,差一个螺丝钉,说不定机器就不能运转了,因此每个人在发展自我的同时,要注意到跟整体如何配合。
主持人:您刚才说了一个目标,现在商界特流行“你有没有什么远景计划”,这跟目标差不太多,只是换个说法而已。人确实要有目标,在美国西部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牛仔骑着马到了镇上,找铁匠给他的马钉马掌,当牛仔看到铁匠给他的马换马掌的时候,他看呆了,然后对铁匠说,我看到你的动作,让我想起了闪电。这个铁匠很得意,你说我这个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牛仔回答,是的,不仅像闪电一样快,而且像闪电一样不知道打向什么地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没有一个工作目标、工作方向。没有工作目标,是不是我们的工作就会徒劳无功,有劲也不知道如何去使?怎么样有一个正确的工作目标和方向?
傅佩荣:有关正不正确恐怕要设定一个标准来判断。我们可以先思考,如果没有目标,对生命力来说是一种浪费。我经常会提到,一个人他选择人生目标,他有两个选择,第一,可以选小目标,就好像去打猎,弄一个霰弹枪,一打随便打几个兔子,几只鸟;但是打不中大的猎物。第二,选择大目标。譬如打猎,我现在只要一颗达姆弹,一颗子弹可以打死一头熊。因此,你要训练目标,就要问自己,我这一生要得到许多小的目标,还是针对一个大的目标?这时就需要有更好的实力,先培养自己,不应该出手就不要出手,慢慢等待适当的时机,让自己达到一种实至名归的时候或者是准备好的时候,一出手,就可以有大的目标。
主持人:您刚才说到这个目标高低远近的问题。一个目标太高了,实现起来比较困难,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有一些人可能根本就达不到某一个高度,所以他把自己的要求定得很低。有人做过这么一个实验,说在玻璃杯里放一只跳蚤,发现跳蚤立刻可以轻易跳出来,因为它跳的高度可以达到自己身体的四百多倍,接下来实验者在杯上加了一个玻璃盖,跳蚤一跳,撞昏了,然后跳起来再撞,撞了几下以后,跳蚤开始注意了,不能再跳那么高了,于是就在杯盖底下来回地跳。但是实验者把杯盖拿开,跳蚤还是按照这个高度在跳,到最后跳蚤永远都跳不出这个杯子了。由此可见,跳蚤是给自己的能力设置了一个限制,实际上不是它的能力范围,这个标准是不是定低了?
傅佩荣:对。它是害怕失败,因为它已经有很多失败的经验。人也是一样,经常失败的话,就觉得自己大概不适合走这条路,或者说能力到此为止,不要勉强自己了。事实上,有些是外在的限制,外在的限制会随时空的改变而调整,也许昨天有限制,今天没有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正好生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那你根本没有机会发展了;这个时候你正好沉潜,正好努力,但是不能放弃那个所谓的远景。因为英雄可能也要凋零,说不定就要换班了。如果在这时,你还保持先前的动力,你的潜力往往就可以表现出来了。可见,人生的竞争是非常微妙的事情。通常我们讲一个人,会强调士气,两军对战,人数一样多,武器一样好,但是有胜有败,就是因为士气不一样。士气有时候需要鼓励的,在西方有很多推销员,出去推销就跟自己说,我一定行,我一定行,因为谁做到了,谁是人我也是人。他用各种方式鼓励自己。从外面来的鼓励,譬如喊口号,做集体的心理建设,还不如内心给自己的鼓励。所以你选择的目标一时达不成,不要有太多的挫折感,就像我前面讲的两种方法:目标稍微降低一点和增加自己的能力。你不能说,现在高手太多,等他们都凋零了再努力,那时代不是在退步了吗?
主持人:刚才我们说的是目标,订高了,好高骛远;订低了,自我贬低。在确定一个合适的目标的同时,我们如何提高自己的能力,来达到这个目标呢?
傅佩荣:一般来说,要选择一个典范人物来学习,像开头所说的三个人都是在砌墙,最后一个人当到老板了,你学习别人的时候,就要选第三个人来做效仿对象。很多人说,好汉不怕出身低,他今天有这种成就,他年轻时却不怎么样,你选这种人物来对照的时候,就给自己带来力量。所以我常常鼓励年轻的朋友,多读一些伟人的传记,从传记里面可以问自己,你羡慕他吗?你如果羡慕他的话,就要知道如果做到跟他一样,你就会欣赏自己。通常我们对自己,都会觉得“我不够好”,尤其是年轻的时候,班上只有一个第一名,如果自己不是第一名,就觉得自己好像比不上他了;但是你要想,说不定他只是会读书,说不定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反而可以大展宏图。人生是一个无限开阔的领域,就怕你给自己设限,工作方面的问题也是一样。
主持人:今天既然我们是问庄子,我们说,设定一个目标是靠我们自己的感觉,我们如何才能让自己做到最好?
