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07第七章_儒家第一辩手

第七章 儒家第一辩手

孟子以好辩闻名,但他不是逞口舌之利,而是为了宣传儒家,维护儒家思想的合理性。他的辩论术无与伦比,从来没有输给过对手。他熟读经典,洞悉人情世故,能以浩然刚毅的辩论气势征服对手,那么他的辩论技巧,到底表现在哪些方面?我们从中可以学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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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诡辩家 #

说到雄辩滔滔,很多人都羡慕,需要注意的是,有时候雄辩可能变为诡辩。

诡辩,在西方有一些代表人物。希腊时代,在苏格拉底之前有位哲学家,叫做巴曼尼德斯,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没有变化,所谓变化都是假的。他的学生芝诺和别人辩论时就很辛苦了,因为变化是一个客观的事实。

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说到希腊时代的阿奇里斯,他武功非常高强,跑得特别快,被称为飞毛腿。芝诺却说,只要让乌龟先跑一步,阿奇里斯就永远追不上乌龟。其实大家都知道,阿奇里斯两步就追过去了。为什么说永远追不上呢?因为在阿奇里斯追到乌龟的一刹那,只要乌龟还往前走,就又走过一点点。因为空间是由无数的点构成的,这样说还不太精确,应该说点不占空间,任何空间里面的点都是无数的。所以芝诺说,阿奇里斯必须跨过无数的点,无数的点是算不清楚的,就永远跨不过去了。

芝诺还说,一个操场很大,如果要跑,从这一头永远跑不到那一头。为什么?因为要跑过操场,首先必须跑过它的一半;要跑到一半,又必须先跑到一半的一半,慢慢分吧。

还有一个中西方都提到的论题,给你一根一尺长的棍子,每天砍一半,那么永远砍不完,可是砍到一个月后根本找不到可以砍的地方了。有人就说,只要还有木头你就永远砍不完。再比如,一粒沙掉在地上有没有声音?一般人说当然没声音了,但是有人说,一堆沙子掉地上就有“砰”的一声,每一粒沙掉在地上也该有声音,不然就必须说从第几粒沙开始才有声音的,这不合逻辑。

这种诡辩我们中国也有。比如古代的名家,惠施、公孙龙是代表人物。惠施认为自己的口才天下第一,很喜欢辩论。比如,他说蛋里面有毛。我今天早上才吃了荷包蛋,当然没有毛。他却说如果蛋里面没有毛,孵出来的小鸡为什么有毛?这也难说清楚。他又说乌龟比蛇还长。我们觉得不会吧,乌龟这么小,蛇那么长。他会说,我说大乌龟和小蛇。这也对,其实是他不把话讲清楚。他还说白狗是黑的。这个太过分了,他却说白狗的眼珠是黑的。这就是诡辩。

孟子从不作诡辩,他是堂堂正正地辩论。他的辩论总能胜过别人,这是有条件的。

学问很重要 #

想做到善辩,第一要把书读好。如《诗经》、《书经》、《易经》这三部古代最重要的经典,孟子都非常熟悉。譬如,今天我们看到的《孟子》只有三万多字,里面引述《诗经》与《书经》的话就超过60次。他和国君对话,一有机会就引述《诗经》、《书经》的材料,因为这样有公信力。

我们说话也喜欢引述权威,如果说一句话不讲权威,别人会以为没什么说服力。譬如,我说专家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训练有素的狗。哎呀,你怎么骂人呢?我接着说这是爱因斯坦说的。这就对了,因为爱因斯坦是大科学家。比如,爱因斯坦说,一个人成功需要三个因素,第一努力工作,第二休闲娱乐。这两点很容易讲,大家都同意。第三点比较特别,闭上嘴巴,少说话你才有时间去做研究,才能够说出正确的话。一个人有时确实败在说话不够用心、不够细心,说错话影响不好。说这个道理时加上“爱因斯坦说”,就叫做引述权威。不过要注意,除了物理学之外,爱因斯坦别的话并不见得可信,谈别的问题我们不一定要接受,不然就是盲目滥用权威了。

《诗经》、《书经》是正当的权威,古代中国人都读,国君、统治者也要读。孟子读书好到什么程度呢?随时可以背下来。比如在庄严肃穆的朝廷之上,孟子与梁惠王或齐宣王谈话,不可以说慢一点,我需要翻一下《诗经》。因为可能在你翻书的时候,别人会说你可以下朝去了。

把经典背下来还比较容易,怎么样去应用却很困难。谈到记忆力,西方柏拉图总结出一种鸟巢理论。我们读书学知识,就像抓了许多鸟关在笼子里,用时就抓一只鸟出来,但关键是要抓对鸟。但很多时候会抓错。如果书读得很多,记得很多东西,但是每次都用错,说明读的书没被消化理解,白读了。

孟子谈任何问题,每次引用《诗经》、《书经》都恰到好处。其中大多是有关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伟大帝王的,《诗经》、《书经》里有很多对他们的歌颂。譬如,梁惠王请孟子参观他的园林,白鸟、麋鹿看起来真是美,还有大小鱼群,多么美好的风景。梁惠王很得意地说,你们这些贤者(贤者指贤能、贤良、贤明的人,比较卓越的人)也会欣赏园林吗?意思是,我有园林,有鸟兽、草木可以享受,你们应该很羡慕吧?孟子回答,一个人是真正的贤者,才能够欣赏,如果不是贤者,欣赏的时候还要担心老百姓起来抗议。这时他就引用有关周文王的诗,说周文王要盖园林的时候,老百姓自动来协助,因为他们把周文王当做父母亲了,父母亲要盖一座花园,做子女的会拼命赶工。文王叫老百姓慢慢来不要急,但老百姓非急不可,想立刻盖好,让我们的文王好好享受。而且周文王的园林是开放的,老百姓可以来游乐、共享。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梁惠王上》

孟子引用《诗经》的话提醒梁惠王,他听了很信服。因为周文王、周武王统一了天下,而梁惠王只是个诸侯,在战国争雄的时代他当然也希望统一天下。孟子就这样劝导他采用仁政,设法让他朝这个方向思考。

孟子引用经典时,总能立刻念出恰当有用的诗句,可见他的口才是基于丰富学识的。

人情要了解 #

孟子除了熟读诗书、通晓道理之外,还非常了解现实的人情世故,这使他说话做事非常合理、令人佩服。

孟子在齐国担任国家顾问时,齐宣王对他非常礼遇,但是不给实权,因为孟子不是齐国人。齐国本身有多少人才啊,孟子来自邹国这个小地方,只是鲁国的附属国,到我们齐国当大官,齐国人怎么办?孔子三十六岁时也到过齐国,当时齐景公在位,晏婴做宰相,他就反对孔子在齐国做官,所以孔子只好又回鲁国。

孟子在齐宣王这儿发挥不了作用,就想走了。但齐宣王舍不得,因为他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才,而且孟子是儒家,有热心肠。齐宣王就对孟子说,您再待一阵子吧,如果您走了,以后寡人找谁来指导呢?老百姓、大臣们找谁来教导呢?我在城里面给你找一栋大房子住下来吧。孟子讲了一句话,“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我不敢向你申请这样做,其实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这八个字非常好,我们常常用。比如有人请我去演讲,我就说“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别人听着也觉得愉快。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公孙丑下》

孟子又待了一段时间,发现没用,因为齐宣王身边不只有孟子这样的人,还有更多起反作用的臣子,“一曝十寒”,孟子的话就不受重视了。无奈之下他又要离开,这时齐宣王觉得非常惭愧,想要送他一些礼物,就送他一百镒上等金,那时候金是指黄铜,一镒是二十两,也就是二百斤。

没想到孟子不要,大家都认为他在赌气。离开齐国之后,学生就抗议了,说,老师,齐王送这么多金你不要,可是上次你离开宋国时国君送你七十镒,离开薛国时国君送你五十镒,你都接受了。如果你这次不接受是对的,以前接受就是错的。如果以前接受是对的,这一次不接受就是错的。所以老师你至少有一次错吧?

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但是孟子说,都对。我离开宋国是要去远行,对远行的人照例要送些盘缠,这是人之常情,我在你们这里讨论政治,你送我点盘缠,这是国君的风度,所以我接受也是合理的。离开薛国的时候,正好外面在打仗,路上不太平,薛国国君送我些钱,让我聘请卫士保护自己,我接受也是合理的。现在我离开齐国,只是回到鲁国而已,路程很近,也没有危险,他为什么送我钱呢?这是要收买我。哪里有君子可以用钱来收买的?这话讲得义正词严,这就是孟子的风格。

孟子做任何事都要有个道理。他的原则就如舜的言行,是自己该得的,整个天下给我也不嫌多。尧把天下让给舜,舜接受了,因为他有能力也有德行,可以为百姓服务。如果不是自己该拿的,就一概不取。任何东西是自己该得的,还是别人有特别动机,必须分清楚。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公孙丑下》

孟子对人情世故很了解,也很通达,不会拘泥,也不会没有原则,这是一种高明的人生智慧,也是讲话能理直气壮的根本原因。

比喻最巧妙 #

《孟子》一书有很多形象生动的比喻。在各种对话和辩论中,巧妙的比喻总能使孟子轻松征服对方。

有一次,梁惠王对孟子抱怨,我对老百姓很好,但是老百姓对我却不怎么好,我的老百姓没有增加,别国老百姓也没有减少;为什么我这么用心治理却没有好效果呢?

孟子说,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分析各种资料很难客观的。大王你喜欢打仗,我就用打仗作比喻。战鼓咚咚响起,两军开始交战,刀刃剑锋相碰之后,就有个士兵丢掉盔甲兵器向后逃走,逃出五十步停了下来,然后看到另一个士兵逃出一百步才停下来。这个逃五十步的就笑他,怎么那么没有用,向后跑了一百步。孟子说,请问大王这样可以吗?大王说,不行,逃了五十步也是逃,不能向后只逃了五十步就要笑别人逃了一百步。孟子接着说,大王你就是那个跑了五十步的,做得也不够好,都是向后退而没有向前。那么应该做什么呢?推行仁政。这种说法很巧妙,梁惠王一定觉得有点惭愧,心里有所警醒。

又一次,梁惠王请教孟子该怎么治理国家。孟子问他,用木棍杀人与用兵器杀人,一样吗?梁惠王说,一样啊,都把人杀了。孟子再问,用兵器杀人与用政策杀人是不是一样?有种种苛捐杂税,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用很重的刑罚,老百姓犯了很轻的罪就判处死刑,这不是和用刀杀人一样吗?梁惠王也说一样。这样一比较,他自己就可以思考出问题何在。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梁惠王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梁惠王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梁惠王上》

孟子接着说,大王现在的做法叫做“率兽食人”,是带着野兽来吃人啊,看你的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这些猪和马都吃了很多粮食,以至于老百姓没东西吃,不就是带着野兽来吃人吗?梁惠王一听就不敢说话了。这种雄辩技巧就不仅仅靠丰富的学识了,不能只用《诗经》、《书经》,那样会被说成掉书袋的。

梁惠王的儿子是梁襄王,孟子说“望之不似人君”的就是他。孟子对梁襄王说,一个国君不喜欢杀人就可以统一天下。为什么呢?就好比七八月的时候发生了旱灾,大家都希望下雨,这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云彩,开始下起雨来,所有的禾苗都长得很好了。这说明了及时雨的重要。现在各国都在压迫百姓,如果你照顾百姓的话,就和旱灾时下雨一样,老百姓当然“若大旱之望云霓”。

他用这么简单生动的比喻提醒梁襄王,如果你推行仁政,老百姓盼望你就和旱灾时希望下雨一样,民心所向谁也不能阻挡。孟子讲话总能顺遂对方的心愿,并用例子来形象说明。

孟子使用比喻就地取材的技巧是第一流的,有一段故事就很有意思。他在齐国的时候,当地有一位有名的学者,叫做陈仲子,很有操守。他们陈家在齐国是大户,他的哥哥继承了祖先的官位,有固定的俸禄,他不要,认为这是不义之财。所以他就过着很穷困的生活。穷到什么程度呢?饿到昏过去了。后来悠然醒来,看到一个枣子已经被金龟子吃了一半,他拿到剩下的半个枣子咬了三口吞下去,眼睛才能再次睁开。

孟子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梁惠王上》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滕文公下》

有一次,陈仲子到哥哥家探望母亲,母亲跟哥哥同住,因为哥哥有钱嘛。结果他来看望母亲的时候,哥哥回来了。碰巧有人刚送礼给他哥哥,是一只鹅。陈仲子就说,干吗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呢?意思是干吗接受别人的礼物呢?不够廉洁。哥哥知道这个弟弟很讨厌自己,总觉得自己白拿国家的俸禄,也就任由他去讲。隔了几天,母亲把这只鹅杀了,让他好好吃了一顿。吃到一半的时候,哥哥回来了,问,你在吃什么?这就是呃呃叫的东西啊!陈仲子听了,立刻跑到外面把那些肉吐掉了。

陈仲子这样廉洁,但是孟子也会批评他,觉得这种程度已经过分了,比如你怎么知道每天吃的粮食是好人种的还是坏人种的?怎么知道你住的房子是好人盖的还是坏人盖的?他说,在齐国的读书人里面,陈仲子可以算是巨擘,就是大拇指了,但如果要这么廉洁的话,除非变成蚯蚓才能做到。因为蚯蚓在地下吃泥土,上来喝泉水,什么都不需要,靠大自然就可以活命。这是对陈仲子的讽刺,这个被认为是全国最廉洁的人,在孟子眼中,实际上是只知坚守某种原则却不知道变通,拘泥顽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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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第六章_于我心有戚戚焉

第六章 于我心有戚戚焉

读书有心得的人很多,能够恰到好处地说出来,让别人听得进去,才真的了不起。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孟子正是这样一位语言的天才。他擅长晓之以理,运用比喻形象化说明,并提醒对方推己及人;他还重视动之以情,使别人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甚至引为知己,达到说话的最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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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政理想的论说 #

孟子与齐宣王有过很多次对话。齐国是大国,齐宣王势力很大,孟子同他谈话就特别需要技巧。

有一次齐宣王说,孟子您那么有学问,告诉我齐桓公、晋文公的一些事情吧。在春秋五霸中,齐桓公和晋文公力量最大,尤其是齐桓公还是宣王的先辈,所以宣王希望能听到一些称赞的话。没想到孟子浇他冷水,说真正孔子的学生不谈齐桓、晋文之事。为什么?他们是霸道不是王道,王道行仁政,霸道靠武力。所以孟子推托说我们儒家不谈这个。

齐宣王接着问,那你们谈什么呢?孟子说,谈仁政,国君要保护百姓、照顾百姓才是正确的。齐宣王就说,那您看我能不能做到,通过照顾百姓而称王天下?孟子说,大王您可以做到。这一来齐宣王很兴奋,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做到?

