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子传道：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道德经》 #

只有五千余字的《道德经》，一直被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难读懂的经典之一。几千年来，关于老子，关于《道德经》，有着无数的传说和猜想。流传已久的《老子传道图》中，老子难道是在向老虎传道吗？画面中那个大圆圈又代表着什么意思？而这样一幅画，又能为解读《道德经》带来什么启示呢？

我们这一次来探讨老子的《道德经》。为什么要讲老子的《道德经》，原因当然有很多，我们将会详细地来说明。

探讨《道德经》，可以有好几条路走。我们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表示罗马城实在太大了。如果只是一个小城镇，大概只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一个中等城市，了不起四五条路而已。同样，《道德经》这本书所蕴含的道理，实在太大了。不管你从哪一方面去思考它，从哪一条路去研究它，都能入得其门径，也可以说“条条大路通《道德经》”。那么，我们现在要选取哪一条路来走呢？每一条不同的路，都有不同的风景；每一条不同的路，都会指引给你不一样的《道德经》。我们这次要选择一条比较崎岖的、很少有人走的路，一条能够拓宽我们视野的路，这就是为什么《道德经》叫“真经”。

其实，在魏晋以前，《道德经》原本不叫“道德经”，那时候根本没有“道德经”这个名词。它叫什么？就叫“老子”，表示这是一本老子所写的书。至司马迁作《史记》，当中的《老子列传》云：“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点明“道德”二字的主旨。再到魏晋之时皇甫谧撰《高士传·老子李耳》云，“作《道德经》五千言，为道家之宗”。这才有了“道德经”的称呼。到了唐朝，唐玄宗把《道德经》尊称为“真经”，这就更了不起了。其意是说《道德经》是真的。那别的经怎么办呢？难道就是假的吗？

这里我们可以举个例子加以说明。你到古董店去，看到一个古董，很喜欢，就问老板：“这个古董是真的还是假的？”老板会说：“这个不是假的。”他不直接说这个是真的，或者直接说这个是假的，而只是说这个不是假的，是什么道理？古董店老板的意思就是说，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个例子很耐人寻味，其实真和假不一定是相对的。我们一般人都认为是假的就不是真的，这种想法太简单了。

大家从《易经》的观念里面应该得到启发，真的很少，假的也很少，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就是非真非假，亦真亦假的。有一部分是真的，有一部分是假的，还有一部分真假难辨，而且真假难辨所占的比例反而更大。所以，我们现在要读老子的书，首先要记住，真假之间，还有一个东西叫作“实”。

中国人经常讲要说实话，很少讲要说真话。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充其量只能说实话。科学能告诉我们实话，说这一件事情经过了科学的证实。我们用“证实”，而没有用“证真”一词。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所以只能是证实，表示说看到了，做实验证实了而已。

有一个词语，大家先把它搞清楚：到底是“眼见为真”，还是“眼见为实”？中国人比较喜欢说“眼见为实”。因为我们知道眼睛只能看到实的东西，但是究竟它真不真？不确定。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真的。比如，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颜色，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很多颜色我们是看不见的。眼睛的功能有它的局限性，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就是真的？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就很容易进入老子的思维。

事实上，眼睛常常会欺骗我们，比如原本一个静止不动的图像，当你的眼睛移动时，就会觉得它在旋转，而且你越紧张，它旋转的速度就会越快。老子早在几千年前就告诉我们，眼见并不为真。讲到这里可以看到，老子给我们的影响，也是一阴一阳，好坏都有的。

我们说中华文化的精华是《易经》，老子的《道德经》是在解释《易经》里面最高深的那一部分内容。他从这个角度，告诉我们要怎么做。可是我们却经常反其道而行之，这是让老子很无奈的地方，也是我们不开篇就讲《道德经》，而要进行这么长的铺垫的原因。我们一定要把这些基础打牢，把长期以来被误解的，以致产生破坏性的东西先挖掘出来，讲明白，说清楚，然后才能用一种正确的心态去了解老子。

老子作《道德经》，凡五千言。其实，他一共写了五千多字。中国人讲《道德经》五千言，如果按照西方标准，就是不能超过一个字，否则就是不真。中国人不可能这样。老子写的时候，能够写一个字算一个，算到五千字就切断了吗？那这算什么文章？所以，当我们讲老子的《道德经》一共有五千个字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前后会有一些弹性——可能少一点，也可能多一点。现在《道德经》这本书的版本很多，其中有一个版本，整整齐齐切成了五千个字，反而不可能是真的。当然，我们今天感到很遗憾，因为老子亲手写的那一部经散佚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它不见得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坏事。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思考。

所以讲到这里我们就非常清楚，读老子的书首先要检讨自己。我们现在都是按照自己的常识来判断这个对、那个错。但是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常识本身也有问题。标准不同，借以进行判断的结果也就不一样。因此，我们必须抱着很冷静、很恭敬、很真诚的态度，好好来听听老子的话，回过头来调整自己，而不是用自己的标准来评判老子的是与非、功与过。我们不是来批判老子的，也没有必要。要了解老子，必须结合他当时的生活情境，而不是借由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加以想象，这是不可以的。我们真的很幸运，因为我们有老子生活的素材。

在朋友家里面，我无意中看到一幅画，如果这幅画没有标题的话，我也不晓得它在讲什么。画上画了一个老人和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好像跟老人很亲近。当时我猜测他是驯兽师，专门驯服老虎。再者，老人后背的圆圈到底是什么？这是个关键问题。你说那是太阳，真的是太阳吗？你说是月亮，真的是月亮吗？你说我知道了，那个圆圈代表圣人有很大的能量，是这样吗？其实，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想，就能明白，这个圆圈既不代表太阳，也不代表月亮，更不能代表什么能量。因为在老子的观念里面，没有这些东西。

这个圆圈就是“道”。老子跟老虎讲什么话呢？就讲道。只有这个“道”，老虎才听得懂。因此，我们就知道，此话的含义就是：二老在谈道，一个“老”叫老子，另一个“老”叫老虎。大家可能会有疑问：这是什么意思，老虎是百兽之王，它是最凶猛的，谁敢去和老虎说话，老子为什么要去跟老虎说话呢？这才是我们最应该思考的地方，同时也是能够给予我们最大启发的地方。它告诉我们，老子在《道德经》中讲的是真话，而真话是高度危险的东西，就好像跟老虎讲话一样，这样理解就对了。

老实讲，每一部“经”，我们不敢断言它们是否始终在说真话，但是它们都在说很妥当的话。它们各有不同立场，以各自立场为出发点，讲出很妥当的话，就成了一家之言。可是老子一看，你们这样各说各话会造成很多的混乱，各说各话就不能轻松辨别真伪。我们讲到这里，大家应该恍然大悟，我们现在的时代，其实跟老子那个时代相差不远，都是多元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谁有理，谁都不知道。所以，老子才很着急，这样下去还得了？所以他就想讲真话。这个时候他就抓住机会，豁出去了，就写了真话，然后莫知其所终。

从这个角度来了解《道德经》，我们猜想老子会比较高兴。因为我们终于理解他在讲些什么，以及他这样讲的原因。还有一个更深层的意思，就是我们每次听到那个特殊的成语，都知道它是在讲中国社会，这个成语就是“卧虎藏龙”。老虎是卧在那里的，为什么卧在那里呢？因为它够凶猛。一只够凶猛的动物，它随时可以卧倒，根本不必在乎由此可能带来的危险。你能把它怎么样？你惹它，它一站起来你就完了。老子呢？老子是龙。老子为什么是龙呢？这是孔子讲的。

老虎是卧虎，老子是藏龙。大家可以猜一猜，到底谁是强者谁是弱者？老虎当然强了。为什么老子所讲的都是弱和柔？因为他知道，柔弱胜刚强。

我们从《老子传道图》这幅画里面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来，包括画这幅画的人，他本身也是出身于道家，并且是修养很高的人。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画一画，看大家能够悟到多少。可是老子也是不讲悟的。我们慢慢会懂得，不要用我们的常识去理解老子，否则会冤枉老子。当时他大可以优哉游哉地过生活，干吗写完之后，就莫知其所终？这是有玄机的，就是要提醒我们，人应该说真话，不说真话算什么人呢？可是在这之前你要想想：第一，你有没有能力说真话；第二，你说的真话人家会不会相信。大多数人经常是不相信真话的，反而对人家说的假话信以为真。事实上到现在还是如此，你说了真话，最后很可能反而被笑话。因此，上面所讲的那幅画，其标题很简单，只有四个字：老子传道。

我们今天敢在这里讲，不是说我们不怕老虎，也绝对不是说我们比老子高明，没有这回事。而是说新的理解路径，让我们可以不必冒误解老子那么大的风险。我们开始要讲真话。但是不管怎样讲真话，永远是得罪人的，讲真话永远是对己不利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讲《道德经》呢？大家慢慢听下去就可以了解。

现在民智已开，资讯充分，大家经过多元化的激荡后来讲真话，这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现在再不说真话，那人类真的是太危险了。我们不是冒险，也不是故意标榜，而是要把这几千年来对老子的曲解、误解改正过来，现在时机已到。我们讲完以后，大家会觉得：哎呀，那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东西！这才是我的真正用意，但愿我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和苦心能对社会有所助益。

既然这样的话，应该从哪一句话开始？相信大家一想就通。当然从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开始。老子会把它摆在第一句写出来，当然有他的用意。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讲为什么“道可道非常道”，从这里我们开始进入老子的思想。

第二章 上士闻道：道可道非常道 #

《道德经》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自古以来，人们对这六个字有着众多的解释。因为古代文字没有标点符号，所以只要把标点放在不同的位置，就会产生不同的含义。曾仕强教授认为，这六个字可以有三种不同的读法，从而产生三种不同的意义。那么这三种读法是什么？这六个字究竟又应该如何解读呢？

我们读一本书，最喜欢讲一句话，叫作“开宗明义”。就是说，一开始就要告诉我们，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内容，最主要的思想是什么。《道德经》第一章，开篇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我们必须了解，老子著述之时，是没有标点符号的。

“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最起码有三种不同的断句方式。第一种：道，可道，非常道。这告诉我们，道之可说的那一部分，不是所谓的长恒不变之道。这样我们就了解到，道最起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常道，另一部分不是常道，即非常道。这就非常清楚了，一部分是可道的非常道，一部分是不可道的常道。为什么常道不可道？因为常道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巴、一个头脑，怎么可能讲得那么周到？所以就形成一种倾向，你说出来的部分，我不谈；我专门在你还没有说到的部分，跟你对抗。意思就是说，你说东的时候，我就说西；你说西的时候，我就说东。这就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是我们看到的事实。一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第二种：道可，道非，常道。意即有人说你对，就有人说你不对。只要有人说这样可以，就有人说这样不可以。这是常态，这个就叫作“常道”。常态永远有正反两面。其实正反应叫“正负”。数学里面，有正数就有负数。以前，没有“正负”这个概念，所以叫“正反”。正反之“反”也不一定就是相反的意思。如果我们只把它看成相反，是很危险的。在这方面，我们要特别小心。

第三种断句，也是一般最常用的：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才是有高度危险性的。

我们来看一下《老子传道图》，以老子当时的心情来讲解《道德经》，这样才可能知道这幅画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老虎代表什么？它就代表诸子百家。诸子百家都非常有学问，讲得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今天抱着一颗很诚恳的心冒犯大家，希望大家谅解。你们所说的都是道，没有错，但只是道的一小部分，大家没有办法把道完完整整地说清楚。这不是你们的错，而是因为语言文字的限制。我现在只希望大家能懂得，我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把真相都说清楚。我只能把自己所看到的、所体会到的说出来。所以，我所说的也只是片面的道理，而不是全部的道理。希望我们每个人，都不要过分自我张狂，不要过分自我膨胀，也希望来学习的人不要认为我的学说就是全部的道理。