傅佩荣:在《庄子》里谈到很多类似的故事,有时候会觉得,庄子的观念很贴近一般人。他笔下的那些杰出人物,都是老百姓。像一个粘蝉的老人、做带钩的人这两个故事就很有意思。我们先说第一个。孔子带着学生经过一片树林(庄子很喜欢拿孔子作为他的角色),这时候看到一个老人家粘蝉,好像在地上捡蝉一样,一下子一麻袋。
主持人:我们很多人可能都做过这种事,在树上粘蝉,挺有意思的,有的是用树胶,有的是干脆用面筋去粘,但是不太容易,只能粘到翅膀,不然就飞了,什么都逮不到。这个老人他好像捡东西一样,好像那个蝉是死的,他怎么做到这一点?
傅佩荣:孔子是好学不倦,只要看到很杰出的表现,就上前请教,老人家您有什么秘诀?老人家说,秘诀倒是有的,我经过五六个月的训练,在竹竿顶端放一个弹珠,把它绑在上面。我们都知道顶端很细,你不绑个弹珠,风吹时晃来晃去;绑了弹珠之后,根本就抓不稳,粘蝉的时候,就很难粘到。老人家继续说,我放一颗弹珠粘蝉,我就很少失手;放三颗弹珠粘蝉,十次只有一次失手;放五颗弹珠粘蝉,我就从未失手;经过这种训练之后,天地虽大,万物虽多,我所察觉的只有蝉翼。我不会想东想西,连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蝉翼,这样怎么会粘不到呢!换句话说,老人家去粘蝉时,心无旁鹜,任何其他东西都不稀罕,只看见蝉的翅膀。他以此为生,因此他的粘蝉动作是出神入化。孔子听了之后,就对他的学生说,用心专一而不分散,表现出来有如神明的作为。说的就是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啊!这就说明,把工作变成一种艺术了,他表现出来的成效让别人觉得像魔术。我们小时候读过一篇课文,
有一个卖油老翁,每一次卖油的时候,很多人都跑来欣赏,因为倒出油来像一条线一样,直接进入瓶子,一滴不漏,像艺术表演一样。这些就说明,我们平常生活中,许多工作如果把它做到得心应手、出神入化的地步,里面自然就有乐趣,并且还有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
主持人:孔子对老人的这句评价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就是不要分神,做到用心专一,应该是这个故事带给我们的启示。还有一个庄子讲的寓言故事,又是怎么说的呢?
傅佩荣:这个寓言故事说的是专门给一位将军做带钩的老人家,所谓的带钩,是过去腰带上面的饰品,比较贵重。做带钩是一个专门的技术,我们以前听到庄子说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就吓一跳,小鱼钩这么重要吗?后来才知道是带钩,很贵重的装饰品。关于带钩最有名的故事是公子小白(后来的齐桓公),当时公子小白在逃亡时被管仲射了一箭,结果正好射在带钩上,没有射死,当时他假装死亡,躲过一劫,这就是有名的带钩故事。那么做带钩有什么讲究呢?带钩的制作可谓丝丝入扣,是一个很细腻的工作,带钩一旦完工,简直是一个珍贵的艺术品。
将军就问老人家,你是有技巧呢,还是有道术?老人家说,我自从二十岁做带钩以来,到今天八十岁,对别的东西根本不看,不是带钩就不仔细观察。这句话说得真好,任何东西都不看,要看就看带钩,等于不用心于别的东西。我们常说熟能生巧,六十年都专注于做带钩,把带钩做得如此精细绝伦。这个故事说明,任何一种技术,都可以从技术变成艺术,在于你能不能从外在的学习规则到规则内化,变成自己的本能。有一次我坐计程车,司机开车,我闭上眼睛不敢看,因为他一只手开车,司机一看我闭眼睛说,你别担心,我开了二十年了,他很有把握,但是我们初学开车的人,手抓得紧紧的、满头大汗,担心出问题。
主持人:这两个故事带给我们一个启发,如果你想要干什么,就专注于干什么。但是这里面我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能够专注于这个工作,是不是必须要他们一开始非得喜欢这份工作才行?