孟子说,您当然可以。您有一位大臣叫做胡龁,前几天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大王坐在堂上,堂下有一个人牵一头牛经过,大王就说放了这头牛,因为它的叫声那么凄惨,好像没有罪就被判死刑一样,太可怜了,放了它吧。这个人为什么事牵牛呢?因为齐国做了一口大钟,按古时礼制,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礼器,铸好一口钟,就要杀一头牛,用牛血衅钟,之后钟才可以用。牵牛的人说,大王难道要废除祭钟的典礼吗?大王说怎么那么笨呢?不会换一头羊吗?我请问大王,这件事是真的吗?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

孟子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度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王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梁惠王上》

宣王说有这件事,接着又抱怨道,百姓以为我很小气,因为牛比较贵而羊比较便宜,所以把牛换成羊了,身为齐国国君竟然在乎一头牛。他们冤枉我了。孟子说,我明白别人是冤枉你,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听到它凄惨的叫声,看到它恐惧发抖的样子。宣王一听非常开心,立刻引用了《诗经》里的“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这句话意思是,别人的心意,我可以猜得到。宣王的意思是,只有孟子了解我不是小气。这说明他把孟子当做知己了,当然愿意听孟子的话了。

孟子就继续说,大王有这种心就可以称王天下。宣王问为什么。孟子说,你听到牛叫得很惨就舍不得,听到羊叫得很惨也会不忍心,大王如果见到百姓在荒野饿死,一定也不忍心。但是大王出巡,官员会把好的一面给他看,百姓的痛苦恐怕看不到。大王同情动物,一定也会同情百姓,你就会开始推行仁政了。孟子用这种间接引申的方式,启发宣王要爱护百姓。

孟子又说,一根羽毛都举不起来,可能是真没力气,也有可能是你不愿意举;一整车的木材都看不到,可能是眼睛不好,也可能是你不愿意看。其实有的事情是做不到,有的事情却是不愿意做。这是孟子分辨的“不能”与“不为”。

孟子继续解释说,用手肘把泰山挟起来跳过北海,这只在神话里有可能,一般人真不能做到。但是“为长者折枝”也做不到,就不是“不能”而是“不为”了。“枝”跟“肢”通用,“为长者折枝”是指身体弯腰向长辈鞠躬,都可以做到的。

孟子又说,大王您今天要把国家治好,算哪一种情况?是要你挟泰山跳过北海,还是向年长的人鞠躬?其实是第二个情况。大王有爱护动物的心,要推广到爱护百姓就太容易了。他用了非常生动的比喻,很有说服力。

孟子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梁惠王上》

齐宣王却说,可是我还有很多愿望呢。孟子说,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吃得不够好,穿得不够暖,大臣马屁拍得不够呢?这些你的大臣已经做得很好了。大王说,当然不是喜欢这个。孟子说,那么我知道了,大王喜欢统一中国。战国时代各国都希望统一天下,齐宣王就希望秦国与楚国这两个最强的对手都屈服于齐国之下,他就可以真正快乐了。

孟子说,以大王今天的所作所为,想达到你这个目标,可谓缘木求鱼。这个成语很精彩,捕鱼应该到水边去,爬到树上怎么可能找到鱼?捕鸟还有可能。孟子用“缘木求鱼”,比喻做一件事取完全相反的方向,方法完全不对,怎么可能达到目的?

大王说,有这么严重,差那么远吗?孟子说,缘木求鱼顶多抓不到鱼,没有后遗症,以大王的做法不但达不到目的,还有后遗症。现今齐国大概占了天下的八分之一,以你的作为,等于向另外八分之七宣战,就如邹国向楚国宣战,谁会胜呢?齐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赢。他明白了孟子的道理。

孟子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梁惠王上》

以上是《孟子》里非常完整的一段,全部讲仁政的理想。孟子让齐宣王明白要改弦更张,不能再照以前的方法,而应该设法减轻税收,让老百姓比较轻松,同时不用太重的刑罚,尽量爱护百姓。孟子很清楚大王会如何理解,如何调整自己的想法,他用各种方式表述,作比喻、推理等,取得了很好的沟通效果。

自我修养的格言 #

孟子是语言的天才,在论辩和阐述中,他创造了很多格言。

一般人讲话都喜欢使用格言或成语,比如我们常说一个人不守信用,叫做“出尔反尔”,指说出来的话又收回去了,但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孟子》里有一段故事,讲邹国和鲁国发生了内讧。邹国是鲁国的附庸国,但有时也会有一些小的战争。邹穆公很生气,向孟子抱怨说,我们跟鲁国打仗,我的官吏死了33人,老百姓一个都没死,却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官员被杀,这简直气死我了。我想把这些老百姓都杀死,但是百姓那么多,怎么杀得光呢?但是不杀他们我又很生气,他们看着自己的长官被杀竟不去救。

这听起来算是合理的愤怒。可孟子说,你不要怪老百姓,老百姓以前饥荒的时候,“老弱转乎沟壑”,老的弱的在山沟里面死了几千人,现在他们才有机会报仇。他接着借用曾参的话说,你做出的事,后果会回到自己身上,“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可见“出尔反尔”以前是报应的意思。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梁惠王下》

《孟子》里多次谈到自我的修养。怎么进行自我修养呢?孟子强调四个字“反求诸己”。比如,我参加射箭比赛,一箭射去没有射中,我说并不是我技术不好,是靶放错了地方。这样一来我永远都是这个技术水平。

孟子说,如果我们做任何事情做不对,任何话说不通,首先就要“反求诸己”,要回到自己身上检讨,这样你才会改善。

再看“绰绰有余”这个词。我们常说,这个人书读了那么多,教教幼儿园绰绰有余。这也是孟子的话,背后有故事。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公孙丑上》

孟子在齐国觉得委屈,因为齐宣王虽然对他很尊重,让他当国家顾问,但不给实权。他有时给官员提建议,有一次对一位齐国大夫说,你当灵丘大夫有点可惜,最好去当司法官,可以向国君进言,结果这个人当了司法官。几个月之后,孟子对他说,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提建议呢?于是这人就提了建议,却没有被采纳,他就辞官走了。于是别人就嘲笑孟子,说替别人出主意很好,当司法官就要建议,建议没有被采纳就辞职,很有风格,那么孟子他自己呢?孟子说,这有什么好批评的,我没有正式官位,也没有进言的责任,既不是县长也不是司法官,所以我进退“绰绰有余”,我只是当顾问的。这就是“绰绰有余”的由来。

听到“绰绰有余”,会想到同时代的庄子所说的“游刃有余”。庄子也很擅长讲故事,“游刃有余”来自“庖丁解牛”的故事。一个人负责杀牛,久了之后就看透了牛的整个骨架结构,一刀下去就按照骨架中间的空隙切去,刀不会碰到骨头,很薄的刀刃在骨架里面游刃有余,非常轻松地把牛解好了。这是儒家与道家的一个很好的对比,用词也很接近。

孟子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孙丑下》

与人为善的劝谕 #

孟子提到人际相处的方法,用了四个字“取友必端”,说一个好人交的朋友一定也很端正。

郑国的老将军子濯孺子带着军队打仗,他本人是神射手,不过年纪大了又有风湿痛,那一天正好手痛而拉不开弓,对手是一位年轻将军,也是神射手。老将军吩咐驾车的说,今天不能拉弓先跑吧,走为上策。但是后面的车越追越近,老将军说,今天恐怕要死于非命了,不知后边追赶我的是谁?驾车的说,是那个年轻的神射手庾公之斯。老将军说,那没事了,我今天不会死了。驾车的说,那人箭无虚发,您怎么反而说没事呢?老将军说,因为他的老师是我的学生尹公之他,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收的学生一定也是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的。果然,庾公之斯追来之后问他,老将军为什么不发箭?发箭的话,我们就可以对射,看谁厉害。老将军说,我今天风湿痛不能拉弓,不能发箭。庾公之斯就说,我的老师是您的学生,我不忍心用您的技术来伤害您,但是国君叫我和您打仗,我不能违背国君的命令。他抽出箭来将箭头在车轮上敲掉,对天空发了四箭,回去了。

这个故事令人感动,原来打仗也要讲道义的,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并且老将军很有智慧,知道“取友必端”的道理。

西方也有类似的话,苏格拉底说过,坏人没有朋友。乍看会觉得他是开玩笑,黑道中人还多得很呢,怎么会没有朋友?苏格拉底说,因为朋友总和道义连在一起,坏人不讲道义,所以坏人没有朋友。比如,很多黑道头子一般是怎么死的?窝里反,有人把自己的头目推翻了,甚至给杀了,警察抓黑道不见得能抓到,要等黑道自相残杀。所以苏格拉底说的有一定道理。

当然这样讲有点狭隘,孔子也说过,“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有益友也有损友,交朋友就是缘分。读书的时候你正好坐在我旁边,那就是朋友了,你将来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反正是认识了。不过在《孟子》里特别强调正面的立场。

有一个词叫做“与人为善”,今天有一点放水的意思,不那么严格,让我过关吧,与人为善。孟子可不是这个意思,他讲伟大的古代帝王舜,说舜有这么高的德行是因为“与人为善”。舜家庭比较特殊,曾在骊山耕过田,年轻时还做过很多工作,但孟子说舜这个人有个特色,与人为善。他总是先学习别人的优点,拿来自己实践,再让别人发现,原来这些优点可以照舜的方式来实践,之后别人也就跟着行善了。舜总是从别人身上学优点,叫做集大成。很多人行善就按自己的方式做,其实真正的行善,要多学别人的优点,见贤思齐,学来后我自己做,让别人和我一样把优点加以扩充。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离娄下》

比如,以前大家耕田,往往都要跟别人抢地方的,半夜趁别人不注意,把我的田埂往外推,使我的田越来越大,人家第二天发现之后再推回来。舜在骊山耕田之后,大家看到他的表现,都知道互相让地给别人了。后来舜又去捕鱼,当有些捕鱼人晚上回不去,住在海边的人会请他们在家里过夜。后来舜又做陶器,所有做陶器的制作品质都变得非常好了,不再偷工减料了。可见舜做一行就学这一行的好的表现,专门发扬出来,让别人觉得同行要互相合作。

孟子总结,“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做君子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与人为善,不要去挑别人的缺点,而是跟别人一起走上善的道路。在人际相处上这是很可取的。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公孙丑上》

积极人生的鼓舞 #

孟子面对人生是很乐观和积极的,他也最喜欢给别人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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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第九章_人皆可以为尧舜

第九章 人皆可以为尧舜

“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一句很著名的话,也是儒家给人最大的鼓励。平常觉得尧舜离我们很远,今天要谈的是,每个人通过适当的学习与修炼,目标是成为尧舜。孟子讲了四种圣人,各具特点,让每一个平凡人都有学习的典范。这种仁德与智慧的修炼,可分为两个步骤,从遵循天生个性开始修炼,再打破生命的限制,不断获得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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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圣贤没出路 #

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是说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行仁,一条是不行仁,而不可能走在中间。譬如,你父母亲健在,请问你是孝顺的孩子吗?你不能说我既不是孝顺,也不是不孝顺,没有这种事,可归类为不孝顺。假设你和很多人做朋友,你要么讲道义,要么不讲道义,人生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儒家的一种选择,这严格的要求来自于人性。

这句话背后有段故事。曹国有一位贵族公子叫曹交,他听到孟子的话很有兴趣,所以碰到孟子就问,听您说过,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和尧舜一样,有这种事吗?孟子说,是的。曹交听了产生向往。因为尧天舜日是一个理想的时代,如果自己能够做到跟尧舜一样,那就是好的天子呢,受人歌颂。这当然所有人都向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向善的、向上的心。接着他对孟子说:我觉得我很难做到。文王身高十尺,商汤身高九尺,他们两人都开创了国家,而我曹交身高九尺四寸,为什么只会吃饭呢?

这问题一听就水平不高。曹交居然以为周文王的成就是因为他身高十尺。孟子一听,这个学生不能收啊。就对他说,这跟身高没有什么关系,成就要靠自己努力。又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你回家去找,有多余的老师。这句话是名言,意思是你的老师就是你的良心,只要真诚地与别人相处,你的良心会告诉你,看到父母亲要孝顺,看到朋友要讲信用、讲道义。这就是你的老师了。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告子下》

良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良心之为用可以说是很大的。跟西方对照一下。西方中世纪都信天主教,天主教比较关注一般人的需要,就有这么一句话,“信耶稣得永生”。但在1960年,天主教召开一次大公会议,特别规定,没有信耶稣的人,也可以得救,只要凭良心做人处事。就是一个原则,良心原则。这说明宗教也在开大门、走大路,让每一个人都有希望。

舜,一个完美典范 #

孟子“言必称尧舜”,尤其是舜,孟子把他当做古代圣人的最完美示范,后来才有孔子。

舜的特别在于真诚到极点,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之后就努力行善。舜行善还有方法,叫做与人为善。他到任何地方,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因为一个地方舜只要待一年,大家在一起就相处得很愉快。因为他当领导,人们马上就把善的方面表现出来了。

尧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找一个接班人,就到处打听,看到舜这个人真是了不起。他就到田里去跟舜商量,说我把天下交给你,我两个女儿嫁给你,我九个儿子都当你部下,文武百官全部听你使唤,你接受吗?舜这个平凡的人忽然有这个机会了,他觉得既然别人需要我,国家需要我,我就出来服务吧。

但他有一个大问题,家庭问题。他的家庭非常复杂,因为他的母亲比较早过世,父亲娶了后母,生了一个弟弟叫做象。象是坏得不得了,联合父亲、母亲,三个人要加害舜。因为他们发现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舜变得贵为天子,准接班人,就想把舜给害死。

在这种环境之下,舜每天照样耕田,耕一耕就哭了。孟子的学生问孟子,舜为什么向上天哭泣,难道在抱怨吗?对他父母不满意吗?孟子说,他一方面是抱怨,另一方面是思慕。思慕什么呢?我非常怀念父母亲,希望他们对我好。但是他们怎样都不肯对我好,好像我跟弟弟一分为二,只能选一个,是一个是非题。所以舜心里很委屈。他为什么要哭呢?如果一个人非常孝顺,而父母不喜欢他,他不能说已经尽了孝心了,父母不喜欢我也不能怪我了,那样就还不够孝顺,而应该想办法让父母喜欢他。这就是作为人子的难处。

说到父母的偏心,很多人也许都遇到过,但没有像舜这么惨的,他的父母亲跟他弟弟合起来要害他。父母叫他去修谷仓的屋顶,上去之后就放火烧谷仓。还好两个妻子娥皇、女英非常贤淑,知道有危险,提前为他做了像翅膀一样的纸鸢,谷仓一烧他从上面飞下来了。父母再让他到水井底下疏通水井,等他一下去就用石头盖起来,要把他闷死。这次他妻子为他准备了铲子,从旁边挖地道出来。

这一次,象以为把他害死了,就很得意,说粮食和牛羊给父母亲,哥哥的干戈、弓箭,哥哥的琴都归我,另外两个嫂嫂替我整理床铺。多可怕,马上就要发生家庭悲剧了。弟弟往哥哥的房间走,却不知道舜已经偷跑回房间,在里面弹琴。象吓了一跳,脸色很尴尬,说,哥哥,我好想念你啊。舜也不忍心,因为父母疼爱这个弟弟,要让父母开心,也要疼爱这个弟弟啊。所以舜说,我有好多老百姓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替我去吧。就封他弟弟当有庳国的国君。舜很聪明,派了几个能干的官员替象做事,不让他有机会欺负百姓。所有税收,官员代收;所有政务,官员代批。这样把象架空,当一个有庳国国君。

为什么舜要这么做呢?因为在古代,哥哥当天子,弟弟绝不能当老百姓,一人得道,鸡犬就要升天,我们有时候批评这句话,不过孔子分析过这个问题。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孟子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万章上》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做仲弓,说,老师,我怎么负责政治呢?孔子说,“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三句话。先有司,有司即各层官员,官员要身先士卒,我先做,然后你们跟着我走。赦小过,做领导的要能原谅部下小的过失,让他们将功折罪。第三个举贤才,可怎么知道谁是人才呢?孔子说,就推举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如果是人才,别人会错过他们吗?这说法是合理的,因为你一旦当了一个单位的主管,当领导了肯定要提拔几个人,当然是提拔你认识的人才。注意,是人才,不是你认识的庸才。