老实讲，在当时的氛围里，诸子百家斗来斗去。你一个人敢向诸子百家挑战吗？人家也会问你，难道你讲的就是全部的道理吗？这就是这幅图里面所表现的当时的状况。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是同样的情形。有句话我们要反复放在脑海里面，就是每个人只有一个头脑、一张嘴巴，何况还有自己的特殊立场，怎么可能把所有道理都讲完呢？这是一种局限性。老子也知道，一旦他开口讲话，他就将面临重大的风险。

中国神话中的人文始祖伏羲氏替我们开了一扇做学问的大窗口，就是“天人之学”。什么叫“天人之学”？就是做学问要从“天垂象”开始。因为人活在天地之间，不可能离开天地，我们必须了解天地才有办法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虽然天不说话，但它会很真实地把真相、本相完完全全透露给我们。因此，中国人很喜欢看天象。

《道德经》第四十一章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讲得多么生动！高等智慧的人，听到道以后，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知道，道不是用来讲的。道如果讲，是永远讲不清楚、永远会有偏失的。道是用来力行的，一步一步从实践当中去了解道。所以，我们常问别人：你行不行？“行不行”其实跟这个有密切的关系。

中等智慧的人听到道以后，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下士闻道，大笑之”，到现在还是这样。越是那种听不懂的人，越会大笑，认为你乱讲，认为肯定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好像他比你还懂。听完了之后，一脸不认同、一脸怀疑的，这还算好的。有些人甚至你还没有讲完，他就开始攻击你、否定你。老子说，他真是太差了，他的智慧完全没有开发出来。但老子马上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说这也没什么，不被嘲笑的，不足以成为道。

大家看到老子给老虎讲道的画，肯定会怀疑：这个是老虎吗？因为你发现它头上没有斑纹嘛。老虎，最了不起的就是它那个斑纹，什么野兽看见那个斑纹都怕。现在没有斑纹，那这画是不是还没有完成呢？当然不是。你看老子，他有没有动手动脚？他怎么敢动手动脚呢？他就动一根手指头而已，这就叫“一指神功”。他就动了这么一根小指头，嘴巴有没有张开，我们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是这只老虎就服服帖帖的，连斑纹都不见了，所以我们给这幅画拟了一个恰当的标题：上士闻道。

当然，老虎也可能是中士，还可能是下士。如果是下士，老虎的斑纹就出现了，两条腿就要站起来了，然后大吼一声，老子就不见了。我们今天也就不用伤脑筋，去读什么《道德经》了。如果是中士，老虎就会在这里摇头晃脑，眼神完全不一样，斑纹若隐若现。现在老子讲的话，让老虎把自己的斑纹都藏起来，可见老虎是上士。

老子没有直直地站在那里，而是弯下腰来跟老虎讲话，这是什么意思？同时，大家有没有发现，老子的脸跟老虎的脸是相对的，让老虎的斑纹都消失了，这是靠什么呢？

这主要靠《易经》里面讲的那个“应”——不是应不应该，而是有没有感应。人与人互动，靠的是感应，不一定看嘴巴，不一定靠言辞。说得再多，不如把你的信息透过无形的方式传达给对方，这个叫心连心。但是我们现在都太相信嘴巴，非讲不可，以至于感应的能量越来越小。这也是我们看到这幅画之后，应该要引以为戒的。

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工作中，我们为什么都推来推去，不先说话？老子在《道德经》第七十章里面讲了一句话，值得我们仔细体会。他说，“吾言甚易知”，我说的话很容易了解；“甚易行”，我说的道理很容易做到；但是，“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不很奇怪吗？

老子所讲的道理简单无比，他是在以他独特的方式解释《易经》。《易经》本来就很容易，把它讲得那么复杂干什么呢？其实是我们自身出了问题，所以才会把学问搞得这么复杂。“吾言”其实也不代表老子的话，老子从来没有说这是他的话。我们经常听到的这些话，大部分是从《易经》中来的。“甚”就是非常的意思，“甚易知”，即非常容易听懂，非常容易了解。可是你非要自作主张，用你主观的意见，把它弄得很复杂、很难懂。这能怪谁？“甚易行”，你去做，一做就做出来了。但事实却是“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讲的是真话，这些道理没有什么难的。你去做，就能做得出来，你做出来了，就明白了。

可是事实呢？“天下莫能知”，整天在那里写文章、做研究，搞半天越弄越迷糊，越弄大家越看不懂。“莫能行”，这一句话，其实是达摩到中国之后才警告我们的，可惜我们还是没听懂。据说达摩到中国时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他那么老了，还到我们中国来干什么呢？他来传达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我们太喜欢做学问了，所以把佛经当作学问来研究，研究到最后，很少有人把它付诸实践。我们很多都是知而不行，只修不行。达摩在告诉我们这个。可我们依然故我，整天诵读、研究、背，唯独没有行。

因此，这一次我们从头再讲《道德经》，并非为了标新立异，也不是说我要另外树立一派。因为那是笑话，而且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大家知道《易经》是用来行的。所以，尽管百姓每天使用却不知晓，都没有关系。你做出来，真正在用，就好了。我们要把《道德经》应用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在生活中印证、实践。我想这才是老子当年的真意。

我们的所有学问都是为人生而做。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来探讨：人生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第三章 人生的价值：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

人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每一个人都是赤裸而来，空手而去，那么人生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呢？有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就是为自己活着的。而曾仕强教授认为，我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人不为己”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古人又为什么说“人在衙门好修行”呢？

既然要做人，就要做一个有价值的人，我想这是大家都能够接受并认同的一个观点。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疑问：人生最高的价值是什么？对此，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答案，纷繁芜杂，不一而足。

对于这个问题，老子的回答非常高明。他告诉我们，人生的最高价值就是X。大家猛一听会觉得奇怪，难道老子当年也讲英文？没有。我们现在有了代数的概念，知道任何事情都可以用这个假设的X来代表。而老子，当年用一个跟X一样的名称，也就是“道”，来代表万事万物。“道”是个假设性的东西，因为到底什么叫作“道”，直至今天还没有人能够完全弄明白，完全讲清楚。所以，我们只能这么说，“道”是一个抽象的假设性的名词，它的范围非常广大，它可以包容所有具体的事物。就像X，它可以等于一，也可以等于二，还可以等于无穷大。道也是一样，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道。可见，它的范围非常广，可以包罗万象，把我们所有能够说出来的最高价值都包含在里面。

人生一世，价值几何？这是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但各有各的说法，每种说法都有其道理。老子只用两个字来概括人生价值，叫作“行道”。道是用来行的，不是用来讲的。你说了半天，倒不如身体力行来得实际。但行的是什么道？老子告诉我们——“道法自然”。此处的这个“法”不是仿效的意思，如果说道还要仿效自然，就表示道跟自然还有一段距离，那道和自然孰高孰低，就难以判断了。“道法自然”这句话是说，道纯任自然。道就是自然，自然就是道，这两个是合在一起的。

老子的“道”讲的就是自然。可是自然中万物俱存，天上的行云、地上的流水都是自然。这样，就不容易找到一个统摄万物的焦点。因此，他用“道”来代表所有的自然物。那自然里面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大家一想就知道，叫作无私的奉献。小草到了春天就开始萌芽，然后生长，但生长以后并没有只为自己，就算牛羊过来吃它，它也不跑，再说它也跑不动。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它不是不愿意跑，也不是不敢跑，而是根本就没有跑的概念。“你要吃我，那就请吃吧。”它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做，这就叫自然。再看潺潺的流水，滋润土地，滋养生物，但它无求于受它恩惠的任何生命。“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就是无私的奉献。

由此可见，人类的价值何在？人类最高的价值就是如水一样，善利万物而不求一己之恩泽。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人群的一分子，如果每一个人都敬奉着天地，来为整个人类做奉献，那这就是无比的生命价值。

可是很多人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们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学，觉得人本来就自私，认为人如果不自私，连老天都不放过，都要天诛地灭。其实这句话长久以来都被解释错了，因为这不符合自然，不是道。道告诉我们，万事万物都是尽其本性而已。树叶遮挡阳光，它自然遮阴。人躲在树荫之下，树不会鸣不平，不会干预你，也不会收你的钱，更不会认为自己为人遮阴就有功劳。那为什么人一定要自私呢？既然万物都不自私，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却自私，这说不过去吧？其实，“人不为己”这四个字，要从“名可名非常名”的角度来看。这里的“人”，并非指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指所有的人。这里的“己”，不是自己，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也叫作“自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意思是说，如果人类不能够坚守老天（自然）赋予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本性，那人就不存在了，不就是天诛地灭吗？所以，人的存在是因为有人性，狗的存在是因为有狗性，猪的存在是因为有猪性。这才叫自然。所以，这一句话跟自私自利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误解它，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跟这句话本身没有关系。我们犯了错不能推到这句话上面。

《道德经》第七章有一句话：“圣人后其身而身先。”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圣人懂得甘居人后。那么，既然甘居人后，怎么又会“身先”呢？就是说你退到众人的后面，众人反而更加敬仰你，认为你了不起。你有功劳，但是从来不居功，虽然你是领导，但是你很谦虚，如此必能获得人们的爱戴。所以，你要懂得往后退，你一退大家就跑到前面去了。虽然你位居其后，虽然你功成不居，但是大家更敬仰你。你越是让他们放手去做，他们越是能做得超出你的想象。

“后其身而身先”后面还有一句“外其身而身存”。“外其身”，就是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要用自己的利害关系来衡量事情，只要大家顺势去做就可以了，不必太计较自己的荣辱得失。结果呢？就能“身存”，就是此生的精神生命得以长存。其实，老子对“身”的讲法有很多，不同的情景下，所代表的意义不同，我们要设身处地地去琢磨。

此章接下来说：“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这是什么意思？“非以其无私邪”，不正是由于他处处没有私心，处处为别人着想，才能“成其私”吗？

这个“私”便是指一个人的理想、抱负和愿望。为什么一定只有私自的占有才叫“私”呢？理想的实现，抱负的施展，个人愿望的达成，大家的帮忙，这些也是“私”。可见，老子意在告诉我们，不要总是停留在物质层面，在那些看得见的东西上斤斤计较，反而忽略了看不见的、更加重要的精神层面。一个人最高的价值，就是能够把自己要对人类社会做贡献的良好愿望一步一步地实现。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方向，最后成了私意。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差异，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老子在《道德经》第三十八章特别写了这几句话：“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这里的“德”就是得到的“得”。你有得还是无得，就看你有没有按照道去走。如果按照道去走，就有所得，就叫作“行道有所得”。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凡事都按照自然规律来做，顺其自然，而不过多地考虑利害结果自然能有所得。如果过多地考虑利害，就已经失道了。

“下德不失德”，就是说那些下德的人，心里老想要得到，不能放弃其得失之心，所以也就忘记了“道”。他自己乱出花样，最终也就无所得了。其实，这样的概念，很多人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可就是不相信有这种事。尤其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是结果第一，过程第二；或者只关心绩效如何、效益怎样；或者过分关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关心自己能从这种荣誉中获得多少好处。

因此，我们读老子的书，一定要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实践，要改变自己的思维和习惯，然后才能慢慢上道。我们讲，这个人很上道，就是这个意思。

“人在衙门好修行”，这是一句很古老的话，但是很多人看了以后都觉得奇怪。如果要修行，那也是到寺院里去，到山里去。衙门是官府，跟个人的修行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有权力、有资源，然后一切依道而行，按照自然的规律一步一步去享受那个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有人享受愉快、幸福的生活，这就叫修行。修行就是自己好，别人好，大家都好。其实这样说，还是有些偏离了老子的思想。