傅佩荣:古时候的信息不太发达,很多人不会看到新闻,说谁发财了,谁怎么样了,因此他做事不会三心二意。再说古时候工作也比较稳定,既然你做了这行,它对你的要求就是:这一行工作你做好了没有?前面提到的粘蝉老人,他就是靠这个为生,蝉在古代也是一种营养品,可以提供蛋白质。做带钩是一个技术性的工作了,做这个开始是一种责任,到后来变成一种乐趣,变成一种享受。由此可见,我们对于工作的想法是,你活着就一定要工作,否则你怎么跟别人相处呢?你没有待遇、没有工资,你活不下去;而且工作本身可以从负担、压力,慢慢变成一种享受。我们了解了之后就会发现,我不做这个事,就要做那个事,既然做这个事,为什么不把它做好呢?享受的英文是enjoy,enjoy就是在里面得到很多的快乐。这就是庄子笔下的老人家,他们都是做了一辈子之后,才能够觉悟到工作的乐趣。
主持人:刚才我们从这两个故事当中得到的是专注和专一的启发。如果是一份他不喜欢的工作,他能够干到专一吗?另外,是不是想要做到专一的话,就必须要首先喜欢这份工作?
傅佩荣:没错。你一定要找到你喜欢的工作,这一方面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天才和福分。现实社会中,大多数人都在选择,做一行怨一行,觉得没有意思,没有别人的工作轻松,但是事非经过不知难,看别人挑担子不重,你自己挑一个试试看,就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对工作的态度,当然是等机会了。譬如我是什么系毕业,我就找适合这个系的工作,叫做学以致用;但是很少人可以真的“致用”,我所学非我所用也就算了,甚至我所学的还不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在这个时候,谁越早找到自己想走的路,就越能够从这一生的苦多乐少,变成苦少乐多。有关工作,是不是有兴趣做的,对于年轻人,我们只能说,很有弹性。很多时候,你开始做一份工作的时候,真的不太喜欢也觉得毫无兴趣,但是你做到一个时候才发现,其实你并不是很讨厌这份工作。再说,我以前喜欢什么工作,往往是听别人说的,或者是觉得别人做得很好,就产生一种兴趣。其实未必如此。
主持人:正所谓“干一行过一行”,然后“干一行专一行”,从不爱到爱,从爱再到专心致志,这可能就是庄子所想告诉我们的。说到专注,让我想起一个“心不在马”的故事来。在先秦的时候,赵国有一位有名的驾车高手,当时的赵襄王向这位高手学习驾车技术,不久他觉得学得差不多了,就要跟这个师傅进行一场比赛,结果在比赛的过程当中,赵襄王换了三次马,每次都落在后面。后来赵襄王就埋怨他是不是给留了一手。这位驾车高手说,其实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您了,是您运用得不对。驾车最要紧的是驾车人的注意力要集中在马上面,才能跑得快;而您落在我后面时,就只想着追上我,跑在我前面的时候又怕我追上您,所以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身上,怎么能想到马呢?这个故事也说到了专注,还提到我们要专注的对象。
傅佩荣:《论语》有一句话,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意思就是说,千里马称为骥,不是赞美它的力气,而是赞美它的风格。我们称赞千里马,不会称赞说这匹马跑得很快,而是称赞它能够耐跑,因为它可以持久调节本身的力气。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也是一样,驾车的时候,专心于马的奔跑情况,调节驾驭方法。你刚刚说的赵王,只想着要去跟别人比,而忘记了是自己在驾驭马。因此,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对自己的工作有相当的了解,对于工作相关的条件要设法掌握,否则,你是载浮载沉,身不由己。能够掌控工作的环境及工作的性质,你才有可能驾驭这个工作,做得更好;这些都需要一些训练的过程。庄子所述那些人对于平凡的工作能够做到出神入化,让所有的人赞叹,好像在欣赏一种表演一样,也是类似的过程。
主持人:庄子最值得我们称道的故事是不是“庖丁解牛”的故事?
