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三章 义与利之间
有一天,庄子到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从南方飞来的怪鹊,翅膀张开有七尺,眼睛直径有一寸,它擦过庄子的额头,停在了栗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大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楚,你想要撞我的额头吗?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手里拎着弹弓守候在一旁。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只蝉,正在树阴下舒服地乘凉呢,而树叶当中有一只螳螂隐蔽在里面,正准备捕抓蝉,可是此时,那怪鹊的眼睛正盯住螳螂就要下嘴。这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看到此情此景的庄子,后来有没有打下这只怪鹊?
主持人:可能大家在想,庄子有没有把那个鹊打下来?这个故事我们能够看到什么?
傅佩荣:庄子要不要把它打下来,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因为庄子很穷。他心里想,出门去游玩,带个弹弓,看到这样的鸟非打不可,打下来之后回家加菜。
主持人:一道野味。
傅佩荣:他到底有没有打呢?显然是没有。因为庄子他立刻就想到,万物都是互相牵连的,蝉后面有螳螂,螳螂后面有异鹊,就是怪鹊,树下有我准备射它,那我后面呢?
主持人:庄子可能都没有看到,后面没准还有一个人拿弓箭在那儿对着我呢,这叫一物降一物。
傅佩荣:也就是说,当你有某种图谋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恐怕正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以庄子非常聪明,他确实是了不起,他能够从这个一环紧扣一环,想到我后面说不定有人在准备对付我,谁呢?守园的人。守园的人可能会想,这个是小偷吧。庄子想到这一点,弹弓都扔下了,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跑掉了。但是来不及,守园的人已经追出来,大叫:“小偷别跑。”
主持人:庄子真聪明,比黄雀和螳螂是聪明多了,意识到有守园的人来抓他,最终没有被抓住。我们要讲的是利与义的问题,这个故事当中,是不是每一个猎取的对象都是代表着利?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问题在于:像蝉找到舒服的地方,当然是高声唱着“知了、知了”,不然不会把螳螂吸引过来;那么螳螂呢,它只看到有猎物在那边,忘了自己也是有身躯的;异鹊更荒谬了,飞的时候,翅膀居然碰到庄子的额头,它没有想到这个人拿着弹弓啊。只看到自己要追求什么,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以说,这个利与义的关系,倒不是说利不对,而是说,眼前的利经常会带来各种危险、后遗症。
主持人:利对于我们来说都非常现实,但是在讲之前,我们依然还是想请您明确一下,庄子所说的这个利,它的含义是什么?
傅佩荣:利基本上就是可以给人带来各种好处的。这些好处有的是社会所定出来的,譬如,能够得到富贵,还有名声、荣誉等,这些都属于人的社会认为是有利的。因为你有这些条件之后,到任何地方都方便,别人都愿意来帮你忙,为你服务。如果没有的话,寸步难行。其他方面的利当然是对自己来说,譬如我有健康的身体,行动方便的地方。利这个字,一向是一个人很自然的要求,我们谈到利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反对它。西方谈到伦理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观念:每一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没有人例外。譬如说,我们要保护野生动物,那也是我们人类在保护,所以就选择熊猫、金丝猴等。但是我现在请问,真的是要保护野生动物的话,在家里看到蟑螂会保护吗?蟑螂不是我养的,也不是你养的,野生的,但是你毫不客气地消灭它,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还是有主观的认识,就是你以为你是客观的,事实上你还是主观的。西方谈伦理学的时候,它不会排斥自我思考,它反对的是损人利己:就是我为了自己的好处,伤害群体的利益或者伤害别人的利益。
主持人:我相信“逐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在刚才螳螂捕蝉的故事当中,您说,利的背后隐藏的是危险。我们换一个词,不用“危险”,利的背后实际上是隐藏着“风险”,而且现代人讲“风险交换”,风险越大可能得到的利就越大,那么似乎利永远都是和风险并存的,是不是风险太大就不要去追逐它呢?
傅佩荣:风险大到什么样的程度要思考一下。《庄子》里面有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住在水边,儿子有一天潜水找到一颗宝珠,拿上来之后说,发财了,找到宝珠了。他父亲就说,立刻把它砸碎。儿子说,为什么呢?父亲说,这个宝珠藏在深水里面黑龙的下巴底下,它一定睡着了,你才有机会捡到宝珠;你如果今天捡到宝珠就会想明天再捡一颗,明天再去捡一颗吧,万一黑龙醒来,你会粉身碎骨。庄子讲这个比喻的用意是,在世界上得到利,像功名富贵,那恐怕是君王“睡着”了,所以你才能够得到富贵,但是伴君如伴虎,他哪一天醒来的话,心思一转变,觉得你功高震主,就像常讲的“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你马上粉身碎骨。你的利越大,危险相对地就越高。像现在讲的风险,风险大,可能的利润大,但是可能赔进去的也越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主持人:您讲的其实是让人在利和风险面前进行衡量的时候,能够做到适可而止,但这是不是实在太难了,能不能有进一步的指导思想告诉我们?
傅佩荣:所谓的适可而止,我们讲一段《庄子》里有关赌博的故事,我们很难想象庄子会提到有关赌博的故事。这个故事说,如果你用瓦片跟别人赌博,因为瓦片不值钱,那是挥洒自如,聪敏才智显露得非常好;如果用带钩做赌注(带钩我们知道是很贵重的),你就开始觉得头晕脑涨了,因为这一输,家产恐怕就去了一半了;如果用黄金做赌注的话,心里面就恐惧不安了,快吓死了。因此,你要去取得利益的话,这个风险是相对于你的资产条件而定的。如果说你只有一百块钱,你去赌一块钱,百分之一,没有问题;对有一万块钱的人来说,他跟你赌一百块,他的百分之一,那你赌得起、输得起吗?输不起。所以有关利的问题,每一个人都要衡量自己的情况,我在能够输得起的范围之内,做一点冒险,可以;如果超过这个范围,那最好避免。
主持人:那就是说,我们在求利的时候,也要首先看看自己将要付出的成本是什么,自己的资本是什么。我觉得,从另一方面来看的话,对“第一”的追求和对风险的这种不惧怕,是不是也是一种推动力?因为我们总是在说,欲望总是人类前进的一个重要的推动力,譬如说,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说到买房子,就会想凭什么别人住的房子比我们大呢?所以要买大的房子。为什么别人的车要比我们好呢?所以要买好车。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想比别人好,于是他们就选择冒更大的风险去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不正是推动我们人类进步的一个根本吗?
傅佩荣: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不过你看看先进国家,譬如美国,美国人国民所得很高,但他生活并不宽裕,因为每个人都在付贷款。我买大房子,我买好车子,然后贷款恐怕要付二十年,这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敢随便消费。我有很多朋友从美国回来之后,看他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还要简朴,因为他们说,所有的钱已经预先开销、消费了。这样一来,因为以前已经消费的东西,你以后的日子都要去担心。这不太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国人还是喜欢赚多少花多少。就像我的母亲从小就教我们,不管赚多少,一定要留百分之三十左右,长期下来之后就有了积蓄,到时候你再去买房子,买车子,心安理得。当然这恐怕是旧的观念了,但是我相信,这种旧的观念反而比较符合我们一般人的需要。
主持人:高收益可能意味着高风险,所以每个人都要衡量一下自己要去努力的资本是什么,可是有一点人很难克服,那就是欲望:凭什么你的房子比我的大?凭什么你的车子比我的好?凭什么你在这方面、那方面的条件比我好呢?于是他就朝着自己的目标,改善自己的生活去努力,拼命去想办法获利,这不正是社会推动的动力吗?因为欲望,所以我们社会的文明才可以前进。我们能否定这一点吗?
傅佩荣:好,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且把刚才说的故事结尾部分说一下。庄子从栗园回家之后,三天都不开心。他的学生蔺且(《庄子》里只有这个学生写了名字)就问他,老师为什么不开心啊?庄子说,我看多了浊水,反而忘记了清水。也就是说,本来我是很单纯的,因为各种利益的纠葛在脑袋里面,变得非常的复杂了;然后,我今天有这样的遭遇,让别人在背后追着我骂,这岂是我所要的?可见,庄子对于自己的遭遇,心里面始终还是不太平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本来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的人有他的快乐,如果说为了外在的利益而迷惑,失去、忘记自己的本真,也许你付出的代价,远超过你所得到的快乐。
主持人:我们刚才谈了这么多的利,我觉得最后可能总结出这么一点:利的背后有风险,如果资本足以应付这个风险,这个利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看看现在,有很多的事情完全就变了味道;有很多人为了逐利,不择手段,甚至采取一些非法的、违规的方式来逐利。好,现在就要谈到我们的第二个层次了,叫做义。
傅佩荣:“义”就是正当性,所谓的正当性,就是你是否合法,是否合乎礼仪、礼节、礼貌的要求。如果说你只为利益而忘记这所有的正当性,那你得到利益的话,别人会说这个人太粗俗了,或者说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教养,那也是得不偿失。因为表面上你得到某种利益,很风光,但是别人心里面还是看不起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的利最好能够广泛地看,对自己有利,对别人也有利,也就是说得到某种利益,不要有相对的后遗症。这样一来,他的利就比较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所以,说到义跟利的关系,是每一个学派都要思考的问题。
主持人:譬如现在的什么黑心棉、红心蛋等等很奇怪的一些东西,最后坑害的是其他的人群,那么这里面就违反了一个最基本的诚信,那这就应该是我们所说的“义”吧?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在做生意这一方面,西方有一个很好的理论可以参考。假设你开一家小小的饭店,上面贴四个字——童叟无欺。这时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我开小店是“童叟无欺”,将来生意是可大可久,因为招牌好,别人相信我,知道我有诚信,所以我这样做是考虑将来生意好,这是第一种;第二种,“童叟无欺”本来就是好的道德要求,我本来就应该做,我完全不考虑将来生意怎么样,只是因为我应该童叟无欺。在西方,这两种不一样,他们认为第二种有一点唱高调;第一种虽然是为将来的利益着想,万一有一天发现无利可图,是不是就“童叟皆欺”呢?我们对一般人的认识就是,最好是“可以得到利又符合义的要求”,就好像孔子说,见利要思义,看到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最怕的是见利忘义。
主持人:所以有道是“君子爱才,取之有道”。这个义好像被儒家提得比较多,在儒家的观念当中,义作何解啊?
傅佩荣:在儒家里面,“义”的前面有“仁”,即仁义。仁义的讨论,在《孟子》里最多。孟子强调仁义是由内在真诚发出来的力量,让我自己去做该做的事。仁从孝顺父母亲开始,再对别人好;义从尊敬长辈开始,再到遵守规范。仁和义有不同的内容,但是都来自一颗真诚的心。到了后代的学者,理解就不一样了,后代把仁义当作一种口号、标榜。所以《庄子》里一再批评儒家,原因就在这里。从古代的圣人到后面的孔子、墨子对仁义都加以发扬,但是,讲到仁义,有几个人可以让大家肯定的?到最后变成口号,变成宣传。我们现在说,选拔合乎仁义的人,就开始有人假仁假义,然后“不仁不义”者也说是仁义之徒。庄子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意思是说,你偷一个带钩,被杀了;你偷一个国家,却当诸侯了,诸侯的门前,很多人就称赞你有仁义。为什么?当诸侯之后可以封别人为官,不管你是如何得到国家的;你当了诸侯,别人有官做,当然说你有仁义了。这就是庄子的批判,他对于“仁义”很是担心,他不是反对仁义,他是担心仁义被利用。
主持人:那么庄子本人就义这个字,他又是如何看待的?
傅佩荣:他把义看作天下戒律。我们以前提到孝顺的时候,提到两大戒律,第一个是命,第二个是义。命就是子女爱慕父母亲的无法解除的心思。
主持人:天命之关系。
傅佩荣:第二叫做义,义就是说,你到任何地方都有国君,这个国家不好到那个国家,照样有国君,还是要纳税,等于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可能独自生存,从小需要有人照顾,慢慢长大,长大了之后,你能够忘本吗?能不感谢国与家保护你、照顾你吗?所以纳税也叫做义。庄子认为,义也是我们不能避开的。
主持人:从某一个层面来看,儒家和庄子说的这个义倒不冲突,不矛盾,甚至相同,那就是应该做的。现在做生意当中,就会出现很多义与利的冲突问题。电视剧《乔家大院》中,山西乔家老字号“复盛油坊”,往陕西销售运输大批的胡麻油,经手的伙计就在油当中掺了假,想以次充好,这样利不是更厚吗?结果被当时乔家主事人发现以后,立刻命手下各处张贴公告,说凡是买到假油的客户,都可以来退油,并且全额退款。当时有人就说了,这种掺假的油不能够吃,还可以去点灯嘛。可是主事人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祖训讲“信、义、利”,信排第一,义排第二,牟利才是最后的;所以宁可失了银子,不愿意失信和失义。您觉得他在这一点上面,做到的是儒家的义,还是庄子的义?
傅佩荣:他这个做法应该是儒家的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招牌是无价的,就好像我说我是童叟无欺,我不但是为了以后的利益更大,也为了我应该遵守。这个人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标准的儒家做法。如果是道家庄子的话,恐怕就不太愿意做生意了。我倒听过另一个有关义、利的故事。有一个老师,他劝他的学生们,就是在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他说,如果你今天是卖便当(快餐)的,第一个,你卖的便当,不比别人贵;第二个,你卖的便当,你自己也吃,这就可以了。因为很多人卖的便当里面的材料很差,自己不吃的。像有的地方的菜贩子,菜有农药,他就挑到市集上去卖,他自己去跟别人买没有农药的菜吃。这样的话,做生意就是只知道牟利,完全没有道义。你做一样东西,应该做到自己也接受这是好东西。就像我做的便当,我自己也吃,然后卖给你的时候,也不要特别便宜,因为特别便宜的话,到时候也妨碍商场上的行规;我跟你一样的价钱,但是我的便当我自己敢吃,我爱吃。这样一来,就是合乎义利配合的要求。
主持人:在义上面,儒道两家的差别是什么呢?
傅佩荣:儒家是以人来思考,以人本位。以人为本位的话,非讲义不可,因为人跟人相处一定有长幼尊卑,从什么地方开始,应该怎么做的一个规矩。孔子到七十岁才能够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我的心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到七十岁才能够随意而不违背规矩。那个规矩就是你判断义不义的一个标准。好,问题来了,你定了标准就麻烦了。因为道家认为,人是有他该做的事情,像庄子养家糊口,他也必须去打猎;但是你把义当作口号或标语,跟天下人说,我们要行义,我们要行义,你这一说就糟了。很多人就习惯把这个当作口号,做任何事都考虑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做,而是我要符合那个义的招牌,符合义的要求。这样一来,变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后,变成是完全不用内在的情感。我对你好,是因为别人在称赞我,别人在鼓励我,不是因为我真心想对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觉得不太愿意接受了。道家强调的是,儒家原来的理想很好,是出于内心的真诚情感,但是到后代就变成口号,道家最反对的就是口号跟形式。儒家跟道家,如果要说他们的相关性或者对立性,我再举个例子。庄子有一次到了鲁国,去见鲁国的国君,国君就说,我们鲁国人很少人像你庄子这样学这种方术的,我们都是儒家的信徒,所以满街都是穿儒服的。庄子说,鲁国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儒者。结果,这个鲁君很生气,满街的人穿儒服,你怎么说没有儒者呢?庄子说,好,那你现在出一个题目来,贴一个公告,凡是不懂儒家道理而穿儒服的,一律杀。公告贴了五天之后,满街没有人穿儒服,结果只有一个人穿儒服。庄子就请国君把这个人请进来,问他任何有关儒家的问题,他都可以回答。庄子还说,儒服有一个特色,帽子上面有一个圆顶,鞋子是方的,所以戴圆形帽子的懂天文,穿方形鞋子的懂地理;身上佩的是五彩丝带所系的一块玉玦,玉玦代表能够决断,有何种事情发生,知道怎么判断。这都是外在的装饰品,天下人都可以买来穿,但是有几个人真正懂这些真才实学,全鲁国只有一个。庄子以这个故事提醒我们,这些所谓的儒家讲到“义”,统统变成口号、教条和形式,因此我们宁可强调真实的部分。所以道家的“义”是回到人的真实的层面,做一个人该做的事,不像儒家设了许多外在的标准和规范。这是他们两家最大的不同。
主持人:您刚才说乔家主事人当时的这种做法符合的是儒家的义,那么他符合不符合庄子的义呢?
傅佩荣:庄子他对于这些所谓的道德仁义并不反对。他认为,一个人的真实的性情表现出去,本来就会有道德、仁义的作为,所以不需要刻意说,信、义放在前面,你一旦说出来,就代表“我是在努力达到一个标准”。庄子的义是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必要说变成那个样子,我不可能不义,也不可能不仁,所以你就不要叫我仁义。
主持人:这样看来,庄子是认为,人们只要按照原本的德行去做事,就可以了,不用为了这个义而做出一副特别仁义的样子,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去宣扬、表态。就好比老子对孔子说,这也是记载在《庄子》里的,说飞扬的米糠掉进了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人人整夜都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它更大的祸害了。这对仁义似乎是有点看不上眼的。
傅佩荣:或许我们该转个弯来看庄子的另外一段话。庄子说,你看一只鹤,脚太长了吧;一只鸭子,脚太短吧。现在我们想办法把它中和一下,把鹤脚弄短一点,把鸭子脚弄长一点,这两个动物都会受不了,都苦得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让鹤当鹤,鸭子当鸭子呢?像白鹤,它没有洗澡就是那么白啊,乌鸦没有去染黑,也是那么黑啊,这就叫做自然的、天生的。庄子喜欢使用各种生物的情况做比喻。我们发现庄子不会反对仁义这些好事情。你做好事,你守规则,庄子不会反对。他反对你把它当作一回事,就好像说,某某人很讲究仁义,某某人很有信用,但是他们本来的情况也有不太理想的一部分,你一把它当一回事,我们人人都要向他们学习。这样一来,每一个人都忘记了自己本来有可贵的部分,就是说,存在自然的本真的这一方面,我们最应该珍惜,因为只有本真才能够保持恒久。
主持人:这里面可能是庄子担心有些人会变得虚伪,那么,同样带“真”字的还有一个“真小人”,真小人好吗?有人说,真小人比伪君子可爱。
傅佩荣:这确实是很好的问题。因为伪君子、真小人这种说法常常可以听到。我倒想把它分类更完整一点。有伪君子就有真君子,真君子是由内而发,真正愿意做好事,像儒家讲的人性向善,孔子、孟子有谁敢说他们是伪君子?真君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真是好汉。真小人,也有很多伪小人,伪小人什么意思呢?好处来了,我就装小人,他其实不见得是真正的小人,他只是为了外在的某种利益。我们平常只说到伪君子、真小人,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把真小人当作一个有点或者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情况的话,请问,谁不会当真小人?脸皮一扯破,都是真小人啊,见利忘义谁不会呢?所以说真小人,说至少他没有伪装,可他表现出的是人的劣根性这一面,不伪装就变成赤裸裸的飞禽走兽一样的,你说他好吗?这不符合庄子的要求。庄子基本上是“外化而内不化”,这个我们以后会特别加以说明,也就是说外表尽量尊重社会规范,决不会让你觉得我这个人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外表跟别人完全一样,这是老子的“和光同尘”;但是,内心不化,我内心里面与“道”结合,这一点绝不放弃。我们可以说,庄子外表恐怕就是平凡人,内心里面是一个真君子。我们说庄子是真君子,可能不太适合,应该讲“真人”,我每一次念庄子的书,看到真人都觉得很惭愧,似乎大多数人都是假人。
主持人:“真人”这个词听起来挺玄的,过去总是神话当中才出现真人、得道的人,什么太乙真人等等,那么,您为什么会感觉到,看到真人就会想到假人呢?