老子说，只有连什么是好都不知道的时候，才是真的好，也就是根本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概念，所有人都觉得这样过日子很正常，不存在合适不合适的分别。那些所谓的报酬、奖励、绩效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你如果把它们看成目的，那就会天天苦恼。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是柴米油盐等一大堆事情，这不是失道吗？如果你能想到既然是个人，就要按照人性去做，这才对。而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道德，就是无私的奉献，结果如何不必刻意去判断。因为只要大家都没有“结果”不同的感觉，那就是最好的。一个人，本来没有什么不平的观念，可你偏偏要将之传达给他，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当我们把手段和目的混淆以后，就会制造出很多摆脱不了的苦恼。

老子的经，叫《道德经》。很多宗教也都在讲道，但都只讲了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所有宗教都是指向“道德”的一只手。而老子的道无所不包，可以包容所有的道。

今天人类最苦恼的，就是宗教与宗教之间的相互排斥甚至敌视。一个人，你信这个教就不能信那个教，这很麻烦。《道德经》第十八章里面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的意思很清楚，大家不要再讲所谓的仁义，因为大家一讲仁义，“大道”就消失不见了。如果“大道”可以畅行无阻，还需要什么仁义吗？根本不需要。如果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还有必要让大家都不要苦恼吗？

按照道行事，根本就没有必要谈仁义。不管做什么事，大家都凭良心去做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防伪和打假的必要了。你有智慧，却不好好去走道的路，非要走那种跟道相反的路，那又怪谁呢？如果一个家庭很和乐，我们就不用在那儿鼓吹孝敬父母、关爱子女之类的话了。因为人家都已经做到了，再讲这个不是废话吗？所以，在家庭和睦的一家人面前，我们千万不要再讲什么孝悌的道理。讲了就是丢脸嘛。

现在大家都不相信道德，因为我们已经被灌输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即道德不但无用，而且害人不浅。古代的圣贤从大自然里面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用“明白”，而不用“觉悟”，因为老子最高明、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一个“明”字。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在讲一句话：吃亏就是占便宜，占便宜就是吃亏。这句话有谁听得懂呢？一棵小草，如果牛羊都不去吃，最终它会枯萎的。如果不是被牛羊践踏，它的生命力可能就不会那么顽强，最后一季比一季衰减。这就像人，遭受打击多的人，生存能力就强大。

现在很多人，一听到“吃亏就是占便宜”，就非常火大，很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吃亏就是吃亏，还占什么便宜？不要自我安慰！这种人就是“下士闻道”。我们经常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一个很聪明的人经常是很郁闷的，因为他未必会搞清楚自己的聪明到底要用在哪里。《道德经》第五十一章说：“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放眼看去，宇宙万物没有不遵从道的，只是现在的人不这么想而已。天不贵聪明，人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呢？现在的人只讲利害，其实讲利害也没有错，只是我们要能认清利害的真面目，而不被那种假的利害所蒙蔽。

我们真的要重新来了解一下，道真的那么难讲吗？道真的那么玄妙吗？难道我们历经了这么长的历史，经过那么长久的努力，还没有办法比古人更进一步来了解道吗？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来深一步探讨：道究竟是什么？

第四章 究竟何为道：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 #

老子在《道德经》中告诉我们，道无处不在，却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看不见，摸不着，既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也不能用五官来了解。那么，这个道究竟是什么？它对于人们的生活有哪些重要的影响？人类社会为什么一定要“依道而行”？我们又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了解道、认识道呢？

道究竟是什么？虽然老子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概念，甚至任我们随心所欲地去理解、去阐释，但我们最好还是尊重老子的原创性。因为“道”是他提出来的，虽然这是一个假设的名词。所以，我们从《道德经》来探讨老子的道到底为何，应该是一条比较合理的途径。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中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这个“物”就是道。道是混成的，你看它含含糊糊搞不清楚，可是它确实是存在的，所以叫作“有物混成”。它的特点是什么？“先天地生”，它比天地出现得还要早。这是不是说是“道”把天地生出来的？不是，而是说在一片混沌的时候，道就存在了。然后在开天辟地的时候，道就开始产生万物。尽管如此，老子还是要替我们描述一下，这个混成的“道”是怎么回事。“寂兮寥兮”，“寂”就是寂静的意思，没有声音，不声不响；“寥”是没有形状，你看不出它是什么样子，不知其所由来。但它“独立不改”。它独立于万物之上，可是它又恒久不改，从来没有离开过万物。“周行而不殆”，它运行在宇宙之中，永不停息。“可以为天下母”，它是天下万物共同的母亲。

道，早在天地形成以前，一片混沌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天地形成之后，万物才慢慢演化出来。而道就附在万物的身上，但它还是道。“吾不知其名”，因为本来就没有名，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老子很诚实，他说：“我只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可也没有人给它起名字，我也不方便给它起名字，更不知道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字之曰‘道’”，所以暂且把它叫作“道”吧。“强为之名曰‘大’”，这里的“名”是形容的意思，因为这个道实在太大了，没法用一个具体的名字来命名。这是老子对道的初步描述。

即便如此，我们对道还是不理解、不清楚。这让我们想起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中所说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什么叫作“恍惚”呢？这是什么意思？《道德经》第十四章也这样说过：“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道是混成的吗？是由什么混成的呢？它是那种看不见的、听不到的、摸不着的东西混为一体而成。所以，坦白地讲，我们很难去追究它到底是什么。

我们已经说过了，当你摸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拿在手上都可以把玩的时候，就叫“器”。器是道的一部分，但是它不能代表道。所以，现在的人常常说“你跟我说清楚一点，我怎么看不明白”。其实这种说法都是不合适的。

“视之不见”，就是你去看它，看来看去最终也看不出它的样子来，这就叫作“夷”；你用心去听，听了半天也听不出声音来，那就叫“希”。夷是没有色，希是没有声。你用手去摸索、去触碰，碰不到东西，这叫“微”，就是无形的意思。无色、无声、无形，代表什么？代表道的虚无性。道，是虚无的。正因为它是虚无的，所以可以变成我们看得见的所有东西，变成所有很具体的东西，这就是它很特殊的地方。所以老子说，道实在大。

那怎么办？就是要你静下心来求之以神。这个“神”，也不是说外来的主宰，而是说你要用感应来了解道。因为“神”就是用来感应的。我们今天还在讲，我跟某人神交已久。神交就是靠感应。我们会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此，我们接着看老子的话：“其上不皦”，“皦”就是光明的意思；“其下不昧”，“昧”就是昏暗的意思。“其上”“其下”怎么分？“其上”是道本身，道本身没有光亮；“其下”是道德化身，它化成万物的时候，万物都很具体，都看得见、摸得着。你说它光明吧，它没有光明。因为如果它真的一片光明的话，你就看得见它了。你说它昏暗吧，它也不昏暗。因为它显现出来就是很光明的，所有物体一显现出来就很清楚。上下就构成了这个道德全体，就是一阴一阳。道既有隐的部分，也有显的部分；既有看得见的部分，也有看不见的部分；既有摸得着的部分，也有摸不着的部分。听到声音，你马上就提高警觉性，它一定还有一部分是听不到的。

下面老子说得更加玄妙：“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绳绳”是无边无际的意思。“不可名”就是不可名状。它无边无际，到最后通通又回来，还原到不具任何形象的道，就叫混沌。这个混沌是什么？就是你说它没有，它有；你说它有，它没有。道就是这个样子。你要什么，它就生成什么。没有道，哪里有电灯？没有道，哪里有高楼大厦？没有道，哪里有桥梁？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道无边无际，但它又是万物共同的归宿。高楼大厦最终都不见了，它们去哪里了？回到道那里去了。再宝贵的东西，最后不都是回归于无吗？回到道，然后道又生出万物，万物复归于道。生生不息，这就叫循环往复，就是《易经》的道理。

老子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们，世界到底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因为道是宇宙不变的规律。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必须接受这样的一个规约，即按照道的轨道，遵照道的方式，自强不息、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因为人是离不开道的。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老子说的一段话很值得我们回味：“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道原本是混沌状态，无边无际、浑然一体的。可是这种形状、这种状态，是可以打破的。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开天辟地”，西方人叫“宇宙大爆炸”。大爆炸以后，从混沌的状态生出各种不同形体的物种，这就叫作“创生”，叫作“演化”。万物都是道所生，可是道依然存在。这是比较特殊的。它让万物顺其自然之性，万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道的本质是什么？老子说：“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它不做万物的主人，也不做万物的主宰，万物要去循自己的道、自己的德。换句话说，道只提供本钱和机会，它只是指出方向，显示规律，借此万物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万物自己。

这就告诉我们，老子没有主宰的观念。他没有说道在主宰谁，天在主宰谁。老子也不主张教条，他只是告诉我们要顺其自然。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学习。所以，我们应该在实践中走自然、自我的道路。

我们怎样才能看出万物之中的道呢？我们用现代语言给出一种很粗浅的方法。第一步，我们面临任何事物的时候，都一定要先提醒自己：我生下来的时候，本无一物。其实，我们总是在嘴巴上讲自己本无一物，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但是在这里，我提醒大家，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光溜溜的，一件衣服也没有穿，我们的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的。所以，一个人一定要体会到，连我们的身体都是身外之物。人本来一无所有，然后从恍恍惚惚、一无所有的状态中逐渐地拥有，其实拥有的这些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第二步，只有在这种心态之下，你才有办法冷静地抵制欲望的引诱，你就不会有主观而不恰当的执着。在这个时候，事物的真相就比较容易如实地显现出来。因为我们一般人都很主观，都是戴着有色眼镜，带着自己的想法去看事物的，这是不正确的。所以，你必须告诉自己，要冷静、客观、公正地看待事物。这就叫作“道心”，即以道的能量，指引我们去了解事物的本性。这样一来，你就可能会比较合理地面对它、处置它。

第三步，当你处置完了以后，要再退回来，再一次提醒自己：我原本身无一物，我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得到就得到，没有得到就没有得到；属于我的，我尽力去争取；是别人的，我也不会去争；所以，我就心平气和。有必要去争吗？有必要采取各种手段来明争暗斗吗？没有必要。因为什么结果你都是可以接受的。过程比较重要，而结果却是不可控制的。

我们生来是为了享受过程，而不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结果。这样一来，结果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你看一件很好的珠宝，你欣赏过了，赞叹过了，至于它最终被谁买去，最终放在哪里，有必要那么计较吗？你如果买回家去，很可能寝不眠、食不安，不如放在别人家里，反倒轻松自在。

如果从道的立场来看，它是在生养万物；可是从万物的角度来看，我们都在依从道的规律。这就叫作“一体两面”。如果道只生不育，只生不管，那万物各自走各自的路，天下岂不就大乱了？道生育万物，而又不会离弃万物。意思就是说，我们经常是不知不觉地依道而行。可如果你学到了太多不遵循道的知识，反而会离经叛道，会破坏道的本质。那道的本质、法则是什么？如果只是说道是混沌的、惟恍惟惚的，那谁都听不懂道到底是什么。所以，老子在很难言说的情形下，还尽力把道的所有道理、道的法则讲给我们听，我们应该悉心体会才是。

道的法则，按照老子的意思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是靠运动产生万物的。但是它的作用是什么？就是弱，而不是强。一般认为强者才会胜，实际上柔弱胜刚强。动与用，是道的两方面，我们会逐一来分析。下一章我们就先来讲一下“反者道之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五章 道的运动方式：反者道之动 #