傅佩荣:是的。这个故事在《庄子·养生主》中,讲的是一个叫丁的厨师,专门宰牛的。现代人听了都觉得宰牛血淋淋的,惨不忍睹。但庖丁不然,当时的国君文惠君看庖丁解牛,竟然变成是一种表演。庖丁解牛之前必须把牛顶在屋角,然后肩膀靠什么地方,脚靠什么地方,踩什么地方,全部都有一套规矩。这一踩、一靠、一碰,牛身上的骨头就发出声音来,跟演奏音乐一样。我们现在很难想象,牛的骨头一靠,发出声音,居然合乎音律,变出音乐来。接着,他解牛的时候更精彩了,好像具备X光透视的眼睛,等于是把牛的皮和肉都化掉了。他的解牛刀用了十九年,但是没有任何的缺口。为什么呢?因为刀薄,没有厚度,牛的骨头与骨头之间,筋络与筋络之间,有很多缝隙。薄的刀进入牛的身体,叫做游刃有余。令人惊讶的是,他把牛解完之后,牛也不觉得什么痛苦,旁边看的人好像在看表演一样。
庖丁解完牛之后的神态和所说的那一段话更加精彩。庄子描写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居然是描写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意态从容而志得意满,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庄子的书里面用这样的话只形容过两个人,一个是庖丁,另外一个是楚国的宰相孙叔敖,孙叔敖完全不把宰相这个位置放在心上,当宰相与不当宰相的时候,完全一样自在,也是一样踌躇满志。一个是宰相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踌躇满志,但是一个工人,他把他的工作做得如此完美,竟让文惠君悟到养生的道理。什么养生的道理呢?其一,“依乎天理”。天理就是自然的条理,一头牛,属于牛就有什么样的结构,这就是自然的条理。其二,“因其固然”。固然就是本来的样子。当你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先知道自然的条理是什么,再看本来的样子如何,然后找最关键的地方下手。像庖丁把整个牛完全解开了,恐怕连牛自己被解了,都没有什么感觉,这一过程对牛也好,对人也好。
主持人:庖丁解牛,能够做到这一步,您觉得他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傅佩荣:这不是天生的,也是长期的磨练。庖丁说,一般的工人是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拿刀乱砍,碰到骨头就有缺口了;好工人是一年换一把刀,而他十九年都没有换刀。因为他解牛三年之后,眼睛没有看到全牛,只看到牛的骨头、骨架,这样一来,就顺着牛的自然的结构和本来的样子,去解这个牛。这就等于是,我们做任何事,第一,工具要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第二,我要做的事情本身,以前的人怎么做,做的效果如何,我都要了解,然后配合自己长期的训练,很容易就可以把事情搞定。
主持人:从庄子写两个地位悬殊的人踌躇满志来看,在庄子心目中,似乎没有地位高低、职业贵贱的分别,他所尊敬的也许就是这种技艺精湛,能够把工作形成一种艺术的人。真的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庄子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启示。说到这里,我们的工作已经从爱好、专注到了艺术的境界,那么我们人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工作变成艺术吗?
傅佩荣:要具备两个条件才可以。第一,要不断地磨练技术。技术纯熟之后,外在的规则变成内在的一个本能,这是一个关键。第二,必须具有创意。所谓创意就是说,你把每一天都当作唯一的一天,每一次做的同样的事情不要觉得厌烦。一般人老是做同样的事情,会觉得很厌烦。我教书教了三十年,常常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因为每天上课的内容差不多。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要把它想成,每天都是唯一的一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今天是唯一的一天。我们面对学生的时候,就要想,每年的学生是不一样的;学生即使是一样,就要想,今天跟昨天不一样的。所以你常常想,每天不一样,让自己观念上先感觉到生命是不断在新的一种处境里面。因此所谓的创意就是把自己当作新的生命,把所有的外在的条件都当作一个新的机会,然后我去做的时候,就变成今天做的和昨天有一点点不同,因为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不同的接触的环境,所以就使自己不断有一种新的力量出现,这样生活就可以避免“重复而乏味的困扰”。
主持人:我跟您的感觉差不多,我天天跟大家见面,每天都要讲很多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一点都没有烦的感觉,因为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人这一辈子如果能够从事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的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但是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一份幸福。
傅佩荣:确实如此。所以我们就要转一个方向,自己有工作上的这种爱好又不断有新的创意的时候,要把这样的一种快乐转到生活中。譬如常常想,身边的每一个人就算天天见面也是一次新的见面。人最主要的是让自己保持一个好奇的心,平常小孩子比较容易快乐,就因好奇,经常问“这个是什么”、“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每天都问这样的问题。成年之后就很少问了,觉得本来就如此,或者人跟人来往理所当然。譬如朋友倒一杯咖啡给我,我心里想,老朋友了,给我咖啡是应该的,我就不会感谢。但是一个陌生人,倒一杯递给我,我觉得真感谢,你对我太好了。为什么老朋友给你咖啡没有感觉,陌生人给你咖啡你那么感谢呢?因为你把老朋友当作理所当然的。人就要避免这样的观念,你要记得每一个人,不管是谁,从父母开始,对你一点点善意的表现,都是他愿意对你好的表示,你都应该把它当作是生命的第一次,非常欣然地接受。
主持人:把每天当作新鲜的,就是把每次的工作当作新鲜的,因为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挑战,这样你就会在看似习惯的行为当中,不断地得到新的乐趣。
傅佩荣:对。我教书三十年了,每一次走上讲台,我跟自己说,这是我第一次上课。这样一来,我就把三十年前第一次上讲台的心情恢复过来。如果我没有心里这样一种念头,我教书,恐怕学生都觉得很无聊:这个老头子,还在讲这一套。如果我上台的时候,跟自己说,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课,就让自己感觉到一种新鲜的力量,学生就很容易忘记我的年纪了,觉得这个人好像并不老,他对我们很有兴趣啊。你对于工作有兴趣,对周围的人有兴趣,别人才感觉到,我们每天都要珍惜了,今天又是不同的一天。
主持人:现在很多人面对激烈竞争的时候,他也专注,但是他专注的是:今天有没有人超过我,明天有没有人工资拿得比我多,后天有没有业绩比我好的。您觉得这个心态对吗?