傅佩荣:所有的词都是相对的,我们刚刚讲了真人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人,真人、神人、至人、天人,最后当然还有圣人,但是庄子的圣人与孔子的圣人不一样。讲真人,我为什么觉得惭愧呢?是因为最羡慕的就是他笔下的真人,八个字:其寝不梦,其觉无忧。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烦恼。我是一睡觉就做梦,一醒来就烦恼,所以我觉得自己太惭愧了。
主持人:那就是那些思维简单,成天傻呵呵的人的一个写照吗?
傅佩荣:你说傻呵呵,说实在的,这种人真是令人感到幸福。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缺乏,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随遇而安。像真人,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感觉到生命,内在的就足以安顿,他对任何事情都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加以赞叹,他不会觉得谁比谁怎么样,谁又如何。我们讲的仁义,最怕的就是有一种比较的心。一见面就问,最近功夫修炼得如何?德行有没有提高?这样一来,就变成是:你修养德行,代表你希望符合某种标准。你一旦符合了某种标准,很可能忘记了自己愿不愿意做,以至于到最后变成是一辈子都在表演某种角色,是一个标准的假面人。
主持人:其实在一开始,您就给我们讲过,庄子认为,人要想活得自在,就应该突破四个限制,那就是空间、时间、生死、义利。您说,为什么利和义会成为一种限制?那么又该如何去突破呢?
傅佩荣:因为义、利是人类社会不能避开的,义代表规范,利代表好处。人活在社会上总是有各种竞争的关系,每一个人都希望通过某种努力得到一些比较好的结果,这叫做利。但是,如果没有规范,那不得了,有些人很能干、很有本事,把利都占有了,怎么办呢?对很多弱势的人就不太公平了。这个时候就要有规范、法律规章来限制你,所以法律规章就比较偏向“义”这一方面,就是应该怎么样。可见,义、利是人类社会所展现的一种特色。庄子认为,如果你陷入利的要求的话,你的生命就很难自由自在了。有人追求利益,有人追求道义,庄子认为都不好,为什么都不好呢?它可能让你为了这些利、义,而放弃自己生命的真实情况。
主持人:庄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呢?
傅佩荣:有,就是我们很熟悉的蜗角之争。在《庄子》里面,蜗角之争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它是一个寓言故事。魏国和齐国签了和约,齐国后来违约了,魏国的国君非常生气,他第一个就想到要派人暗杀齐君。结果大将军公孙衍说,大王,我觉得你这样做太可耻了,你如果要对付他,还不如让我带兵二十万,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让他去后悔。讲完之后,第二个人季子,是主和派,他说,我觉得打仗太可耻了,好不容易建起城墙,建了七仞,还差三仞,我们有七年没有战争,你现在打仗,不是前功尽弃吗?让我们去跟他讲和吧。这时第三个人上来了,叫做华子,他说,主张打仗的,是制造捣乱的人,主张讲和的,也是制造捣乱的人,主张他们两个人制造是非捣乱的人的我,也是捣乱的人。
主持人:三个人全是捣乱的人,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傅佩荣:魏王就问他,那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说,你顺着自己生命的真实情况去做就对了。一个国君怎么听得懂这种话呢?惠施来了,知道这件事之后,惠施说,我替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叫做戴晋人,请他来开导开导。
主持人:戴晋人这个名字听着很怪,好像不应该是姓戴,有人认为,这也许是“代为晋见的人”?
傅佩荣:说得没错,我猜应该是庄子的笔名。我们先把故事岔开,说另外一段有趣的事,惠施在魏国当宰相,听到庄子要来找他,本来很高兴,但是他底下几个人说,小心啊,庄子的才华比你高几倍,他来的话,他当宰相,你怎么办呢?那我们统统失业了。惠施紧张了,立刻发出通告,贴出画像,全国追捕庄子。庄子何曾受过这种侮辱,直接到相国府,找到惠施,见面不说别的,就说寓言。说南方有种鸟叫鵷雏,往北方飞,这种鸟飞的时候,不是梧桐树不停下来栖息,不是竹子结的果实不停下来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停下来喝。这时底下一只猫头鹰抓到腐烂的老鼠,看到鵷雏飞过去,大叫一声,哼。然后庄子说,你想拿魏国来吓我吗?换句话说,你的宰相之位对我来说,是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惠施听了这样的话,才放心,放心之后,正好国君有问题想不开,才跟庄子说,你用笔名吧,叫戴晋人。
主持人:那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把戴晋人当成庄子了。惠施推荐戴晋人来觐见,起到什么效果呢?
傅佩荣:就是前面我们说到的蜗角之争,戴晋人到堂上就说,有一只蜗牛,头上两个角,一边叫做触氏,一边叫蛮氏,等于是两个部落。这两个部落打仗,杀来杀去,一打就是十几天。但是,再怎么打仗,也不过是占到蜗牛的一个角而已,有什么好争的呢?魏国国君听了说,你跟我开玩笑吧?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庄子说,请问,天地四方有边界吗?没有边界吧,天地四方那么大,简直是无穷的。那么魏国很小,魏国的首都是大梁,大梁里面有魏王,更小吧。你跟别人争,从天地、整个宇宙看起来,那不是跟蜗牛角一样小的地方吗,何必争呢?魏王听了之后,就释怀了,然后把惠施找来,因为惠施推荐有功。魏王说,这个人真了不起,应该比尧舜厉害吧。结果,惠施怎么说呢,尧舜算什么,戴晋人的功力比他们还不知高了多少倍。这个惠施自从庄子说他不抢他的宰相位置之后,什么都好谈了。
主持人:如果戴晋人真是庄子的话,惠施的态度倒很有意思了。我们从庄子的故事当中,经常看到惠施跟庄子辩论,辩得不可开交,现在吹捧起庄子来,也是不遗余力。那么这个故事,如果放到我们今天的义与利当中的话,能够说明点什么?
傅佩荣:它的意思是说,利是一个有形可见的土地之争,这个城给我,那个城给你,这个利对国君来说,恐怕很在乎,但是从整个宇宙来看,土地算什么呢?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那你应该顺着自己的生命的自然的要求,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如果你开始为国事烦恼,将军献策要打仗,外交官就说要讲和,然后第三个人又说我们都在捣乱,弄到最后,不是天下大乱吗?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从这里就可以得到启发。
主持人:那么,这里面包含了一个信息,就是遇事不争的问题,《老子》当中有一句话——“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庄子是不是想说明这个道理?可是我们现实生活当中,面对很多利益的话,我们能不争吗?
傅佩荣:我们比较喜欢这个社会上,有明确的规范。譬如说我是老板,就定了奖惩办法,你达到什么样的功劳,就有什么样的奖励办法。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知道往哪里走,你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待遇,而不要经常随着老板的心意,大家去猜测。在人的社会就照人的社会来,庄子绝对没有反对,他希望这个社会,我是外化,与别人化成整体,让别人都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他的原则。庄子的目的是要我们保持内心里面属于真实自我的这一点,这一点不能保存的话,等于是你得到的也比不上你所损失的部分。
主持人:那么最后您能不能给我们明确一下,在庄子看来,这个义与利之间该如何取舍?因为现在我们很多人可能出现的是见利忘义,也可能出现有一些人是舍生取义,庄子怎么看?
傅佩荣:在这个地方就可以说,你要见到利,是小利,还是大利?小利大利怎么分呢?小利就是自我中心所得的利,你得到这个利,别人就对你有各种意见了,因为你得到,别人就没有了。那大的利是怎么样的呢?是非自我中心,就是我做的一些事是我该做的,该做的就是我的义,做了之后,得到的结果也算是利,所以这个利是我该得的。那么这个之外你不要有其他太多幻想,尤其是不要贪非分之财,希望我运气好一点,有一些财运等等,因为这些东西可能使你迷惑本性。所以在庄子来说的话,他会强调,你要把这个求利的心从自我中心化解,变成非自我中心,然后依照“义”,即社会规范,我做的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不能避开的,那就接受。
主持人:在庄子的眼中,看起来可能压根儿就没有义存在,他认为这世界本来就应该的,那你干吗要去管他呢?似乎他也觉得不必患得患失,能得就得,是不是这个意思?
傅佩荣:对庄子来说,义就是说,你不要求小的义,要找大的义。大的义就是能够顺其自然,本来就没有必要分谁是义,谁是不义,超越这个区分之上,让自己顺着本来正常的情况去做。你一分辨谁义谁不义、谁很不义,这一来,就变成是“诸侯之门有很多仁义”,那恐怕都是因势利导,不见得是真的义。所以庄子的义是大义,大的义是符合天地自然的规则,你照它去做就可以了。至于利的意思也是一样,小的利是自我中心的,大的利是不以自我为中心,把所有的万物本身存在的条件都加以尊重,这才是对万物最好的一个方法。
主持人:那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在义的层面上面,庄子就认为,依着正常的走就可以了,不要去想义和不义;那么在利益的方面,也不要患得患失,只要按照当前正常的一种渠道去获取就可以了。而且在庄子看来,没有了欲望,可能你的错误反而更少了。所以庄子他实际上想人们把欲望或者期望值降得稍微低一点,有没有这层含义?
傅佩荣:有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可能达到逍遥,他的逍遥不是说什么都不管,也不是不负责任的逃避心态,而是一种能够看到各种条件配合好了,他怎么样做可以让自己的生命很安定,长期维持一种好的状态。
主持人:关于利,庄子是不是这样认为,人不要患得患失,欲望要降低,眼前有能取之利,那当然要取,不要去强取。给我们的借鉴是不是就在这儿?
傅佩荣:是的,还可以再加一点,就是我们一再强调,要把这个利当作利于每一个人,利于每一样东西。道家的思想就是,“道”产生万物,人也在其中,因此,万物都有它一定的生存条件和理由,如果一个人得到利,他是自我为中心的话,很可能在这个过程里面,伤害到其他人或者其他万物的一些生存的条件。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可以设法把自我中心的利益的考虑变成非自我中心的利益的考虑。
主持人:庄子认为有大利、小利之分,不要去看小利,而去看大利,这一点可能我们实际操作去做的话比较难,但是这却让我想到了西方的一种资本主义精神,这个似乎有大利的含义在里面?
傅佩荣:对,你说得没错,你所提到的在马克斯·韦伯所写的书,叫做《基督教的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他里面提到,清教徒的思想认为,上天生了我,我有某种能力,我就要表现,不然就是对上天不好。表现能力最好的成果就是成就,社会成就,包括赚钱,这是第一步。赚的钱不能用,因为你用的话,就变成沉迷在世俗的享受里面。赚的钱不能用,到底要用在什么地方呢?改善社会,改善教育。我们不一定要接受西方的宗教,但是那种宗教的启发很有意思,跟庄子有一点相通的。上帝生了我有这样的本事,我不用的话,对不起上天,一用的话呢,赚了很多钱;但是我又不能用钱,所以我把钱分给社会,让社会得到改善。从这个角度来讲,跟庄子的大利确实有点相通的地方。
主持人:我们再反观社会上,实际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成功人士,他们积累了财富以后,再回馈社会,也许在这一点上面,他们做到了对大利的一种真实的认识。讲了这么多,归纳总结一下,庄子所推崇的义、利,就是大义和大利;如果我们真正具备了大义和大利,那么得失也好,欲望也好,都会变成非常的简单,也许我们就会少犯错误,少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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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七章 上下级相处的艺术
战国时期,楚大夫叶公子高要出使齐国。因为齐国办事情喜欢拖拖拉拉,所以叶公子高心里面很担心,万一没完成使命,还不知道楚王会怎么处罚我呢?他越想越担心,连日子也变得难过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叶公子高一向都是吃很清淡的食物,但是自从那天早上接到命令以后,内心焦急上火,晚上只能靠喝冰水,才把心里面的急火给压下去。这叫“朝受命而夕饮冰”,这个典故就从这儿来的,可见做下属的日子不好过。这上下级的关系应该怎样处理才得当呢?您是不是也在工作当中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扰呢?我们就问问庄子,该怎么办?
主持人:“叶公子高”的“叶”字,应该还有另外一个读音吧?
傅佩荣:是的,它念“shè”,“叶”是楚国的一个县。楚国在春秋时代,认为自己可跟周朝分庭抗礼,所以自称王。周王底下的诸侯,各国的国君只能称公。但是楚国的官,如叶公,就比其他诸侯国高一级,一个县长也称公。
主持人:通过刚才这个故事我们看到,在古代,做臣子的压力也是很大啊。
傅佩荣:古代是讲君臣关系,君的权力很大,可说是为所欲为;做臣子的,奉命之后,非完成任务不可,不然提头来见。在刚才所举的“早上接到命令,晚上就要喝冰水,不然内热了受不了”,就是一例。事实上古代的这种关系,在今天没有这么严重,今天的上级跟下属的关系,算是相对的关系,在古代则是绝对的关系,是完全不平衡的、倾斜的。庄子举了几个例子来比喻国君。他说,侍奉国君,就跟马夫养马一样,对马整天照顾得好好的,用贝壳、用竹筐给它装尿、装屎,但是有一天,马背上来了一只大的蚊子。马夫看到了,蚊子在叮马,这还得了,要保护它,就拍蚊子,一拍之后,这马吓一跳。它不知道有蚊子叮它,马夫是帮它的忙。这一惊吓之后,立刻把前面的辔头挣脱,把人踢伤了,发疯一样地跑掉了。可见,庄子对于国君实在是很没有尊敬的心意,用疯马的样子来比喻。另外一个比喻则是把国君讲得像老虎一样。
主持人:有的时候就是上面的人不理解你,其实你是为了他好啊。
傅佩荣:是啊,庄子把国君(上级)比喻为老虎,我们现在说伴君如伴虎。他说,一个养老虎的人,每天照顾它,照顾久了之后,老虎看到养它的人,也会有亲切感,因为你一来就有食物吃,就有好处了。但是养老虎的人很紧张,不敢给它吃一整只鸡,不敢给它吃活的东西,怕老虎凶性大发,因为老虎吃的东西都是处理好的,它就忘了自己是很凶的老虎,如果你给它整只鸡或者整块肉,它一下子就发挥它的兽性了,恐怕连养它的人都要遭殃。你看,庄子用这种方式来比喻上级。
主持人:其实,不光是在国君身边当差难,只要是在有上下级区分的情况下,好像这下级就比较难做。清朝的时候,一个人去做县长,字都不认识,他每次写数字写到“七”,最后一笔总是往里一勾。下属就跟他说,老爷,您这个七字写错了。县长就不高兴了,哪有下级给上级纠正错误的?他把笔一丢就说了,老子七字是写不好,可是老子“八字”好,你是当卫兵的命,我是当老爷的命。碰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上级,下级该怎么办呢?
傅佩荣:这个时候只好训练自己的修养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从下级慢慢升上去的,只有少数人生下来就是富贵命,要不然都是从下级慢慢升。所以你就要想到,以前自己当下级的时候,不太喜欢上级怎么对你。儒家对于这一点说得比较多,儒家认为,你不喜欢上级怎么样待你,你就不要这样对待下级。你现在是下级,不喜欢上级怎么样对你,将来你到了上级的位置之后,就要想到这一点。
主持人:这个观点如果放到孝道当中,就有一个说法,叫不养儿不知父母心。所以,这还可以换一个更简单的说法,叫换位思考。
傅佩荣:没错。说到换位思考,在《庄子·徐无鬼》里有个故事。徐无鬼本来是隐居的,有一天由于女商的安排,从山上下来,去找魏武侯。魏武侯看到他,就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是有名的隐士。徐无鬼和魏武侯谈了之后,魏武侯非常开心。女商非常奇怪,对徐无鬼说,先生究竟对君侯说了些什么?我一向告诉君侯的,从远处说,是谈《诗》、《书》、《礼》、《乐》,从近处说,是谈《金板》、《六弢》,见于行事而大有效验的不计其数,而君侯从来没有开口笑过。我们这些大臣一向是奉行大王的命令,大王说什么,我们做什么,他从来没有笑过,没有露过牙齿,你怎么今天跟他一谈,他笑得那么大声,我们都听到了,有什么秘诀啊?
主持人:对啊,他讲了点什么?
傅佩荣:徐无鬼说,我跟他谈怎么样相狗、相马。古代社会的娱乐很少,他就赛狗、赛马,这时需要有人会相狗、相马,知道这条狗是上等的,这匹马是上等的。徐无鬼跟魏武侯谈论这些好像八卦一样的东西。
主持人:这不就是纯粹技巧性的东西吗?怎么会逗得他哈哈大笑呢?
傅佩荣:因为平常当国君的人,大臣在他面前,没有一个人讲生活上的话,都是讲门面话,都是讲一些非常客套的、冠冕堂皇的话;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国君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有平常的生活。徐无鬼接着又说,越国有一个人被流放——他把国君比喻为流放的人了——这个人离开国家几天后,看见认识的人就很高兴;离开国家一个月后,看到曾在国内见过的东西就很高兴;等到离开国家一年以后,看到像是同乡的人就很高兴。这不是离开故乡越久,思念故人越深吗?长久居住在旷野中,听到人走路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有兄弟亲戚在身边谈笑呢!很久没有人用真实的言语在君侯身边谈笑了啊!我现在跟魏武侯谈话,只是把他当作平常人。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自己跟别人相处,非常自在,不需要摆架子,不需要说门面话。
主持人:在这个故事里面,我觉得对君王是充满了同情的,觉得他们就像被流放的人,非常可怜,犹如孤家寡人,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们。这样想想,是不是当上级也挺不容易的?
傅佩荣:确实如此,因为上级如果不是最高的领导,他上面还有上级,他也有他的压力,他只好把他的压力转嫁给他的属下,这样一来,做下属的应该怎么办呢?自古以来,都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
主持人:我们还得想起“换位思考”这个关键词,有时当上级的,压力其实比下级还要大,他也不容易,活得也很累,甚至比下级更累。这样一想,我们可能就觉得,上级,尤其是经常提出苛责的上级,也变得不那么可恨了。
傅佩荣:没错,有时说不定他接了他的上级一个电话脸色就变了,上级对他的要求,他根本都看不到对方,马上就要去做许多事情,那我们作为他的属下还可以直接看到他,互相沟通,他说不定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这样地换位思考的话,就比较容易从他(上级)的角度来替他设想。
主持人:要是能够和上级沟通,说明这个上级应该是个不错的上级,我们就怕遇到那种蛮不讲理、很难沟通的,那应该怎么办?