舜除了让弟弟不要伤害百姓、不要欺负别人之外,还设法定期不定期召见,他弟弟就在路上跑来跑去,跑了几十年,做不了坏事。这是舜的办法。

有时候家人要犯错,我们只有想办法让他犯不了错,因为你不能够改变他,也不能够禁止他,他也是一个独立的人。设法让他避免不犯这个错,这需要智慧。

孟子把这个故事写得那么详细,令人感动,把舜的危机全部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舜为什么伟大。他尽做哥哥的义务照顾弟弟,更主要尽儿子的义务让父母亲开心,后来他的父亲也真的开心,这么好的儿子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作为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整个天下都被感动了。天下人本来都要求正义,说他弟弟不好,需要处罚,但后来发现他把弟弟感化了。

舜的故事最适合用来解释儒家思想。因为善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当一个人行善的时候,会影响到相关的人。舜要做一个好儿子,一定会影响到父母亲;要做一个好哥哥,一定会影响到弟弟。人与人的关系要看双方如何配合,但我们不能要求对方,只能要求自己。这样就把儒家人性向善,以及如何择善固执都说清楚了。

关于舜,孟子还讲过一段话,最令人感动。他提到舜年轻的时候啃着干粮,吃着野菜,好像准备一辈子做农夫了。后来当了天子,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每天过着很尊贵的生活,他“若固有之”,好像本来就有这样的条件,本来就过这样的生活。“若固有之”,这四个字真让人沉吟良久。

人生最难的就是做到若固有之。当你年轻的时候做一个学生,好像人生就一路学下去,永远没有别的发展似的,专心读书。后来像舜成为国家领导,很自在、很自然,好像我本来就该做,今天轮到我了,我就做。这种坦然的态度非常好,说明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要了解自己的本分,按自己的本分好好去做,若固有之。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尽心下》

如果尧没有提拔舜,他就一辈子这样啃干粮、吃野菜,躲避父母和弟弟的迫害,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也可以玩下去。舜不会说不行,要脱离这个地方另图发展。我在哪里就安定在哪里,这是儒家的思想。人生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样,而是你自己有没有改变。千万不要幻想自己生不逢时,真有本事的话,在任何时代都可以发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修养。这是舜德行的完美之处。

化解天性的圣人 #

对于一个人能否成为圣人的问题,在儒家的传统典籍里是讲到了的。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圣人,能见到君子就不错了。因为他把圣人规定为圣王,只有尧舜才有资格,一般人没有希望。即使有人问孔子的学生,你们老师孔子算是圣人了吧?他的多才多艺让人惊讶。孔子听了之后也说,不能这样讲。“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说我是一个仁者,是一个圣人,不敢当。他说,尧舜才有资格,但是他们还无法照顾到所有的百姓,也觉得自己做不到呢。可见孔子对“圣”的规定很严格、很狭隘,只有少数的圣王可以做到。

孟子就把标准放宽了,说圣人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圣之清者,最清高的;第二种,圣之和者,最随和的;第三种,圣之任者,最负责任的;第四种,圣之时者,最讲究时机的。

第一种圣人最清高,像伯夷、叔齐这两兄弟。他们本来都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为了不当国君,两兄弟离开了孤竹国。当时是商纣王时期,他们听说西边有个诸侯,就是后来周朝的周文王姬昌,对待老人家很好,所以这两兄弟就跑过去,希望在那边好好养老。没想到姬昌的儿子姬发起来革命,因为他父亲被商纣关在羑里七年,出来之后没几年就过世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姬发要讨伐商纣。可伯夷、叔齐拉住他的马不让走,反对他造反。周朝建立后,两兄弟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上采薇为生,最后饿死了。洁身自爱到这种程度,令人很难想象!难道朝代换了,米也换了吗?两兄弟的事迹被千古传颂,司马迁说“天道宁论”,哪里有天道,哪里有公理呢?这么好的人,居然活活饿死了。感慨之后还拿颜渊做了一个附带说明。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论语·述而》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万章下》

圣人里面最清高的就是伯夷。这个人眼睛从来不看不好的东西,耳朵也不听不好的话语。做官的时候,同朝百官里面有一个坏人,立刻辞职。他这么清高,大概是处女座的,绝不妥协,有洁癖。如果在他旁边有人帽子没戴正,衣服没穿好,他就感觉像坐在泥土和炭灰上,浑身不舒服。所以不是理想的君主,他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百姓,他不去使唤。可是,国君也好,老百姓也好,又何必需要你呢?伯夷这种清高真是了不得,最后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给后世留下清高的典范。

第二种圣之和者是谁呢?柳下惠。柳下惠这个人很随和,不以坏君主为羞耻,我继续做我的官;不以百姓或官员不好而生气。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便在我身边袒裼裸裎、不穿衣服,做不雅的动作,又怎能玷污我呢?你做你的事,与我无关,各人自己负责。柳下惠与伯夷形成两个极端,他完全随和,与周围的人群融在一起。而且他总是不忍心不去帮助别人,至于那个人好不好,他不管。

柳下惠有很多故事,其中之一是坐怀不乱,这和他的个性有关系。有一次他从城外回来,已经宵禁了。古时候晚上11点,城门就关了,他只得待在城外。当时正是冬天,很冷啊,这时来了一位女士,也感觉太冷了,两个人如果不互相取暖,恐怕都要冻死了。他们就抱在一起取暖,经过一晚居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真是了不起啊!能够坐怀不乱,说明心思很单纯。柳下惠是一位很特别的人物,孔子也很推崇他,孟子也说“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三公”是国家最高的职位,他不会因为当了最大的官就改变操守。

还有第三种圣之任者,是商汤的宰相伊尹。伊尹曾说,我本来想要隐居,自己过日子,自己耕田,按照尧舜之道好好孝顺父母,一家人很和乐,独善其身是没问题的。后来商汤要用他,送他很多礼物,伊尹不要。但后来他想通了,又说,我一个人过这么幸福的日子,实在不好意思,要让天下人都过好日子。

伊尹有句名言“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今天说的“先知先觉之士”就源于此。伊尹很有自信,说自己就是先知先觉的,要把他了解的尧舜之道推行天下,希望天下人都能受到尧舜之道的恩泽。他跟随商汤起来革命,推翻了夏朝,后来还成为很好的宰相。他其实自觉把天下的重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从星座上说,这么负责任的大概是金牛座吧。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万章下》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万章下》

这三种圣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现代人喜欢以星座来分辨人的性格差异,星座特征都是天生的。每一个人有天生的个性,可以按照天赋好好修炼到极致,目的是和别人建立适当的关系,能够行善,帮助别人,就可以成为圣人了。就如前面所说,清到极致,和到极致,任到极致,就能够成为圣人了。但是这样够不够呢?孟子认为不太够。

这三种圣人只是按照天生的性格趋向修炼,而没有把它化解掉,还未尽善。孟子就提出第四种圣人,以孔子为代表。如果问孔子是什么星座,就算知道他的生日也没用,因为天生的星座特色被他完全化解了。孔子是“圣之时者也”,懂得判断时机,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

前面三位圣人至少有两位被孟子批评过。他说伯夷过于狭隘,因为人太清高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别人也得不到他的照顾;又说柳下惠太随和,态度就不够严谨,对什么人都帮忙,对什么需要都帮忙,也不怕别人讲闲话。但他们也有好处。一个人知道了伯夷的作风,就会“廉顽立懦”,贪婪的就变廉洁了,懦弱的就立定志向了;而柳下惠出来之后,人们也会受到影响,狭隘的变得开朗了,刻薄的变得敦厚了。因为柳下惠很随和,不介意跟别人的不同,而能够做到“和而不同”,懂得欣赏不一样的人。

为什么说孔子特别伟大呢?孔子是“圣之时者也”,他该清则清,该和则和,该任则任。该做官就做官,该下台就下台,该快走就快走,该慢走就慢走,用孔子的话来说是“无可无不可”,没有非这样不可,也没有非不这样不可,看情况而定。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万章下》

孔子曾在齐国待过,离开的时候“接淅而行”,意思是捞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了。很多人说你既然米都淘了,干脆吃完饭再走吧。孔子说不行,一顿饭都不能等了,因为我不是齐国人,齐景公就不能用我,我就立刻走,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他马上离开了齐国,回到自己的老家。

另有一次,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却对学生们说,慢慢走吧,慢慢走吧。为什么要离开呢?孔子在鲁国当到司寇,还代理卿相的职位,好比代理总理。但是在鲁国安定之后,齐国给鲁定公送了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还有一些好马,鲁定公就不定了,不理孔子了,祭祀时该给孔子的肉也不给了,暗示我不再信赖你了。孔子就自己辞职走了,开始周游列国。他离开时慢慢走,希望鲁定公能从奢华享乐里觉醒过来,派人把他追回去。孔子说,这是离开父母之邦,离开祖国的态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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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二章_圣人的足迹

第二章 圣人的足迹

战国中期,大国纷纷扩张,诸侯争当霸主,战乱不断,比起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形势更为严峻。从四十岁开始,孟子和孔子一样周游列国,向诸侯论说自己的仁政思想。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很多思想流派,和孔子不同,孟子是一个对异端持坚定批判态度的哲学家,那么他批判的理由是什么?孟子至少和四种学派产生严重分歧,他又是如何批判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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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列国论王道 #

孟子从四十岁开始周游列国,和孔子一样带着学生,去过很多国家,包括梁国、齐国、滕国、薛国、宋国等,几年下来也没太大成就,因为小国起的作用很有限,而像齐国这样的大国在尽力扩张,只想做霸主。

但是孟子和国君们展开的对话和故事都很精彩。最主要在两个国家:一个是齐国,和齐宣王谈了很多问题;一个是梁国,和梁惠王也谈了很多事情。

孟子跟这些大国国君谈话时,有个特点,叫做分庭抗礼。孟子是个没有官位的学者,面对大国国君,他绝不认为自己需要卑躬屈膝。为什么?因为孟子有浩然之气,这个秘密武器是儒家专有的。我修炼内心,就会心安理得,就充满正义的力量。我做好事,做自己该做的事,做久了内心就觉得充实、圆满;相反,一个人外在有再大的权威或财富,如果不能凭良心做事,内心就有亏欠,尽管表面上声势吓人,内心恐怕不堪一击。这些思想在孟子的文章里,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孟子周游列国时,场面很盛大,随行车子有几十辆,学生和朋友有几百人。如果跟他比较,会发现孔子很委屈。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前后十四年,尤其是困于陈、蔡两国之间的时候,有七天没有饭吃,真是很惨,学生都饿得起不来了。子路都快翻脸了,说,老师,你是个君子啊,哪有君子像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呢?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论语·卫灵公》

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穷困的时候坚持原则,小人就放弃了,胡作非为了,只求活命。“君子固穷”体现了儒家基本的精神。

孟子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学者,得到各国国君的重视。国君们为了收买人心,显示自己尊重读书人,以抬高自己的声望,他们“卑礼厚币”,以很谦虚的礼节欢迎学者,还送很多钱财给他们。孟子的学生常把别人批评的话传给他听,说,外人说我们“传食于诸侯”,一群人好像不用工作,没有什么能力,这家吃完再吃下一家,靠一张嘴巴让别人给钱。

孟子说,不能这么讲,我们是真正有理想的。他为读书人的薪水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并且说薪水越多越好。学生说我们好像是“素餐”,根本就没种田,也没有具体成就,白吃饭。孟子说你错了,一个国家的国君听我的话,就能得到安富尊荣——安定、富贵、尊崇、荣耀;老百姓、年轻人听我的话,就能做到孝悌忠信——孝顺、友爱、忠于国家,同时讲求信用,谁比我们读书人更应该吃饭呢?这话讲得很好。

周游列国时发生了很多故事。比如孟子五十二岁时,去梁国谒见梁惠王,有过一段对话。梁惠王问孟子,老先生,您这么远到我们国家来,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呢?孟子就皱眉说,大王何必谈利益呢?只要谈仁义就够了。司马迁读到《孟子》的这一段时,这位史学家把书盖起来,叹一口气说,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字害了大家,叫做“利”。

梁惠王作为国君,也是好心,问孟子你能为我们国家带来什么利益。但是如果只求自己的利益,那别国呢?别国人民不是人民吗?如果孟子在梁国说这样对你有利,到了齐国跟齐国国君说那样对你有利,不是自相矛盾吗?到这边说一套,到那边说一套,最终对自己有利,这是苏秦、张仪那些纵横家的所为,绝不是儒家。儒家是一个完整的哲学系统,到任何地方讲的都一样。孟子不讲这个利,而是让他明白,讲仁义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因为这是从人性的立场出发,天下百姓都会支持,最终仁者无敌,称王天下。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滕文公下》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周游列国之中,孟子还常谈到个人修养的问题。有一次,他快到齐国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在旅馆外面偷看,孟子就问这个人,谁啊?这个人就说,齐王派我来偷看一下,看看孟子跟一般人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孟子名气很大,齐王很好奇。孟子说,我有什么不一样呢?就连尧舜也和一般人长得一样啊!

这话讲得多好!很多人以为尧舜一定有三头六臂,长相很特别,什么双手过膝、耳朵垂肩,其实没有那回事。

孟子认为,修炼在于内不在于外。他鼓励每一个人都要有志向,而不要说别人是天生异禀、天纵英才。每一个人都可以从平凡走到不平凡,重要的是路有没有走对。孟子就要提供这样的路,所以坚持传播儒家的思想,张扬儒家的精神。

不得已的批判 #

从孟子和各国国君的谈话中,可见他常批判各种学说,这一点和孔子不一样。

对于立场不同的学说,孔子认为没有必要去批判。他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意思是批判异端,会造成后遗症。要注意一点,孔子说的异端不是邪说,而是不相同的另外一端。后人不一样,将立场和自己不一样的算作异端,我是正统你就是邪说。而孔子认为,最好不要批判不同的立场,不然别人也会批判你。第二句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彼此立场不一样,理想不一样,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孔子认为,天下的路很多,何必非争个高下不可?不妨各走各的路,看谁能够感觉到生命的力量,并且活得快乐,而不一定非要马上分出对错。儒家学者在这方面很有信心的。

但孟子喜欢批判异端,这和时代有关系。孔子处于春秋末期,而孟子生在战国中期,当时已经天下大乱。孟子认为乱的根由是社会思想出现了偏差,造成各种复杂的后果。当时流行的观念很有问题,因为圣王不再兴起,诸侯无所顾忌,士人议论无端。天下的言论,不是倾向杨朱一派,就是倾向墨翟一派,还有其他一些学派。孟子至少和四派不同的学说产生严重的分歧,第一派叫做杨朱,第二派叫做墨翟,还有纵横家和农家。其中杨墨两派在当时很流行。

先说杨朱,杨朱的学说就两个字——“为我”,为我自己着想。杨朱这个学派基本上只考虑自己,说,拔一毛让天下人得到好处,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损失一根毛的是我。这就太自私自利了。不过要注意,第一他绝对不想害人,第二也不会麻烦别人,不会说我只替自己考虑,你们也要替我考虑。后代有学者把杨朱说成庄子,这是不合理的。庄子绝对没有杨朱那种狭隘的想法。但杨朱的思想在当时很流行,很多人都觉得很有道理,天下这么乱,我当然只顾我自己了,干吗考虑别人呢?我既不能改善别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保命要紧。这是第一派。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尽心上》

第二派叫墨子,墨翟这个学派不得了,孟子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意思是他们磨秃头顶,走伤脚跟,是为了帮助天下人,完全不为自己考虑,实在是令人感动。墨家推崇大禹,大禹也是只为别人而辛苦。墨家学派主张什么呢?第一个要顺从天志,上天有它的意志,可见墨家很保守。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听到外国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拿三家作比较。我开始真的吓一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外国人研究我们的思想也能给我启发。他认为,中国古代的思想,道家最革命,墨家最保守。儒家呢?中庸之道。