被人们认为玄而又玄的“道”，其实就是宇宙自然发展的基本规律。我们通过观察就可以发现，无论是自然界的春夏秋冬，还是人类自身的生老病死，无论是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还是盛极必衰、朝代更替，所有的事物都在循环往复之中。那么，认知这种自然规律，对于我们有什么重要作用呢？《道德经》中的“反者道之动”，又蕴含着怎样的道理呢？

小孩子为什么敢去荡秋千？因为他心里明白，荡上去之后，肯定会荡下来。如果一荡上去，就直接甩到天上去，再也下不来，你就是给他吃再多的糖，再哄他，他也不会去荡的。这是事实。

《易经》告诉我们物极必反。一般人听到“物极必反”这四个字，还不大明白。所以老子就直截了当地说“反者道之动”。道是要动的。如果道不动，它就没有作用。但是怎么动呢？用“反”的方式来动。

现在大家都知道，一切都是朝坏的方向去运动。比如，人越活越老。我们倒是非常希望自己越活越年轻，可就是做不到；制度刚开始时非常有效，可过一段时间就没有效了。所有的东西都是越来越陈旧，这就是“反者道之动”。但是这个“反”字，一共有三个意义，我们一定要搞清楚。

第一个意义是“返”，返回原点，回到起点。我们为什么很少说“始终”，多半讲“终始”？就是我们有种期待，结束就意味着开始，这样的结束才有意义。“返”是道动的根本方式，这是老子非常重视的一个字。

另外两个意义，是解释反的现象。第一个现象，就是我们的发展是从正面发展到反面。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你会恨他吗？你没有理由恨他，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才会恨他。这种现象就是由正面发展到反面。第二个现象，就是相反相成，对此一般人是不太了解的。因为大家都认为相反就相反，怎么会相成呢？相反就会相成，这是因为阴阳互补。只有阳，那就太高亢了；只有阴，那就太阴柔了，这样就没有活力。所以说阴阳是相反的，但它们可以互补，使彼此产生更好的作用。我们常常讲，一件事情是一体两面的，应该两面都照顾到，而不要只看到一面。

很多人听到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更加糊涂。所以我们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第一，动与静相对。动是绝对的，就像人不能不动，如果你躺在床上，时间长了就会浑身酸痛，就想爬起来走动一下，这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经验。道是要行的，我们是来行道的。如果不行的话，就没有变化。一旦没有变化，万物就不能生长，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动，是生生不息的源泉。

第二，道以动为主，动是道的主体。凡是主体，就不能变。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情不在变化，但动是永远不会变的，没有一件事情不在动。它虽然会越走越远，但是最后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定会返回来，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三，变化是自然的。生活虽然需要有规律，但也可以有一点变化。变化不是完全规律化的，不是完全不能变的，它是周而复始的。但这个周而复始并没有固定的轨道，就像春夏秋冬，有时候春天比较长，有时候夏天比较长，有时候又好像秋天比较长，它还是有点变化的。虽然次序不变，但是时间的长短会有些许差别。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里说了这么一句话：“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大”是什么意思呢？“大”就是“逝”，就是行动。用“逝”来说明大，意即大到没有边际。道在运动，但是运动的边界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逝曰远”，这个“远”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极”的意思。有一句俗语，叫作“无所不用其极”。意思就是说把任何事情都做到极致，最后却是自讨苦吃。因为到了极点之后，道就会慢慢地由极点反复，这就叫作“远曰反”，意思就是开始走回头路了。现在大家都很清楚，如果从地球上某一个地点，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走，一定会走到原点的，因为地球是圆的。

“反者道之动”就是告诉我们，无论什么事物，当它发展到极点时，一定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就是宇宙自然发展的基本规律。老子认为，人类也是自然中的一部分，所以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与大自然的发展规律是相通的，真的是这样的吗？

比如，不同的时期流行不同款式的皮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前的皮鞋都是流行圆头的，但是大家觉得，人人都穿圆头皮鞋，显示不出自己的个性，于是渐渐地流行尖头皮鞋；尖头皮鞋流行了一段时间，又变成了平头皮鞋；再过一段时间又慢慢地变回圆头皮鞋了。这就是一个反复的变化过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本身有一定的共性，这种共性叫作“本体”，也有一定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表现为现象。所以，本体是不变的，可是现象会不断地变化。

历史上的科举制，其设计的意愿很好，同时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可是经过长时间的变迁，尤其到了明清时代，它就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变成了禁锢人们思想的工具。很多人为了通过科举考试功成名就，就只读考试规定的那几本书，其他的书都不读了。最后，那些金榜题名的所谓学人，都变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一项制度，必然有其漏洞，这些漏洞一旦被人抓住并加以利用，再好的制度也就没有用了。至于哪一种制度比较好，答案是不一定。因为所谓制度，差不多都是刚开始推行的时候很有效果，但越往后越不管用，越来越不灵光。就像科举制，最后被大家抓住的漏洞越来越多，逐渐地失去了其效应，这就叫作“反者道之动”。

如果我是孩子的舅舅，我写信给他，一定称呼自己“愚舅”，意即我这个舅舅很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是因为“反者道之动”。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中写了这么一句话：“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为称。”平常我们一听到孤、寡，就觉得很凄惨。你说自己是孤，你就可以不孤；你说自己是寡人，你就可以不寡；你说自己不榖，就可以变得榖；你说自己愚笨，就意味着你很聪明。这种事例到处都有，随处可见。所以，一个人为什么要谦虚，为什么不能自大，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再举个例子，明清时的帝王都被臣工喊“万岁”，其实这也是假的。当大家喊“万岁”的时候，人人都知道，皇帝肯定是不可能“万岁”的。当皇帝被喊“万岁”的时候，就是说他已经走到极点了，最终会极而复返，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得到印证。

《道德经》第二十三章有一句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朝”，就是一朝一夕的意思。“骤雨不终日”，就是说暴雨不可能整天整夜地下。疾风暴雨一般来说都是很短暂的。可是大家说，你看现在暴雨一下就是一整天，高速公路瞬间就变成河流不是吗？是，可那是非常态，不是常态。如果那是常态，人就不用活了。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告诉我们，道有常道，就有非常道。飘风终朝，骤雨终日，这是气候异常，我们把它叫作反常，这不是常态。道是千变万化的，但它始终不失其道。否则，一味求变，变到最后，连道都不见了，那还叫什么道？所以，过分地求新求变，是非常可怕的观念。

正因如此，《道德经》第十六章才会讲这么一句话：“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万物是变化多端的，它很繁复，会让你眼花缭乱，会让你不禁感叹世界上怎么那么多变化，怎么那么多的错综复杂？但是，老子说“吾以观复”，意思是说你不要急，仔细看就会发现，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回归原点。高楼大厦，最后都会夷为平地；再怎么精致名贵的表，最后都被甩掉了，因为没有用了。“吾以观复”的“复”，就是回到原点。

老子接着又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芸芸”就是繁多，是说宇宙万物最后都是“复归其根”，通通回归到它的起点，那就是根本，所以叫作根源，叫作复回原点。宇宙万物不停地运动，可是它们是怎么运动的呢？老子说，是从一种叫作“惚恍”的状况，经过一系列漫长的变化，最后复归到原先“惚恍”的状态。这就叫作“出自混沌，复归混沌”。

所以，《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用了四个字，叫作“复归于朴”。我们今天常常讲返璞归真，就是说万物刚开始都是从“朴”的状态散开出去，从混沌中发散开来，但不管再怎么产生变化，最后又回到原始的状况，就是混沌的状况。人之将生，是从混沌中逐渐开启秉性和智慧的。人之将死，又开始慢慢迷糊了，最后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就表示他要“归真”了。

万物都没有选择的意愿，它们是不得不如此的。因为万物根本就是道所生，道所赋。所以，道始终不会离开你，你也终生离不开道。即使你到终了，也没有办法离道。

我们读经典，不是站在反对的立场来批评它，而是以“反者道之动”的观点来调整自己，毕竟古圣先贤离我们很久远了。可在这当中我们越走越急，越走越“反”，不晓得“反”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这一次“反”就是正本清源，就是回归老子原来的道路，这样读《道德经》才有用，才可以通过阅读它来调整自己的身心。

《道德经》第七十一章有这样一句话：“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就是说虽然“我”已经知道大道了，但是“我”还是要保留一点。为什么？因为毕竟“我”没有完全了解大道，而且大道也是不能完全了解的。如果你知道自己永远有些不知道的东西，你就是上等人，就是最高明的人。而“不知知，病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不知道大道，但是“我”偏偏认为我知道，然后还到处去炫耀，这就叫作病。“病”是缺失的意思。

老子接着说：“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为什么没有这种毛病？因为圣人把这种毛病，当作一种病来看待，时刻提防它、戒备它。而一般人认为这种毛病不是毛病，所以常常犯错。问题就出在这里。圣人知道，就算大家都说自己很懂，自己还是不太懂，这样自己就不会犯毛病了。可是，一般人却会因为有一点知识就沾沾自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所以，这必然产生毛病。

老子的书，不容易看，因为他的话是有转折的。就像“知不知”“不知知”，你真的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读书人往往有三个毛病：第一个，老把经典读错；第二个，老骂经典；第三个，望文生义。我们很少能够反复思考，很少能够想得很深入。老子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不是“悟”，而是“明”。我们常常讲：我明白了。这就是老子的主张。明白的人才是最高明的人。你明白了，就不得了。如果你知道这就是你的毛病，那你就没有毛病了嘛；如果你偏偏说，这不是你的毛病，那你就完了，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人最后都是害人害己。

有人读了《道德经》后就说，老子根本就是个阴谋家。“反者道之动”，岂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要追一个人，不用在后面拼命追，拐个弯在前面等他，他迟早会被你逮到。这不是阴谋是什么？如果老子是单纯的阴谋家，我们还要学《道德经》吗？可如果说老子不是阴谋家，道理又何在呢？

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个问题拿来研究一下。接下来，我们就一起来讨论老子到底是不是阴谋家。

第六章 智慧与阴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

《道德经》第三十六章中说“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其意是，想要他收缩，必须使他先扩张开……想要夺取他，必须先给予他。有人说，这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也有人说，这完全是一种阴谋诡计。为什么同一部经典，不同的人会读出完全不同的感觉？智慧与阴谋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我们又应该如何正确理解老子的思想呢？

为什么一般人总觉得老子是阴谋家？主要是因为老子在《道德经》第三十六章里说了这么几句话：“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就像一个人，张着嘴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闭起来，因为他会觉得酸累。所以，想让一个东西收缩，就得先将它扩张。“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想要使它变弱，你一定要先使它变强。如果一个人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垮，那就先拼命吃，吃到最后，体重增加了，看起来身体很魁梧，实际上身体内已经慢慢地变坏了。“将欲废之，必固举之”，你要把一个东西废弃掉，就先把它举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看得到。大家一看，心想：这么糟糕的东西怎么能放在这里呢？把它丢掉！这不就达到你的目的了吗？“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要夺取一个人的东西时，就先给他一些东西。等到他贪得无厌，到处要东要西，搞得人神共愤的时候，你再去抢夺他，别人自然无话可说，而且还要表彰你的这种行为，认为你是为民除害。如果我们这样去解释老子的话，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阴谋诡计。但重要的是，老子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道德经》的书名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们，老子真正的意思并不是这样。道德是老子永远不变的主张。一个主张道德的人怎么会耍阴谋呢？可大家觉得，铁的证据明明摆在这里，赤裸裸的话是他说的，这还能有假吗？是的，有假！问题是我们把它解释错了。老实讲，经典被随意曲解，甚至于篡改，这种事情历史上多的是。一个人对经典似懂非懂，就自作主张乱改一通，这就叫作毛病。