傅佩荣:在这个时候,庄子只能够说,外表要设法去迁就他,内心里面最好能够顺从他,但是迁就不能太过分,顺从不能太过头。你一旦又迁就又顺从,到最后完全没有立场。上级如果走偏了,你跟着他走偏,将来如果出了事,你第一个倒霉。
主持人: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跟儒家的一些观点似乎不太一样,在儒家的观点当中,如果看到君王昏庸,作为臣子一定要直言进谏,这才是责任。可是您刚才说到顺从,即便他是一个不太好的领导,也要去顺从,您觉得这合理吗?
傅佩荣:在庄子看来,他考虑到两点:第一个,我先要保命。如果我直言进谏,国君说杀就杀了,古时候人命真是没有什么保障的。第二个,直接对抗达不成什么目的。你如果直接跟他对抗的话,他说不定免你的职、罢你的官。所以,第一个我先保住命;第二个我要把事情办成,就要采取适当的方法,先顺着你,尤其是直言进谏,一定要选择时机,选择适当的话来说。庄子还说,我对你很好,别人问到你的时候,我就说一些溢美之词;我如果对你不太好,别人问你我怎么样的时候,你就说一些溢恶之词。美就是说好话,恶就是说坏话。人很难避免“溢美、溢恶”,往往按照个人情绪、喜不喜欢这个人而定,庄子建议我们不要有这两种缺点,最好选择实实在在的话来说,说多说少都不行。庄子也了解,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困难,上下级关系的紧张。他的观点就告诉我们怎么样能够完成任务,又不要添加自己任何的情绪,或者制造一种不必要的紧张关系。
主持人:我觉得很奇怪,在我印象当中,似乎儒家更注重实用,而道家希望的是无为,但是在刚才庄子关于上下级关系处理的观点中,我们看到的恰恰是实用,而且比儒家的原则显得更实用。
傅佩荣: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讲庄子的时候,要经常讲到司马迁的话,他说庄子这个人虽然学老子,但是“其学无所不窥”,什么书都看。庄子本身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平凡的百姓,只做过小小的公务员,但是他对于上层,那些大官、国君之间的关系,了解得比谁都清楚。换句话说,我们读《庄子》有一个好处,你不用自己去做一件事,就知道那件事情复杂的情况。庄子也说,人的社会总要运转,国君再怎么样不好,国家不能够没有国君,一定也需要各级大臣来做事情,那么如何让国家机构顺利运作,目的是要让老百姓不要受苦。这一套思想,一般人比较少谈,事实上它才是庄子真正精彩的部分。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世俗提出各种看法,让世俗机构运作起来,至于我要保护我自己,我自己隐居、逍遥、与道相处,那是我的另外一种秘诀。可见,庄子对自己和世俗分得很清楚。
主持人: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庄子给我们的建议是非常明确的。庄子之所以有如此明确的观点,是不是跟庄子所处的环境有关?就是那时,他所听到或者见到的坏领导、坏君王实在太多。
傅佩荣:他也举了很多例子,如果照儒家的做法,有的是忠臣,有的是孝子,下场都很惨。这种故事举多了之后,就觉得应该找一条可以活命,又可以把事情办完的路。庄子就在这个地方下工夫。如果没有办法了解庄子这一部分的话,我们有很多人生的困惑,凭什么问他呢,他又怎么回答我们呢?
主持人:这样说的话,我们更愿意听听庄子能够给我们更加具体的操作办法,譬如,过去很多忠臣,因为直言进谏,最后被昏君给害死了,所以感觉忠臣老是没有好结果。但是,怎么样才能够既影响所谓的领导,同时又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庄子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建议?
傅佩荣:庄子举的很多例子都非常有趣,譬如,有一个人长得奇形怪状,身体残缺,他替国君做事,久而久之国君觉得这个人非常正常,因为他的脖子很粗,结果国君看他看习惯了,见到别人,就觉得别人脖子太细。这个人跟国君在一起,国君不觉得有任何压力,同时又很信赖他。可见你要让上级信赖的话,需要智慧,整个庄子的思想,重点放在智慧上面。譬如,他如果像婴儿,你跟他像婴儿一样;他如果不注重威仪,你就跟他一样不注重威仪;他如果想怎么样,你就跟他怎么样。换句话说,要把国君当作一个主动的对象,好比是两个人跳舞,他主动,你就被动,顺着他,让他带着你走,然后在关键的时刻,再给他一些暗示,让国君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没有给我建议。做到这一步就不错了。
主持人:这里面似乎暗含投其所好的痕迹,当然又有因势利导包含在其中,这是不是有点像打太极拳的感觉?
傅佩荣:确实是,道家基本的原则是柔弱胜刚强。领导者,属于刚强、阳刚,那我就是阴柔,我是你的下属,我当然顺着你,你带我怎么走,我跟着怎么走,但是我的阴柔可以让阳刚不要太冲、太直,稍微调和、调节一下。所以道家的思想像太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可以调和成为一个整体。
主持人:有人说,历史上那些下场不太好的忠臣,原因是他们不懂得变通,因为他们太刚强、刚烈了,他们要去劝说那些君王,往往是用错误的行为硬碰硬,可是你要知道,君王不认为他自己错,反而以为他自己是对的。这样硬碰硬的话,最后就是两败俱伤。如果照刚才那种说法,是不是与一个难以沟通和难以扭转的上级相处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润物细无声?
傅佩荣:对。事实上很多人也认为,儒家好像是硬碰硬的,其实不然,在《论语》里面,孔子称赞他的朋友蘧伯玉说,这个人是个君子,国家上轨道,他出来做官;国家不上轨道,他可以“卷而怀之”,把自己藏起来。孔子也对颜渊说过,有人用我们,就出来做官;没有人用我们,就藏起来,只有我跟你颜渊两个人做得到。正因为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孔子才会说,只有他跟颜渊做得到。这种说法与庄子的原则基本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异。由此可知,我们要学会判断时事,你连时事都不能判断,硬碰硬,身家性命就没有了。做坏事的人还是照样做,那你怎么办呢?
主持人:有这么个故事,您能不能从中给我们分析出点什么来?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总经理,他在某一文件上签了字,就让秘书寄出去。结果秘书偷偷地把它压下来了,因为他觉得,老板这一次的决定肯定是错的,肯定会后悔。果不其然,没两天,这位总经理就开始抱怨,不该那么早下决定签下那个文件。这时秘书嘿嘿一笑,说,文件还没有发呢。总经理表面上感谢他给自己挽回了很大的损失,但是要给他记处分。后来这个秘书不服气,找董事长去理论,结果董事长直接给了他一个处分——解雇,您觉得这个秘书的问题出在哪里?
傅佩荣:在于他自作聪明,并且没有给老板留面子。在一个团队里面,通常是要求按照身份、角色承担责任。如果说你不是这一级别的,私自越权处理某事,第一次这样做是对,那以后你每次都这样做,万一错的话怎么办呢?除非这个秘书自己独当一面,他来决定。否则,他等于是直接违反了上级的一个命令。
主持人:这里面说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他替他的上级作决策,他剥夺了上级的决策权,是不是问题在这儿?
傅佩荣:没错,如果这样的事情可以容忍的话,那以后每一个层次的人都可以越权处理公司事务,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虽然最后或许结果很好,万一不好怎么办呢?整个体制就没有人负责了。上面的那个董事长的考虑,我相信有他的理由。
主持人:通过刚才那个故事,我们得到一个启发,作为下级,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变成上级的上级,给上级做主,这样的话肯定好不了。那么,上下级之间发生矛盾,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存在,就是大家的工作理念不同,连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姜子牙也曾经遇到过和周文王意见不同的时候,他是怎么解决的?
傅佩荣:在《庄子》的介绍里,他根本就不说话,当然,这不一定符合史实了。据庄子的说法,周文王要起来革命,姜子牙不太赞成,他私下认为革命的时机不成熟,这时革命会造成天下纷扰不安,而对于结果如何处置,也没有把握。但是,他没有当面反驳,不说赞成,也不说不赞成,只是半夜一个人就走掉了。走掉之后,周文王才发现,这是对他的说法的抗议,于是文王赶紧自我检讨,连夜追回姜子牙。这也是一种解决上下级不同意见的方法,就是“和则来,不和则去”。
主持人:另外,在上下级之间还容易出现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理念不同时,往往会出现矛盾,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所想的实在是让上级没有办法理解,该怎么办?
傅佩荣:在《庄子》里面也谈到类似的故事,也是我们很熟悉的姜子牙与周文王。周文王想请姜子牙为相,他知道大臣们会反对,因为从外面找一个没有任何资历的人当宰相,那大臣们怎么看呢?所以周文王就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父亲告诉我,要用某某人,你们觉得怎么样?大臣们说,既然是先王托梦,当然照做。周文王借先人托梦之说,就把姜子牙请来为相。姜太公采取的是什么都不做,而什么都做好了,有点像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在庄子笔下,这些伟大的人物都是什么都不做的,“无为”,但是治得很好,就是说,尽量不刻意做什么事,最后反而使得天下可以安定。后来周文王起来革命,把商纣王给革掉。姜子牙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因为天下已经这么乱了。他就半夜离开了。离开之后,周文王就知道姜子牙有意见,不太赞成。可见,庄子讲历史故事,是自己选材加以渲染,达到自己所需要的版本。
主持人:我们刚才讲的是下级如何和上级打交道,那么接下来我们来讲讲,上级该如何来管理下级。现在一说管理,就是什么MBA、MPA,如果庄子来给MBA们上课,他会教这些领导者一些什么管理艺术?
傅佩荣:如果让庄子来教,有一个故事,是庄子说的寓言,可以参考,就是我们很熟悉的成语“朝三暮四”。现在用“朝三暮四”是批评一个人没有常性,说的话又不算数,意见改来改去。庄子的原意不一样,他说,有一个养猴子的人,跟猴子商量说,我现在快没有钱了,以后的食物要控制一下,给你们早上吃三升栗子,晚上吃四升栗子。猴子们都很生气,这个人就说,那好吧,我们倒过来,早上给你们吃四升栗子,晚上吃三升栗子,你们觉得怎么样?猴子听了都很高兴。事实上我们都知道,猴子实在是没有完整的看法,三加四等于七,四加三也是等于七。庄子的用意是,从整体来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先多先少的问题,那你为什么有情绪呢?所以作为一个管理者、领导者,一定要记得,避免让员工有任何情绪困扰,因为情绪困扰对工作的伤害最大。很多人一闹情绪,惰性和抗性就来了,不办公、不做事。因此,领导者要避免让他们有情绪问题,这时就要设法用一些技巧,像这边所谓的“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可以作为参考。
主持人:现在朝三暮四已经被人以讹传讹了,变成一个人摇摆不定,朝令夕改的感觉。当然,今天我们把故事的原样给大家讲了以后,大家才知道,这是管理者的艺术。其实这里面有一个成本的总量控制、效率最大化的问题。
傅佩荣:对。其实我们讲朝三暮四的故事,除了作为一个管理者的参考之外,也反映了庄子的一个特别深刻的思想,就是从整体来看问题。譬如我们拿一个人来说,你选择少年得志,还是大器晚成?但是你不能两个都要,如果你前面少年得志,后来就不一定是大器晚成了。事实上人生也是一样,你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个整体来看,你就不会有情绪,得意的时候不嚣张,失意的时候不难过;看到别人风光不要羡慕,别人倒霉不要去嘲笑。在庄子思想里,这一点是最难做到的,就是说,你要保持一种稳定的、平常的心态。当一个政治领导或者企业的负责人,一定要能够做到高瞻远瞩,在上位纵观全局,才能处理各种复杂的变化问题。这一点能做到的话,相信他的管理效果应该是不错的。
主持人:其实现在的企业领导者,应该充分发挥古人的智慧,在欧美流行弹性工作制,说白了,就是“朝三暮四”的活学活用。接下来,我们来看看管理者的类型,现在流行把管理者分成五种类型:老虎型——自信心强,竞争力强,有决断力;孔雀型——人际关系能力强,擅长口语表达;考拉型——平易近人、强调和谐;猫头鹰型——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变色龙型——适应力比较强,擅长协调。这五种领导模式,庄子会最赞同哪一种?
傅佩荣:如果用一句我们很熟悉的话来说,庄子理想的管理者类型应该属于卧虎藏龙型的。卧虎藏龙代表有自信,对于人生各方面的问题充分理解。他如果来当领导,显然是有老虎这样一种能力的,有自信,力量很强,但是他会“卧虎”,不会让你们觉得受到威胁、有压力。“藏龙”,我们讲变色龙,一般是不太好的意思,好像随机应变没有什么原则,但是庄子不会让你觉得那么明显。这几年,大家常常提到卧虎藏龙这个词,用来讲庄子的领导风格,大概可以适用。
主持人:那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庄子认为,最好的领导者是把老虎型和变色龙型做一个混合,里面是老虎的身躯,外面是变色龙的皮。
傅佩荣:就好像外柔内刚一样。
主持人:那么最好的领导者,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傅佩荣:如果说请教道家,可以推溯到老子,老子提到领导的四种类型,最好的是让老百姓感觉不到有人在领导。
主持人:这叫“太上不知有之”。
傅佩荣:对,第二种是让老百姓喜欢他。
主持人:“其次近而誉之”。
傅佩荣:接着,是让老百姓疏远他,保持距离;最后当然是老百姓要骂他了。这四种在老子的分法里面,一般人会喜欢第二种,我喜欢老百姓拥戴我,大家都称赞我,投票都选我。但是老子认为,他这次投票给你,下一次不一定了,他恐怕有不同的需求了。最好是让老百姓感觉不到有人在管理他,到最后的结论是“百姓皆谓我自然”,老百姓说,我们是自己这样子,并没有人带领我们,我们就过得很平静了。所以,老子的思想与庄子的思想,连贯起来用在管理上,就是说,当你要领导人,你不要感觉到,别人在被你领导;你要领导别人,要用别人来推举别人,譬如说我当领导,我就要把你们抬高,说都是你们合作,我才能领导。
主持人:其实运用老庄思想进行统治和管理,在汉初的时候用得特别多。譬如,汉初三杰之一——萧何去世以后,按照刘邦的遗嘱是要曹参来继任相国。可是曹参到任之后,很少有什么举措,啥也不干,朋友问他,你怎么什么都不干啊?他说,我的智慧能超过萧何吗?众人都说不出来。他又说,所以啊,萧相国制定的政策要一百年不变,我等只要尽可能地无为而治。后来文帝和景帝也都用过无为而治的管理办法,再到他们的大臣当中,甚至有叫“卧而治之”的,躺着就可以把天下治理好了。这种所谓的无为而治,在管理当中应该如何借鉴呢?
傅佩荣:这可以说是最上乘的艺术,基本上可以让适当的人在适当的位置上。但是,治国者,他本身有一个最高的原则,原则是要天下太平,如果已经战乱很久了,要休养生息,这时就要能够与民休养,过太平日子。人生不是打仗打下来的,过太平日子,才能够日久天长。所以道家的思想,在没有外患、敌国的时候,运用起来当然没有问题。如果后面有其他的问题,恐怕又要改变策略了。
主持人:说了这么多,就如何管理的问题,我们真是大受启发。庄子深得其道,如果他要做一个管理者的话,会不会也做得特别好呢?
傅佩荣:这一点很难去证明了。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曾经有机会担任楚国的宰相,楚王派两个大夫来看他,他正好在蒲水边钓鱼。两位大夫说,我们大王想请你辅助国事。等于当宰相了。庄子头都不回,听口音就知道他们是楚国人,然后说,你们楚国庙堂之上有一只乌龟,放了三千年,请问那一只乌龟是想活着在烂泥巴里面夹着尾巴打滚,还是喜欢死了被供在庙堂上呢?这两位大夫听了之后,立刻回答说,当然希望活着。庄子说,我就是希望活着在泥巴堆里面打滚。现在过了两千多年了,我们再来看庄子那个时代,就是出来做官,能改变国家大局乃至整个战国时代的趋势吗?恐怕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们只能说,如果人生在这条路走不通,你要记得,一定要别的路可以走。人活在世界上,要常常记得,你就算生在不好的时代,生不逢时,或者自己本身遭遇非常的不理想,你还是有路可以走。道家并不是逃避,而是希望,当你在考虑这种上下级的关系、人际之间相处的关系时,一定要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才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如果你不愿意付出或者这个结果没有把握,那你就不要勉强。庄子不是要我们一定要跟他学,他只是建议在某些情况下,尤其中年阶段,心情跟他类似的时候,不妨有另外一种选择,暂时把这些放下,让自己可以从“道”里面得到一些启发,然后展现生命逍遥自在的一面。
主持人:庄子不愿意做官,但是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还是普通人,我们要为一个个的目标去奋斗,难免就会处于上下级关系之间。听了庄子的一席话之后,我相信可能会让我们在处理上下级关系的时候,变得游刃有余。
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六章 与他人相处
《庄子》里面有这么一个故事: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来跟孔子请假说,老师,我要出国去了,不能再跟您继续学习了。孔子就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啊?颜回就说,我要去卫国,辅佐卫王,老师您不是跟我们说过,治理得很好的国家,不用去,去了也是白拿人家工资,要去就要去危险的地方、困难的地方;现在卫国很乱,正是需要我的时候,老师您看怎么样呢?孔子冷笑一声说,你去吧,去了就掉脑袋。颜回心里肯定很纳闷,老师怎么没个准啊,之前让我去艰难的地方,现在又不让去了,卫国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孔子为什么会对颜回这样说呢?
主持人:刚才我们讲的是《庄子·人间世》当中的一个故事,孔子为什么要对颜回那样说呢?
傅佩荣:因为孔子想考验一下颜回准备好了没有,你说你到卫国去,想帮助他的国君,但是你了解什么是国君吗?那个国君的性格、他的想法你知道多少呢?颜回只是一片好心,好多读书人稍微有点学问,就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家做点事情,但是又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到时候恐怕是白白浪费性命。
主持人:有那么严重啊?照孔子看来,如果不了解当时的卫国国君,那会是什么后果?
傅佩荣:这段话在原文中很长,后面就是孔子问他,你准备得怎么样?颜回提出三种方法:第一种我设法跟自然学习,跟自然学习就是说我是自然的孩子,国君也是自然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是来自大自然的,所以大家都不要有心机,等于是从头开始;第二种,我是设法按照人的规矩,该跪下就跪下,该请安就请安,国君也不能说我不合礼仪;第三种,我用古人的话来教训国君,不是我在说他,而是古人在说。
主持人:我觉得这三套方法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傅佩荣:是啊,但是孔子很不满意。他说,这样还是不够,那三套方法用在卫国国君身上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你还是不要去了。因为孔子知道,国君也是一个人,万一哪一天他心情不好,一念之间,他不会对从鲁国来的一个颜回讲客气的。他如果不信赖你,你以为自己直言进谏,话说多了,他认为你诽谤他;如果话说少了,他认为,你的话说得不太中肯。就是说怎么样做都不好,叫做动辄得咎,在这个时候你就要考虑到自己的处境。
主持人:那么在这个故事当中,孔子最后给颜回的建议是什么?