第一句话怎么接受呢?道家最革命,怎么讲得通呢?大家都认为道家顺其自然,无为不争,怎么会有革命性呢?西方学者的观点是,中国古人都相信天,天的儿子就是帝王。天子发布圣旨的时候,明明是自己的意思,还要说“奉天承运”。这说明中国古人相信天。但是道家不一样,把天放在一边来谈道,这不是革命吗?这样一来,凸显了老子和庄子的思想特色。

哪一派最保守呢?墨家。天有一个想法,人就要配合,什么事都要以天为主。还有鬼,墨家好多地方都用鬼来吓人,让人做好事,不做的话,有鬼来对付你。这当然不可信,但是墨家的作为与用心让人感动,为了让一般人行善避恶,拿鬼神来吓人。这就是墨家。

墨家的思想后来很难发展,因为它完全替别人着想,比如“兼相爱,交相利”,仅是前者就做不到。“兼相爱”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你要普遍爱每一个人,第二个是你要平等爱每一个人。这个谁做得到?比如我坐在车上,我的母亲上车了,另一个陌生的老太太也上车了,我把座位让给谁?按照墨家的说法,不能让给我的母亲,对我的母亲和陌生的老太太我要平等对待。难道说你们两个猜拳吧,谁赢了就给谁坐?那做母亲的要生气了,我生你养你到现在,居然叫我跟别人猜拳才让我坐座位,不是白养了吗?而那个老太太就觉得,多赚了一个儿子啊,有人对我这么好。所以教出的小孩变成墨家,等于没有孩子了。

儒家不能接受这种观点,儒家的爱是有差等的。差等是什么意思呢?有座位先让给我母亲,有两个座位再让给我认识的邻居家的母亲,有三个座位再让给陌生的老太太。这是人性很自然的表现。就好像你小时候,母亲不会平等对待你和邻居的孩子,不然你会觉着妈妈不算妈妈了。墨家的理想很高,希望天下人都是一家人,每一个人都平等,但根本做不到。

后来墨家的发展也让人遗憾,变成帮派一样。墨家的领袖称为钜子,他下命令就和黑道老大一样,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不说第二句话。再后来墨家有些人就变成游侠,变成刺客,因为传承不下去了。

孟子将杨朱和墨翟一起批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指一个人只为自己着想,是不要国君。如果接受杨子的说法,只为自己着想,我一定会逃漏税,这样国家怎么维持,怎么从事公共建设呢?“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指墨家不要自己的父母。“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话太重了,把别人骂成禽兽。不过孟子所谓“禽兽”是指动物,不是现在说一个坏人简直像禽兽一样,那是在侮辱禽兽,因为禽兽不会做违反本性的事,而坏人是违反人性的。而孟子说的禽兽是动物,因为动物没有国家和父母亲的观念,是这个意思。

第三个,孟子批判纵横家。纵横家是专门靠辩才取得官位的,比如苏秦、张仪这些人,游走于诸侯之间,摇唇鼓舌,专门搞辩论,一时主张合纵,一时主张连横,纯粹以利来说服国君。他们见到梁惠王会说,你跟哪一国联合最有利,跟哪一国作战最有利,远交近攻什么方法都用,就是要让你得到利益;到另外一个国家又替那一国的利益着想,最后搞得天下大乱。这些人表面上很神气,一出来说话,各国诸侯都很紧张,怕对自己不利。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滕文公下》

孟子有学生说,张仪、公孙衍这些人是大丈夫啊,他们安居家中,天下就安定,他们一发怒开始政治活动,天下诸侯就很害怕他们。孟子说他们不算什么大丈夫,不过是看别人脸色行事,自己得点小利益罢了。那怎样才算大丈夫呢?

孟子说了句千古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第一,“淫”代表什么?吃喝玩乐放肆了,一般人都是这个毛病。但大丈夫再怎么富贵,不会放弃原则,沉迷在享受里。第二,一般人贫贱之后就改变志向了,能赚钱就好,不坚持原则了,但大丈夫是“贫贱不能移”。第三个“威武不能屈”,受到什么样的威胁我也不屈服。这才叫做大丈夫啊!

另外有一派比较“落实的”,叫做农家。古代是农业社会,农家专门把农业当做最高的原则,每一个人都要自己耕田,然后才可以吃饭。有个人奉行农家学说,叫许行,到了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想学圣人,施行仁政,那我来你这边当百姓吧。滕文公很高兴,立刻给他一块地一个住处。许行每天带着几十个学生,自己耕田,自己织布过日子。后来有学习儒家的两兄弟陈相、陈辛,从宋国来到了滕国,看到许行和弟子们的耕作和生活,很是崇拜。这种农家令人感动啊,老师跟学生一起耕田织布,一起吃饭过日子,没有复杂的利害关系,有点像原始共产社会的样子。陈氏兄弟觉得这样很好,何必分彼此呢?何必要私有财产呢?他们就放弃了儒学,成为农家学派的信徒。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滕文公下》

陈相回去跟孟子一谈,两人进行了一场历史上著名的“农”“儒”论战。孟子问,许行是一定自己耕田才吃饭吗?回答说,是的。问,许行自己做衣服吗?回答说,许行的衣服很简陋,不用怎么做就可以穿的。问,许行自己做锅子吗?回答说,那怎么有空,当然是向专门做锅子的买嘛。问,许行自己做铲子吗?锅盘碗盏都自己做吗?回答说,都不是,都是买来的。问,许行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吗?回答说,他哪有时间盖房子,他要种田。

孟子说,锅盘碗盏都向别人买,别人就不能种田;房子让别人盖,别人也不能种田。虽然你种田天下第一,做了该做的事,但别人都因为你需要各种工具、材料,而不能做他需要做的事,那对别人不是不公平吗?什么事情都自己做,那就来不及了。帽子要自己做,做好才能出门;鞋子要自己做,做完才能出门;等身上东西全部做完,人也老了。所以孟子有句话说得真好,一个人身上的要求是“百工之为备”。一百种工人做工才能让你身上穿戴整齐,眼镜不是你自己做的,需要专家,衣服是专家做的,领带、鞋子,身上哪一样东西不是别人专门做的呢?如果说只有教书最伟大,那别人因为给你做服装而不能教书,就不伟大了吗?孟子指出,一个社会必须有分工合作,才能正常运行和发展,才能够让每一个人得到需要的物品。

陈相又辩道,按照许行的办法,只需要简单交换,国中就不会有作伪的事,因为布匹丝绸长短相同、麻线丝绵轻重相同,五谷数量相同、鞋子大小相同,价钱就完全一样。孟子说,如果布料有的精致有的粗糙,如果只按长短一样,谁还会去制作那些精致的布料呢?如果石头价钱都一样,怎么区别一般的石头、玉石和钻石呢?可能大家会竞相造假啊。农家的这些想法,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做下去就自相矛盾,根本不能治理国家。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滕文公下》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滕文公下》

孟子与农家的辩论,很快就让对手没话说了。这说明孟子很了解人情世故,了解每一个学派、每一类人的想法,这是儒家思想的特色。每个人跟别人来往,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很多人把儒家说成理想主义,说他们不关注现实生活的需要,这就错了。根据我对孟子的了解,任何问题一提出来,他的答案早准备好了,就怕你不问。孟子往往事先已经做过研究,知道这个时代有什么样的风尚和趋势,如何才能够让别人心服口服。

由于经常批判别的学说,辩论从来没有输过,孟子被人说成好辩,这使人想起了希腊时代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口才太好了,最后被告了,说他有罪,理由也是一样,小心啊,不要跟苏格拉底说话,他会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他会用比较弱的论证去推翻你比较强的论证,跟他辩论任何问题,他都把没有理由说成很有理由,你辩不过他。苏格拉底说,你们真冤枉我,我从生下来到现在所讲的都是真话。

可见古今中外都一样,口才好不好和是不是讲真话要分开看。通常我们都会误会,如果一个人说话很溜,他一定是好辩之徒,口若悬河,没一句真的;相反的,说话吞吞吐吐,一句话讲三分钟,听的人都很辛苦,终于听懂了,那非是真的不可,要不然再讲一遍又要等三分钟,太麻烦。这实在是误区。

谁才是儒家正统 #

作为儒家的学者,孟子的最大成就在于发挥了孔子的思想,另外他还有许多创见。

孔子有很多遗憾,因为他的思想并不能完整地被人了解。他死之后,儒家弟子分为八派,各有一套理论教育学生,但除了孟子和荀子几家之外,并没有在历史上产生多大影响,无法在理论上把老师的思想发扬光大。直到孟子出现,才弥补了孔子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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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第八章_修身先养浩然气

第八章 修身先养浩然气

修身,是现代人容易忽略的事。但是,没有修养怎么可能得到社会的肯定,又怎么可能对人群有所贡献呢?孟子就非常强调自我的修养。他认为要修身,必须先养胸中的一口气。

人活在世上要有一股正气,而且还要使之浩然。“正气”是指正义的力量,而“浩然”形容水势盛大,显示出一种很大的气魄。有了浩然正气,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行得通。那么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子,有没有什么秘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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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之气人人有 #

《正气歌》是宋代的文天祥所作,一开头就说“天地有正气”。我在美国读书时,一个外国学者把它翻译成英文,“正气”翻译为“正确的空气”。我们看见觉得奇怪,原本空气只有两种,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而他翻译成正确的空气——right air。这说明外国人学中文不容易。很明显,我们所谓的“正气”不是指空气,而是指正义的精神,一种精神力量的表现。

首先搞清楚古代人对“气”的理解。人要呼吸,人生就是一口气,这个气散掉不再回来,人就走了。庄子说得很清楚,人的生命是气的凝聚,气如果分散掉,人就死了。

孔子强调血气,血和气。他说君子有三戒,年轻的时候血气未定,中年的时候血气方刚,老年的时候血气既衰,所以每一个阶段都要小心。年轻时不要好色,中年不要好斗,老年不要好得,不要贪得无厌。这是孔子的教导。孔子对人的观察很客观,没有什么幻想,也不谈什么人性本善。他发现人只要有身体,有血气,就有各种欲望、冲动,要特别小心。这是正确的。我们也知道身体的耳目和外界接触,看到或听到什么就会起相应的念头,会对心理有影响,会想得到某些利益,避开某些灾难。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论语·季氏》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告子上》

孟子讲“气”这个词就比较复杂了。譬如,他说一个人再怎么坏,睡觉之后醒来都会有一种夜气,又称作“平旦之气”。平旦,“旦”就是白天,天亮了,所以夜气是指天刚刚亮时的那种气。为什么夜气比较好呢?因为人们睡了一个晚上,跟外界隔绝没有来往,不再有手机联络,也不再看电视,不再受外界干扰,这样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就回到自己的生命里面,第二天清晨就比较像个人。道理就这么简单。到了白天,又开始跟别人来往,开始接触各种信息,开始勾心斗角,起心动念,又乱掉了。

人的生命也很无奈啊,晚上睡觉时回到自己的生命里,白天出去又会忘记自己是谁,来来去去一辈子,不知道自己一生做了什么,大部分时间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少数人可以觉悟,就因为培养了自己的夜气,没有失去。而一个人再怎么坏,晚上睡一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还会有夜气。这个夜气和一般好人的情况是很接近的,差别也是“几希”。关键是有的人没有保存和发展,没有去培育修养,结果就浪费掉了,真是很可惜。

浩然正气不是生下来就具备的。有个学生请教孟子,老师,你那么有原则、有理想,如果今天齐王让你当宰相,你会不会动心?动心是指听到齐王让自己当宰相,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别人知道这个人要升官了。孟子说,不会,我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四十岁是一个关卡,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都是关卡。孔子四十而不惑,我们却知道自己是四十而大惑,问题大都在四十岁以后出现。四十岁以前照着父母与老师的安排及指教,好好地读书、升学、就业、成家,到四十岁就什么都有了,开始思考人生的问题了,这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开始迷惑了。孔子可以四十而不惑,孟子可以四十而不动心,都是修炼的成果。

公孙丑曰:“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公孙丑上》

那个学生接着问,老师这种不动心很了不起吗?孟子说不然,我比不上告子。孟子公开承认,告子先于自己不动心。不动心好不好呢?孟子分辨说,不动心有两种,告子的和我的不一样,他是采取一种压抑的方法。告子和别人讲话,一句话讲不通,他心里也不再多想;心里面想不通,也不发脾气。这里有两个步骤:第一,话说不通的时候,心里面不要想太多,不要钻牛角尖,不要求非想通不可;第二,心里想不通,也不要生气。很多人一想不通就生气,靠发脾气来掩饰自己想不通这个事实,这是正常的反应,但也不能够解决问题。

孟子说,告子的不动心是一种压制,最后会变成木头人一般,不是好办法。什么事情都忍下来,久而久之会生病,活着也毫无乐趣。

孟子和告子不一样。心里想不通不要发脾气,这一点他赞成;话说不通心里不要想,他不赞成。人有理性,就要思考,话说不通就要想,是因为道理说不清楚吗?那么再读书,再学习,再去思考。最后想通了,就没有问题了。

还有个学生请教孟子,老师您跟别人有什么差别?孟子说我有两个特色。第一,我知言,听说话就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是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小看这句话。读书强调有始有终,《论语》第一句话大家都知道,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最后一句话却很少有人知道。结尾是“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意思是不懂得怎么分辨别人的话,就不能了解一个人。而孟子知言,了解别人的言论,譬如一个人说话有偏差,就知道他哪里有盲点;他说话闪烁其词,就知道他的困境在哪儿;他说话太过了,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执著。“知言”接续《论语》思想,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检验。

第二步更难了。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在中国历史中,孟子第一个提出“浩然之气”,这是他的个人创见,自己想象出来的,并真正修养到了这种境界。

公孙丑曰:“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公孙丑上》

他的学生没有听过这个新名词,就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孟子知道别人听不懂,这是他的独门功夫、武功秘笈。可孟子说“难言也”。他的口才那么好,第一次承认“难言也”,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孟子说,这种气可以用“直”,也就是真诚去培养它,不要伤害它、妨碍它,它发展出来就至大至刚,可以充满在天地之间。这说明正气培养出来之后,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走得通,天地之间都是自己的家,活得很安稳,可以活在当下,活在这个地方,活在今天,问心无愧;并且内心有一种力量,感觉生命没有任何亏欠。这才是孟子的“浩然之气”。

养气秘笈看孟子 #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修养,才可以借自己的正气行走在天地之间,完全坦然自在,做到孔子所谓的“君子坦荡荡”呢?孟子说,在培养浩然之气时,他的方法就是三个字,首先用“直”来培养,然后配合“义”和“道”。

第一,什么叫“直”?有时很难说清楚,如果说“直”就是正义、正直,那么谁能判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直,别人看来却不一定。

从孔子到孟子,“直”都有两个意思,真诚而正直,真诚是正直的基础。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意思是人活在世界上,应该好好真诚地过日子,如果没有了真诚还能活下去,那要靠侥幸才能够免于灾难。不真诚的人不会走上正路,如果真诚,人性向善,力量由内而发,自然就会走上正路,这是儒家的基本观点。

儒家常常受到批判。我到各地演讲,许多高校的学生很会思考,会说,儒家好像不太适合法治的社会。为什么?因为孔子说过,爸爸偷羊,儿子替他隐瞒;儿子偷羊,爸爸替他隐瞒,这里面就有“直”。但法律讲人人平等,我父亲偷羊,我怎么可以隐瞒呢?应该检举啊,因为被偷羊的那一家人不是很可怜吗?好不容易养的羊,被你偷走了,你儿子学了儒家就不去检举?法官问,你父亲偷羊吗?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没偷吧。这样怎么维持社会正义呢?这一来就有争论了。