老子这几句话，是在表述一种自然现象。他只是在告诉我们，柔弱胜刚强。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讲过了，“反者道之动”。凡是弱的，会变强；凡是强的，会变弱。宇宙是动的，不是静的，一切都是变动的。你现在看他是小孩子，不久他长大了。你现在看到他很有权势，很快就被剥夺掉了。这个就叫作风水轮流转。天底下没有不变的东西。就像一个家庭，一代两代富裕，这简单；三代五代富裕，大概很难。所以，为什么说富不过三代，为什么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为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就是因为事过境迁，提它也没用了。环境一改变，整个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子只是在讲这个道理。他认为这只是自然的一种很普遍的变化规律而已。有人把它用作阴谋诡计，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这完全在于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待。所以，我们还要重复讲一句话，就是要观察行为背后的动机，要把动机和行为对等起来看待。同样一种行为，如果其动机不纯，就是耍阴谋；如果只是自然的变化过程，那就是一种自然现象。这是人的问题，而不是老子的话是阴谋论。

我们经常说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人故意在恶作剧吗？并没有。人哪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么多的精力，轻易地就使一条河改道呢？但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历史上黄河改道的记载不胜枚举。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是大自然所趋，所以莫之能挡。

所以老子用翕张、弱强、废举、取与等对立概念的相互转化来提醒大家要见微知著。看到细微的征兆，马上就能知道它的必然结果是什么，然后能够顺势而为，这就叫自然。

我们把这门学问发展出来，现在叫作未来学、趋势学，或者预测学。其实整个学说的基础，就是这几句话而已。可是这几句话，也可能被很多人拿去耍阴谋、搞诡计，对此我们毫无办法。因为道是自然存在的，它不干涉任何人的行为。人的种种行为，到头来都是自作自受。你可以拿去搞阴谋，但后果由你自己来承受；你把它当作一种自然的趋势，顺势而为，就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这些跟道并没有关系。

我们不要因为有人把这几句话拿去搞阴谋，就把账算在老子的头上，这是不公平的。为了引诱敌人进攻，把自己的强大隐藏起来，故意显示柔弱的一面，这是在战争过程中常用的一种战术。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诡计我们也耳熟能详。道之规律原本如此，至于人们怎么使用，道并不多加制约，完全是人自己的事情，有相当多的自由。合乎道，多半是行得通的；违背道，最后的效果都是很糟糕的。这又是另外一回事，这点我们以后详谈。

《道德经》第六十八章里有这么一句话：“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这是什么意思？“士”就是将帅。一个真正的将帅，爱好道德，不崇尚武力。善于担任将帅的人，如果爱好道德，遇到冲突他会尽可能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不会动不动就威胁动武，这才是人类的福星。

“善战者，不怒”，凡是很会打仗的人，不会轻易被敌人激怒。因为敌人往往会想办法激怒你，搞得你失去理智，搞得你手忙脚乱，一旦开打，你就输定了。“不怒”不是不发怒，人怎么可能不发怒呢？而是不轻易发怒。“善胜敌者，不与”，什么意思？就是说比较有把握打胜仗的人，不会跟敌人正面交锋。

三国时代的司马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要诸葛亮出兵，他就坚守不出。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诸葛亮的对手，何必去送死呢？如果他不出战，就算赢不了，也输不掉。所以，就算诸葛亮想尽办法来激怒他，他也不会发怒，哪怕诸葛亮送来女人的衣服，他穿上就是了。这样诸葛亮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有一个华侨叫吴清源，他是有名的围棋大家，被称为吴大国手。有一次，钱穆教授和他一起吃饭，就问吴大国手：“你这么会下围棋，有没有一套办法可以永远不败的？”吴大国手也是懂得《道德经》的。他说：“没有这种事情，因为每盘棋的局势都是变来变去的，怎么有把握一定会赢呢？”想不到钱穆教授说：“我有一套本事能保证永远不会输。”吴清源很好奇，就问：“你有什么办法？”钱穆只讲了两个字：“不下。”我不跟你下，怎么会输呢？所以，你老要跟人家打，难道每次都有必胜的把握吗？没有，因为太多因素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我现在不争，不争就是不跟对手争锋。著名的《曹刿论战》就是一个“不争”的案例。即使他有必胜的把握，即使他有充足的准备，也要等到对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有利时机再出战。可见，真正的兵家也是不搞阴谋的。

全世界那么多的兵书，为什么只有《孙子兵法》最了不起？就是因为它很奇怪，它的很多主张都和老子的思想不谋而合。孙子是不求胜的，他只求不败。所以，中华民族爱好和平，从《孙子兵法》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道德经》第六十九章写得更清楚：“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用兵打仗的人，不要为主，宁愿为客。就是说人不犯我的时候，我不犯人。但是如果人犯我，我是不是一定要犯他？也不一定。因为后面有一句话：“不敢进寸而退尺。”我不因为有寸进，就扩大战祸，我宁愿稍微退一点以求可以消弭战争。可见，打仗并不一定要逼得敌人无路可走。那样只会使他们狗急跳墙，背水一战，说不定最后玉石俱焚了。这种案例历史上也蛮多的。如果退步避让能够消弭战争的话，那我宁愿退让。当然，这不是说领土可以被任意践踏。国家的领土主权一定要维护，但不一定只有战争一个方法。维护领土主权是不变的，至于怎么样去维护就有很多方法了。

《道德经》第三十一章讲得更清楚：“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锐利的兵器是不祥之物，人人都厌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动用它。动不动就打仗，这不可以。因此，老子认为战争就是凶事。而且他说，就算打胜仗了，也要当作丧礼来处置，不可以耀武扬威，不然就是为日后种下恶果。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因对战败国的处置不当，致使世界遭受二战的蹂躏，无疑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

物极必反，以退为进，用不争来争到底好不好？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就是看你的动机是什么。如果退让是为了引诱对方进攻，然后把其整个消灭掉，这是不对的。如果你是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和平解决争端，这是好事情。如果你是不争而争，那就是搞阴谋。如果大家都不争，而是让，最后让出一个最合理的解决办法，这就叫自然，那当然就是好事情。

因此，道理只有一个，但是用起来千变万化。所以，怎样把老子的学说用得顺乎自然，才是真正值得考虑的事情，能达到这种水平的人，才具有上等的智慧。实际上，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来解读它，有不同的感觉。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也曾经说过：对同一句格言，年轻人所理解的意义总不如饱经风霜的老年人所理解得广泛和深刻。同样一部《易经》，读出很多君子，也读出很多小人。《道德经》也是一样。每个人的心思不同，观点就不一样。所以，不同的人应用《道德经》，就会有很大的差异。

宇宙万物，有正的一面，就有反的一面。这就是《易经》里面所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比较要紧的是，这正反两面是随时都在变化的，阴变阳，阳变阴。但是在这变化当中，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法则：所有强大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摧毁掉，都会被淘汰掉。雄伟的长城曾经那么牢固，但也经不起岁月的洗刷，经受不起自然的逐渐消蚀。柔弱胜刚强，是老子从万物万事之中体会发现的，所以我们常对那些趾高气扬的人说：你神气吧，看你神气到几时。

眼看高楼起，眼看高楼塌。好不容易盼到中秋月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月亮就开始不圆了。老子引用这些自然现象，是在提醒我们，我们所喜欢的东西不见得是正确的。刚强谁都喜欢，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最后通通败给一个共同的敌人——柔弱？我们经常说以柔克刚，但这些话只是挂在我们的嘴巴上，却没有进一步去了解。

我们非常佩服老子，因为他把这些总结成一句话，叫作“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的用途是什么？就是使刚强的变柔弱了。有人说：这样不是很糟糕吗？当然不是。如果你一直刚直地走下去，最后离道越来越远，那还得了？人不可能远离道。当你从儿童到青年，再从壮年到老年，你就要知道，最后是要回归原点的。这就叫道。任何东西，当它鲜艳无比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快败了；当股票涨得不得了，大家抢着买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快要跌了。

“弱者道之用”，只要你能弄明白，就可以减少很多苦恼。所以下一章，我们就来探讨：什么是“弱者道之用”？

第七章 柔弱胜刚强：弱者道之用 #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成语：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似乎都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然而，老子对此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道德经》中说“弱者道之用”，就是告诉我们弱可胜强，柔能胜刚。那么，弱为什么可以胜强？柔是靠什么胜刚的呢？这柔弱胜刚强的道理之中又蕴含着怎样的人生智慧呢？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它们是一体一用、体用结合的。道若不弱，就不能反。道要反，就非弱不可。大家可以回顾历史，一个王朝为什么会灭亡？就是因为它慢慢地变弱了。如果一个王朝始终很繁盛强大，会被推翻吗？会被改朝换代吗？大明朝就是自己先弱了，骨子里先烂了，才给了山海关外的大清以可乘之机。大清刚开始也很强大，可是到了末期，变得软弱无比，使国家遭受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八国联军进北京的奇耻大辱。诸事正因为都会变弱，所以才会消失。凡事逐渐变得不合理，才会有被废弃的理由。这就是“弱者道之用”。

道，本来是混沌的，它没有强弱，没有好坏，没有美丑，没有善恶……这些东西都没有。为什么呢？《道德经》第十四章讲得非常清楚，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你说它没有形状吧，它还有形状；你说它有形状，还看不见其形状。你说它里面没有物，它还有象；你说它有象，它根本没有物。为什么？因为它是混沌的，是阴阳不分的，是混二为一的。但是，如果道永远是混沌的，它就产生不了万物，整个宇宙就不存在了。

所以，道必须要动，因为只有动，才能打破这个混沌的状态，从混二为一、全无分别的状态下解放出来，产生五彩缤纷的差异性世界。这就是老子所讲的，道是怎样产生万事万物的。而人类自觉聪明，看到玫瑰、月桂等的区别，就分别给它们命名，这样一来反而糟糕了。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中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意思是人们之所以有美的概念，是因为头脑里先有了丑的观念。如此一来，大家都爱美嫌丑，结果天下大乱，纷争不止。人们为了争美争宠而不择手段，怎么会和谐呢？最终整个社会都乱了，人心也变了，整个世界变得不和谐。

现在很多人自己都很矛盾。你去帮助一个乞丐，给了他一点钱，心里就开始后悔了。如果是心甘情愿地给，那是做善事；如果给得心不甘情不愿，那不是愚蠢吗？为了一点点钱，搞得自己忐忑不安，见人就唠叨，那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虽然我们有了善恶之分，而且大家也都愿意朝善的方向走，恶的地方尽量避开，但还是保不准会有很多伪善的人。一个邪恶的人，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把自己伪装成善良的人，这就是伪君子，就是欺世盗名。这种善就是伪善。

我们刚开始也许是出于好意，认为真假要分清楚。但是，第一，我们没有能力去分辨；第二，我们不可以用统一的标准来分。所以，为什么《道德经》开篇先讲“道可道非常道”，就是因为道是玄妙的，是看不清楚、说不明白的。如果你要明白，那要怎么办？不是靠读书、背书就可以的，而是要从实践当中去了解，去把它弄明白。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大家从实践中体会到原本认为很美的东西最后都是不美的，那你就不会再执着地追求美。

你要美的干什么？年轻人选对象，要求对方既美貌又年轻，可是几年之后，再美的人也不美了。这就是“弱者道之用”。道就是这个样子，这才是自然的规律。现在我们彻底把道撇开，这就糟糕了。道不是什么权谋，也不是什么坏心、不良的企图，或者专门和万事万物过不去。它让一切都顺其自然，使一切都顺从其本性发展。这就是任自然。