傅佩荣:这个建议,我们在谈庄子的时候会经常谈到,叫做“心斋”,那就是一种特别修养的方式,我们可以把它放在“跟别人相处”上面来看。孔子认为颜回还不够,因为他还需要某些修炼。孔子说,“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就是说我自己先修养到一个时段,我再来要求别人;否则光说做得不好,应该如何、如何,谁都会说,说话很容易,但是请问,你说的就算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听呢?因为你自己也不见得做得好。人与人相处最怕的就是由于缺乏信赖而说了过多的话,到时候反而造成误会。
主持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话听着有点怪,为什么呢?我们从小就听着孔融让梨之类的故事,听的是这种教育,说别人的事情总是比自己的重要,可是庄子为什么要提出先己后人呢?
傅佩荣:他的理由你从今天来看也觉得很有道理,为什么?因为所谓的“人”是天下人,天下人这么多,从父母亲开始,到亲戚朋友,到外面一般不认识的人,都是天下人。如果说你先考虑到别人,考虑谁呢?光是考虑到别人这两个字,那就排不完顺序了。所以你自己本身如果不能先站稳,你能帮得了谁呢?儒家对于人我关系,注意到人我互动,构造一个网络,但是也强调,“己欲立而立人”,自己站稳就要帮助别人站稳。像这样的话,说明儒家也是从修身开始,也是先从自我要求开始;在道家思想里,它不管你能不能帮助别人,而是先保住生命的真实的情况再说。对于生命的真实情况,其实要求很少的;平常我们跟别人来往,要求别人这样那样,往往是希望别人给我们某种回馈,道家就是设法把这些因素放开,珍惜自己的生命,自己觉悟自己有什么样的潜能可以开发出来。
主持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那还能做什么事情呢?自己还爬不起来,那就没办法去扶别人。您刚才说儒家把修身摆在第一位,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还是第一位的,庄子提出的这种所谓先己后人的处世方法看来还不是另类,而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
傅佩荣:是的。但是也有人批评庄子,说庄子这种想法和孟子批评的杨朱一样,杨朱的有名的做法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他们认为庄子也是宁可保护自己,不愿意伤点脑筋去保护天下人。事实上这并非庄子的想法,庄子如果可以做一点事帮助别人,他肯定愿意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做这点事也不见得帮得了别人。很多时候你以为你能帮别人,你帮了现在,说不定害了将来。所以我们常说,如果你对一个孩子过度溺爱,你以为你爱他,他将来反而不能够独立,这反而变成在未来有困难。作为庄子,他喜欢从长远来看,所以他说,我自己先站稳,我的生命我先珍惜,如果别人都跟我一样,珍惜他各自的生命,天下就太平了。这是他基本的观点。
主持人:您刚才说到那个杨朱的理论,后世很多人认为庄子的理论带有类似的色彩。其实不然,我觉得可能是庄子提出的下一个原则,那就是他说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傅佩荣:这段话出于《庄子·养生主》,他里面讲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有人把它理解成:做好事不要接近到出名的时候,做坏事不要接近到惩罚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就变成:你可以做点小坏事,不要做大坏事,做大坏事就要被惩罚了。这样讲,等于说好事先做一半,坏事再做一半,都没有事儿。这不是庄子的意思,庄子的意思是,善于养生的,不会赢得长寿的虚名;不善于养生的,也不会走到伤残的地步。如果你善于养生,假设我现在养生很好,今年八十岁,脸色红润,别人都问我养生的道理,我一天到晚就跟别人讲养生的道理。说实在的,你不要因为养生而出了名,反而累得要命,违背了养生的原则。
主持人:这一点,还真有实例。江苏南通的如皋被称为长寿之乡,那里出现过好多寿命超过一百岁的老人。据说有些老人本来还可以活得更长一些,但是就因为他们活过了一百岁以后,不断地有外界的媒体来询问他们养生之道,最后他们就给“累死”了,没有再继续长寿下去,这说明可能也是违背了养生这个道理。
傅佩荣:对,这正好是庄子的想法。那么倒过来,“为恶”并不是做坏事,而是说,你不善于养生,就不要走到伤害自己的程度。譬如,我吃喝玩乐,不注意到身体的需求,结果导致中风,身体残疾。这才是庄子“为恶无近刑”的意思。如果我们把这句话单独抽出来看,难免容易造成误解,离庄子的原意就很远了。
主持人:看来庄子不是怂恿人家去做坏事的。
傅佩荣:不是的,这跟前面的正好联起来,前面说先己后人,“先己”就是要先珍惜有形可见的现实的身体、生命,你才可能开发起心智方面以及其他层次的境界。
主持人:我还有一个疑惑,庄子提到这么一个看法:“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什么意思呢?受到人情的驱使,这个人会容易变得虚伪;受天道和自然的驱使,这个人就不会变得虚假了。这好像说周围的人,就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变得那么可怕,只要人和人在一起,就会变坏,有没有这个意思?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道家的思想把人的生命看得很特别。因为宇宙万物有一个特色,就是有规则,像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这些;但是人类出现了之后,他是万物之灵,脑袋特别聪明,就会去想东西,就会去设计,像礼乐制度、上班的规则这些;一旦设计之后,到最后我跟别人相处、来往,就没有办法,逼得我不得不伪装,如果我不伪装,别人就认为我好像没有教养或者是不会说话。那么,如果照自然界的规则,就没有伪装的问题,我按照自然界的发展,我是一个生命,这个生命跟其他生物的生命一样,饥则食,渴则饮,累则睡,很单纯。你刚才所说的,正好反映出道家的一种观点:宇宙万物把人分成两部分,人的身体属于大自然,另外一个属于人类,人类有思想,就有选择的问题,一有选择,就会安排各种礼乐教化,就是刚才我所说的。
主持人:是不是庄子有社交恐惧症,特别害怕一个人到了人群当中,然后变坏?是不是他想要逃避?
傅佩荣:确实有很多人批评庄子,说他有逃避主义倾向,对人间好像不太信赖,要设法逃避。事实上,当时是战国时代中期,战乱频仍,确实有很多危险的情况发生,所以在这个时候,遁世隐居就是一种智慧的判断。你如何判断让自己可以活得平安还是长久?或者活得轰轰烈烈一下子报销了?那就得看你自己的选择了。至于社交恐惧症,在古代没有这样的观念,因为当时古人的社交活动往往是相对行业的,譬如说我做什么行业,就跟这个行业的人有比较多的接触机会。不像现在,社交是全方位的,各种人都可以来往,对现代人来说,这恐怕也是一种压力。我们看庄子的思想,有时候会觉得蛮单纯,但是今天这个时代,单纯不是也有可取的地方吗?我们今天不就是因为生活的内容、生活接触的范围太复杂了,以至于很多人受不了吗?
主持人:单纯的对立面就是有污染的,如果说,道家崇尚一个人,单纯、清纯,那么是不是相对而言的?毕竟那个人群很可能是复杂的、有污染的,正所谓人心叵测。
傅佩荣:庄子对人心的描写是我所看到的文字中,写得最丰富、最深刻的。他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登天。人的心就像山川一样危险。并且要了解人心难于登天,就是不可能了解一个人的心。因为人心变化莫测,早上想的是上海,晚上想的却是巴黎了,且不要说早上、晚上,一刹那间都可以想到,现在想的是古代,马上又想今天的事。换句话说,人心可以说是变幻莫测,放在人际关系中又构成多重的复杂性,以致到最后,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很多时候一个人会忽然觉得:这是我的意思吗?话说出来,才觉得这不是我的意思,别人却说你刚才说了什么话。由此可见,庄子对人的了解确实让人惊讶,我自己读庄子很长时间了,常常觉得,他这个人生活那么单纯,对于人类社会复杂的现象、人心微妙的情况却如此熟悉,真是一个奇迹。
主持人:照这样说的话,人心叵测,人群就是一片难测的心树起来的森林,进去了很容易迷路。按照庄子的说法,是不是就不要和人群打交道?是不是有一点自闭的现象?
傅佩荣:根据西方的研究,所有伟大成就的人,都有某种程度的自闭症,譬如牛顿、爱因斯坦,他们在某一方面跟别人都不太来往,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对于有关庄子自闭症的问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是说他是某种天才,看到了某种限制,知道某一方面非我专长。我们也不能把庄子想成完美的人,他也许对于社交方面的活动不太热衷。像他不愿意出来做事,做一段时间小公务员(曾为漆园吏)就不做了,这里也可以看出来他有他的限制。但是他至少没有妨碍别人,他不会说:你们都错了,只有我对。他曾经谈到有关辩论方面的问题时说,我们不要裁判,没有人可以判断别人。今天我们只能就我们所处的21世纪的社会,看看能从庄子那里得到什么启发。我们讲如何跟别人相处,在今天这个时代是复杂有余而单纯不足,如果从庄子里面可以学到一些譬如“心斋”、“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这些方面的观点,我相信有一种平衡的作用。
主持人:如果您说庄子没有明显的自闭症倾向,他交不交朋友呢?
傅佩荣:在《庄子》一书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庄子是有朋友的,其中一个有名字的朋友惠施,我们已经谈过了,另外一个朋友是没有写名字的。关于这个没有名字的朋友的那段故事很有意思,里面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思考的地方。有一次庄子带着学生上山游玩,在山上看到一个人在伐木,而旁边一棵很大的树却没有被砍伐。他们都感到很奇怪,就问那个伐木人,这棵大树怎样不砍呢?伐木人回答说,这棵树歪歪曲曲长得不好,没有实用的价值。这棵树因为无用就得到保存。接着他们下山了,来到庄子的一个朋友家,朋友一看庄子带了好几个学生来,很兴奋,就立刻说,杀一只鹅招待朋友。仆人就问,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那一只,因为它没有用,不能看门。第二天,庄子的学生就问,老师,山上的树木因为没有用就得到保存,山下人家的鹅因为没有用被杀,我们该怎么办呢?活在人间真的是步步惊险。
主持人:到底有用、无用该如何取舍,这是个问题。
傅佩荣:庄子怎么回答呢?庄子真是个天才,他说,我庄周就要处在有用、无用之间,该有用时我就有用,该无用时我就无用。这里面就牵涉到一个判断,我发现这些古代的天才都有这种能力。譬如,别人问孔子关于一些伟人的效仿,孔子回答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无可无不可。就是说没有一定要这样做,也没有一定要那样做。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滑头,这不是滑头,是一种活生生的智慧,知道昨天这样做是对的,今天不一定,因为情况改变了,所以你随时都要保持高度的警觉。庄子也是一样,他对朋友之间的友情、友谊也可以看得出来,不然他的朋友怎么可能杀鹅请他吃呢。
主持人: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人人都变得单纯和纯净了,人群也就变得纯净了,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庄子应该是不拒绝交朋友的。庄子在交朋友方面,能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意见?
傅佩荣:有的,庄子有一整套办法,有的时候你会觉得,这真的是庄子讲的吗?在庄子的书里面提到“九征”,就是九种检验的方法,用来检验一个人是否可靠。我先把这九个字列出来:“忠”,忠心耿耿;“敬”,尊敬;“能”,能不能干;“智”,智力够不够,反应如何;“信”,是不是守信用;“仁”,是否有仁德、爱心;“节”,能不能自我节制;“则”,能不能够坚持原则,遵守法度;“色”,是否经得起美色的引诱。
主持人:那么如何来考察朋友身上是不是有这样的特点呢?
傅佩荣:庄子的这个做法不仅仅可以用在朋友之间,像我是上级,我是长辈,那我如何去检验下属或者晚辈呢?第一个 ——“忠”,“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派遣他去远方,观察他是否忠心。因为一般人在身边很忠心,是没有问题的,到了远方之后是不是还忠心?那就不一定了。这是第一。
主持人:就是用下放边远地区的方法来考验他。第二个呢?
傅佩荣:第二个是“近使之而观其敬”,安排他在身边,看他是否恭敬。也就是说在身边的时候,有时候会因为很熟悉之后,就没大没小了。平常客客气气保持距离,一旦熟了以后,就变成什么规矩都不管了,这是第二个。
主持人:这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折腾你一下来考验你。接着呢?
傅佩荣:第三个就是“烦使之而观其能”,交代他繁重的事务,看他是否能干。有时候你要培养一个人才,你就得给他很多事情做,通常他会说,你怎么老是找我一个人啊?但是能者多劳啊,我就要看你能力达到什么极限,然后下一次我才有机会给你升职。如果说我没有给你很繁重的工作,让你升职,那别人也不服气。这是第三个。
主持人: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叫压担子,给你压的担子尽管很多、很重,但是你表现的机会不就多了吗?接下来还有吗?
傅佩荣:第四个就是“卒然问焉而观其知”,要看他是否明智,这时候就要突然问他问题。有时候你看一些选美比赛,到最后都有机智问答,这时你就知道谁聪明谁不聪明了。所以有时候就要随时立刻问别人问题,不要让他有准备的机会,看他临场的反应如何。
主持人:那么接下来呢?
傅佩荣:接着就是“急与之期而观其信”,给他急迫的期限,看他是否守信。我现在与你约定商量事情,在将来的时间你要做到,这叫做我们约定好;但是时间很急迫的话,譬如说,你明天就要把这个节目做好,然后播出,这个就是太急迫了,你如果把它做好的话,代表你说话算话,言而有信。这也是一种检验的方法。
主持人:只要我接受了这个任务,不管任务有多紧,我都要想办法一定完成,要不然就不要答应。
傅佩荣:对。然后第六个就是“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委托他钱财,观察他是否行仁。你看到钱财会不会起歹心,起心动念呢?如果你还能够坚持做我该做的事情,走在正路上,代表这个人可以行仁。古代有一句话:“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这是《论语》里面阳货所说的话。就是说如果你要发财,就不能做好事了;你如果想发财,做好事的话,要花钱,钱就攥不住了,无法把钱财积聚起来。仁和富二者不能兼全,就有矛盾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就要让你管钱,看看你是否能够行仁。这是检验一个人的方法。
主持人:像过去的晋(山西)商考验自己的伙计时,掌柜的会故意丢几个钱在地上,借以观察清晨扫地的小伙计捡到了以后,会如何处理。这倒是个检验人品的好办法。
傅佩荣:接下来的第七个是“告之以危而观其节”,跟他讲处境危险,看他是否能够有节操。节操就是我坚持原则,宁可杀身成仁这些。通常,有些人碰到处境危险的时候,就变节了,不能坚持原则。这是第七项。
主持人:这一点就说明,一个人是否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坚持原则不动摇。那么第八个呢?
傅佩荣:第八个是我们常常见到的,就是“醉之以酒而观其则”,让他喝醉酒,看他是否守规矩。酒能乱性,很多人喝醉酒之后,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然后胡作非为。有些人平常表现还好,一喝醉酒就有问题了。这时候你就要看,如果他喝醉酒出问题,将来你让他办事或者到外面别人灌他酒,怎么办呢?
主持人:这也是一个弱点,那么最后一点呢?
傅佩荣:就是刚才我们说的“色”了,“杂之以处而观其色”,就是说,让他男女杂处,观察他是否端正。看他是不是像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主持人:刚才您说了九种检验人的方法,当然,我们不可能说检验一个朋友或者哪个人的品行时,要拿着这九条,一条一条去勾。这里面也有几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譬如,身处险境的表现、喝酒、处理金钱的态度,以及男女共处这些日常生活的问题,给人感觉是庄子设立了一个衡量人的坐标,把人往这里一套,就知道这个人好不好交往了,操作性还蛮强的。如果他要出一本什么“交友手册”的话,我估计我第一个买。刚才我们说的是去选择和我交往的人,我选好了人家是合适的,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我,才能交往,如何才能让别人看得上自己,愿意和自己相处?
傅佩荣:我们自己也要经得住“九征”的检验,你不能说我光检验别人,你不要管我,这不行。
主持人:要自检。
傅佩荣:跟别人相处,你没有办法一个一个去说,我怎么样去投其所好。这是不可能的。庄子强调说,我要设法做到真诚,所有我的表现在外的,都是由于内心里面的真正的情感,我才表现。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看得出来一个人的情感,譬如,你在伤心、快乐的时候,你表现的情绪方式是什么,表现到什么程度,等等。我们平常讲儒家和道家,有一个很简单的区分法,用两个字形容,儒家叫做真诚,道家叫做真实。但是真实包含真诚在内,真诚是人的真实,真实还包括其他万物。学习庄子的时候也要讲真诚,他跟儒家的真诚有相通的地方。儒家讲真诚才能够让一个人内在引发力量做该做的事;道家讲真诚,就是我有感而发,绝不说任何一句讨好别人的话,我跟别人来往的时候,情之所至,我才表现出来,以这样的方式来互动。
主持人:在这一点上,道家和儒家倒是比较一致,就是希望一个人要心口如一。现在市面上那些假惺惺、两面派、虚伪、做作的人太多了,装得太厉害,痕迹太多,其实这样反倒交不到真正的朋友。
傅佩荣:没错。《庄子·渔父》说到一个故事,孔子带一批学生出外游历,见到一位老渔夫。老渔夫讲了一段话,孔子就非常佩服他。这个渔夫讲的就是,你要用真诚的情感,表现你内在的情绪。如果你真正生气时,要不怒而威,不用大吼大叫,发出一股气出来,让别人知道你现在生气了;真正悲哀时,不用哭得很大声,悲哀的感情自然表现出来。庄子在这方面的描述让我们感觉到:人活在世界上,不管喜怒哀乐,如果真诚表现出来的话,顺着人性自然的倾向去走,表现出来之后,对于自己的心身都有帮助,不用扭曲它,不用压抑它。但是在后来有些人学庄子学偏了,我们常常举例子提到谁呢?在魏晋时代有一个名人,叫做阮籍。
主持人:那是竹林七贤之一啊。
傅佩荣:阮籍是竹林七贤之首,他学庄子的思想,总觉得自己不要受名教、礼法的束缚,要设法做我自己,做真诚的人。如何真诚呢?他在母亲过世的时候,不好好守丧,照样吃肉,照样喝酒,这些都是违背礼的规定。他大概认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就是真实的人性。但是等到出殡那一天,他一哭就吐血,说明他心里其实很哀伤,但是他就是不愿意遵守社会的外在规范,他的哀伤却是真正的。这说明什么呢?他的做法太勉强了,要哭就哭,不要以为哭是照规矩。另外一个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刘伶更夸张、更有趣了,在家里常常一丝不挂。有人去他家拜访,一见这个样子就责怪,你也算读书人啊,在家里面怎么不穿衣服?刘伶反说,天地就是我的家,房子是我的内裤,你钻进我的内裤,还怪我没穿衣服。像这样学庄子,庄子若是地下有知,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主持人:是不是可以把这一类人叫做性情中人?因为他们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他们表现出来就是一个最真的我。
傅佩荣:话是没有错。但是庄子的做法,是另外一种方式,我可以做性情中人,但是我要避免惊世骇俗。如果让别人侧目,每个人看到我,眼神都怪怪的,那我想过自然的生活也过不了了。就是说别人把我当作某种特殊的人物来对待,这样就不合自然状态。你可以做性情中人,但是你不要引起别人的侧目、注意,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特别的地方,就像老子说的圣人“被褐怀玉”,外面穿着很粗糙的衣服,里面揣着美玉;否则你的美玉抱在手上,马上被抢走了。因此,外表“和光同尘”,缓和光芒,混同尘垢,跟别人没什么两样,这样才能够让自己的生命维持长久而平安。
主持人:有一个典故叫做“东床快婿”。在东晋的时候,郗鉴与王导都是当时的朝廷大官,有一次,郗鉴想要到王导家挑选一位女婿,派专人送一封信说明来意。王导对使者说,你到东厢房去,随便你怎么挑。结果这位使者回去以后就禀告郗鉴说,王家的几位公子都是可取之才,他们听说您派人来选女婿,个个都表现得庄重沉稳,只有一个人,袒露着肚子躺在东床之上,好像没听过这事儿。结果郗鉴就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王羲之,东床之上,袒着肚子,可谓具有真性情。
傅佩荣:是啊,说得没错。他这种做法,说明他读过《庄子》,并且郗鉴也读过《庄子》,他才会欣赏他。《庄子》里面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原文是: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意思是说,宋元君想要画一个图样,就公告天下的画师,所有画师都来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调理笔墨,等待吩咐。最后来了一个画师,行礼之后就直接跑进画室了。宋元君说,怎么我没有叫他进去,他就去了,去看看这个人干什么。到画室里面一看,这个人把衣服脱了,露出肚子,就开始准备画画了。宋元君说,这才是真正的画师。因为他心里没有想到谁是帝王,给帝王画画,待遇如何,要怎么样画得漂亮一点,这些都没有想到;他只想到:我是画师,我做我的事情,尽我的本分。这才是艺术家。像《庄子》里面这种故事,影响了后代很多人。郗鉴选择王羲之为女婿,就是参考庄子的故事,因为王羲之有真性情,不会伪装,女儿嫁给他,至少不会受苦受难。
主持人:现在社会表面上也是推崇性情中人,说性情中人好,但实际上做一个性情中人,往往是会碰壁的,关于这一点庄子怎么看?