注意,儒家讲的“直”不是正义,而是以真诚为基础。爸爸偷羊,儿子当然希望爸爸平安无事,如果被查到,爸爸当然接受法律制裁,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儿子可能不会说爸爸偷羊,我来检举,因为这样做违反真诚的情感。所以“直”不要只讲成社会正义,好像纯粹是外在的,任何外在的善的行为都须以内心的真诚做基础。儒家的“直”,就是从真诚引出正直。

浩然之气,首先要用真诚而正直的态度来培养。譬如,我和别人来往时会有各种互动关系,只要有真诚的态度,久而久之就产生一种力量。气能变得浩然,在于它是力量。一个人说话与行动形成一种特色,亦即我的风格出现了,别人看到我就感到有一股正气。

孔子有个学生叫子路,孔子说他有个特色,听到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诉讼案件的,就是子路。为什么呢?因为子路非常刚正,个性豪爽,别人看到他自然讲真话。有人把“片言”解释成三言两语,那是不对的。因为三言两语断案,只要不喜欢说话的人都会。判断本来应该听两面之词,听到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则是一种专长,表明了正气的作用。

总之,“直”代表真诚而正直。修炼的第一步就是要真诚,自我要求正直,然后要配合义与道。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论语·颜渊》

“义”与“道”两个字怎么区分?儒家很多概念很相似,需要明确区分。“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义”是某个人在某种情况下应该走的正路,差别在这里。所谓“道”,是指人一定要走在人之道上,走在行善的路上,因为人性向善。至于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叫做“义”,因为“义者宜也”,“宜”就是适宜,恰到好处,具有正当性。别人这样做是对的,你这样做却不一定对,因为时机和场合不一样。做到“宜”最难,要看判断是否正当。

道是非常稳定的,人之道是“择善固执”,毫无问题,这是原则与理想。而义是非常灵活的,要看这个人今天的处境如何,对人的智慧是一种挑战。

这是孟子的三字秘诀:直、义、道。我们把意思理解了,试试看,会越来越发现自己问心无愧,内心有股力量。“气”代表力量的展现,到最高境界时变成浩然之气,任何地方都行得通。

孔子说过,“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只要我说话真诚而守信,做事认真而负责,到没有开化的地方,照样走得通。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因为别的地方的人也是人性向善,只要行善,走在人类共同的路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前面有两句话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这和“浩然之气充塞天地”是一样的意思。

恒心常在乐集义 #

培养这种浩然之气,还需要注意什么呢?孟子特别提到,从事修炼的时候,不要刻意去做,而应该自然而然地去做,需要时间慢慢磨炼。譬如,就教书来说,最担心学生什么呢?担心“其进锐者,其退速”,因为进步太快的退步也很快。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尽心上》

我年轻的时候听过一位老师的课,方东美先生,他很有学问,上他的课会觉得老师的学问太好了,非常兴奋,回家就拼命读书,但是因为进步太猛了,一个星期就受不了,哎呀,太累了,下星期再念吧,一下子又放下了。进步太快的话,其实很难有恒心,一定需要计划,要有步骤,慢慢来。我们决定做一件事,后来往往放弃,过一段时间再回头一看,如果当初没有放弃,今天一定很有成就。比如小时候学琴,钢琴、大提琴,放弃了,以后也许会想,如果当时我坚持每天一个小时继续练,现在一定很有成绩了。人生在世,恒心是很困难的事。

记得我读小学时老师鼓励大家写日记,小学生都很兴奋,听到老师讲写日记的好处,可以提高作文能力,可以记载自己发生的事,回头看很有意义。所以就上街买日记本开始写,一个月之后写不下去了。为什么?发现自己后面都写“同上”,跟前面一样。小学生没有什么事情,每天都是今天几月几号,什么天气,几点上学,每天都差不多。小学生不会观察,其实天下没有重复的事情,不过因为小学生每天上学都是上课考试,总觉得很乏味。我常常想,一天过去,难道一行日记都写不出来吗?今天心情好不好,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写。如果写了,一年365行,几十年过了,就有多少了?这是恒心的问题。

孟子教我们培养浩然之气时,强调要常常放在心中,一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就提醒自己“直”、“义”、“道”三个字。但一定不要刻意去做,刻意了就不会坚持下去。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公孙丑上》

孟子讲了一段“揠苗助长”的故事。这个成语到现在还在用,很多人对孩子的教育容易犯这个毛病,希望他们参加各种补习,小孩子很辛苦,补数学、补英文、补心算、补电脑,什么都补,补到消化不了。孟子讲宋国有一个农夫,总觉得禾苗长得太慢,长了半年才那么一点,不行,我要帮帮忙。有一天他就把自己家种的禾苗一点一点拔高了,回家对家人说,我今天真累了,帮助这些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一听不对啊,赶快跑到田里一看,禾苗都枯倒了。这就是“揠苗助长”,想帮助它反而害了它。故事提及宋国农夫,在战国时代宋国很弱,不久就被兼并了,所以大家都拿宋国农夫开玩笑。另外一个成语“守株待兔”,讲的还是宋国农夫。有一天宋国农夫在田里劳作,看到一只兔子撞到树干昏倒了,就把兔子捡回去,心里想太好了,以后每天等着兔子来撞树干,那就不用种田了。从此他就开始等,结果自然毫无收获。这两个故事说明,做事不应该刻意为之,不然早晚无法持续下去,没有什么成效。

讲孟子的“浩然正气”,要知道一个词叫“集义”。现在一般人只知道集邮,孟子却说“集义”,义就是正当的事,反复地做叫做“集”,而不是由外在加到自己身上的。意思是,我在外面做一件好事,不是希望别人认同我,而是我内心知道该做这件事。

如何去分辨呢?西方关于这个问题有争论。有一位哲学大家叫康德,他的伦理学称作“义务论”,相对的另外一派叫做“效益论”,探讨一个人为什么要行善避恶的问题。“效益论”代表考虑效率与利益,做什么事,该不该做呢?只看效率、利益大不大。譬如,如果要上车,你应该排队。为什么应该?因为你了解到,排队之后每个人都可以上车,如果不排队大家会挤成一团,都上不了车,排队对大家有利。这是西方主流思想。西方的民主制度也是一样,在选举时,我只要比你多一票,我就选上了,为什么?因为多一票表示我比你多一个人赞成。这就是西方的效益主义,意思是大多数人这样想,它就具有正当性。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公孙丑上》

这种说法有它的优点,可以让一个社会运作起来;但也有缺点,因为可能整个社会都腐化了,多数人欺负少数人,尤其少数民族被欺负的话,就无处申冤。在美国,曾经认为家里养黑奴是合理的,美国南方人觉得没什么不好,从非洲买一些奴隶来,他们替我们做事,大家都过很愉快的生活,因为奴隶在非洲更苦,来到美国比在非洲生活要好。这么说也不见得完全是幻想的,但奴隶也有人权,让这些黑奴丧失大多数的人权,让占多数的统治阶级快乐,这样公平合理吗?当然不行。后来发生南北战争,才有人人平等。

以前美国很可怕,坐车的时候还分两边,这边是白色人种,那边是有色人种的。我们黄色人种也是所谓的有色人种,当然希望能够人人平等,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权,而不以皮肤的颜色来决定。这种“效益论”,有社会的运作条件和效果,也有严重的缺点。

在西方,为什么康德的思想受推崇?他的“义务论”,是讲一个人做一件事,只问这是不是我该做的,而不要问效果好不好。这就叫做义务。这种思想比较重视每一个人人格的尊严。

譬如,我开一家小店,门口贴四个字“童叟无欺”,这有两个可能,第一个情况是,童叟无欺,生意会比较好,为什么?因为我有信用,生意会越来越好。这是个策略,属于“效益论”。第二种情况,贴出“童叟无欺”四个字,完全是因为尊重这个原则,认为人本来就应该童叟无欺,而不管生意好不好。如果是第一种“童叟无欺”,万一后来生意不好,就变成童叟皆欺,专欺童叟,那还得了。第二种“童叟无欺”是个原则,我尊重原则,尽我的义务,就可以一路到底,不问效果如何。

...

20孟子全文

《孟子》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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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篇 上

【1·1】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1·5】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1·6】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1·7】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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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子张第十九

子张第十九

 【第286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一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子张说:“读书人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看见利益,要想该不该得;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不错了。”

子张在孔门弟子中年纪较小,比孔子小了四十八岁。他年纪小志气高,因而与同学们相处时不太合群。〈子张第十九〉在《论语》中是倒数第二篇,因为开头是子张说的话,所以就取名为〈子张〉,事实上,这篇中子夏说的话最多,此外,还有不少子贡的精彩言论,也记录了子张、子游、曾参的话。所以,〈子张第十九〉主要记录了孔门弟子的见解。我们曾经说过,孔子的话是我们学习的重点,而对孔门弟子的言论,我们应有所保留。这并不是对古人不敬,而是因为孔子的这些学生也是从年轻慢慢成长的,也是从无知变成有知的,其间,他们发表的言论未必正确。如果把《论语》里的所有言论看得一样重要,把学生的话看成和孔子的话一样重要,那是不对的。读书要有重点。

这一章中的很多观念均直接源于孔子,但学生的话比较含煳,没有讲完整,说清楚。所谓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这是什么样的危险呢?难道不能避开吗?为什么轻易拿生命冒险呢?如果是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可以理解。听懂了道,死了也无妨,因为人生本来就应走向光明。杀身成仁就更直接了,虽然牺牲了生命,但是完成了仁,也就是为道义、为仁义而牺牲,死得其所。不过,有的危险是不值得牺牲生命的。比如,孔子说管仲很伟大,学生就质疑了,管仲当初跟着公子纠,失败了。管仲为什么不自杀?孔子认为,管仲不必自杀,他应该保留生命,替齐国服务,造福更多的百姓。这时就不应该讲见危致命的话。

我们读书时,要保持比较平常以及正常的心态,千万不要盲目崇拜古人。古人与我们自己一样,也是人,只不过有些人很杰出,像孔孟老庄;但是,有些人和我们差不多,比如孔孟老庄的学生。所以,学习《论语》最好的方法就是,取性格相近者作为榜样。你豪爽吗?学子路;你口才好吗?学子贡;你巧言善辩吗?学宰予;想做官吗?就拿冉有当反面教材。不过,这只是学习方法,我们的目标还是要学习孔子。

“见得思义”这句话没有问题,因为孔子说得很清楚,“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见得思义,就是看到好处要想该不该得。该得的,天下给你都不嫌多;不该得的,一毛钱都不要,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一介不取”。这就是儒家的原则。该得就得,因为得了之后,才可以做更大的事、更多的事。比如,有大官可做,要不要做呢?有人主张要廉洁,宁可过平淡的生活。那一辈子读书何用?通过做官来照顾百姓,只要记得最终的目的是照顾百姓,做官有什么不好?孔子敬畏大人、敬畏政治领袖就是这个缘故。后来,孟子批评很多大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当时的大人只知道享受。

“祭思敬,丧思哀”,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是不错了。

第二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子张说:“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对理想的信念不够深刻,这样的人不是有他不为多,没他不为少吗?”

有时候,大家在一起,多一个,少一个没有感觉。原因就在这一章中。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就很容易受影响,看到风气往哪边转,就往哪边去了。坚持才有力量,宗教往往告诉信众,坚持到底才能得救;其实修养也一样,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成就自己的人格。孟子讲到仁时,曾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明坚持的重要性。他说,仁就好像挖水井一样,“掘井九仞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你挖水井挖到九仞,一仞七尺,九仞就是六丈多了,但还是没有挖到泉水,那仍然是一口废井。这说明,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有结果。信道不笃。“信道”,现在大多指的是信教;但子张的意思是,要相信理想。我们不要把“道”讲得太玄,“道”其实就是人生的理想,就是人性向善,止于至善。而善就是我与别人的适当关系。“信”字在《论语》里比较少见,因为儒家哲学不愿意多谈信仰。不过,“信”除了信仰,至少还包括以下的内容:信心、信念。信心是个人内在的意志,“心”往往指意志;信念,“念”指的是观念,是有具体内容的。我有信心,虽然观念上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心里有意志,我相信它,我愿意相信它。信仰,“仰”是仰望。所以,宗教常常用信仰这个词。人仰望更高的神明,或者是觉悟的境界,这叫信仰,但是信仰不能离开我们的信念与信心。“笃”意思是笃实,实实在在的,具体做到,深刻地加以实践。如果对于德行不够坚持,对于理想缺乏信念,这样的人在团体里不会起作用,因为他这一生都无法真正走上正路,无法改善自己。

【第287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三章的内容是: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学生向子张请教交友之道。子张问:“子夏怎么说?”学生回答:“子夏说,值得交往的,才与他交往,不值得交往的,就拒绝他。”子张说:“我所听到的与此不同。君子尊敬才德卓越的人,也接纳一般福斯;称赞行善的人,也同情未能行善的人。我若是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纳;我若是才德不卓越,别人将会拒绝我,我又凭什么去拒绝别人?”

子张真是聪明,也有点调皮。他先问,你是子夏的学生,你的老师怎么说的,然后再做点评。显然,子夏与子张的意见不同,是因为孔子因材施教,对子夏和子张的指点不尽相同。《论语》记载,子贡曾请教子夏与子张两人的差别。孔子说,子张比较激进,有些过度;子夏比较退缩,有些不及。就是“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追问,那子张比较好吗?因为子张虽然说话过度,但比较积极进取,像外国人形容的较有侵略性,这在西方会得到肯定的。子夏则不够积极进取,西方人会说他太退缩了。所以,子贡就问,子张比较好吗?孔子说了句千古名言:过犹不及。过度与不及都不好。千万不要以为过度好,到最后可能演变为不可收十。

子夏说,可以交往的就同他交往,不能交往的就拒绝他。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子夏显然是把“无友不如己者”理解为,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所以才主张,可以交往才交往,不能交往就拒绝。但是,交朋友之前,怎么知道谁能交往,谁不能交往?怎么知道谁比我好,谁比我差?很多时候就是不打不相识。孔子知道子夏比较退缩保守,就经常鼓励他,甚至说过很重的话:“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儒分两种,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孔子提醒子夏不要做小人儒,要气度开阔一点,不要退缩只求个人身家性命的安顿。后来,子夏当了国君的老师,算是不错了。可是,他的儿子先他过世,他哭得眼睛都差点瞎了。曾参就批评他说,你这样是不对的。父母过世,我们都不应该哭到眼瞎,儿子过世你哭成这样,太过分了。子夏说,我就是平凡人,有什么办法呢。这说明子夏对许多事情都无法准确地控制,这就是他的个性,所以他也只能这么去交朋友。

志气很高的子张则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同。听是指听老师孔子说。子张听到的是:“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这话讲得漂亮:君子尊敬贤者,包容众人,鼓励那些能行善的,同情那些不能行善的。他接着分析子夏的错误。他说,我如果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受呢?我如果才德不卓越,别人会先拒绝我,我凭什么拒绝别人呢?大家不要忘记,“无友不如己者”之前还有三个字“主忠信”。所以,不是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而是不要与自己志趣不相投的人做朋友。读书不能断章取义。如果你拒绝与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那比你好的人凭什么要与你做朋友?那是不是只能“有朋自远方来”,与从远方来的,还不太认识的人做朋友?这种狭隘的看法根本就不是儒家的理念。志趣不投的人,确实很难做朋友。一到放假,我去爬山,你去游泳;我下棋,你打球,根本没见面机会啊。在评价交朋友这件事上,子夏的说法显然太保守了,最后会让自己无路可走。子张志气很高,说出来的话很好听,但是不见得做得到。所以,曾经有几个学生批评子张说,我们那个朋友“子张堂堂乎”。“堂堂”两个字,可以解释为这个人理想很高远,但是别人很难与他一起走上人生正路。我们讲这些事就是为了提醒大家,不要盲目崇拜古人,读《论语》要学习孔子;至于孔门弟子,我们要学习他们各自的优点。

【第288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四章和第七章,都是子夏的话,意思也比较接近,所以合在一起讲。第四章说: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子夏说:“就是一般的技艺,也一定有它值得欣赏的地方。不过长期专注于此恐怕会陷于执着的困境,所以君子不去碰它。”

所谓的小道,就是一般的技艺,相对于大道而言。儒家学者认为自己讲的是人生的大道理,人生的正道。小道就是诸如现在很流行的魔术之类的东西,也就是某种专业技能。但不能否认,它们也有可观之处。举例来说,很多年前我在北欧荷兰教书,有天打开电视一看,一个人上电视接受访问时,居然戴了一个鼻套。原来,这个人是品酒专家,他的鼻子保了一百万美金的险,如果摔了一跤鼻子断了,就可获赔一百万。所以,他就要精心保护鼻子。无论什么酒倒在杯子中,摇一摇,他一闻就知道是什么年份、何地、哪一个酒厂产的酒,连那一年下了多少雨都知道。这就是小道。英国哲学家休谟,也讲过一个有趣的品酒故事:有兄弟二人来自品酒世家。一次,一个贵族新开了一桶酒,请这两兄弟来参加宴会并品酒。酒打开了,第一杯给哥哥,哥哥一闻,这是好酒,不过有一点儿皮带的味道。大家笑了,觉得莫名其妙,葡萄酒何以会有皮带的味道,肯定是胡诌!然后请弟弟来品尝。弟弟拿来一喝,酒是好酒,不过,除了皮带的味道,还有铁锈的味道,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葡萄酒怎么会有铁锈味儿呢?兄弟俩真是浪得虚名,往好里说,也是马失前蹄吧。结果,这桶酒喝到最后,两兄弟笑了,因为酒桶底下发现了一条皮带,上面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人才。《世说新语》里提到一位叫荀勖的音律专家。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饭,他吃着吃着就说,这个饭是用旧木材作燃料烧的。别人说,开玩笑!饭熟不熟可以吃出来,怎么连什么柴火你也知道?就私下派人去看,果然是旧车轮噼开当柴做的饭。品酒厉害吧,我们还闻饭知柴呢!