一定要记住，强弱、好坏、美丑、善恶，我们不能以一己之私来评判。因为，第一，它们的标准并不一致；第二，如果一致，那就更糟糕了。更重要的是“反者道之动”，这些区别，这些差异，迟早会在道的运动中消解。一个强大的国家，不可能总是强大，因为“弱者道之用”。一个靠出口矿产发达起来的国家，资源一旦被采光，它就变弱了。由此可见，道的反向运动是必然的，同时也是很自然的。即使有人想去阻挡，也阻挡不了。因此，作为人，不必太执拗于美丑、善恶之分。

所以，老子在《道德经》第七十七章中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的道理是什么样的？很难讲，所以姑且用张弓这个动作来做个比喻吧。当你拉弓的时候，如果举得太高，就把它压下来一点；如果举得太低，就把它抬高一些。上下左右，都要针对目标做一个适当的调整。因为，天道就是损有余以补不足的。水流满地，亏者则归，溢者则流，一定要达到一个均衡的状态为止。一场洪水倾泻而下，因为下方是亏缺不足的。

我们也经常说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之类的话，可是我们吸取教训了吗？没有。直到今天，还是屡教不改。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中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很刚暴的人，最后是不得善终的。为什么？因为一定有人比你更刚暴。我们老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是这个道理。你说你最强，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还有比你更强的人。你武功天下第一，那些不服气的人肯定会纷纷来找你过招，迟早会有人会把你打趴下。

《道德经》第五十章讲得非常清楚：“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兕，就是犀牛，犀牛很凶，它凭什么凶？凭借头上的角。如果它的角连着力的地方都没有，那它就无法施展本事了。老虎的爪子很厉害，但如果它的爪子没有东西可抓，那也就无用武之地了。兵，就是很锋利的兵器，如果根本就找不着可以下手的地方，那再锋利的兵器又有什么用呢？这到底在告诉我们什么？就是正面交锋，很可能过刚易折。可是如果你能够以柔克刚，很可能就会化险为夷。自然的万事万物都可以印证这个观点。竹子随风摇摆，就不会折断；大树很强硬，可大风一吹，就被连根拔起。这就是“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老喜欢锋芒毕露，这是要吃大亏的。凡是认为无论做什么事情，自己都高人一筹的年轻人，最后都可能出洋相，都可能吃亏。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忍不住寂寞，本来就弱，偏要表现得很刚强；本来很嫩，偏要表现得很老到；本来资历很浅，没有经验，偏要不服输，这完全违反了老子所说的道。

《道德经》第二十二章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曲”就是委曲，委曲反而容易保全。所以，我们也常常讲一个词，叫作“委曲求全”。“枉”就是弯曲，“直”就是伸直。会弯曲的人，才会伸直。大丈夫能屈能伸，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一个人总是站得笔直，最后肯定会受打压。一个人，身段要软，这样才有弹性，才能够做一个正直的人。“洼”是低矮的地方。“洼则盈”，只要你低下，就可以得到很多好处。你看一个虚怀若谷的人总是说自己不懂，请多多指教，这样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江海不捐细流，故能成其大，就是因为它能够屈身处下，所以才能够成就自己的伟大。

“敝则新”，破旧以后，它就变成新的，就像衣服，破得实在不能再穿了，那就得再买一件新的，这样没人说你浪费，你自己也会觉得心安理得。“少则得”，就是说既然少、乏，人家自然会补给你。“多则惑”，东西一旦多了，就开始迷惑了。为什么呢？假定你有一百套西装，那出门的时候很可能不知道要穿哪一套。所以，为什么学校要求学生穿校服，就是不想要学生在穿衣上浪费精力。否则，早上眼睛一睁，就开始想穿什么衣服好，那就不用去上课了。曲、枉、洼、敝都是弱的一面，而全、直、盈、新，都是强的一面。所以，老子说柔弱胜刚强。

这样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老子主张无为。可是我们对无为又误解了，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因此，我们接下来就要来探讨一下：为什么老子主张无为？难道他希望我们永远不前进、永远不刚强，一直处于弱态吗？

第八章 顺应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

人们常把《道德经》所说的“无为”理解成什么都不做，把“无不为”理解成什么都做，因此“无为而无不为”这句话，引起了人们很大的争议，到底是应该什么都不做，还是应该什么都做？老子说话为什么总是相互矛盾呢？那么，“无为而无不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对于我们现代人，又有着怎样重要的警示呢？

中国人最崇尚的境界，就是“无为而治”。而且一讲到无为，就推崇老子。但是老子所讲的无为是什么意思，相信很多人不明白。因此，我们对无为，真的要下一番功夫把它弄明白。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为什么呢？因为《道德经》第三十七章讲得很明白：“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的作用就是无为，但是它的效果是无不为，这样解释是对的。道，是很自然的。它并不针对某人、针对某事、针对某物而有所作为。可是，这种无为所产生的效果，却是无不为，这才妙。有史以来，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个样子。

比如太阳，从东方升起，在西方落下，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我们知道，太阳光非常强烈的时候，中午就到了；太阳快要落下去时，夜晚快来临了。这都是道通过事物的各种现象，表现出的自然规律。所以，无为的“为”，跟违背的“违”是相通的。无为，真正的意思就是不违反自然。

道，顺应自然，好像无所作为，但是万物都因为这个无所作为的道而生生不息、千变万化，这不是无所不为吗？就是因为道不主宰万物，万物才能有变化。如果道尚主宰，每个人都没有自主的创造和花样，这岂不单调，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因此，我们必须再说清楚一点，宇宙万物都是由道所生，但是道没有主宰万物的意思。关于这点，我们跟西方人有很大的不同。伏羲氏就告诉我们，宇宙是没有主宰的，一切都是自然孕育而成的。老子也说，道把你生出来，让你长大，让你有变化。但是，至于你要怎么走，它尊重你，任由你选择，并没有要主宰你的用意。

中国人所讲的老天，其实就是自然。自然，提供给人类自主性。所以，人应该过自主的生活。可现在偏偏不是，人自己做不了主，然后就很慌张，一定要找一个东西来依靠，所以，就找这个来依靠，找那个来依靠，这就产生了很多宗教。其实，这样做就相当于放弃了自主，而过一种他主的生活。他主，就是找别人来替自己做主。一定要找一个主宰才心安，这种人蛮多的。当然，我们也不能怪他们。因为道始终跟着每一个人，而且道是很宽广的，其中有很大的弹性、很多的选择。道给你自主，让你自己去选择，但是至于你要不要自主，它没有意见。

很多人就是不相信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认为一定要看得见才可靠。所以就弄出很多所谓的“偶像”，就是我把自己交给你，你来主宰我，我天天向你祈祷，就心安了。而道是不接受任何人的委托的，所以你说你去求道，其实是没有用的。因为道就在你身上，你反求诸己就是了，只去求道有什么用呢？

我们一定要很清楚，道没有任何主宰万物的用意。如果把这个理解错了，就会依赖道，认为道可以帮助你，于是就去求道、修道。但是到头来道不照顾你，你怎么办呢？所以，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你要自主，要靠自己，而不要老想着依靠外物。因此，我们对于道，要更深入地去了解。道，是顺应自然的，所以人也应该顺应自然，不要老是想着跟大自然对抗，不要老以为人定胜天，这都是不正确的。近四百年来，历史的重心转移到西方，任由西方人去发挥。他们就是跟自然对抗的，结果怎么样呢？现在我们也看到了。我不好意思说下场很凄惨，只能说不怎么样。

现在地球上气候异常，连联合国都告诫大家，要做好过异常气候日子的心理准备。这就是说现在人类想办法恢复正常，都是很难的。因为只有天地，才有办法把它调整过来。现在天地是在调整，可是有人说，这样调整只会越调整越乱而已。这就是人类自己的问题了。天地是有规律的，是会动的，可是人类把它破坏了，它很为难，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地运动。所以，现在天地非常挣扎，才会有各种乱象的出现。这都是人类自己胡作非为的结果。所以现在的人，对于这个无为，真的要深入地了解才好。不然的话，后果将会更惨。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中说了这么一句话：“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在于人是万物之灵，有跟其他动物不同的神圣责任。此时，你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在这一方面多负一点责任。特别是把近四百年来被我们肆意破坏的自然，透过“反者道之动”恢复过来。这就是现代，尤其是我们当代人的重责大任。我们要顺其自然，为所当为。

作为人，如果凡事只听其自然，任其自然，那就和动物没有两样。因为听其自然，就是顺应本能了。人和其他动物不一样，人有性的冲动和意识，更有被爱和爱人的渴望和自主。其他动物的交配时间都是自然定的，一年当中有固定的发情期，过了就没有了。为什么老天对人有这种异于其他动物的安排呢？就是因为它给了我们不同的任务。这点我们一定要充分认识到。我们不是顺着本能，我们还有意志力，这就叫创造性。作为有创造性的人，就要记住，天大，地大，人亦大。我们的责任就是《中庸》所讲的“赞天地之化育”，所以人应该帮助天地来调整，而不是天天骂大自然反扑。要知道大自然从来不会反扑人类，它只是在挣扎，是人类自己太无知，太没有良心，才说大自然在反扑。

人生的规律只有一个，就是自作自受。我们必须好好地去选择，好好地去走自己的路。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你的忙，也没有人能够害得了你。我们平时常常把责任推给别人，常常怨天尤人，觉得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其实这些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你的所作所为，要由你自己来承担后果。所以，一定要很谨慎地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道的运动是必然的，它不会停止。人必须时时刻刻顺应自然，做出合理的调整。老子告诉我们，既然人是动物的一种，就必须要动。更何况人是道的一部分，是道所产生的，而道本身又是变动的，所以你就要随时顺着它调整。道有规律，但是这规律不是死的。所以，我们不能说自己的原则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改变，那就糟糕了。我们是有原则，但是我们也很有弹性，而且时刻在调整。这就是老子所希望我们做到的。

道是人的本源，我们终其一生都离不开道。可是，道没有控制我们的意志。它一无所做，对我们展现的也只是什么都没有做而已，所有东西都是自然存在着的。所以，我们应该去体会它、帮助它、顺着它，我们所做的也不应该有刻意而为的痕迹。

可是现在没有，我们要扭曲，要错乱，要搞怪，更加不幸的是，人有了认知的能力之后，就任意对万事万物做出很多不恰当、不准确的逆抗。本来人的很多动作、行为，是表达我们对天垂象的认识，但是有了名号以后，我们就把天垂象撇到一边了。你看现在很少有人去看天垂象，很少有人会像以前那样反问自己老天在告诉我们什么。而且只要你说老天在告诉我们什么，人家就说你是迷信，是无知。现在人都开始相信符号，相信论文，相信科学。我没说这些不对，但这些并不能代表天垂象，不能代表真相。因为有了名词以后，人就很容易望文生义。望文生义，就很麻烦。

我们的问题很多是翻译不当造成的。把古文翻译成白话文是一种翻译；把外国的语言翻译成中文，把中文翻译成外国的语言，都是翻译。翻译错误，真是可怕得很。我们把science翻译成“科学”，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你应该想一想，那么多年来，我们老祖宗的科学总是世界领先的。可是，在我们中国的文字当中，从来没有出现“科学”这两个字。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没有科学吗？当然有，而且是最先进的，可是我们有那么多先进的科学，为什么没有创造出这两个字呢？那你马上就应该想到，science其实是“学问”的意思，偏偏我们把它翻译成“科学”了，这岂不糟糕得很？我一再说，自然科学我们是承认的，没有人会否定。但是自然科学不叫science，它前面还有个natural，叫作“natural science”，这是自然科学。有人说人文也算科学，那我就觉得很奇怪，人文怎么能算科学呢？所以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讲，《易经》是科学，我只好苦笑了。《易经》的范围比科学宽广得多，怎么可以用科学全盘代表呢？