傅佩荣:庄子会建议,你的性情尽量表现在自己的个人生活领域。今天这个社会,强调“公领域”和“私领域”,公领域就是我上班、上课,跟别人来往,在社会上互动,这是公领域;处在公领域时,一定要遵照大家的方式来做。私领域就是下班之后、放假时,在自己家里,我做什么事、跟什么人来往,我完全可以自己选择。我们建议现代人学庄子,不能全盘搬过来,全盘搬过来的话,窒碍难行。作为性情中人比较直爽、真诚,也比较快乐,那么就设法尽量在个人生活领域减少干扰;至于上班或者是工作上其他方面的来往,就尽量遵照别人可以接受的方式来互动。这样一来,大家有一个界限,彼此和睦相处。总之,首先人和人相处,在社会上要有一个界限,其次要把自己的个人生活安排好,不要引起别人的侧目或者非议,这样才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主持人:我们讲了这么多关于与人相处之道,您觉得在庄子给我们的建议中,最关键的是什么?
傅佩荣:我想,第一个是尊重个性,因为传统以来,我们都受儒家的影响,把个人的个性放在群性互动里面,以至于经常说,我是扮演什么角色,而忽略了我是一个人,我这个人的个性影响有我自己可以负责的部分。第二个是人人平等,庄子不愿意去评论别人的优劣,他也不喜欢别人评论他,那么不但是人人平等,人跟万物也可以从这个平等的眼光来看。所以,你可以欣赏每一个人,也可以欣赏每一样东西。从人跟人相处里面,这两点至少可以参考。接着是要区分,哪些是我跟别人共同享有的公领域,在这一方面大家互相尊重,按照规则来,避免引起复杂纠纷;在我个人生活的私领域方面,不妨顺其自然,过得自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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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九章 与自己和谐
《红楼梦》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古典名著,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终日情绪低落,忧愁伤感,皱眉叹气,动不动就泪湿衣襟,如果按照现代医学诊断的话,她应该是典型的抑郁症。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都市人都患上了抑郁症,经济越发达,工作节奏越快的地方,抑郁症的患者就越多。有一份调查显示的结果非常可怕,说在都市人群当中,有近五分之一的人有抑郁或者是焦虑障碍,而众多名人都纷纷宣称自己患有抑郁症,精神抑郁似乎已经成为了流行病,这该怎么办呢?
主持人:作为一位哲学研究者,您能不能给我们分析一下,抑郁症的症结在哪里?
傅佩荣:这是有关现代人的困扰,我记得世界卫生组织在我们刚刚进入21世纪的时候,曾经警告过,21世纪的人,自杀会成为第三大死因,而造成自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抑郁症。根据很多专家的分析,我大概归纳了一下,用五个词——无心、无情、无我、无人、无根,来说明现代人的处境。
主持人:这五个“无”,为什么是抑郁症的症结所在?
傅佩荣:现代社会,变化的东西太多,可谓是剧烈地震荡。“无心”是说没有内在的自我,没有内在的世界,都是外化。“无情”是人与人的感情淡薄了,平时难得见一面,也无法去深化它。“无人”,跟朋友来往的时候,把别人当工具了;“无我”,就是把自己也当作工具了。“我”已经弄不清楚,我是一个身份角色,还是一个真实的自我。最后的总症结在于“无根”,“根”就是根源,一个人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这是《易经》的话。就好像一个人,上面跟天——根源脱节了,什么祖先、信仰都放在一边了;下不在田,跟自然界脱节了;中不在人,在人群社会跟别人也变成陌生人。所以,这样的一种现代人的处境特别艰难,这五个“无”可以说是现代人抑郁症的症结所在。
主持人:您说得非常到位,那么在庄子那个时代,有没有人得抑郁症呢?
傅佩荣:据我所了解的,如果有的话,应该是极少数个案,古代社会相对来说,不像现在如此普遍存在,少数的个案都有很明确的理由,通常都是在情感上受到一时的困扰、阻碍,一时想不开,就不愿意继续活下去了。通常把这种现象当作一种“发现生命无意义,觉得活着跟死了没有什么差别”,和抑郁症指向的后果是相近的。
主持人:我们无法回避抑郁症,抑郁症最极端的结果就是导致自我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么在庄子笔下有没有这样的人?
傅佩荣:有的。我扼要地说一下,可以作为参考。第一种是有一个国君,喜欢培养剑客来比武试剑,后来国君转向之后就不再去喜欢剑客比试了,很多剑客自杀,为什么?因为他们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练剑,练剑之后希望有人赏识,发挥他的抱负,成就他的功名,最后发现没有人理他,只好自杀了。这等于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理想幻灭了。第二种自杀的例子,令人惋惜,尧、舜、禹当了国君之后,想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好朋友。
主持人:这叫禅让制,和兄终弟及或父死子继不一样。
傅佩荣:没错。当时这些在庄子笔下的国君,自己得到天下,但是有人比自己更好,于是他就想把天下让给这个人。这一让就糟糕了,凡是被让的人都觉得很可耻:你以为我喜欢你的王位吗,你把我当什么人呢?既然让你有这样的印象,我活着干什么呢?就一个个自杀,死了好几个。当然,这是庄子笔下的寓言故事。第三种,就是庄子所讲的演门,这个地方有一个孝子,父母过世之后哭得很伤心,形销骨立。官府就上报国君说,这人真孝顺。国君立即让他当官。这一当官就糟糕了,同乡很多人起来效仿,个个都拼命守孝,形销骨立,结果死了很多人。
主持人:这都是做秀给做死的。
傅佩荣:没错。本来以为可以得到好处,到最后死了,在我看来,这也算某种自杀。最后一种是最遗憾的。有一个郑国人,学儒家学得很好,回家乡做官,做官之后造福乡里,真是值得称赞。但是他有一个弟弟,去学墨家,学了墨家之后回来跟他哥哥辩论。弟弟是墨家,哥哥是儒家,两个吵不完。父亲支持弟弟,做哥哥的就很难过,十年之后就自杀了。我们讲的抑郁症,这个做哥哥的可能有一点。因为父子情、兄弟情同时幻灭,做儿子、做哥哥都没有意思了,只好自杀。庄子里面的几种自杀的类型,第四种比较接近抑郁症的想法。
主持人:庄子这样的人,他会不会得抑郁症?
傅佩荣:显然不会。
主持人:为什么?
傅佩荣:因为抑郁症患者,第一,他无法接受他自己,就是不喜欢我自己现在的情况。第二,他的情绪没有出口,一有情绪,情绪就形成困扰,没有办法化解。第三,缺乏支援团体。现在社会上,一讲到抑郁症,就很强调支援团体,就是说,你有没有亲情、友情、爱情来支援你,如果有,抑郁症比较容易化解。以庄子来说的话,他对自己了解得非常透彻,他懂得化解情绪,跟大自然为友,到处都逍遥自在,万物都是他的这个支援团体,他很容易自得其乐。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去猜测庄子会得抑郁症。
主持人:那么庄子这样一个逍遥的人,他会去了解那些所谓有抑郁症倾向的人的感受吗?
傅佩荣:说到这个了解,据我所知,庄子没有事情是不了解的,尤其是跟人有关的。《庄子》里面就提到,人的情绪有十二种变化,一般人讲情绪,最多是喜、怒、哀、乐,顶多加上爱、恶、欲,有这七种就了不起了。他一说就是十二种,前面四种是欣喜、愤怒、悲哀、快乐(喜、怒、哀、乐);接着是忧虑、叹息、反复、恐惧(虑、叹、变、慹);最后四种是“姚”、“佚”、“启”、“态”,用白话来说,就是轻浮、放纵、张狂、作态。“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这十二个字,完全说明了人的情绪变化。我还没有见过比他讲得更清楚的。
主持人:那么庄子认为,在这十二种情绪当中,哪几种情绪最可能导致抑郁症呢?
傅佩荣:我想是中间四种:忧虑、叹息、反复、恐惧。忧虑、恐惧我们都知道,譬如担心考试考不好,担心生意做不成。叹息就是唉声叹气,然后是反反复复。抑郁症的人很可怜,就因为他这样做也觉得不对,那样做也觉得不好。
主持人:他完全摆脱不出来,这就麻烦了。
傅佩荣:最后就是恐惧了,活着毫无快乐可言。
主持人:最后就导致最坏的结果出现了。这几种情绪的特征,在现实生活当中,该怎么样去把握呢?
傅佩荣:如果我们把刚才说的十二种情绪反应带到实际的生活情况中,我们就知道,庄子真是了解一般人的痛苦。他还说,人们睡觉的时候,心思纷扰;醒来的时候,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跟其他的人勾心斗角。这就造成各种人生的复杂情况,久而久之成了抑郁症。抑郁意味着压抑,让一个人感觉到活着实在是毫无乐趣,也毫无奋斗的目标跟理想,所有的心情被压制下来。人有时候活着好像没有什么目标,日子变得重复而乏味,每天都差不多,到后来整个生命就陷入抑郁症了。
主持人:在奋斗的过程当中,经常失败的人,恰恰是现在我们所认为的很多成功者,他们似乎抑郁得更厉害。
傅佩荣:很多成功的人,我们表面上看他是成功,因为他达到比我们更高的程度。我举个例子,我在荷兰莱顿大学教书的那一年,有位教授到莱顿访问,我们就一起参观凡·高美术馆。美术馆里都是真迹,一百多幅。一个下午看完之后,这位教授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为什么凡·高在他的作品画完之后说了一句话,说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陷入失望的深渊?很多艺术家、作家达到某种成就之后,就会发现四个字——江郎才尽,我不能再超越自我。像现代社会上有成就的人也差不多,他达到某种成就之后,一觉醒来发现,还是那个成就。如果说第一次碰上那个成就之后,很兴奋啊,过了两三年之后,他对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我还是一样,我已经达到极限了吧。所以很多有名的作家,像美国的海明威、日本的川端康成都自杀了,太可惜了。
主持人:人怎么可能一直不断地超越下去,超越自我,超越别人?他应该是会在一个阶段到达一个暂时的顶点,难道没有了这种超越的兴奋感,他的心就无法感觉到满足,永远这样吗?
傅佩荣:大多数人的所谓达到高点,都是跟别人比较之后的高点。假设我是作家,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还跟谁比啊?能跟我比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所以这个时候,你就要问,你把那个比较的标准,要从外面拉到内在,譬如,我自己来问,我除了身、心之外,我内心还有什么样的潜能没有发挥?庄子为什么一直在强调,也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在身、心修炼之后,要出现“精神”。在《庄子·天下》中有一段描写,这显然是后学的手笔,说庄子这个人最大的特色是“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换句话说,庄子跟谁做朋友?跟造物者做朋友,造物者就是道,因为万物来自道。那往下,跟什么人做朋友?六个字:外死生,无终始。“外”就是超越,跟我做朋友的人都是超越生死观念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人,这样的人对于人间的所谓的名利、权位价值观完全化解。如果我们能像庄子那样掌握到这一点,即从整体来看,像我刚刚所说的,社会上各种有成就的人,他往往在本行里面达到巅峰了,如果他不能转向,不能够转到身、心之上——一个不同的境界,那么就会有危险。
主持人:是的,人要是能够不断地超越自己,不断地超越别人,那当然是很快乐了。天天新鲜。但是我相信不可能,因为人总归是要在一个阶段之内,到达这个阶段之内一个暂时的顶点,就不能再前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非得要抑郁自己吗?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快乐了吗?庄子既然对人们的情绪那么了解,他也有他自己的很多的体会,他能给抑郁症下什么药方子?
傅佩荣:这是个非常具体的问题。我现在就把道家的思想,连老庄一起,拿来给现代人提供一些建议。有一群日本医生,他们研究老子、庄子,发现两个字,拿来治疗抑郁症,居然很有效果。
主持人:哪两个字?
傅佩荣:无为。
主持人:就是什么也别干?
傅佩荣:不是,无为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无所作为”,譬如我上班的时候,坐在那儿发呆,老板问我,你在干吗?你回答说,我在无为啊。那就肯定是被解雇回家。所以老庄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另一个是指“无心而为”,注意“心”这个字,“心”字代表刻意的目的。你做任何事,该做就做,譬如,你现在主持节目,是你该为的,但是如果你说这一集一定要讲得比上一集好,这样一想的话,你的压力全部来了,到最后陷入困境。这种“无为”疗法发展出来,在日本叫森田疗法,就是从我们的道家引申出来的。
主持人:就“无为”两个字,“不要刻意而为”的意思?
傅佩荣:对。我再详细说一下。这群医生怎么做呢?很多人到医院探访抑郁症的患者,医生就跟他们讲好,到病房去,绝对不能够乱讲话,连“你好吗”都不能说;因为抑郁症患者不能够忍受任何带有目的性的问题。正常人讲话一定带有目的性,譬如,“好久不见,你好吗?”是希望你好,那一问我,你好吗?我是抑郁症患者,我就有压力,我不能承受压力。所以医生就跟这些探病者讲好,到病房去,带着自己看的书报杂志,进去之后说一声“哈罗”,坐下来,三个小时别讲话,病人不问你问题,绝对不要主动说任何话,为什么?我们一般人进入到抑郁症的朋友的房间,第一句话一定说“有没有好一点”,病人肯定会想:当然没有,好一点的话,我还躺在这里吗?第二句话是“不要想这么多”,而病人偏偏就是“我就是会想这么多”。第三句话是“你看开一点嘛”,病人“我就是看不开”。你这么一问的话,只能加重病人的病情,他好不容易,休养了几天,恢复了一点,一到周末,家人、亲戚、朋友,都跑去给他加重病情,所以我们抑郁症患者很少有健康出院的。
主持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没有得抑郁症的朋友,千万不要随便去探看抑郁症的患者。
傅佩荣:对。去的话,一定要记得日本医生的这些建议,到病房之后,三个小时坐下来不要讲话。病人会觉得,你在的时候跟你不在的时候一样。于是他开始慢慢解除“武装”,不那么紧张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的话,几个月下来之后,病人觉得,你们在的时候跟你们不在的时候一样,你们不在的时候跟你们在的时候也一样。到最后他发现,他可以重新适应人群。大概半年下来之后,很多人真的好了,为什么?他重新恢复了跟人群相处的能力。所以对于抑郁症,你很难说“我要把你从不好变成好”,但至少可以“让你不要再继续恶化”。属于人的问题都有一个原则:不变坏就是好。
主持人:实际上,抑郁症的患者是自己给自己捆上了很多道的绳子,然后周围的人再加入进来,绳子就会越变越多。我们要把这个抑郁症当作身上的橡皮筋,不要再往紧的绷了,慢慢地松,到最后橡皮筋疲劳了之后,自己会松开。
傅佩荣:是的。我们平常一般人,所谓自认为比较正常的人,每天见面说话都希望带有一个目的,譬如昨天谈话有一个什么效果,今天做这个事要什么成绩表现。抑郁症的患者正好相反,如果亲戚朋友有人患抑郁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就坐在那里陪他一个下午,一句话不讲,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想各种办法,如听听音乐,看看电影,你所有的建议都是叫他去做什么事,但是做什么事是有心而为,一有心而为,抑郁症不可能改善。
主持人:有时候我们中国人是特别怕失礼,觉得一个朋友有了什么问题了,就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但实际上越是这样想,可能越给病人带来压力,包括抑郁症的人,抑郁症的人对这方面的事物更加敏感。如果让庄子给实际的可能具有抑郁症倾向的人去化解他的抑郁症,该怎么办?
傅佩荣:我相信把《庄子》里面很多有趣的故事收集起来,然后让抑郁症病人自己去看,就会觉得很有趣,好像人生没有必要紧张。因为紧张是来自目的,有目的就有压力,就带来紧张,把紧张的心去掉,就觉得,为什么人生不过得从容自在一点呢?像庄子提到一个人,他说,如果我今天生了病,我的左手变成一只鸡,我就拿它来报晓,天亮的时候,鸡啼了,叫我起床了;右手变成一颗弹丸,就拿它来射鸟,然后射中鸟之后,烤来吃。所以我的身体怎样变化都不要担心,从身体外在的各种考试、读书、升学、就业,甚至谈恋爱、交朋友这些,各种困难都可以化解。连身体本身的变化都可以看得开,何况其他的一切呢?