提到小道,多不胜数,但是与人生的正路关系不大。所以,子夏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在第七章,子夏是这样说的: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说:“各类工匠要长期留在市场观摩比较,才能善尽他们的职责。君子则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

本章的工匠,与前面所谓的小道可以配合起来理解。如果要成为一名好工匠,就要多接触市场,了解客人的意见与需求。顾客的意见往往是最实际、最实用的,工匠只有接受了顾客的建议,才能改善。即便是科技进步,也与人的需求密切相关。而君子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子夏对经验观察得非常深刻,并用简单的话把其中的奥妙说了出来。这说明在老师指点之后,要靠自己思考、揣摩。孔门弟子中最杰出的几位皆是如此。孔子过世以后,学生分为八派。子贡做官做得很好,让老师的名声可以广传各国、广传天下、留传后代。但是,能够承接孔子衣钵,把他的思想传下去的则是忠厚、勤恳的曾参。子夏也独立一派。不过,除了曾参这一派传到后来出现了孟子,其他派别就鲜有人才了。虽然也有一些资料显示,子游这一派传到后世出现了庄子,但是,庄子毕竟属于道家,列于老子这个系统,他讲的“道”与孔子讲的完全不同。孔子的“道”一定不能脱离人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弘道,道是人类的正路。而道家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来源及归宿,人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儒家强调仁,是立足于人类的需求;道家讲“道”,则是放眼于万物,坚持不能因为人类而影响或者伤害万物。

【第289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五章和第六章都在谈学习。第五章是: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夏说:“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每月不要忘记自己所已知的,这样可以说爱好学习了。”

这是子夏的具体心得。第一个词就是“日知”,学习应该天天坚持,每天知道一点新东西。后来,明朝末年,大儒顾炎武的著作《日知录》便得名于此,就是把每天知道的学问记下来。

平凡人总喜欢找借口。本来想每天看书,可是今天太累了,那就明天多看一点儿。一旦这句话出口,便明日复明日,日日推拖。明天也一样很累,那就以后再多看一点儿。推来推去的结果是,“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高气爽郊游去,冬去春来又一年”,好像根本没时间读书。如果找借口,那永远不可能开始读书,时间是要自己去寻、去挤的。我现在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有半小时的时间,一定看书,或者听音乐。千万不要以一小时为单位,时间稍长,读书会累;但三十分钟正好,而且也确实读到了东西。所以,所谓的秘诀就是坚持每天学一点儿新东西,持之以恒,人生的成败往往就在于恒心。

一般来说,一开始大家都很有劲儿,但有几个人能坚持到底呢?我在小学毕业二十几年后,回到母校参加同学会。我小学时最好的同学说,尽管这么大年纪了,他却觉得自己与小学时比起来没有长进、改变也不大;但他觉得我改变了很多。当然,如果没有继续求学,就只能靠个人生活经验去得到一点儿教训,稍微调整一下观念与行为,的确不会有大的改变。小学时,我说话口吃,老师一叫,更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到处上课演讲。所以,我的同学很感慨。改变生命的秘诀就是学习。即便是一般的上班族,也要养成习惯,每天看二十分钟书,要让自己的观念保持流动。读书时,两三个新观念进来,就会挑战脑中的旧观念。我们遇到事情,最怕不能理解。要想理解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就必须有新观念做基础。所以,学习让我们的观念保持活泼、流动;让我们的心思更为灵巧,下判断的时候更加准确。

第二句话讲的是,每个月不要忘记所学过的东西。人最怕忘记。很多人常常抱怨,如果不会遗忘该多好。说实在,就因为有忘记,人们学习才要用心。假设真能过目不忘,也是很累人的事。经过一条街,招牌看一遍,全部记得,请问出门旅游,一辈子只来一次的街道,全都永远不忘,脑袋里不是装了很多垃圾、废物吗?所以,忘记不是坏事,忘记之后你才能筛拣,选择重要的来记,并反复思考,加以理解。子夏说,这就是好学。

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这讲的是行仁的方法。

子夏说:“广泛学习,同时要坚定志节,恳切发问,同时要就近省思,人生的正途就可以找到。”

这段话也是子夏的个人心得,讲得非常好。宋朝学者朱熹的《近思录》就是据此而得名。要想了解儒学在后世的发展情况,朱熹的《近思录》是必读之书,它系统阐述了宋朝的理学。后代学者不少人摘取先儒的名言作为书名或斋名。王阳明的《传习录》就源于曾参说的“传不习乎”。可见,学习之后,人就会比较文雅,措辞就不限于今天、昨天的事,而是借用两三千年前古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思想,生命就有了一种悠远的情调。学习的意义就在这里。

“博学而笃志”,博学并坚定我的志节。“切问而近思”,恳切发问并就近去省思。孔子说过,行仁之方就是能近取譬。“近”就是近从我身来了解别人。换句话说,就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别人当自己来看。如此便会尊重、关怀别人。人最怕的就是我是我,你是你,分得清清楚楚。如果我觉得自己很健壮,就去欺负一个比我瘦小的人,这其实是暗示如果有人比我高壮,他也可以同样的理由欺负我。

所以,做事的原则并非只有我可以用;我用,别人也一样用,这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290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三章是: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说:“从政之后行有余力就该学习,学习之后深有心得就该从政。”

很多人不但把子夏的话安在孔子头上,而且断章取义地引作“子曰:学而优则仕”。结果,很多读书人就将这五个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这真是一个悲剧。

理论上,“学而优则仕”并没有错。不过,学而优之后,还有别的选择吗?学而优应该行道。如果不能行道,只知道做官,当“学而优”不能做官时,可能就会不择手段了。做官是儒家的理想,但其目的是为了照顾百姓,并最终成就自己。

自古以来,有很多言论被误植的例子,孔子常常被人误会说过另一句话,那就是“食、色,性也”。其实,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这话。“食色性也”四个字,出自《孟子•告子篇》中告子之口。不仅我们自己有这样的误会,连外国人也跟着我们犯煳涂。我在美国念书时,一到礼拜六,一定逛书店。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消遣活动,因为一进入书店,就觉得人生充满希望,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为青年。后来,我发现很多书店门口都摆放着一些书签,上面大多写着警醒世人的箴言。一天,我发现一张书签上用英文写着:孔子说,食色性也。我看了真是很生气。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它买下来作为罪证,今天就可以秀给各位看了。“食色性也”基本上没错,讲的是人的生物性。人与动物一样,没有食与色,就无法生存、繁衍。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心。所以,孟子把心当做大体,把身当做小体。身体那么壮硕,却是小体;心看不见,却是大体。为什么呢?大小指的是主要与次要。做人重要的是心,心很敏感,能够引导人去行善。

在“学而优则仕”前面是“仕而优则学”,做官之后心有余力就该学习,这种好学知长进的官很少见。做官做得好,通常就去做更大的官。其实,子夏的话不是强人所难,不是要人离开官职,去考硕士、博士,而是指应该自己去读书,这是大家都可以做到的。我们也看到,很多政府官员很有学问,那是因为一直学习。如果从学校毕业开始从政之后就不再念书,就不可能有符合时代需求的表达能力与学识。所以,子夏也是一番好意,希望如果做官做得好,行有余力,那就好好学习,因为学无止境。尤其是身为一个领导者,如果不了解新的思潮、新的观念、新的管理方法、新的学说,如何面对挑战呢?同时,官员还应了解传统文化。因此现在很多企业家、政府官员也一样在学国学,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不过国学是什么?有一个国学班把他们要学的东西列出来,工程真是太浩瀚了,经史子集全包括在内,就算读到博士,也只能学到其中很少一部分。做企业的或者是从政的,需要念这么多东西吗?宋朝的宰相赵普说,我就用半部《论语》帮助太祖治理天下,即“半部《论语》治天下”。有半部《论语》的话,就可以让自己这一生非常自在,又非常自信。因为《论语》讲的道理确实精彩,从人性一路讲开来,直到人生的发展、人生的理想。

【第291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七章的原文是: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一个人没有自己充分显露真情的机会,如果有,那一定是在父母过世的时候吧!’”

...

13子路第十三

子路第十三

 【第18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一章。原文是: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请教从政的做法。孔子说:“自己带头做事,同时使百姓勤劳工作。”子路想知道进一步的作为。孔子说:“不要倦怠。”

换句话说,不要想着进一步的作为,只要做到不倦怠就够了。不倦怠,就是有恒,亦即择善固执的“固执”。我们做事时,一开始常常很开心、很新奇,但是能坚持多久呢?老子曾说一般老百姓做事,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失败了,所以要能“慎终如始”,就好像跑马拉松,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要小心。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要走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才算一半,最后那十里也占了一半分量,如果不能坚持到底,前面付出再多,事情还是没做成。

子路是一个好学生,他在从事政治方面既有兴趣又有能力,所以老师对他说四个字,“先之,劳之”,我先做我该做的事,再让老百姓勤劳努力地工作,上下同心,政治怎么会做不好呢?我们还记得季康子问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当长官的先走上正路,谁还会走偏路呢?在《国语》里面有一段话,说老百姓辛劳就会出现善心,相反的,怠惰、没事做的话,就会出现恶心。这是很有趣的想法,原文是:“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话语中有一“思”字,老百姓每天辛苦,他会想自己为什么努力工作,因为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就好好地劳作吧,于是出现善念。一旦“逸”,没事做,很悠哉,荒废时日,就会放肆,放肆就会过度,过度就会忘记善,忘记善,恶心就生了。这是古时候的观念,认为要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事做。其实,对于小孩子不是一样吗?有个母亲有一次告诉我,她的儿子念小学五年级,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她曾问儿子说,假如你自己有一个小孩也是念小学五年级,你要怎么去管教他呢?她儿子很聪明,说:让他不要无聊。接着,这个母亲就转问我,这个小孩该怎么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让孩子不要无聊是一个原则。我建议她放暑假时买一些好的电脑游戏软件,让孩子不要无聊,每天在限定的时间内作功课和玩电脑游戏,他需要有功课、有休闲,搭配起来,才觉得听父母的话很有意思。西方宗教也强调许多罪恶往往来自无聊,今天无聊,魔鬼就来了,诱惑我们去做这个坏事、去做那个坏事。一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去做坏事呢?

所以孔子教他的学生,为政的秘诀是先要自己做表率,带领百姓一起努力工作,而且不要倦怠,一直做下去。

再接着下一章,是另外一位学生请教政治,所以可以合在一起讲。原文: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仲弓担任季氏的总管,向孔子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先责成各级官员做事,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提拔优秀的人才。”仲弓再问:“怎样才能识别优秀人才进而予以提拔?”孔子说:“提拔你所认识的,你不认识的,别人难道会错过吗?”

仲弓是孔子德行科第四名的学生,孔子认为他可以面向南方治理百姓。他此时担任季氏的总管。季氏就是那个在鲁国势力最大的大夫,他有家臣,也有家宰总管。仲弓请教怎么样去从事政治活动,孔子给他建议三点:首先,“先有司”,你既然当总管了,要先让各级官员好好做事;接着,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这是从政的艺术。一个人有小过失,你太计较的话,他没有机会将功折罪;相反的,你给他机会他会特别努力,同时他的心态会比较谦虚,也比较柔软。宁可看到一个人犯了小过失觉得惭愧而好好努力,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人从来不犯过失而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就是圣人,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人都难免有过失,有过失之后,与别人相处比较容易,因为看到别人有过失时也会体谅他。人群相处真的需要互相体谅。我们都知道管仲与鲍叔牙的故事。在《庄子》里面就提到这段故事,很有趣。管仲快过世了,齐桓公问他:谁可以接替宰相的位置,你觉得鲍叔牙怎么样?因为当初是鲍叔牙推荐管仲当宰相的。管仲说鲍叔牙不行。因为鲍叔牙不能容忍别人的小过,犯过一次错误他记一辈子,永不任用。大权一旦交给鲍叔牙就麻烦了,官员有一大半都待不下去了,那怎么办呢?所以要赦小过。

最后是举贤才。那时还没有科举考试,科举虽然有问题,但也是一种提拔念书人的方法。汉代的时候举贤良,一个人如果孝顺、廉洁,也可能被推举出来做官,这也是一种方法。孔子告诉学生,推荐你所知道的人才,你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错过。这是比较早的阶段,所以孔子会提这样的建议。

子路与仲弓同样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却根据他们的需要给出不同的答案。这才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第19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三章,它的原文比较长。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路对孔子说:“假如卫国的国君请您去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孔子说:“一定要我做的话,就是纠正名分。”子路说:“您未免太迂阔了吧,有什么好纠正的呢?”孔子说:“你真是鲁莽,君子对于自己不懂的事应该保留不说。名分不纠正,言语就不顺当;言语不顺当,公务就办不成;公务办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礼乐不上轨道,刑罚就失去一定标准;刑罚失去一定标准,百姓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因此君子使用任何名词来表示名分,一定要让它可以说得顺当;说得出来的,也一定让它可以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论,要做到一丝不苟。”