人类现在最麻烦的就是二分法的思维，认为一切都是非此即彼，非对即错。把名号看成确定的，把定义讲得很精确。老子始终告诉我们，道是什么，没有人讲得清楚。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们要慢慢去体会，老子不可能给你下定义。因为道太大了。就算老子本人，也只能很勉强地把它叫作道。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深入了解。现在，就是因为人们把东西讲得太精确，才造成了严重的分歧。宇宙本来是整体的，但是现在很多人却告诉你它是分割的，这是很严重的矛盾。

我们现在动不动就讲天道，天道在哪里？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我们只能说某个天道在哪一片地方，而不能说就是在哪一个方位。道是变动的，大家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既然一切都在变动中，怎么可以用名号把它固定下来呢？某一件事情到底对不对，通常也会有人争论。因为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所得结果也会不同。

我们拿一件事情来请教各位好了。如果你家里有老人休克，送到医院去，医生说他现在情况很危急，要不要电击？你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你说“不”，好像很不人性，你可以救他，为什么不救呢？就算再小的机会，你都要把握住呀。可你说“要”，又好像太残忍了，因为你也知道可能没有效。那怎么办？办法有好多种，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是名号，它本身就是不明确的，如果你认为它是确定的，那不糟糕了？人类所有的苦恼，都是因为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宇宙撕裂了，用很多名号来制造矛盾。再加上我们很不幸地认为，凡是矛盾都是对立的。这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为什么矛盾就是对立的呢？矛盾是可以化解，可以协调的。因此，我们一方面要了解，无为就是不违反自然；另一方面要知道怎样才能不违反自然，这才是重要的。我们老说要顺应自然，可是当别人进一步问你怎么样才算是顺应自然时，你又答不上来。所以，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八章中才提出一个主张：“为道日损。”

因此，我们在了解了无为就是不要违反自然、胡作乱为之后，还必须适应自然、为所当为。那么，怎样才能做到顺应自然、为所当为？这就必须遵从老子所讲的“为道日损”。这个“为道日损”内涵是很丰富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来研究一下：为什么“为道日损”？

第九章 知识与知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

《道德经》告诉我们，“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也就是说，学习的知识越多，反而会离道越远。但是现代社会，非常强调学习知识的重要性，人们普遍认为，知识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多，可是我们是否认真想过，知识和知道是什么关系？知道的这个“道”字，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而我们又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看待知识呢？

《道德经》里面有两句话大家都非常熟悉，但是经常不明白。这两句话就是第四十八章所说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什么为学日益，而为道会日损呢？这点我们一定要从老子的背景说起。

老子当过周朝的图书馆馆长，他学问好得不得了，不然怎么能写出这么玄妙的《道德经》？因此我们不能说老子不重视学习，不鼓励我们学习。他只是说我们做学问的时候，要反省自己：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做学问？读书是为了明理，做学问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品德修养，这才是根本。很多人做学问做到最后，学会了很多阴谋诡计、歪门邪道，这些都是用来整人、用来算计别人、用来夺取财富的，这样只会使自己更加堕落，更加不会提升自我。表面上看，他们是在做学问，知识越来越丰富，以前不懂的现在都懂了，当然很开心。但是要小心，因为所学越多，可能道就越损。不学这个，就不会做那种事情，品德还是蛮好的。可是学了这个，刚开始说绝不做，最后还是做了。因为“弱者道之用”。你看我们每次说这件事情不能做，最后还是做了。凡是听过的必留下痕迹，非常讨厌的，很可能会变成最喜欢的，这才是事实。

人往往挡不住外界的诱惑，挡不住大量资讯的入侵，因为那些也是道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人必须把握住自己。“为道日损”，就是说我们不要盲目地去吸收外面的东西，盲目地认为多多益善。看一本书，先看它的目录，如果这个目录不适合自己，那就丢掉，还看它干什么？有人说，不行，一定要看完，不然怎么知道它的好坏呢？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

有一个人向某个杂志投稿，但是稿子很快被退了回来，再投去，又退回来。他就觉得很奇怪，你们编辑到底有没有看呢？所以，第三次他投稿的时候，就偷偷地用胶水把两三页都粘在一起，想看看自己的稿子到底有没有被看过。结果投出去很快又退回来了。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胶水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说：“编辑先生，我是很敬仰你的，但是你的这种态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那个编辑看完以后就回了他一封信，说：“谢谢您，但是我问您，当您要吃鸡蛋的时候，一闻味道不对，难道还要吃完才说这是坏鸡蛋吗？就这么简单。”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看某些东西不对劲，就要赶快筛掉，赶快躲掉，保护自己。

老子接着说：“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一再提醒各位，读老子的书不要只去看“无为”这两个字，也不要一看见“无为”，就真的认为要无为。“无为”前面还有一个“为”字，叫作“为无为”。这不很奇怪吗？“无为”前面为什么加“为”字呢？这就表示要有为。那有为就有为好了，为什么还无为呢？而且“无为而无不为”这句话更奇怪、更不可能。除非耍诈欺骗，做了说没做。其实这是我们自己搞不清楚而已。老子的无为，是不要违反自然。

更重要的是，老子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取天下”不一定要以武力征服天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取天下”是说取之于天下，要用之于天下。我们要回馈社会，因为我们从社会中得到的太多了。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人人都要为社会大众服务。要怎么样服务呢？这个更妙：以无事。“无事”不是不做事，不做事怎么服务大众？“无事”就是《易经》里面讲的“无咎”，即没有后遗症。“取天下常以无事”，就是说要对社会有所贡献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好，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我们常常讲：少叫那个人来，他只会添乱。添乱就是有事，添乱就会坏事。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别人还得花时间去帮他善后，那还不如不做。

所以，“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就是说如果做了事，产生一大堆后遗症，人家还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更多的金钱来收拾残局，那就是不足以取天下，也根本不是服务的态度。“无事”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只是变了一个字，叫作“没事”。现在有很多人，跟他讲什么，他都说没事，其实问题一大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记住，要有那个本领才可以讲没事。没事就是都做好了，而且不会有后遗症。这是高度困难的事情，一定要小心。

人要生活，就不能不求学，不能不掌握知识。很多人说，老子根本就是反对学习知识的，那老子叫我们不要活下去了吗？如果他没有知识，走掉就算了，写《道德经》干什么呢？可见这种说法不正确。老子只是告诉我们：我很赞成你为学，但是你要记住，为学的目的是要为道，就是我们常讲的，要知“道”。知识和知“道”，人们经常会混为一谈。有人说自己有很多知识，所以他知“道”了，其实不见得。

我们所学的很多知识，都是不知“道”的知识，这是非常可怕的。很多科学家，知识很丰富，可就是不知“道”。因为如果他知“道”，有些事情就不敢做，有些论文就不敢发表，有些实验做一半就应该停止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把知识和知“道”好好地区分一下。

一个人，一定要知“道”。至于知识，最好慎选那些可以帮助我们知“道”、对我们有用的。对于那些不但没有用，而且会阻碍你知“道”的知识，就要摒弃、远离了。知识越多的人，经常越不知“道”，所以闹了很多笑话，种了很多祸因。骂他没有良心，他说：“我怎么没有良心？”可见他更加不知“道”了。

千万要记住，有很多的知识，我们把它叫作不知“道”的知识。而不知“道”的知识，会把我们跟道隔绝开来，这就叫隔阂，是我们认识道的阻碍。越有知识，越不知“道”，是需要人们时刻警惕的事情。否则学了半天，不仅害自己，也害别人，那有什么意思呢？自然法则是从来不会变的，但是自然法则的应用却是千变万化的。像这种事情再过一百年、一千年，还是这样。所以我们做学问的时候，千万不要认为时代不同了，现在的想法不应该像以前那样了，以前的都过时了，现在要求新求变了，这种态度是要不得的。我们一定要把道当作一个不可变的根本。这样的话，我们就知道，求学只有一个目的，叫作“实”。我们先天已有的道要保持住，而不是学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自己和道阻隔开来。

“为学日益”就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智能而学习。但是智能增加了，接下来就有了后遗症，就有事了。因为随着智能的增加，人的欲望和心机也增加了。而我们要知道，这种欲望的增加、心机的增加，最后会使自己更加烦恼、更加苦痛。“为道日损”，是告诉我们为道的时候，要把自己后天学的一些东西赶快丢掉，减少自己的忧愁和烦恼。这才叫爱护自己，才叫修道。“损之又损”，就是把后天这些无谓的、会增加自己的烦恼和痛苦的东西慢慢丢掉，这样才会越来越明白天机。嗜欲多者天机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一旦被私欲蒙蔽，所见天机就少了。

我们去看一些由名师指导出来的高才生就知道了。他们一毕业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别人请他们来解决一个问题，他们马上上网查看情况。如果别人已经做过了，他们就不想再做；如果别人说这个问题不能解决，他们肯定也不会浪费时间；如果别人说困难重重，他们也不会多费心思。这样的人会有创造力吗？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可见，有很多事情我们想错了，现在一定要好好把它调整过来。

在《道德经》的第二十章有四个字——“绝学无忧”。如果从字面上解释：拒绝学习就可以没有忧愁。这更糟糕、更赶不上时代，到处都行不通，老子会这样害我们吗？绝不可能。“绝学无忧”，就是告诉我们，要放弃一切不合乎道的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忧愁和烦恼。

人类是由无知慢慢走向开悟的，但是这里潜伏着“欲速则不达”的危险。如果人类说不急不急，等把所有的情况都搞清楚了，再告诉你们这是什么，反而是人类的万幸。但是我们往往受思维惯性的影响，摸索到一知半解，就认为自己懂了，就开始随便乱讲，那就贻害无穷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皮毛，至于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搞不清楚。所以，为什么一个人自认为什么都知道的时候，突然之间碰到不可解决的事情就不知所措了，反问自己：怎么是这样？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就是自作聪明，最后害人害己。

因此，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章中告诉我们：“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你看两个人，一个人说“是是是”，另一个却慎重地说“好吧，我试试看”。二者的意思差不多，但是给你的感觉却差别很大。这是很糟糕的。“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善跟不善，差别在哪里？一份饭菜，好吃不好吃，差别在哪里？一件衣服，好看不好看，差别又在哪里？你说得出来吗？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提醒自己，很多东西原本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它们都是由道生出来的，而道是混沌不清的，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模模糊糊。非要把它搞清楚，这也无可厚非。最可怕的就是，在还没有搞清楚以前，就说自己清楚了，然后就给它一个名号，有了名号以后，又开始给它定义，把它精确化。这样本来相近的东西就变得越来越远。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专家，都很专业，其实所看到的东西都是很窄小的，这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一件事情，本来没有那么多分歧，我们使它分歧变大；本来没有那么极端，我们说得很极端；本来可以互助，我们非要让他们各顾各，让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变成敌人。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同归于尽。

《道德经》第四十一章说：“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一个人，明明对某些事情都很清楚明了，但还是很谦虚地对别人说，自己不太懂。这就表示他很有涵养，懂得道。因为道是在不断变化的，谁敢说完全懂了？如果问一个人懂不懂《易经》，他说懂，那就可以判断他一定是不懂的。《易经》“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每挖一层都能发现新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说自己都懂了，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明道若昧”，“若”就是好像的意思。一个懂得道的人，都会很谦虚地说自己并不是非常明白，甚而请大家多多指教。一个人心地很光明，并不觉得有啥好表现的，因为这本是题中之义。这样就了不起。

“进道若退”，一个谦虚的人日有寸进，同时又与世无争。他的学识和涵养越是一日千里，行为举止就越是恭敬有加。越懂得道的人，越觉得跟人家其实没有什么好争的。一个人好争，就是因为不明白道，才会去争。