主持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具体的操作办法就是,如果朋友得了抑郁症,送他一本《庄子》看看,似乎看过了《庄子》,这些抑郁就可以全部迎刃而解了。
傅佩荣:我觉得有人会担心是不是看得懂,这就有压力了。所以我是建议专门挑几个寓言故事。我举个例子,在《庄子》里面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黄帝要去具茨山拜见大隗,于是带着六个重要的部下,号称七圣,去具茨山,结果迷路了。迷路了怎么办呢?看到一个牧马童子,黄帝就派人问他,你知不知道具茨山在什么地方,大隗在哪里?结果小孩说都知道。黄帝听了吓了一跳,我们七个大人都不知道,你一个小朋友怎么知道。黄帝就跟他请教怎么治理天下,因为黄帝要负责治理天下。小朋友开始不太愿意理他,再三问他,他就说,我是牧马的小孩子,我只知道,那一匹马不喜欢什么,你就避开,把马不喜欢的东西都去掉,既然要养马,就让马好好地过马的生活,不要想它变成千里马。把这种所谓外在的枷锁、束缚都设法放在一边,自然就把马牧好了。治理天下也是一样,你一旦有各种枷锁、要求,天下人都受不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得出来,任何一个人都属于庄子笔下的所谓的马。我们都是一个人,都属于他寓言里面的马。在这个时候你就要问,我的枷锁何在?其实人有时候应该定期反省一下,最好是每周一次,想一下:这个星期发生了哪些事?我的情绪有什么样的困扰?情绪怎么样才能疏解?我们前面提过,首先一定要跟自己做朋友,对自己很熟悉,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可抗拒的情况,竞争的时候毫无希望地竞争。其次,一定要有情绪的出口,情绪要定期调节。庄子那个时候当然不像我们这么方便,买一片CD,就有很好的音乐可以听,但是庄子所听的是自然界的音乐。
主持人:天籁之音?
傅佩荣:是的。他是如何说明天籁这个道理的呢?他说,有三种籁:人籁、地籁、天籁。籁就是像竹管一样中空的乐器。人所发出的声音都有压力,为什么?像你喜欢听某某唱的歌,如果叫他一天唱一百遍,你也受不了。毕竟人说话是有目的的,为了听清楚别人说话的目的,就造成压力,所以庄子说“人籁”不好。“地籁”就是自然界的声音,譬如海边的涛声、竹林里风吹过的啸声,这些声音是自然界发出来的,它没有告诉你任何东西,它也没有目的,所以给你的压力很轻。什么是“天籁”呢?天籁就是不要用耳朵听,用心去听,甚至不要用心去听,用气去听。关于天籁的解释,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设我走在路边,一辆车子急刹车,刹车的声音太刺耳了。如果是庄子的话,就说这是天籁。为什么?别人用耳朵听,觉得刺耳。如果是心在听,就会觉得这车为什么开得那么快。由此看来,天籁就是当各种条件成熟的时候,任何声音的出现都有使它出现的条件,这个条件存在,就一定会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因此我们对于所有的声音都不要有主观上的喜怒哀乐等情绪的反应,既然它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就代表它非出现不可。这样一来,你就慢慢体会到,在你周围、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当如此。
主持人:必然要出现的声音,就是天籁。如果我们能把身边嘈杂的声音当作天籁的话,这当中也许不是那种烦躁,而是一种欣喜或者说一种享受。如果有这样的心,人还有什么烦恼呢?很多的烦恼都是自找的,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所以在我们抑郁的过程当中,就是跟别人过不去,天天想要比过谁、比过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们有一句话说,善待自己,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也想说明这方面的问题?
傅佩荣:你提到善待自己,我就想到在《EQ》(情商)这本书里,提到五种情绪调节的方法,善待自己就是其中一种。我且把它讲完整一点。当你有情绪困扰的时候,第一,运动。因为运动要劳累出汗,心思就放在运动的技巧上面,暂时忘记情绪的烦恼。但是运动的时候忘记,运动完说不定又回来了,所以还需要别的方法。第二个方法就是善待自己。美国曾做了一个调查说,小孩子的愿望两个可以满足一个,大人的愿望十个才能满足一个,小孩子要什么,大人总要想办法满足一个,不然小孩心理上恐怕有创伤了,觉得父母不爱我了。大人的愿望十个满足一个,就不错了。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善待自己,想吃某种巧克力,吃吧,这一吃,心情就变得好了。第三种方法,改变观念。秘诀就是八个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主持人: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你别跟别人比不就得了吗?
傅佩荣:对。我有一个朋友,被别人骗了一百万台币,每天抱怨,见人就骂那个人骗他钱,有一天他不骂了,我就问他,怎么今天没有听你骂那个人呢?他说,因为昨天才知道,另外一个人被他骗了两百万。别人被骗两百万,我才被骗一百万,这一想之后想开了,这是第三种。但是我们也不能幸灾乐祸。第四种就是帮助别人。你说我心情不好我还能帮助别人吗?现在流行志工(志愿者)或义工,我经常看到很多退休的老人家,在医院里,穿一个夹克,上面写着“志工”,我看了很感动,他们自己本身都可能有病,还需要别人帮忙,但是他一旦成为志工之后,感觉自己还能帮别人忙,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点能力。这符合老子的说法,能够给别人更多的,自己内在的也越多。第五种方法,那是不得已的办法了——信仰宗教。信仰宗教等于是身心归一,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烦恼了。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信仰宗教之后,他确实比较容易化解情绪的困扰。
主持人:他会给自己找到很多的开脱的借口和理由,会让自己想得更开一些。中国有这么两句话,一说人要尽力而为,二是要量力而行。违背这两条的人,会不会就会成为抑郁症的患者?
傅佩荣:有可能。因为这两点,尽力或者量力,都有一个前提,要先了解自己的实力。你一定要能够很清楚地分辨,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能力,你要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样的要求,你能达到吗?所以平常我会劝年轻的朋友,你如果发现自己不能够实现目标,那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降低目标,第二个增强自己的实力,好好去学一种专长,多学一些现代生活需要的技艺。如果降低目标,你不要担心,降低目标的目的是要让你慢慢累积成功的信心。因为目标低,你可以做到,可以做到的话,久而久之会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这些,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关于抑郁症,我觉得有时候很多哲学家讲的一些话也可以参考,譬如笛卡尔,笛卡尔是近代哲学之父,他说,我这一生的座右铭很简单,就是“不要让我的欲望超过我的能力范围”。
主持人:量力而行。
傅佩荣:如果你的欲望超过能力范围,那当然是心想事不成;如果欲望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想做任何事都可以做到。毕竟生命一方面有它的限制,另一方面有它的满足感、成就感。
主持人:您前面说过,庄子认为,人有十二种情绪,可能会导致一些情况的出现,那么如何才能让自己不要出现那些很糟糕的情况?
傅佩荣:你所说的问题,有一段庄子与惠施的辩论可以说明。惠施是一个说话高手,有一次庄子说,人应该无情。惠施说,人怎么可能没有人的情感呢?
主持人:这话我们一听也会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庄子怎么回答?
傅佩荣:庄子就对惠施说,我讲的不是一个人完全麻木,没有任何情感,而是说,你可以有情感,但是要记得不要让情感内伤其身。
主持人:不要让你自己的情感、情绪,伤害了自己。
傅佩荣:对,不要让它伤害自己。这一点倒很符合儒家的想法。也就是说,喜怒哀乐要发而皆中节。所以孔子提到《诗经·关雎》时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讲得真好。快乐但不要过度,悲哀但不要到伤痛的地步。不要说一悲哀就伤到自己了。在《庄子》里面说,人的无情并不是真的没有情感,而是恰到好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伤害到自己内在的生命,这样一来,我跟别人来往,喜怒哀乐的场合都不会影响到我内在的生命。
主持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很多时候自己的心结是自己给打起来的,您这么一讲之后,我们觉得,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要跟别人过不去,然后注意要给自己的情绪一个出口,再看看《庄子》,抑郁症就可能会好很多。凡事多说几个无所谓,应该健康、快乐地面对一切,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也不要太跟别人或者别的事情过不去。实在不行,你就唱唱《无所谓》那首歌,在这个时候,你的那种不良情绪就会找到出口,你的抑郁症也许就是烟消云散了。但愿各位都能够该快乐、健康,好好地面对每天的生活。
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二章 贫困与快乐
相传有一个富商生意做得很大,每天操心算计,多有烦恼,而紧挨着他家高墙外面住着一户穷苦人家,夫妻俩做豆腐为生,虽说清贫辛苦,却是有说有笑、快快乐乐。这让富商的太太感觉到非常的嫉妒,富商知道后就说,那有什么难的,我叫他们明天就笑不出来。说完,一抬手就把一大锭金元宝从墙头扔了过去。第二天,这穷苦夫妻发现了这锭金元宝以后,心情大变,一边揣测着钱的来路,又琢磨着能否再弄到更多的金元宝,就这样他们开始茶饭不思,寝食不安。自此,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了。富有和贫穷,到底哪一个更让人快乐呢?
主持人:开头的故事让我们感觉到,怎么穷人的快乐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就会发生改变?那么庄子认为,是贫穷好还是富贵好?
傅佩荣:像这样的问题非常好,但是让庄子来回答的话,他不太会说哪一个好,他要看情况而定。因为庄子看人生他有两个特色,第一个从长远来看,第二从整体来看。长远就是说,你今天有钱,但是过去呢?将来呢?我们说“富不过三代”,所以从长远来看的时候,有钱可能是暂时的;穷困也是一样,可能是暂时的。第二个,从整体来看,一个人在整个一生里面,他可能有某个阶段,像目前经济繁荣,他突然有钱了,但他在小时候恐怕很穷。那么,他小时候觉得快乐是因为跟父母、家人的亲情非常的温暖,他现在恐怕慢慢觉得,钱是有了,但是好像快乐减少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如果让庄子来考虑,他会从整体、从长远来看,穷人、富人各有各的快乐,只不过说你要问自己:你怎么样看待自己的人生?因为一个人越容易受外界影响(像价值观从外而来,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他越不容易快乐;相反,他如果了解“我这个人要如何把握我自己的生命”,就会知道,有钱或者是贫穷至少都活着,活着是基本条件,有这个基本条件之后,我再往上去问:我这一生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掌握到我生命的一个特质,然后求发展?
主持人:您提到一个价值观的问题,我们就来仔细考量一下当前社会的这种价值观念。人们总认为,富有有什么不好?富了以后,我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我不就快乐了吗?而穷呢,成天为自己的生计而烦恼,烦恼、贫穷能快乐吗?这个好像和庄子价值观念的取舍不太一样。
傅佩荣:我们从两点来看。第一个是,你有钱之后选项很多,譬如,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环游世界,我甚至可以去太空,但是选项多了以后,烦恼就在里面。对于穷人来说,我只有一个烦恼——养活一家人,这就很单纯,在单纯的观念里面,生命就容易变得比较深刻。因为我单纯,只有一个念头,看到一家人温饱我就很开心了;我有钱的话,就变得欲望无穷,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另一方面,关于价值观的问题,庄子对于世俗价值观有一种完全颠倒的看法。
主持人:怎么个颠倒法?
傅佩荣:因为他是战国时代中期的人,那时候社会上各种有利的成就在他看来都隐藏着危险。
主持人:庄子都指出来哪些方面是危险的呢?
傅佩荣:譬如,你属于非常受人羡慕的这一类,像长得俊美,古人认为胡须长,很漂亮。
主持人:美髯公嘛。
傅佩荣:对,然后身高、体壮、非常勇敢等等,他列出来的所谓的好处有八种,是每个人都羡慕的。庄子认为这反而是到最后让你穷苦不通啊。
主持人:您所说的应该是庄子所提出的“穷有八极”,包括貌美、须长、身高、魁梧、强壮、华丽、勇猛和果敢。换在我们现在来看的话,如果一个人具备了这八个优点,那肯定是佼佼者,他们会为人所羡慕。可庄子为什么说这种人是很危险的呢?
傅佩荣:你可以想想看,这个人他有自己的生活吗?从年轻的时候崭露头角就开始被人所用,选你当班长,因为你长得最体面;然后让你做所有的事情,到最后恐怕只有三个字:过劳死。如果说你有各方面的优点的话,这个社会真的需要你出来做许多事情,这本来不是坏事。但是,你很容易就以这个作为自己的特色,一路发展下去,不可收拾。相反,我们要讲“三必”——三种必定通达的路,也许你看到后会说:谁要这个?第一个,到处依赖别人;第二个,穷困不通,走投无路;第三个,受到各种委屈、耻辱等等。
主持人:在一般人看来,这叫一塌糊涂啊。但是庄子怎么样来看待这“三必”?
傅佩荣:庄子处在乱世里,这三个弱点反而变成最好的隐藏、保护色,就是:我在社会上不被别人注意,反而可以生存下来。我们常说,一个人常常有病的话,他反而活得很久。因为他病久了之后,知道自己的弱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收敛自己。
主持人:说通俗点,第一叫做小病不断,大病不犯;第二,久病成良医,反倒能够自我保护。
傅佩荣:没错。在《庄子》里面,谈到价值观的时候,他不会只看当下,像我前面说的,他会注意到长远跟整体。你处于弱势的话,现在这个社会对弱势特别照顾,你反而得到许多方便。当然我们现在讲庄子的思想,有时候听着好像是他专门唱反调,跟一般人想得不太一样,但是你不要忘记,人生本来就有两面,通常我们只看一面,只看一面的话就是一边倒,就变成只有这种价值观了,到最后变成大家都要,大家都要的地方就有危险,竞争、战争、斗争统统出来了。如果说我知道自己的优点,但是我守在我的弱点里面,像老子的“知其雄,守其雌”、“柔弱胜刚强”这些,反而就好了。
那么接着要提到“六府”,六种刑罚,也都是由一般人羡慕的优点而引致,如智勇兼全,非常聪明杰出,又行仁尚义,做好事,这反而会带来各种困扰。所以有些人做好事怕人家知道,为什么?如果你知道我捐款,那所有的弱势团体都来了,你是善人,所以说找你捐款,到最后你也吃不消。为什么庄子讲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有一点打击士气,让我们年轻人想要去追求事业上的成就的时候,这样一听之后好像被浇了盆冷水。事实上,庄子他是提醒你,不要太乐观,也不要太悲观,而要达观。
主持人:这个“达观”非常的妙,你不要乐观也不要悲观,凡事看得开,想得实际一点。做到这一点好像不是太容易啊。我们想看看,庄子自己到底做得怎么样。譬如说,庄子的生活状况就比较穷。用三句话概括的话,就是:住在穷街陋巷,穷困得织鞋为生,饿得是面黄肌瘦。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怎么能达观?
傅佩荣:在他那个时代,庄子做过小公务员,管过一座漆园,漆就是油漆的漆,在古时候作为粘剂用的。到后来他就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因为当小公务员很辛苦,赚的钱也不见得够,他就自己织鞋为生。可见,他的穷困是要考虑到,如果我要避免穷苦,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他认为,没关系,我安贫乐道,也设法养家糊口,所以过得非常穷困,跟你说的一样。但是我刚刚讲的这一段是要说明:时也,命也,运也。你碰到这样的时代,你再有本事,你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快乐呢?在庄子来说,他后面会提到孔子的说法,叫做“穷亦乐,通亦乐”,换句话说,庄子拿孔子做例子来解释,他是要强调:快乐不在于穷或通,而在于能够乐道。“能够乐道”这句话,儒家讲“贫而乐道”,道家也讲“贫而乐道”,只是不一样的道。在庄子这里,刚刚说到穷困这一点,还有很多的细节故事值得我们去了解。
主持人:做到达观挺不容易的。庄子的生活并不富有,应该说是非常的穷困,我觉得这好像比孔子的大弟子颜渊还要穷困呢!而且他自己有妻、有子,你说他如何扛得起这个生活的重担,如何快乐得起来呢?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他有时候实在也是受不了,自己可以节衣缩食,但小孩子需要营养啊。他有一次就向他的朋友借米,这朋友是一个官,负责一条河流的,定期可以收税,庄子以前大概跟他是同学吧,跑去借米。这个人看到庄子就跟他说,好,我下个月收税之后,借你三百金(金是古代的一个单位)。庄子立刻变了脸色,然后跟他说,昨天我来找你的时候,在路上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在路上被车轮压凹的地方躺着一尾鲫鱼。我就问它说,鲫鱼啊,你叫我吗?鲫鱼说,是啊,我是东海来的,现在快渴死了,给我一点水喝吧。我就对鲫鱼说,我去找吴国的国君,请他们开一条河流,把西江的水引过来救你。鲫鱼就变了脸色,然后说,你还不如去鱼干店里面找我算了。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庄子穷到向别人借米,别人稍微推托之后,他就变了脸色,他立刻的反应是什么呢?讲一个寓言,寓言里面的鱼需要水,我稍微推托一下,鱼也变了脸色。当然我们不知道鱼怎么会变脸色,但是至少说明,庄子他很能够自我调侃,他也知道说,时势比人强,你就是那么穷困,你再有本事也没有用,你只好去借米。像这样的情况,我们想到的就是,他凭什么还会发挥出整套庄子的思想,而且里面还有很多精彩的部分?
主持人:当然在刚才这个寓言故事当中,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庄子的一丝愤怒:到干鱼铺子里面去找我吧。在这个故事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庄子穷,你说要是搁到现在,庄子的书可以卖得很火,光拿版税他就够了,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不用借米。不过我们还是说,他都已经穷成那个样子了,他有没有想到,通过一些途径去改善自己的生活,想办法发家致富?
傅佩荣:基本上他有很多机会做官,但他也衡量过,做官要付出代价,所以他屡次拒绝。他有一个好朋友叫惠施,当时是梁国的宰相,惠施曾经担心他抢自己的位置。所以你看这个社会,好朋友之间有时候还是会有戒心。在整本《庄子》里面,只有一个朋友是有名字的,叫做惠施,偏偏这惠施又怕他抢位置。
在《庄子》里,庄子有一次见到一个国君,国君说,你老兄怎么那么萎靡不振的样子啊?庄子说,很抱歉,我是贫穷不是萎靡,萎靡是读书人有理想不能实现,这才是萎靡。这句话跟儒家完全一样,读书人有理想不能实现。他说,我只是贫穷而已,那我为什么显得很萎靡呢?他说,大王见过猴子吗?猴子在高大的树上翻来跳去,连神射手都射不中他,神气得很。但是一旦落在荆棘丛中,在灌木丛里面一动就被刺到了。他说,大王,今天是昏上乱相,所以我没有办法,你不能怪我。他箭头一指,就指向你大王自己没有做好,让我这样的人才不敢出来做官、做事,一旦出来做官、做事,一旦富贵,我知道后面的危险。这是庄子当时的情况。我们从他具体的生活处境和他的反应中,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主持人:其实庄子在这段话当中是坦白地承认自己生活是比较困顿的,当然他觉得可能是时事没有造就他这个英雄,他叫生不逢时。那么面对这种生活现状,他心里面坦然吗?