当时孔子到了卫国,卫国正好内乱。卫国的国君本来是卫灵公,他的夫人是南子,太子是蒯聩。太子与南子不合,曾经想动手对付南子,后来事情败露逃到国外。在他逃亡期间卫灵公死了,南子就把蒯聩的儿子立为国君,即卫出公。局面变得很复杂,爸爸还没有接替国君的位置,儿子却接到手了,而且一接手就是十二年,爸爸才夺回来,这是很难看的局面。这个时候孔子带着学生来了,子路请教:如果卫国国君卫出公,就是儿子辈的这个国君,请您来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事?孔子这时候就说了要正名,纠正名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谁是父、谁是子。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君,现在儿子已经当君了,那个做爸爸的在国外,就要老老实实说我是臣,否则君臣父子弄乱了,那老百姓怎么治理得好呢?“必也”这两个字代表假设语气,我们说过好几次了,“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君子没有什么好争的,如果一定要争,就是射箭吧。这里的用法也一样,意思是“如果一定要如何”。

子路很喜欢做事,但缺乏耐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正名,有什么好正名的,既有国君,我们老老实实当大臣就行了,不是照样可以替百姓服务吗?子路因此说老师迂腐,也只有子路敢这样说。孔子生气了,直接骂他鲁莽,真是相骂没好话。但是孔子讲的是一套道理,这个道理是儒家的推论,有他的逻辑。孔子说,你对于不懂的事最好不要乱讲,“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没有一个名分的话,说出来的话就不能代表这个名分。比如,我现在是一个老师,我就不能讲校长该讲的话,我当校长就不能讲县长该讲的话,名分与身份配合之后,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名分若不能确定,该如何适当发言?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有不同的效果,这是名正言顺的问题。

名不正言不顺,然后事情就做不成;事情做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到这个阶段才谈礼乐,是因为能讲究礼乐教化时,一个国家已经上轨道了,老百姓都用礼和乐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礼代表长幼尊卑有秩序、能够区分;乐代表大家的心态、心思可以和谐共融。礼是强调分,乐是强调合,一个社会能分能合才可以显示秩序之美。礼乐不兴,就会“刑罚不中”。老百姓难免犯错,如果礼乐有问题,刑罚就不能够适当,该罚的不罚,该赏的不赏,这个社会谁还愿意做好人做好事呢?因为大家会觉得做好事和做坏事的结果没有差别。我们都知道,做好事与爬山一样,做坏事与磙下山一样。做坏事不需要花力气,看见东西就拿、看见东西就抢,这不是生物本能吗?做好事不同,坐车就要让座、与人相见要有礼貌,这是需要修练的,是不容易的。刑罚不中,老百姓将无所措手足,老百姓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代表他们不知道怎么生活了。因为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知道要行善避恶,但是当看到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就失去信心了,会质疑为什么要行善避恶呢?儒家的教育就在让人的真诚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去行善避恶,快乐也会由内而发。所以宗教讲报应,大部分强调死后的善恶报应;儒家讲报应,是说你行善会获得当下的快乐。当然你真的做该做的事,心里想的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该做的,做出来以后,内心会处于非常圆满的状态。比如,我对父母亲孝顺,何必别人来称赞呢?我能够孝顺父母、能够让父母开心,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安顿了;我对朋友讲道义,不亏欠别人一分钱、一分情,这样内心便觉得圆满。其实,人生真正的快乐并不是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心思非常单纯,生活非常简单,平平常常过日子,和别人没有误会或怨恨。相反的,刻意追求某一种快乐,想望某一种善报,做起事来就会处处计较,挂念着好报应,总觉得报应不够,一切便复杂化了。这点是我们一直要强调的。其实道家也是一样,吃饱喝足以后,心思尽量单纯,称为“虚其心,实其腹”。

【第19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四章: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请求学习农耕之事,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农夫。”他又请教种蔬菜,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菜农。”樊迟离去之后,孔子说:“樊须真是个没志气的人。在上位的人爱好礼制,百姓就没有敢不尊敬的;在上位的人爱好道义,百姓就没有敢不服从的;在上位的人爱好诚信,百姓就没有敢不实在的。能做到这样,四方的百姓就背着小孩投奔过来了,又怎么用得到农耕呢?”

这段话不太好解释。有一次,我在农学院讲到这段话时,学生都很愤慨。在这里我们要说明一下。樊迟这位学生我们说过,他学习的心得不是很好,一段时日后发现做官恐怕没有希望了,就想另谋出路,请老师教我种田好了,好歹有收成可以过日子。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老农夫,因为耕田也是一种专业,孔子在这一方面经验不够。人活在世界上时间那么短,不可能样样都懂,所以要做什么事需要选择。樊迟又说,那您教我种菜吧(前面那个农夫是种稻米的)。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菜农。老师两度这样讲,樊迟就离开了教室,他一定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提错了,或者也许看到老师的脸色不太好看。果然,他离开之后孔子就批评了,“小人哉,樊须也”。学生如果不太上道,老师在背后照样要加以批评的,这话说给谁听?说给留下来的同学听。

当然,我们还是要问,难道别人不能选择做农夫吗?要回答这个质疑,首先要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他为什么说樊迟是“小人”?这里的“小人”与“君子”相对而言。君子有志向,要让人的生命全方位发展,但是有重点,就是德行的培养。小人就是指没有志向的人,他的身体长大了,心思却只想着吃饭、住房子这种低层次的物质需求。这种需求没有人可以忽略,它是必要的,但还不够,有吃有住之后还要做什么?这才重要。孔子教学生,希望他们立志,千万不要只做个一般的百姓,只顾到物质层面的需求,而忘记自己还有更大的潜能,可以在德行上、在其他方面发展。具体来说,在孔子心目中,受教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拥有专业知识与能力以后可以做官,照顾百姓。做官就等于照顾百姓,有个学生没做好,孔子让大家“鸣鼓而攻之”。如果我们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就会理解他为什么会批评樊迟缺乏志向。

孔子后面又讲了三句话,在上位的人做到礼,底下的人就会尊敬;在上位的人讲求道义,底下的人就会服从;在上位的人讲求诚信,底下的人就实实在在。“莫敢不用情”的“情”字在古代往往作为“实、实在”的意思。这说明一方面上行下效,另一方面上下对应。老百姓统统做到了刚刚所说的三点──能够尊敬(认真负责),也能够服从(行善避恶),又能够实实在在做人处事,社会就上轨道,不会有问题了。所以既然学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把这三点做到?最后只为了个人的稻粱,实在不够开阔。

以今天来说,不管学理、工、农、医、法、商任何一科,自己站稳之后就要考虑到这个行业对社会有什么帮助,在社会上还能多做些怎样的公益事业。这是儒家的一种理想。如果只为个人,志向太小了。所以,有能力的人就要设法让能力配合自己的德行,而德行就是尽力照顾更多的人。这也是一种快乐。所以孔子最后说了一句话,能做到这三点,四方的百姓就会抱着孩子来共襄盛举了。四方代表东南西北,中原之国在中间,与四方的百姓又不认识,也不见得是同一种文化,但是他们照样会带着孩子来投奔。因为在这里有礼、有义,还有诚信。简单一句话,就是因为在上位者行善。所以儒家的性善论是说“人性向善”,因为四方的百姓也向善,他们看到你行善自然就来了,这不需要宣传、不需要口号,更不需要去鼓吹,关键是不要把人性看做本善的。“本善”这两个字不好解释,因为我们都知道,在社会上每天都发生许多不对的事情、邪恶的事情,如果说本善,就要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坏事。人的特色是有理性可以学习、可以思考,有自由可以做判断、做选择,但是所做的事要自己负责任。这是一个人的实际情况。有自由代表可以行善也可以为恶,同时具备这两种可能,否则我们说人类有自由,但是只能够行善,那就不能称为自由了。因此要问,如果没有人管束监督,还能够为善吗?教育的关键即在此。儒家的思想就是让人真诚,为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做到之后才会快乐、快乐也由内而发,别人不能夺走。相反的,如果行善是因为别人在鼓掌、别人在观察,一旦别人不在乎,或者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就不一定行善了。这是自古以来人性里最关键的问题。

西方也是一样,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理想国〉一篇,讲一个牧羊人遇到大地震,地面裂开一条缝里面有一口棺材,他下去打开来一看,棺材中骷髅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他把戒指拿来戴到自己手上,后来发现这枚戒指可以让人隐形,把戒面转过来对着自己就不会被人看见了。请问这个牧羊人还能够循规蹈矩、奉公守法吗?不能,他谋杀国王后自己篡位。如果让人们自由做选择,为什么还要行善避恶呢?儒家思想的重要性即在于此,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别人不管我们,我们还是要行善,而快乐也将由内而发。这一点西方学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办法得出像孔子这样的论证。

所以,“樊迟事件”引发孔子的这段话,透露出孔子内心坚定的信念和对人性的肯定。这才是我们要学的重点。

【第19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五章。这一段的内容是: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篇,给他政治任务没法顺利办成,派他出使外国不能独当一面,这样念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孔子认为读书还是要回归到实际的生活,否则就成了读死书,变成两脚书橱,书念得很多,一遇到现实的情况不能灵活应用,那是不够的。《诗经》有三百零五篇,简称三百篇,熟读了之后有什么效果呢?孔子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读《诗经》了吗?他儿子说还没有仔细去念。他说你“不学《诗》无以言”,你不学《诗经》的话,说话就没有根据、没有凭借。人人都会说话?但是有些人说话很文雅,能够恰到好处,适当表达意思。有些人说话就直来直往,会发出声音、会表达意思而已,非常粗糙。所以受教育的目的就是要设法理解《诗经》、《尚书》等古人留下的资料,而不要只靠自己的经验。一个人能接触多少事情呢?三百六十行一辈子顶多做个两三行,但是熟读《诗经》,各方面都知道一些,因为古代有采风之官,把各地的歌谣收在一起,由此可以知道每一个国家的风俗民情,其中也包括朝廷在各种正式祭典上所唱的诗。如此一来,这些生活经验都给我们提供了材料,学习之后马上可以应用于现实生活。如果只靠自己的体验,恐怕累积各种经验之后,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一生不是变成实验与错误的牺牲品了吗?

所以孔子强调学习《诗经》等古代的材料,这是“温故”;但还要“温故而知新”,因为每一本书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是别人的经验写给我们看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经验,依样画葫芦,也没有用处。大家听久了之后,就好像小时候听童话故事,听完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读书人一定要把它转化为现实可能遇到的实际状况,研究如何应用、如何面对。孔子在〈阳货第十七〉里提出,学习《诗经》之后,除了可以兴、观、群、怨之外,还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近可以学会与父母相处,远的可以学会和国君相处。所以学会之后就要把学问用在生活上,从而减少错误,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效率。

第二段,让你当外交官到国外去,能不能够独当一面呢?因为古时候的外交官是“受命不受辞”,国君给你命令,要你完成什么任务,这叫做“受命”;国君不会告诉你怎么说,这叫“不受辞”。如果国君连如何对答都要告诉你,那何必要你去当大使、给你这么高的待遇呢?“使于四方不能专对”,专对,就是自己可以想办法用我的学问、我的言辞完成国君交代的任务。为什么需要学习《诗经》呢?我们现在学成语也是一样的意思,很多话直接讲太直白了,说出来别人会觉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两点之间最短的是直线吗?数学上也许是,人际关系上绝对不是。比如,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但一直没有成为朋友。是认识好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才知道患难中见真情。那为什么很早以前没成为朋友呢?所以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要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最短,还需要绕上一大圈。《诗经》的效用之一,就是让我们的言语婉转得体,有如在外交场合起了润滑的作用。

本章的中心意思就是强调要学以致用。有些念书人学问很好,但是只关在象牙塔里面做专业的研究,当然他有他的贡献,这不能否认。但假设今天研究儒家,却和别人都不来往,那学习儒家有什么用呢?我们讲《论语》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分之二的篇幅了,哪一段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学生向老师请教怎么从政、什么是仁德,甚至该怎么样做农夫,都是具体生活中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也都就生活中的材料,举个例子或讲个故事。今天研究学问却往往变成写论文,写出来之后没几个人看得懂,越是没人懂的,越显得高明。西方也类似,西方最早一部完整的哲学书是《柏拉图对话录》,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两个人讨论。《柏拉图对话录》里面现在留下来的有二十六篇,大半以上都没有结论。比如,我与你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讨论半天没有结果,但重要的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讨论过程中让我们发现自己的观念是狭隘的,只看一面,而别人和我们唱反调,有正、有反、才能合,才能往上提升。可见,西方像《柏拉图对话录》所谈的内容,也都是每天发生的事。但是后来做学问的哲学家写出来的书没几个人看得懂。为什么近代存在主义受到欢迎?因为存在主义特别就人的生活及生命的困境来加以思考,大家就觉得比较亲切。要不然往前钻研,理性主义、唯心论、现象学,一路到现在的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一说大家就头昏,请问那样的学问是学问吗?我觉得,学问一定要来自于生活,还要回归到生活。《论语》的这一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193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六章,它的原文是: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政治领袖本身行为端正,就是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如果他自己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跟着做。”

孔子谈论政治领袖的篇章很多了,比如:“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你当领袖的人自己行事作风正派,谁敢不正派呢?那为什么还要谈这一段呢?因为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不太一样。

本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本身行为端正,虽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我常说,《论语》里面凡是牵涉到仁,都反映出孔子的信念,因而特别重要。因为孔子有些话别人也会讲,比如“仁者爱人”,谁不讲“爱人”呢?释迦牟尼不讲吗?耶稣不讲吗?苏格拉底不讲吗?古今中外的圣贤讲爱人的多得是,从这个角度看,孔子讲爱人并不特别。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讲。上述其他圣哲讲爱人,是因为一个人爱别人时不会自私,不太会替自己考虑,慢慢会把自我的执着化解掉。化解我执,是目的;教人爱人,是方法。耶稣说你要爱神、也要爱人,如果不爱那看得见的弟兄,怎么能说你爱那看不见的神呢?所以你要爱护别人,因为别人也是神所造的。后来的墨家讲兼相爱,就是同时要爱护很多人,还要平等地去爱。意即“兼”不是只有同时,还包括平等,这与儒家的“爱有差等”并不同。事实上,有谁能做到平等地爱护别人?不可能。一定是先爱护自己的父母、子女、家人,行有余力再去爱护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所以儒家的思想是讲究差等、推己及人、循序渐进。墨家的思想太高了,他说每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要平等地爱每一个人。孟子便批评墨家这样的主张,是无父无君了。儒家教人爱人是因为人性向善,而善是我们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只要真诚,力量就由内而发,由不得我们不去爱人。那么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我当领袖本身正派,不下命令百姓也跟着我走,也是因为人性向善。否则,凭什么说只要自己正派,不用下命令百姓也跟你走上正路。

第二句比较复杂,说“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在上位者本身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照着做。命令有两种:第一我自己不端正,却下命令要百姓端正。百姓就说,凭什么你不端正却要我们端正?因为古代社会是有阶级的,简单二分就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自己吃喝玩乐,叫老百姓规规矩矩地交税,那行不通。孔子的故事里面有一段强调“苛政勐于虎”,一群人住在树林里面,宁可冒着被老虎吃掉的风险,也不到镇上去住,就是因为苛政、税收太重,活不下去。自然界的灾害还可以防范,人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别人不给你活路,你怎么逃都没用。所以,你在上者其身不正,却命令老百姓走上正路,老百姓不甘心。第二,我自己不端正,命令老百姓与我一样不端正,老百姓也不接受。这里又回到人性向善了。

就是这么十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问,就把这句话留下来了。念《论语》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这是因为《论语》的成书过程比较特别,它并不是一个人写的,而是在孔子过世以后,很多学生主动为他守丧期间,大家回忆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并加以记载,有些没有交代背景,只有一句话传了下来。后世无法还原当时的景况,只能在解释上尽量讲得合理。对儒家来说,每个人自己心里知道在做好事还是坏事,做好事时可能没有特别的感觉,而做坏事时感觉便明显,总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在学校教书,遇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学生考试作弊。学生不知道这是错的吗?当然知道,所以他遮遮掩掩,小心注意怕被发现。他如果认为作弊不是坏事,可以正大光明地作弊。那大家也许要问,为什么做坏事的时候感觉这么明显,而做好事的时候没有特别感觉呢?答案还是一样,人性向善,所以做好事觉得很自然,而不做好事,内心里面那个“向”就受到影响,被挡住了,觉得很不自然,有点惭愧。儒家很喜欢讲羞耻的耻,耻字的关键在于个人的行为与团体的要求有落差,所以才有羞耻心。一个人最怕没有羞耻心,没有羞耻心的话谁能教他呢?所以这虽然是很短的一段话,却反映出孔子对于人性的看法。