“夷道若颣”，“夷”就是平易的意思。你看老子的道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但是我们大家听起来却觉得怪怪的，心想老子怎么老讲一些奇言怪论，老跟我们不一样？这就对了，他跟我们不一样，就表示我们是有问题的。

老子接着说：“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上德若谷”，那种真正有大德的人是虚怀若谷的，他什么都能容纳得下。“大白若辱”，那种操守很高洁的人，是不会自求表现的。“广德若不足”，明明圣德很圆满了，但是他始终觉得还差很远。“建德若偷”，他品德很好，但是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自吹自擂，反而让大家看不出来，觉得这个人好像很懒惰、很不振一样。

《道德经》第四十五章讲：“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最完美的东西，好像还有所欠缺。这叫作“道体”。道体是大成的，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把它看清楚、说明白。因此，你才会觉得好像总是少那么一点点。其实，正是因为有所欠缺，它才会变化。如果整全了，就固定了。虽然“大成若缺”，但“其用不弊”，它发挥的作用永远不停息。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道是空虚的，但正因为它是虚的，才能够容纳所有的东西。一个杯子装满了酒，就不能装满茶；装了茶，就不能装酒。所以，如果杯子是空的，它就可以装任何东西。这样我们才知道，人要谦虚，其道理就在这里。人能谦虚，能虚怀若谷，就什么都能容得下。

老子接着说：“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直若屈”，很正直的人，看起来好像是老好人。看似无所坚持，实际上有大坚持。“大巧若拙”，真正灵巧的人看起来都是笨笨的，他不会让别人看出他很灵巧。因为一旦被别人看出他很灵巧，人们就会想尽办法对付他，他迟早会输的。“大辩若讷”，真正很会说话、口才非常好的人，看上去是很木讷的。不该他讲话的时候，他一句都不会多讲。

那么，在这些地方，老子所用的“大”字是什么意思呢？大，就代表道。因为老子说，他不知道道叫什么，勉强称之为“大”。《道德经》中的那个“大”，都是在讲道。我们后来经常说的“大道”就是从这里演变来的。大，代表一种非常崇高的道，我们要很谨慎地去了解。那从哪里开始呢？最要紧的就是弄清道是如何生成万物的。源头搞清楚了，径流就容易弄明白。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来探讨一下：道是如何生成万物的？

第十章 无中生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

宇宙万物是怎么产生的？有人说是宇宙大爆炸后产生的，也有人说万物是在逐渐演化中产生的。而老子告诉我们，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以中国人常说无中生有。但是“无”和“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无”中怎么能生出“有”来呢？老子所说的“无”是一种什么状态，而“有”又代表什么含义呢？

《道德经》第五章有一句话非常有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什么叫作“刍狗”？把草扎成狗一样的形状，就叫刍狗。以前古人在祭祀的时候，会拿草扎成的狗来当作祭品，然后很庄严、很恭敬地奉给我们所祭拜的对象。可是，拜完了以后，随手一扔就把它丢掉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上面这两句话，是怎么来的呢？这来自一种古老的仪式，一种天人之间的对话方式。中国人“天人合一”的观念是很有意思的。说这是一种想象，我们也不反对。人跟天讲：“老天，你到底怎么回事？天下万物繁茂生长，你不以为喜；天下万物摧残衰灭，你不以为悲，而任天地万物自生自灭，那你老天还有什么仁爱之心呢？”老天本来是不说话的，可是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不得不做回应。它说：“好，你们看我是这种样子，那现在请你们反观自己，看看你们的圣人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一个学派告诉你要这样做，另一个学派告诉你他们才是你的老师，各式各样的主张都言之有理，你不能说他们说谎。可是我们作为个人，到底听谁的？这就造成很多门派明争暗斗，搞得社会非常混乱。

老子既然把这个天人对话展示出来，就一定是要给我们一些启发的，不然对话完了没有结果，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道德经》第五章紧接着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橐龠”就是风箱，可见老子那时候，就已经有风箱了。他说我们想象一下，天地之间就像一个风箱，风箱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无。可是风箱呢，一动就会有风出来，所以有生于无，从这里可以看出来。老子用“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来形容这个风箱，虽然里面空空的，看似什么都没有，却充满了无穷的能量。“动而愈出”，只要拉动这个风箱，风就源源不断地进进出出。

所以，再看第四章，老子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就是一个空的器皿，空的器皿里面什么都没有，可以装所有的东西。“用之或不盈”，意思就是怎么用它都没有穷尽。道的本体是空虚的，可道的作用却是无穷的。所以，老子接着说：“渊兮，似万物之宗。”它很威严、很幽微，可是它可以生出万物，就好像是万物的宗主一样。这一段话对我们中华文化有很深远的影响。

请问各位，当你看到金字塔的时候会想到什么？埃及文化。所以，人们一旦认为埃及文化可以用金字塔来代表的时候，埃及文化大概就没有了，不见了。当大家听到罗马的时候，只会想到那个圆形的大建筑——斗兽场，罗马文化也完了。

但是，我们中华文化始终找不到一样东西来代表。很多外国人到中国来，就问中华文化是什么。你怎么回答？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吧。然后他再问你，什么东西可以代表中国文化？你想了半天：京剧。他很高兴，你就陪他去看。看了半天，他说这能代表中华文化吗？你说，好像不能，因为现在很少有人看了。那怎么能代表中华文化呢？你又说万里长城，又陪外国人到万里长城，这能代表中华文化吗？不能。那故宫呢？等你到故宫之后，发现它也不能代表。到最后，你还是找不到哪一样东西可以代表中华文化。所以，有人就说，真是惨啊，你们搞了五千年，什么都没有。其实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才什么都有。

中华文化用四个字就讲完了，就是“空无多有”。如果这个可以代表，那个也可以代表，就定形了。一定形，道就不动了，不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空无才可以多有。你想要多有，就必须空无。老子明确地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请问大家，无是不是零？当然不是零了。如果无是零，那就叫零好了，干吗叫无呢？零永远是零，除非加上一个一，否则它永远是零，一百个零还是零。可见无跟零不一样。

老子在《道德经》第一章中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的无并不是没有，如果无是没有，那怎么能生有呢？可见这个无不是全无。用现在的话来讲，什么叫作无呢？就是它不是任何东西，却可以产生所有的东西，这样才叫作无。你说它没有形状，它却能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你说它没有声音，它却可以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你说它没有象，它却可以表现出不计其数的象……这样才叫作无。

“有，名万物之母”，有是什么呢？就是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的名字，但是不管叫什么名字，它的母亲就是一个“有”字。“无，名天地之始”，天地的开始是没有名的，可是万物一产生就有了。一个是始，始是根源；一个是母，母是母亲。这有很大的不同。道是根源，不管生出千千万万，它还是存在的，而且永远跟万物在一起。母亲就不一样了，母亲把小孩生下来以后，小孩是小孩，母亲是母亲。妈妈不可能陪孩子一辈子，她做不到，因为生命是有限的。可是道不一样，道生的所有东西，不管它存活多久，道都始终跟它在一起，而且不管万物存或者亡，对道都没有损失。为什么？因为道是动而愈出。不管万物怎么样，它还是道，它本来就是大到不可思议的。

所以，无的作用远远超过有，可是我们人类很奇怪，认为有最要紧，无却没什么用。可见，人类说自己很会选择，其实不然。无就是什么都有，有就是只有这么一点点。无是无边无际，有是很有限的，迟早会用完。道体是什么？是无。道用是什么？是有。“体”一定在“用”前面。所以，先有无，然后才有有。而有返回到无，整个过程就是生生不息。

《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惟恍惟惚”就是恍恍惚惚。道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你想看却看不清楚，想摸却摸不着，想听也听不到。那怎么办呢？只能好好研究《道德经》了，不然怎么办？道，非有非无，我们马上就知道了，有跟无当中还有一部分叫作非有非无、又有又无。好像无，又好像有；好像有，又好像无。它也虚也实，所以虚跟实是两极，当中又虚又实，又像虚又像实，又像实又像虚，不可辨认。因为眼睛的功能是有限的，耳朵的功能也是有限的，所有五官的感觉都是有限的，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没有办法突破。但是不能因为你感觉不到就说它不存在。因为道不可辨认，所以老子说它惟恍惟惚，若有若无，好像这样，又好像那样。

你看妈妈肚子里面本来什么都没有，可是后来她怀孕了，然后胎儿慢慢长大。如果她没有受孕，那怎么生也生不出来。道也是一样的。说它没有，它明明有；说它有，可就是看不见它，但是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什么叫作“窈兮冥兮”？就是很深远很昏暗，但是其中有一切生命的原生质，也有生化的原理。光有原生质没有用，如果没有那个生化的原理，它还是动不起来，最后还是没有结果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它的这个精是非常真实的，不是假的，不是故弄玄虚的。“其中有信”，就是它让你可以确信。

有些事情，含含糊糊绝对比清清楚楚要好，这就是道的变化，“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从古代一直到现在，道的名是不会改变的。你看全世界，只有我们中华民族的学问叫作道学。西方的学问叫哲学。其实哲学和道学有点不一样，所以，西方人老说我们没有哲学。当然，我们也不要跟人家争辩说我们既然有道学，为什么还要哲学？为什么？因为道学里面含有哲学，又含有科学，还含有艺术，什么都有。那我们何必非要有那个很特殊的东西？特殊的东西只能存在一时，过一阵子就不见了。凡是很特殊的都不会持久，凡是很固定的都不会变化，凡是很明显的很快就消失了，这就叫道。我们是最懂得道理的人，干吗要跟在人家后面乱窜，这不是显得自己更笨吗？

从古到今，道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存在着，一刻不停留。它一直在做什么？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生成万物。那生成万物是什么？是一种历程，是一种活动，是无私的奉献。因为道是无私奉献的，所以它永远不会毁灭。老实讲，我们现在很担心天地会不会毁灭，但是我告诉你，天地是不会毁坏的。所以，老子在《道德经》第七章中才会讲：“天长地久。”天长地久的原因是什么？老子接着说了：“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因为天地从来不营其生，从来不谋自己的长生，所以能长且久。风箱不会说：“你鼓动风，我要留一点，我要收你一点税。”你鼓多少，它就出多少；你鼓得越厉害，它出得就越多。天地自己不定计划，不自谋长生，所以可以长生。人就是想活得久，所以才活不久；人就是想生活得好，所以才累死自己。

天地本来是混沌的，后来打破了混沌状态。请问是谁打破的？就是道打破的。老实讲，道不打破，人再有办法，也打不开，因为连人都没有的时候，怎么去打破呢？天地的混沌状况一旦被打破，它就开始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进入了有状之状、有物之象，这个变化就是宇宙生成万物的过程。在恍恍惚惚、惚惚恍恍，很微细、很玄妙的状态当中，天地慢慢成形，然后有形有象，就开始产生物，就有精，就有信。在这个过程中，天地一方面慢慢创造，另一方面慢慢演化。所以，中国人的创世说既不是神创论，也不是演化论。

天地无中生有，可是有了以后，想把它消灭是做不到的。那为什么最后又总会不见了呢？道用一个办法，它就不见了。这个办法就是“弱”。道要一个物种消失，它就让这个物种不断变弱，弱到活不了了，就消失了。人到最后也都是要消失的，就是回到道去。老天只要给我们一个字——“弱”。体弱，总生病，老治不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再不愿意，再用各种方式，最终也要消失。就这么简单。

既然大家了解了道生万物的整个过程，以及它的原理，那就要回头想想我们人应该怎么生活。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回过头来看一看：人应该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