傅佩荣:庄子思想是属于道家的思想,他们有一招是最厉害的,就是把道当作整体。从整体来看的话,一个人的生命就没有什么得失成败的问题,譬如说,天地与我同时存在,万物与我合为一个整体,有这样想法的人,他的生命可以摆脱每天当下的需求。我只要有最低的生活条件,只有让我勉强活得下去,其他万物都是我的。很多人为了追求最低生活条件之上,像富贵、各种享受,就忙碌不堪,到最后是本末倒置。我们现在问,开头说的贫穷跟富有哪个比较快乐?重要的是你那个快乐,你用了多少心思去掌握、了解它。很多人都以为有钱就快乐,于是一辈子都追求有钱,忘记了什么叫快乐;有些人接受了贫穷的命运之后,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追求快乐,这个快乐就不得了,他可以开发各种心灵的能量,譬如,喜欢一些欣赏大自然的活动,跟朋友来往,一家人相处,他有各种方法珍惜各种情感的深度。以庄子来说,可以跟“道”去设法结合,所以在这里面显示道家的特色。
主持人:不过现在的人好像每天都在拼命地工作,其实都是在梦想着有一份好的收获,这里面有很多是物质的,想让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所以大部分人可能不太会像庄子那样安贫乐道、满足于现状吧。那么这种追求富裕生活的想法和愿望,是不是在庄子看来就不对呢?
傅佩荣:庄子不会认为你不对,他会认为,你错过了重点。你如果把人生拉到最后一点来看的话,你就会发现,我这一生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譬如说,有一些好朋友平常聚会的时候,你今天没空,做生意去了;今天家人聚会,你今天没空,赚钱去了。你这样来来往往,到最后才发现你得到了什么,你失去了什么。庄子只是提醒我们说,从道家来看,你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这一点我们很难做到。通常我们都会说,我赚钱也是为家人快乐,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啊;但是你要问一个问题:多少才算够?这句话很重要,就是全世界经济发达的国家都在问:多少才算够?
主持人:这个标准就很有意思了,这往往是人自己要去定的。如果你定太高了,你可能一辈子都追求不到;也许安贫乐道,在那个时候,你反而认为那个标准已经达到了,你已经不穷了。现在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说法,就是说有一个富人,他穷得只剩下钱了,原因是不是他追求的可能和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傅佩荣:对,你说的就是观念上的问题。他认为,只要我有钱,我就可以拥有一切,可以买到一切。但他忽略了,钱不能够买到时间。一个人再怎么有钱,如果生命快结束的时候,他说,我宁可用所有的家产让我再活三天,但他不见得可以活那三天。现在我们倒过来问,你现在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请问,如果让你再活那三天,你要做什么事?那个时候你绝不会说,我还要赚钱。那个时候你会说,我好好跟家人相处,跟朋友聚会,好好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那现在为什么不做呢?因为我钱还没有赚够。所以在这个时候,你还是要问,多少才算够呢?你觉得够的话,了解的话,你就知道,主动权操纵于自己。道家的人生最值得羡慕的是,主动权操之于自己,我本身对自己可以掌控的话,整个世界绕着我转;我不能掌握我自己的话,我跟着世界跑,永远追不上。
主持人:有这么一个故事,说以前齐国有个人一心想发大财,想得到很多的金子。这一天清晨他就穿戴得整整齐齐来到了集市上,结果直奔卖金子的地方,伸手拿了就走。官吏抓到他问,集市上人来人往的,你为什么敢公然拿别人的金子呢?这人回答说,我拿金子的时候,眼睛里面是没有人的,只有金子。这好像有点财迷心窍,一心只向钱看,这个故事似乎想告诉人们,一心向钱看的人,就会出问题,是这样吗?
傅佩荣:对,你说得没错。这故事使我想到西方哲学家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你对一个有钱人要不要尊敬呢?要看两点。第一,他以什么手段赚到钱。必须合法,必须用一种合理的方式来做,这样赚到钱代表你聪明,你有本事。第二,还要看你赚了钱之后,对钱的态度。有些人赚了钱之后,变成了守财奴,永远都不够。这样一来,庄子就会批评了,说,你看明明很有钱了,你还好像穷人一样,到处想办法找钱,实在是很可怜。如果说,你能够做金钱的主人,赚了钱,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多做点好事,苏格拉底也会称赞你。
主持人:我们如果继续沿着庄子的价值观来说的话,在庄子的心目当中,他是不是对富人充满了同情和可怜呢?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因为在《庄子》里面,有钱人有六种缺点。第一种是迷乱,明明已经是有钱了,有钱之后就会享受,享受之后就会迷乱。老子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你每天看了太多彩色的东西,听了好听的音乐,听久了之后,你就迷乱了,不知道最后活在世界上到底要做什么,因为物质欲望会使人迷失。
主持人:这就叫纸醉金迷,或者有的时候叫利令智昏啊。
傅佩荣:第二种是,这样的人等于是非常的劳苦。有时候你看穷人,他每天工作八小时,下班回家,他可以拿固定的待遇,虽然不多。而有些人天天在想,下星期股票怎么样做,他比那个穷人更辛苦,没有休息时间。
主持人:他认为这世界上有赚不完的钱,我今天要是稍一松懈,钱就全都溜走了,是这感觉。
傅佩荣:然后,庄子还认为有钱人其实应该觉得羞耻,为什么羞耻呢?你明明有钱了,还常常觉得自己不够,他喜欢跟最有钱的比,跟别人比别的东西。像比尔·盖茨,比尔·盖茨有一张照片,他抱着他三岁的女儿,旁边就写一句话:我抱着我女儿,我觉得我最快乐。
主持人:那可不,比尔·盖茨快乐,他手里面抱的是金娃娃,别人有吗?没有。
傅佩荣:很多人说,我抱着我女儿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快乐呢?因为没有那么多钱啊。所以这时候你就要记得,快乐有两个条件,第一必要条件就是金钱,但是所谓的必要并没有一个标准,我们只要记得“非有它不可,有它还不够”,就是必要。第二是充分条件,他有家人亲近,他就觉得说,这个时候我对于其他一切快乐,都可以不在乎了。所以,有钱人显得好像是有一种耻辱的感觉,永远不足,有所欠缺。
主持人:这叫“人比人,气死人”,永远都天天在气自己。
傅佩荣:还有第四种,叫做有钱人跟生病一样。这话倒是被他说中了,今天叫富贵病。然后呢,第五种,有钱人特别多忧虑,每天在烦恼这个钱会不会被偷、被骗、被抢。最后一种,有钱人充满恐惧,出门怕被绑架,孩子出门也都不放心。所以庄子一下举了有钱人的六个缺点,我当时读的时候吓了一跳,心里想,还好我们不是有钱啊。
主持人:其实在我们的身边也有一些这样的事情。我有一个朋友做房地产的,家里很有钱,但是常常处在一种很警惕的状态之中,他的孩子很小就被送到国外读书了,因为他怕绑架,然后他们出门的时候,坐飞机,必须分开两架飞机来坐,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怕飞机出事了,分开的话,就不至于一家子全部都没有了,家业没有人继承。您瞧瞧,这有钱人当得也实在是太累了。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他整个的生命都集中在有形的财富上面,而忘记了人的生命,除了这个有形可见欲望之外,还有别的部分可以开发。譬如,我们现在谈话,有一些观念,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值得去学习,值得欣赏的。我们今天很多人谈国学,读一读国学,你会觉得生命真是可长可久,觉得生命很有内涵,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照顾。所以我们常常强调,一个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对自己好一点,绝不是说,有了财富之后,吃喝玩乐,去享受,那种好是有它的极限的;对自己好一点,就是说了解自己的生命有身有心,可能还有灵的层面。在《庄子》里面提到一个词,叫“精神”,他说,你必须做到八个字——身如槁木,心如死灰。那你说,这还得了,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不是跟死人差不多了?
主持人:活死人。
傅佩荣:他的意思是说,身像槁木一样,你不要有各种物质的欲望,尤其是有形可见的这些享受。心如死灰就是你不要有太多的心思,不要老是一天到晚想这个、想那个。这两个能够自我约束的话,身跟心修炼、调整、自我约束,最后人出现两个字,叫精神。就是说一个人有没有精神,就看他的生命有没有往上提升到属于灵的层面。其实我们可以这样去了解,把财富当成所有生物所需要的饲料,或者他需要的各种所谓的食欲的满足。如果我是一头牛,给我最好的草料,我觉得很幸福,但是人不只是牛。人除了有生物这一面,我们不能否认有生物这一面,庄子也要去借钱啊,但是我们更要肯定的是,有往上提升的层面。所以,我们学习道家之后,对于人生的价值观要有所调整。
主持人:今天我们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其实我们还是想得到一些具有实际意义的,可操作的一些办法。假如说我们现在不富有,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安贫乐道?
傅佩荣: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有时候我们可以参考西方当代的一些人说的一些话,跟古代庄子智慧其实是相通的。西方有两句话,说快乐有两种,第一种是取得你所要的,第二种是享受你所有的。大多数人不知道第二点,只知道第一点——“取得你所要的”,所以一辈子都在追求他的目标。他忘记了“享受你所有的”。事实上,一个人只要能够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好好地去珍惜的话,这里面也有快乐。你只要能够掌握到第二点——“享受你所有的”,当下就会感到生命的幸福。
主持人:那么您说,在我们有限的生命当中,如果不是全力以赴去追求财富,那么还有哪些东西,是我们应该着重去考虑的?
傅佩荣: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可以先讲一段典故,为什么我们要分轻重,分本末。庄子提到一个“随侯之珠”的故事,随侯是一个诸侯,珠是宝珠。他说,你用随侯的宝珠,去打一只麻雀,打中的话,一只麻雀算什么,而宝珠很贵重。但是通常我们这一生,用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去追求外在的财富,即使你得到了外在的财富让别人羡慕,但是你损失的是你的生命。
主持人:在您刚才的这个比喻当中,实际上是说,也许我们拼命追求的财富,就等于那麻雀,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实际上就是那个宝珠。
傅佩荣:道家认为,你如果能够让你的生命安其天年,能够全身保真,那是最理想的。你这一生,假设你可以追求十样东西,那你怎么安排顺序呢?我们不能否认财富是必要的,我一直强调必要,必要就是说非有它不可,要不然怎么过日子呢?但是有它还不够,人生的关键就在于,我怎么样去掌握不够的部分。从道家来看,从庄子来看,你问他说,那怎么样才算够的呢?他会告诉你,最高的一个答案是能够觉悟到“道”;“道”就是整体,就是你活在世界上,你本来“没有”和“欠缺”,你在“道”里面。所以庄子很喜欢说,最好像鱼一样,在江湖里面忘了自己是谁。人能够过这一生,都是缘分成熟;缘分成熟了以后,你好好过这一生。你本来就已经具备一切所需要的东西,你内在的这种智慧觉悟的能力,每一个人都是平等具有的。现在如果设定我的价值观就是要追求财富,你恐怕会为了这个价值观牺牲所有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庄子就是提醒我们这一点,那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我刚才只指出最高的那个,就是觉悟“道”。
主持人:其实要说起来,我们说穷并快乐着,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在穷的时候,我们把快乐的标准定得比较低,只有这样低的标准,我们能够实现得到;而富了以后烦恼,是不是因为可快乐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所以他的快乐少了?
您刚才说到了,牛快乐因为有最好的草,而且多得吃不完,这是牛的快乐。其实人也有所谓的“食色性也”,我们人也要追求很多物质的东西。但是就像牛一样,也许不是说吃眼前这点草就可以快乐,如果有其他更好的草来了以后,它还会拼命地去吃。那么是不是认为,贫穷才能快乐的人,是必须要把自己的欲望,定在一个比较低的标准之上?有这么多,我够了,剩下的精力,我用来追求别的,您觉得一般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傅佩荣:如果有正确的教育和正确的观念,还是可以做到的。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容易的事情。譬如,我们所谓的贫穷和财富本身都跟快乐没有直接的关系,重要的是,有没有那个“道”让你感觉到快乐。我们可以把“道”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人生走的路。人每天都在生活,生活就是选择,选择就构成一个方向。你到底在往哪一个方向走?这就是所谓的儒家有儒家的道,道家有道家的道。你只要说我现在是在走一条路,你就要问自己:我是不是越来越接近我的目的、我的终点?所以谈到人的生命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不能从平面来看,要从立体来看。从平面看的话,人跟动物没有什么差别,就像“食色性也”;从立体来看的话,就是你要慢慢摆脱身体物质欲望的一种要求。因为人在不同年纪,身体状况不一样,想法也有改变,有些人到年老的时候发现,现在身体不行了,不敢多吃,不敢多玩,要不然闹人命了。这时候我如何提升我的品位呢?有些人很直接,直接进入拍卖市场买艺术品去了。但是即使你买艺术品,还是受外面的价值观念影响。你终究还是要问你自己:我如何为自己找到一种正确的观念?所以在国学里面,道家也是一样,对很多中年以后的人,特别具有启发性。
主持人:谈了这么多穷和快乐的问题,我想说一个故事,看看我们能从里面得到一些什么。有一个国王,他已经拥有了一切,但是他依然觉得他自己非常空虚和无聊。于是他就让他的手下出去寻找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然后把他的衬衣拿来给自己穿。结果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最快乐的人,即使找到一些看似快乐看似荣耀的人,他们都不快乐。最后找到了一个流浪汉,这个流浪汉整天唱歌、跳舞,异常地开心,人们就以为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于是对他说,赶快把你的衬衣拿出来给我们的国王穿。结果流浪汉说:我哪里有衬衣?我都穷成这样了,我还有衬衣?从这个故事当中,我们来看看,是不是一个人非得要穷到一贫如洗,才能达到快乐的极致呢?
傅佩荣:这倒不一定,为什么呢?你不要把财富当作财富,道家绝不是说,你学了道家就一定要穷,穷才能快乐。他不会这样讲。他会说,不管你有钱、没钱,都不要太在意这件事情。所以我们也经常强调,道家的思想叫做无心,不要有心,你一有刻意的想法,那你就执著了。你活在世界上,如果是无心而为,譬如说,去买彩票,中了就中了,没有中就算了,也不要太在意,因为你去买的本身就有想发财的企图;如果我正好碰巧发了财,也不要把这个当作我生命里面真正重要的东西。凡事随遇而安,“遇”即遭遇,包括富贵,也包括穷困,你不管富贵、穷困,都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安顿和快乐。所以我们一再强调说,面对穷困和财富的时候,要常常记得,不要完全受外面的观念所影响,一定要慢慢问自己:我怎么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快乐、幸福?因为快乐与财富、贫穷没有必然的关系。
主持人:我们可以联系一下我们每个人的感受。一位著名的作家在谈到他的早年辛勤的工作时,他曾经说,当我回顾那段艰难让人难忘的岁月,内心却充满了喜悦。因为当时有希望。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在一个没有炉火的屋子里面写作,但是他感到无比的快乐。比起他此时此刻坐在体面宽敞的会客厅当中,当时那种幸福感来得要强得多。请您来告诉我们,真正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呢?
傅佩荣:真正的快乐就是你心中有一个目标,你认为这个目标很值得,然后专心去追求。这样一来,不管你追求的是刚刚所说的希望成为一个作家努力写作,或者希望将来有钱之类,这时候就会有快乐。所以一个人还穷困的时候,他因为有一个目标,比如说“我希望能发财”,他一路走,他会觉得蛮充实。重要的是,你一旦达到金钱的一种财富目标之后,就可能找不到新的目标了。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们常常提到,要快乐,简单的方法,就是目标,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这样讲,是因为我在大学教书三十年,我经常问我的学生:你们考上了台大,在台湾算是最好的学校了,快乐的请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一方面学生认为,教哲学的老师问问题一定有诈;另一方面,学生心里想,上大学确实不太快乐,为什么?高手如云啊。我后来就问:那你们想想看,你们这一生什么时候最快乐?结果很多学生都说,高三那一年最快乐。我说有没有搞错,高三那么紧张,怎么会快乐?结果学生回答,因为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每天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反而找不到明确的目标。从这个年轻的学生都有的体验,我相信每一个人从里面都可以体会到一些。我们不喜欢好高骛远、唱高调,我们只要做到,心里面打定一个主意,追求一个目标。但是在追求过程中,你要记得,不断充实自己,让自己有了目标之后,还有新的目标可以带着我们的生命,从身到心往上面发展,这样的话,快乐比较有保障。
主持人:我们说了很多拥有财富以后的不快乐,可不可以这样看,拥有了财富以后也可以快乐,那就是你可以把积累财富当成你的一个目标,当成你的一个方向,而不是说,我有了钱以后,是为了干其他的什么。如果把积累财富当快乐的人,他每多赚一笔钱,是不是他就多一分快乐?
傅佩荣:在某一方面是对的。但是,我们举现实的例子,就知道不一定了。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几个人,像比尔·盖茨、巴菲特,他们把相当大的一部分财产捐出去搞基金会,来帮助其他的人。当你真正有钱的时候,钱多得自己几辈子也用不完的话,你就会想,我怎么样取之于社会,再用之于社会,希望在利之外还有一个好的名声。这也是一种重要的价值观。所以我们说,你不但是要求利,你还要求一种好的名声,有一个转向的机会。
主持人: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穷也好,富也好,快乐才重要。有一句话也许能够借鉴,叫做知足常乐。看你自己如何定位穷,如何定位富。别人看你很穷,可是你认为你自己富,这样也许也是一种快乐。
傅佩荣:对。知足常乐出自《老子》,“足”是代表物质条件的足,我认为够,就够了。但是人生在物质条件之外,其他方面不一定要知足,我可以继续努力发展我其他方面的潜能。
主持人:到现在其实我们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可能关于穷和富,每个人的衡量的标准是不一样,内涵也不一样,这要看每个人如何看待了。
2025年6月17日 23:29 周二第八章 快乐当孝子
今天说“孝”,孝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论语》有曰:“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是中华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美德,但是有时候孝顺父母的方法不对,也会惹出麻烦。前不久有这么一条消息,江苏无锡有一个高龄的老太太,老伴去世以后,一直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很孝顺,老太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知道有一天,老太太没和人商量,自己就住进了敬老院。儿子不理解,死活劝老母亲回家,谁知来来回回劝了好几次之后,老太太竟然一纸诉状将儿子告上法庭。怎么孝顺父母也会成为被告呢?
主持人:您给大家说说怎么回事,当孝子当成被告了。
傅佩荣:他是方法不对。在儒家来说,他这个做法也有欠考虑,也就是说,孝顺一定要了解父母需要什么。所以我总结出一个简单的儒家的方法,无论是用在孝顺父母还是交朋友方面都可以,只要是人跟人相处,都要考虑三点:第一,内心感受要真诚,就是我真心愿意孝顺;第二,对方期许要沟通,母亲需要什么,她有什么期许,要沟通,也许母亲认为,你把我放在家里,没有人理我,敬老院有很多人可以聊天,说不定母亲的期许不是在家里面过舒服日子,她可能认为,有人相处,大家在一起,会更快乐;第三,尊重社会规范,像这个做儿子的,母亲既然愿意去敬老院住,你就送上应该的养老金,好好奉养母亲,并且经常去探望她,这样恐怕效果更好。
主持人:这样说来,如果孝只是流于表面和形式的话,恐怕不是真正的孝。您看这件事如何,说不久之前沈阳有一位孝子,为了给父亲祝寿,鞭炮铺了有六七里地,当地警察都吓了一大跳,赶忙出来制止,最后在大街上摆了一百米的鞭炮阵,据说搞得当地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您说这个孝子,他做得怎么样?