傅佩荣:这个心态压力很大,就好像我们常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其去比各种外在的条件,包括所谓的命好不好这种问题,还不如把工作做好,在工作当中寻找一种自我与社会的联系,我的工作也许不是很大,不是很重要,但是整个社会少了我这个工作也不行。那么我既然在做,就要把它做好,让别人都放心。像英国海军大将纳尔森说过一句话:英国期望每一个人尽自己的责任。美国总统肯尼迪有一句名言: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什么,要问你为国家做什么。西方这样的观念都来自于,每个人的工作都是神圣的。只要是正当的工作,他对于社会某一方面都会产生正面积极的影响。所以这样想的话,就不会像你刚刚说的,在业绩、赚钱这方面比较,而忽视工作本身的价值。
主持人:我觉得在庄子的很多故事中,主人公好像很少跟别人去比什么,是不是在工作当中,应该忽略和别人去比什么,而是每天要看看是不是超越了自己,战胜了昨天的那个我,是不是有这层意思?
傅佩荣:很难说,我们只能去推测他有这样的说法。跟别人合作这一方面,他比较少谈到,这是事实。因为他讲的这几个普通人,都是有一定的年岁了,况且他们专心做自己的工作,一般来说跟别人也没有合作的机会。
主持人:他从来不去跟别人比,而永远都是说“我跟我过去去比,我的进步有多少”,是不是这种态度对我们的工作有借鉴意义?
傅佩荣:对,这是事实。跟过去的自己相比,你过去做得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有时候累计的很多经验是说不出来的。像我们谈到的轮扁老人,他说技术不能传给我儿子,因为只有我的手才知道灵巧的程度,没有办法言传,这叫做个人的体会,没有办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你所说的,也可以理解为永无止境,就是我好了还要更好。人生的挑战有时就是,我要胜过我自己。但是以什么做最后的标准?没有标准,因为我自己跟自己相比。其实不是只有道家如此,你看孔子的生平,“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一路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孔子如果活到八十岁,肯定还有更高的境界。换句话说,他也是每天都跟过去相比,他要超过自己,这样的生命就是有身、有心,还有往上提升的空间,这才是比较正确的人生观。
主持人:我们每天都说,在工作当中去超越,超越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有两种说法,一是超越我周围的对手,我比他们强。另外的一种是,我不管周围人怎么样,我只看我有没有超越昨天的我,我跟自己比,我不跟别人比。您觉得在庄子的著述当中,他赞同哪一种?
傅佩荣:显然是第二种,要超越过去的我。说不定还有第三种,跟历史人物去比,像“秦皇汉武,略输文采”这样的话,跟历史人物去比也是一种考虑,因为你做的事情以前很多人做过了,将来可能也有人会做这个事。那你就要想,我如何在人类这个世界上,做到我最能够表现杰出的程度,让别人看到我这样的表现。那就是说,工作价值在内不在外,在人不在物。这样一来,每一个人都会发现生命有无限的潜力,光这一点就可以让一个人活得很开心。
主持人:今天听了您的从教经验,每天带给自己全新的感觉,我以后也会提醒我自己,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今波,第一次主持节目的今波,每天带给您的都是最新鲜的故事,也许您会从我的新鲜当中发现一些什么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