傅佩荣: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原则来说,他显然忽略了第三个——社会规范,这样做变成是妨碍公共安宁,所以警察才会出来维持。通常我们做事如果学儒家,在社会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第一内心要真诚,第二跟任何人相处都要问对方的期许,第三要设法遵守社会规范,三个合起来,就可以化解许多不必要的误会了。
主持人:今天我们说的这个孝,不仅仅是停留在儒家所规范的那种孝道上面,我们想听听庄子他对孝是如何看待的。儒家讲孝,那庄子也讲孝吗?
傅佩荣:庄子对于孝顺,首先是肯定,但是他的肯定还是借用孔子的话。也就是说,庄子把孔子作为他文章中的角色说自己的话。他说,孔子说过,天下有两大戒律,就是活在人间,有两件事情你避不开,第一个是命,第二个是义。“命”就是子女爱慕父母亲,这是内心始终无法化解的,你只要是一个人,做子女的始终会爱慕父母亲,这是人所不能免的。这说明庄子肯定孝顺出于天性。怎么样才算真的孝顺?这一点和儒家就有不一样的地方了。
主持人:那么您把两家之说,关于“孝”这一部分,给我们比较一下。
傅佩荣:在《庄子》里面,特别提到孝顺的六个阶段,如果就六个阶段来分,儒家只做到前面两个阶段,庄子还有上面四个阶段。
主持人:照您这么一说,如果我们把两家学问一比较,庄子之说还要高于儒家之说?
傅佩荣:表面上来看是如此,但是我们不能说庄子境界比孔子高,孔子本身七十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踰矩,境界是到顶点了。儒家的孝顺是,要设法用恭敬来孝顺(敬),用爱心来孝顺(爱),这两点庄子完全承认。但是庄子有第三步,孝顺的时候,忘记父母亲(忘亲);还有第四步,孝顺的时候,让父母亲忘记我是他们的子女(使亲忘我);第五步,孝顺的时候,同时忘记了天下人(兼忘天下);第六步,孝顺到天下人都忘记了我的孝顺(使天下兼忘我)。
我们还是要强调,孝顺一定是从小到老,人的生命是一贯的,因此你从小把尊敬和爱心这两点掌握住的话,慢慢懂事了之后就知道再往上提升。在这个地方,我想可以再补充说明一下儒家谈到的敬、爱这两点。《论语》里面谈到尊敬父母亲有一段话:“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意思是:子游请教什么是孝。孔子说:“现在所谓的孝,是指能够侍奉父母。就连狗与马,也都能服侍人。如果少了尊敬,又要怎样分辨这两者呢?”孔子说这个话的用意是说,如果光是奉养父母亲而没有尊敬的话,那跟狗、马服侍人有什么差别呢?父母需要的是子女的敬意而不是狗、马式的服侍。所以讲到尊敬的时候,孔子非常强调。而另外一个学生子夏的那一段,就跟爱心有关了。原文是:“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是:子夏请教什么是孝。孔子说:“子女保持和悦的脸色是最难的。有事要办时,年轻人代劳;有酒菜食物时,让年长的人吃喝;这样就可以算是孝了吗?”孔子说,脸色保持和悦最难。单是让父母吃饱喝足,如果子女脸色难看,也不行啊,尤其我们年纪大了之后,父母年纪更大了,并且常常会生病,要请我们带他去医院,这个时候就看我们脸色了。孔子就提醒我们,你内心里面有真正的深刻的爱心,脸色就会非常的和悦,任何时候对父母都是好言好语的,这就叫做爱心。所以,我们虽然说庄子的孝顺有六个层次,但是儒家这前面两个层次能做到,已经是了不起了。
主持人:我觉得前两步好理解,因为现在很多的孝子孝女们都是这样做的。第一为尊,因为孝顺本身还有一个说法叫孝敬,不光是孝,而且要尊敬父母。过去时候,父母讲话时,子女只有垂手在旁边站着,这叫孝敬。第二种是真心真意去爱,有孝心,我想做到这个也不难。但是到了第三步,这个就不理解了,为什么要在孝顺的时候,忘记父母的存在?那不是不把父母放在心上吗?
傅佩荣:庄子的意思,我们比方说吧,像青少年到一个阶段,譬如读中学的时候,就不希望父母知道得太多,他始终是认为,我跟父母不一样,父母就是要管我的。所以他孝顺的时候,他没有忘记父母亲是父母亲,这样就有隔阂、距离,也就是所谓的代沟。所以,如果你真的孝顺到忘记父母是父母,把父母当朋友,反而父母会很开心。我们也是做父母的,孩子如果到中学阶段,把我们当朋友而忘记我们是父母,我们也是非常开心的。
主持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要做到这一点似乎不太容易,因为像现在的中学生大多数是在给自己的隐私上把锁,里面可能锁着自己隐蔽的内心秘密,这秘密即便是拿给同学看,也不会拿给父母看。所以,要做到忘父母的境界,是不是困难的事情?
傅佩荣:是有点困难。庄子有几句话很有趣,他说,假设你在路上,踩到陌生人的脚,立刻道歉;踩到自己兄弟的脚,哎呀,踩痛了没有;踩了自己父母的脚,毫不在乎,好像是应该被你踩的一样。
主持人:可能那个时候觉得,反正是我的父母,跟我最亲的人,踩一下,似乎他们也会谅解我的。
傅佩荣:对,有的时候所谓的忘记是感情深厚到互相信赖的关系,到一定的时候就变成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忘了父母亲是要来管教我这样一种情况。
主持人:那么我们说到忘记父母,父母跟自己一样平等,是自己的好朋友,这一点我们就联想到西方国家,他们的父母和孩子之间,好像就是一种平等的朋友之间的关系。见到父母直呼其名,好像很平等,这是不是我们刚才所说的“忘父母”的境界呢?
傅佩荣:你刚才说的,使我想到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个美国教授,学问非常好,但是聊天时,他就说,我儿子现在开卡车开得可好。在我们中国人来说,我们有时觉得孩子开卡车也不是什么特别荣耀的事情,有些人平常都不愿意提的,但是这个做父亲的觉得,开卡车没什么关系,我儿子是我儿子,我是我,我们两个是两回事。他们这种忘记有他们的传统背景,譬如基督教的背景。在宗教里面,你进了教堂,不管是祖父母还是孙子女,统统跪下来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既然是在天上的父,那我们都变成兄弟姐妹了。所以他们就很容易从我们所谓的上下长幼尊卑的关系,变成一种平等的大家都面对共同信仰的对象,这样的关系使得他们在家庭里面,不太刻意去区分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或母亲要有母亲的样子。
西方人子女直接称呼父母亲的名字,看起来好像忘记父母亲是父母亲,而事实上未必如此,因为他们缺乏我们所强调的前面两个阶段。如果没有出于尊敬跟爱心的话,直接跳到第三个层次的话,就好像你在社会上,碰到陌生人大家交换名片,变成那个情况了,跟孝顺又好像没有什么关联了。
主持人:看来西方的这种平等和庄子所说的“忘父母”还是不太一样,当然,我们做到“忘父母”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比这个更高一层的,为什么是让父母忘记我呢?
傅佩荣:因为你可以孝顺到让父母亲忘记你是子女。父母有父母的烦恼。有时候父母在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一进来,父母就不说话了,他认为有些话小孩子不适合听,希望小孩子不要听到。如果你孝顺到让父母亲把你当作朋友,他们讲话谈论话题都不避开你,那真是更高一层了。
主持人:我记得在二十四孝当中有这么一个老莱子的故事,叫“戏彩娱亲”。这个老莱子是春秋时期楚国的一个隐士,为了躲避战乱,自耕于蒙山的南麓,他非常孝顺父母,尽拣美味供养双亲,七十岁尚不言老,经常穿着五彩的花衣服,手持拨浪鼓如小孩一般地戏耍,以此博得父母的开心,这样让父母感觉不到他们已经老了,而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个孩子。这个故事是不是就有一点让父母忘记真实的我的意味?
傅佩荣:这个可以说有相关性,不过说实在的,做父母的很难做到这一点。我有一个朋友,他也在学校教书,他的儿子读高二了,父亲带儿子看电影,看到电影里面的镜头有男女生接吻,爸爸就把儿子的头压下去,说你不适合看。儿子在偷笑,我都高二了,什么没有看过呢?像这就是父母亲始终念念不忘“我是父母亲,你是小孩”,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大人的事情。这就代表小孩子孝顺还不够,没有达到庄子的要求,要孝顺到让父母忘了他们是父母,忘了你是子女,把你当作朋友一样。我们今天一再提到“忘”字,能够达到忘的境界,在庄子的思想里面或者说道家里面,是最受推崇的。
主持人:具体来说,如何做到“忘亲”和“使亲忘我”这两点?
傅佩荣:我们要常常想到,经常的沟通最重要。我们小时候,平常父母工作很忙,忙于事业,一转眼之间,孩子从小学进入中学了,然后有一段时间互相之间不太说话,后来就很难再说得上话了。方法之一就是,选择一个共同参与的活动,长期去努力做。依我的方式来说,我从我女儿读小学开始,每个月一定带她看场电影,看电影完毕之后就有话说了。人跟人说话最好不把焦点放在对方身上,譬如一见面就说,哎呀,你怎么又胖了。有些人最怕这个了,尤其是女生。这样一来的话,你把话题焦点放到对方身上,无形之间就有压力。最好怎么样呢?父母和子女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做一件事,做完之后,讨论一下,讨论完之后,也就了解对方在想什么,譬如他讨厌电影中的某某角色,既然他讨厌这样的人,你就不要做这样的人。因为父母子女生活在一起,叫做命,这个命是不能改的,这是很深的一种缘分,与其说互相去规范、要求他,希望达到某某标准,还不如设法化解,把焦点放在其他地方,接受“我们都是一个家庭里面的人”。就像庄子说的,鱼最好是在江湖里面,忘了对方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否则,一旦没有水,没有江湖,只有“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一天到晚互相安慰,互相鼓励说“你很好,我很好”,这样太累了。
主持人:如果说到具体操作的话,那我们作为孩子,我们作为想要去孝顺父母的孩子,这两种“忘”,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去做?
傅佩荣:我要孝顺父母,这个时候要忘了我是子女,就是不要老想着,父母会管我。等于说我把父母当作朋友一样,经常沟通,很多事情互相交换意见,保持一种互动。这样一来,父母就会觉得,孩子没有把我当长辈保持距离。这样父母就会很开心。那么孝顺到让父母忘了我是子女,怎么做呢?这一点说实在的比较困难,因为父母的个性每一个人不一样,我们做子女的就要孝顺到,让父母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好比如鱼得水:他不会觉得,我们大人讲话小孩不要听,他不会把你当作小孩子,而是把你当朋友。对于我来说,我是年纪稍微大一点,才体会到这一点。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半身不遂三十年,所以我在中年之后,每周陪父母打麻将,打麻将就有输有赢,有时候吵吵闹闹很热闹,这也是我的目的,让父母跟我在一起时,不觉得我是子女,好像我们说的上了牌桌六亲不认,大家都打成一片。有时候,你觉得最感动的是,父母有时候会跟子女撒娇,我们只知道子女跟父母撒娇,父母年纪大了,有时候也会撒娇,这时候才显示出父母真实的天性,等于是他忘了你是他子女,譬如打麻将时,我父母有时候也会跟我们“求情”:这张牌不要吃了,放一马吧。
主持人:尽管我还没到您这个年龄,但是我也有所体会,因为我长期在外面工作。很多孩子在青春期的时候,都会觉得父母基本上在设置一个界限规范着我们,父母就是给我们画圈的人。但是若干年以后,你会发现,当你把自己成功的或者快乐的一些体验跟父母去分享,父母也会很开心。因此,作为子女,我一定要让他们开心,而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在这一点上面,是不是他并没有忘记父母是父母?
傅佩荣:对。照理说,我们不能报喜不报忧,譬如身体有状况你不说,哪一天突然出现更严重的情况,父母会受不了的。还不如用适当的方式把自己的情况,譬如成功、失败、个人的感受让他们慢慢知道,就好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这样父母才会觉得,你把他们当成最好的朋友,他们心里面才会踏实。
主持人:我记得我有时候,遇到一些挫折,那个时候也想着是报喜不报忧的,但是我的母亲看出来了,说你别瞒我,你肯定有什么事,把事说出来,让我们和你一起来分担。当时听了之后特别感动,我觉得我还有什么必要去瞒他们呢?然后我把这些事情都给他们说了以后,就引来了他们很多肺腑之言,连他们自己说完之后,都没有想到会如此畅快淋漓。因为他们是真正跟我在所有的范围之内进行分享。我不知道这种状态之下,是不是可以接近到“忘”的地步?
傅佩荣:这已经达到生命共同体,以及命运共同体的境界了。因为一家人本来就是同命,我们有好有坏,都是一家人一起分享,所以你做得非常对。
主持人:你把所有的一切向你的父母敞开,那么父母自然也会向你把一切都敞开,这样的话,不就是父母和我两相忘了吗?看来我们还是能够找到第三步和第四步的一个路径。那如何能够做到忘记天下人呢?
傅佩荣:在孝顺的时候忘记了天下人,意思是说,根本就不要管天下人如何判断你孝不孝顺。我们都知道,有一个父子骑驴的故事。父子两个人赶驴进城,父亲骑在驴背上,儿子走路,路人就说,这个做父亲的不够慈爱,自己骑驴让孩子走路。父亲听了之后,就下来了,儿子上来骑,又有人说了,这个孩子不孝顺,让老父亲自己走路。然后,儿子只好下来了,他们两个人一起骑,路人又说,他们对驴子太不照顾了,两个人那么重,都骑在驴身上。两个人只好下来了,这一下来之后,旁边又有人说,有驴子不骑,怎么那么笨呢?简直是无所适从。
主持人:在这里面,我们似乎感觉到,这父子二人太在意别人说什么了。
傅佩荣:没错。太在意别人的说话,到最后变成是无所措其手足,连该怎么放手放脚都不知道了。很多时候我们会考虑到这一点,譬如我有时候教书会提到自己跟母亲打麻将的故事,但是我也补充说明,因为我母亲身体瘫痪,所以她的娱乐是打麻将。居然有学生回家跟父母说,我也陪你们打麻将吧,因为傅老师陪父母打麻将。我对学生说,你这样做不行,你父母还健康,你就陪他爬山、运动。如果别人说你怎么老陪父母打麻将、陪父母爬山,这是别人说,别人怎样说你不要管,你只要自己问心无愧,父母也能开心就好。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外表,像我记得我们还很小的时候,父母特别疼爱我小弟,他从街上回来,弟弟不肯走路,喜欢扒着我父亲的脖子。别人说,这个小孩怎么这样不孝顺呢?我父亲说,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样让他扒着。做父亲的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别人说,你这样不对,那样做才对,这些都是别人的意见。所以庄子的孝顺第五步就是说,你孝顺的时候,根本不要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你,你只要自己跟父母亲相处得愉快,其乐融融,别人怎么说,不要听。其实任何人来往都是一样,经常会有人在旁边说一些话,说到最后你当事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主持人:明白您的意思了,其实庄子所说的行孝的第五步,就是说孝顺父母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自己该怎么样去做就怎么样去做。如果没有忘记天下人的说法,天下人说你这个孝不对,改一种;又有人说,你这也不对,再改;改来改去,就像那骑驴的父子一样,到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孝顺父母了。这是第五步,第六步就玄了,让天下人都忘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傅佩荣:这一点事实上也很难描写。因为道家有个特色,就是因为“道”字,这个字就代表整体,宇宙万物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里面,就好像江湖一样,我们都是鱼,天下人跟我一样都是鱼,在江湖里面,根本不要分彼此。所以我孝顺的时候,同时让天下人都忘了我在孝顺,他们认为本来就是如此。儒家所说的你要好好受教育,要学会怎么孝顺父母,让父母开心,这些都不能算孝顺,因为本来就是如此。庄子说,子女爱慕父母亲这是自然的要求,生下来的命。孝顺父母亲,天下人都不觉得你在孝顺,因为本来就是如此,这是最高的境界了。
主持人:最后这个说法最妙,按庄子的说法,世界上原本就不应该有“孝”字出现,因为你本来就应该这样的,除非你不孝,你可能才是不正常的,剩下的其他的状态都是正常的。
傅佩荣:对。这一点正好是庄子思想里面非常关键的一点,庄子肯定一个社会的存在,但是这个社会先设定像忠孝仁信义和平这种所谓的道德价值的话,麻烦就来了,为什么呢?你一说孝顺,马上就有人要装出孝顺的样子,他就想别人来称赞他。所以庄子不是反对儒家,他反对的是儒家造成各种价值标准之后,很多人就迎合这个标准,表面上装出仁义的样子,其实缺乏真诚的心,到最后变成虚伪了。庄子最讨厌虚伪,我们今天谈到这一点的话,正好可以回到庄子的一个根本的思想。
主持人:其实说到这儿,我们似乎更清楚了,儒家的孝和庄子所提倡的孝,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儒家是用一种规范的方式来引导人们去孝,而庄子认为孝本身就应该有命又有义,本身就应该如此,根本不需要去规范,这可能是他们两家之间对孝的不同认识吧。
傅佩荣:是的。如果说到发展的方式,儒家适合一般人,因为一般人从小在社会上就接受规范,他习惯了,就让他慢慢走吧,但是这条路走得比较辛苦。道家只适合少数智慧特别高的人,他觉悟了,从道来看,从整体来看,根本就没有任何规范的必要,但是极少数人才有道家的这种智慧。所以我们在一般的生活上,还是照儒家的方法,一步一步慢慢走比较适合。
主持人:所以儒家和道家的学问一直是我们中国人赖以前行的两根拐杖,哪一根都不能丢弃。要是真正去做的话,我们先按照儒家告诉我们的,然后再按照今天我们所讲述的庄子的理念,提高我们孝顺的境界,这恐怕是真正意义所在吧?
傅佩荣:是的,所以还是要从“敬”开始,到“爱”,然后再往上走,如果缺少前面两步,天下大乱了。
主持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的话,我觉得在我们的生命体验当中,似乎儒家和道家都不能丢,不是说我们今天讲完人生困惑,问完了庄子之后,我们就把儒家的东西丢掉,应该不是这样。
傅佩荣:是的,我们平常把儒家、道家比喻为火车的双轨,火车没有双轨不能走,但是还是有其顺序,儒家作为基础,是一般人都需要的。虽然我们人生有困惑,要请教庄子,但一定是年龄到一个阶段,譬如中年。如果一个青少年说,我要问庄子。庄子跟你说,读书这样,读书那样。那你不读书怎么办?谁负责呢?
主持人:就让我们在孝的这一层层的境界当中,不断地提升自己,最后能够真正达到孝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