【第194讲】 #

本讲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九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前往卫国,冉有为他驾车。孔子说:“这里人口众多呀。”冉有说:“人口众多之后,接着应该做什么?”孔子说:“使他们富裕。”冉有说:“如果已经富裕了,还应该做什么?”孔子说:“教育他们。”

冉有是孔子学生里面很特别的一位,列名在政事科,年纪轻轻,却排在第一,很有才华。孔子多次提到他多才多艺,做官不是问题。

本章是很有特色的一段话,提出对从事政治,或者对人类发展的一般看法。分三个阶段。第一,人口众多。古时候人口稀少,现在中国已经人很多了,所以这方面我们不用想太多,已经完成第一个目标了。第二是发财。这一句话就证明儒家没有反商情结,做生意开发我们的潜能,让经济水准提高,大家都有钱,这是好事。孔子绝不是只让卫国人去发财、只让中国人去发财,他是普遍的希望人类都能有基本的经济生活条件。这个世界上至今还有将近一半的人经常处在饥饿之中,说明孔子的第二步目标还没有实现。但我现在问了,一定要吃饱穿暖才能受教育吗?那很多人恐怕一辈子没有机会了。所以,人口多、赚了钱、然后受教育,这个顺序不是时间上的顺序。如果把它当做时间上的顺序就糟糕了。做任何事都要有目的才能被理解。比如,今天打开电视看到《论语三百讲》,你看下去了,请问你的目的何在?你漫无目的就这样看,说明你无事可做,反正看什么都一样。有很多电视台可以选择,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节目?一定要有目的,比如希望借机了解《论语》在说什么、儒家有什么思想。有了目的,才能让人理解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同样,孔子说人口众多有什么目的?就是受教育。经济繁荣有什么目的?还是要受教育。这话与后来孟子的发挥可以配合,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群人吃饱了、穿暖了,每天生活很悠哉,但是没有受教育,那就接近于禽兽,因为他只能靠本能,靠他的冲动和欲望来主导一切。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社会。

还好这段话也没引起太大的误解,我们历来对于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视。但是做父母的请扪心自问,我们对孩子的教育是不是有时候太过于功利?孩子受教育,要考第一名,要进入好学校。但目的何在呢?不在于教育自己,而是希望在社会上取得优势,将来可以得到好的工作、挣很多钱。而儒家的教育思想是什么?以孟子来说,基本上是五伦之教,受教育之后就要记得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之教使得人类和动物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讲儒家的教育有人才、有人文、有人格,关键在于人格。人才,必须考虑生下来是什么样的材料,这一点我们无法掌控,祖先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人才方面各有所长,不能勉强。我生下来数学就不好,怎么能怪我呢?而且,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就自己的优势学习别的。人格方面却是无所逃避的,像庄子说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父母,谁能不爱父母呢?这是天性;每一个人都在社会上做事,谁能不遵守国家的法律和规定呢?

【第19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十五章,这一章的内容比较长。

...

09子罕第九

子罕第九

 【第129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一章,原文是: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言”,“罕”是少的意思。罕言,很少主动谈到。我们曾读过“子不语”,孔子不和别人讨论怪力乱神。本章记载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三样事:有关利益、命运与行仁的问题。仔细研究《论语》会发现,在整部论语中,“利”字出现十次,“命”出现二十一次,而“仁”字,大概出现了一百零几次。孔子不是很少谈到这些吗?为何“仁”出现了那么多次呢?

我们先看第一点,孔子为什么很少谈到利益。利益人人想得到,但是真正得到利益的是少数人,所以利益谈多了,大家的心就乱了。因为很少有人能真正抵抗得住利益的诱惑,孔子便很少主动去谈。他曾说过“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做事只看小利益的话,很难完成大事,因为小的利益使人迷惑,使人忘记更大的目标、更高的理想,所以孔子不会主动与别人谈起利益。所谓“放于利而行,多怨”,一切都依利益来考量来决定自己该做的事,一定会引来很多抱怨。

第二点,他也很少谈到命运。关于命运,不能说没有,因为命运表明人在世间的遭遇,当然孔子也知道人是有命的。他的学生冉伯牛,德行非常好,却生了严重的病,孔子就说,这么好的学生,有这么严重的病,这是命。所以孔子也了解命运是有的,但是不多谈,谈多了之后,可能会造成大家坐等命运的发生,而不肯脚踏实地进行该做的事。

第三点,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仁”,而“仁”字却出现了一百多次,因为孔子所谓的“仁”,是和每一个人具体的行为有关。每一个学生请教仁时,他都因材施教,樊迟三次请问,孔子依不同的情况,年龄不同、背景不同、条件不同,三次给的答案都不同。但他很少主动说明仁,也不曾为仁字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要大家都照着做就可以了。仁与道有些微差别,道是广泛的人类理想,人生的正路称为“道”,而“仁”的概念是针对个人,行仁的方法需要自己去判断。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我”就是行仁的主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在身边找到行仁的方法。

孔子很少主动谈到利、命、仁,类似的态度在西方也有。比如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四十岁时,在雅典开始办一所学院,这是西方最早的大学。有一次他作了一场演讲,主题是“善”,很多人去听,但听了之后却大失所望,因为柏拉图所谓的善,要从数学谈起。柏拉图认为要懂得善,一定需要有抽象能力,数学和几何是标准的抽象学问。如果想学习柏拉图的思想,就要把一般生活上的需求放在一边,不要考虑今天吃什么、喝什么。他的思想往往要从数学着手学习,他的学院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不懂几何学的人请不要进来。比如说,什么是“圆”,天下并没有圆,我们看到的是“圆的东西”,而非圆的本身,所以从圆的东西到圆,从方的东西到方,就是抽象。抽象使人摆脱具体的思维,有了抽象思维,才能研究数学。想理解他讲的善,需要先懂数学,这样才能够一步一步抽象上去,最终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善是人生最高的理想。

孔子教学生时也不喜欢谈具体的利益,一谈具体利益,会造成大家欲壑难填。也不喜欢谈命运,因为命运有一部分是无奈的,孔子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所以他不愿意多谈这些。他谈仁,则往往都是根据某一个学生的特点来加以说明。

【第130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四章,原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孔子完全没有四种毛病,就是:他不凭空猜测,他不坚持己见,他不顽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胀。

第一点他不会凭空猜测。人都有好奇心,这原本无伤大雅。但如果我们不分是非地表达自己的猜测和想法,便很容易混淆是非。第二点,他不坚持己见。坚持非得如此,我们称为“必”。在论语中我们读到孔子只有一件事情是坚持的,就是别人唱歌唱得很好时,孔子必使反之,一定坚持别人再唱一遍,这是孔子会坚持的状况。在其他方面孔子并不坚持己见,因为人很容易主观,我个人认为这样最好,但是别人不一定这样认为。比如有的父母亲常常用自己的经验去决定孩子的爱好和兴趣,但其实孩子并不快乐。父母希望孩子一生过得平稳,发展顺利,所以他们往往会强加给孩子一些他们认为正确的观念,却没有考虑到年轻人有自己的兴趣和志向,如果父母坚持己见,对子女可能造成压力。第三点,他不顽固拘泥。孔子认为学则不固,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一个人为什么顽固呢?因为他学识有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容易固执。一个人之所以要学习,就是因为学习才能知天下,才能开阔自己的视野。第四点,当碰到特殊状况时,容易乱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学习使人容易联想到前人的经验,并加以援引。所以,孔子不会顽固拘泥,也不自我膨胀。一个人在某方面有成就之后,很容易自我膨胀。比如,大陆现在热衷国学,稍微懂一点国学,就会被人称为大师,这就是自我膨胀。有时候碰到一些记者朋友,也称我为大师,我很惭愧。学无止境,所以千万不要盲目自我膨胀。孔子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好学,好学表明他对知识的渴望永远不够,就因为他能够好学,知道自己永远不够,才能成为杰出的哲学家。

孔子的“绝四”与道家思想是相通的。老子也一再强调,一个人不要自以为是,才能够看清事情,一个人不要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唯一正确的事情,他才能够明白道理。老子曾说:“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要自己夸耀,就有功劳,若自己夸耀之后,别人发现你已经夸耀了,何必再称赞你有功劳呢?同时,老子也强调三去:“去甚、去奢、去泰”,“甚”是过度,要去掉过度的欲望;“奢”指奢侈,要去掉奢华的生活;“泰”就是得意,要去掉得意的神情。我把这些称作“三去”。我们记得孔子有“三忘”:“忘食、忘忧、忘老”,老子有三去:“去甚、去奢、去泰”,这都是很好的修养方法。我们学习儒家时,可以借鉴道家,他们的思想有多处不谋而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对照孔子与老子的思想,发现他们对欲望,对固执,对自我膨胀都奉行减法哲学,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现实的参考价值。

【第131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五章,原文是: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被匡城的群众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这里吗?天如果要废弃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会有机会学习这种文化,天如果还不要废弃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论语》里提到孔子有两次生命受到威胁,差一点被害。第一次是桓魋想杀孔子。本章所说是第二次,在匡城被围。为什么被围困呢?一说孔子到了匡城,而匡城的百姓从前曾经被阳货镇压。阳货是季氏的家臣,大权在握。据说孔子的长相与阳货很像,所以被误会以为是阳货来了,他们要报仇。这个说法我不太能够接受,因为根据描述,孔子的长相很特别,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额头还凹进去了一点,阳货在这两点上能和孔子一样,实在很难想像。另外一种说法比较可靠,阳货镇压匡城的时候,替他驾车的人名叫颜刻,而孔子来到匡城替他驾车的也是颜刻,别人一看驾车的人是颜刻,就推断车里坐的人有可能是阳货,所以就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把孔子一行人围住了,情况非常危险。《庄子》提到了这一段,写得非常生动,当时学生们非常紧张甚至害怕,问老师要不要杀出重围,孔子说别担心,并拿出他的琴来,开始弹琴唱诗。到了晚上,外面包围的群众听到里面有人在弹琴唱诗,不像是阳货的作风,阳货是个粗人不会这么文雅,再一打听是鲁国的孔丘,知道围错人了,于是带刀大哥就向孔子道歉,并请他们离开。在这个危险的关头,孔子镇静地弹琴唱诗,说明孔子的自信,文不在兹乎,文化传统不就在我这里吗?掌握了历代的思想精华,他如果不幸死于非命的话,文化传统不就断绝了吗?上天如果不让文化灭绝,匡人能对我怎么样呢?就好像桓魋包围他,他说“桓魋其如予何”一样,都是充满自信的话。《朱子语类》里面特别提到这样的史料。学生问朱熹先生,万一匡人一定要杀孔子怎么办?朱熹说:那也只好认了。万一真的出了事,孔子照样问心无愧,因为是匡人的误会,并且天命如此,人又奈何?就好比孟子后来说的,上天如果不想治理好百姓,那就罢了,上天如果想治理好百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是孟子的话,多么有气魄。但是可惜孟子也没机会,他只能感叹而已。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可以立志,但是是否能实现和完成却由不得人。孔子在面对生命危险时,表达了自己最深刻的信念。把天抬出来,作为他的后盾与靠山,因为他相信自己是在奉行天命,顺天命。

匡城被围事件,颜渊不在现场。颜渊第二天才赶到。孔子看到颜渊很高兴,因为在这种患难的时候,看到自己心爱的弟子实在是很高兴。孔子居然说:昨天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这显示孔子和学生之间的深厚感情。但是事实上,颜渊却比孔子早两年过世,他没有守住诺言。

【第132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六章,原文: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向子贡询问:“孔先生是一位圣人吧,他竟有这么多才干。”子贡说:“这是天要让他成为圣人,并且具有多方面的才干。”孔子听到这段话说:“太宰了解我呀,我年轻时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这么多才干吗?我想不需要的。”

太宰和子贡是朋友,他听说很多有关孔子的事迹,所以向子贡请教,说:孔先生是位圣人吧,竟有这么多才干。这句话说明当时认为圣人便是有很多才干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因为“圣”字,原意就是聪明,左边是耳朵,耳聪目明,听到了就懂。“圣”表示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孔子对六艺都非常娴熟,对于治理国家也都很在行,他培养的学生中也出现了很多人才。

子贡口才很好,他并没有纠正太宰关于圣人与才干关系的误解,他表达他的想法:是上天要让我们老师成为圣人,同时还让他具备多方面的才干。子贡明了成为圣人与才干多不见得能画上等号,他这一回答非常好,既表达学生对老师的推崇,在太宰面前也讲得很得体。这一段对话传到孔子耳中,他说:太宰了解我呀。孔子想解释的不是关于圣人,而是要解释自己为何能多才多艺,因为太宰认为孔子才干很多,所以他说太宰了解我。他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啊,我年轻的时候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鄙事就是琐琐碎碎的事情。但作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很多的才干吗?不需要的,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不是生下来就伟大,就是圣人的,他也跟我们一样,从小慢慢成长,认真学习,不断改善,最后才能为圣人的。做一个君子需要很多才干吗?其实不见得需要。多才多艺当然好,但是更重要的是做人要坚持善的原则,让自己的人格日趋完善,这才是重要的。

接着的〈子罕第九〉第七章,原文: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说:“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

牢是孔子的学生,有关他的个人资料后世所知不多。他听过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将它转述出来。他说,我听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试”在古代是被任用的意思,孔子说自己,没有机会被任用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因为没有机会做官,在闲置的时间就尽量去学习,包括木工,车工,做弓箭,孔子都很精通。他只要看到自己不懂的专业知识,都要请教,真的是学不厌,到最后可以集其大成。如果说一直没有机会在社会上发挥抱负,不要抱怨,也不要浪费时间,要积极学习,积累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才能更进一步去造就自己,一旦被任用之后,平时所学就能派上用场。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要尽量充实自己,不要等机会来了,才发现准备还不够。当然,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如果等自己各方面的技能掌握了才去实践的话,可能又会错过大好的时光。我的一位老师说过:Now or never,现在就做,否则永远别做。这也是我们要学习的,现在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一旦有机会便尽量施展所学,并在工作中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人有时候要一面做一面学,西方称为“在做中学”,在做事的时候不断地学习,学习是永无止境的。

【第133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说:“我什么都懂吗?不是这样的,假设一个乡下人来问我,态度诚恳而虚心,我只是就他的问题正反两端详细推敲,然后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代表孔子的教学心得,这次所教的这个人,其实不是他的学生,而是所谓的鄙夫,就是一般的乡下人,看起来比较粗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苏格拉底也曾说过,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是无知的。但是孔子比较早,孔子的年代,是西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孔子过世之后十年,苏格拉底才诞生。苏格拉底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就因为承认无知,在神明看来他才是整个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因为其他的人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这听起来很反讽。

孔子虽然很有学问,但是对于如何回答别人的问题,也没有把握,因为永远不知道别人会提什么问题。孔子形容这位乡下人空空如也,空空如也表明他的态度诚恳而谦虚。孔子如何回答呢?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他的问题正反两面好好推敲,就可以给他答案了。

这种方法非常高明,因为真正能够回答的人,常是提问人自己。老师只能帮助分析利弊两端,然后让你权衡和考虑如何取舍。所以作为一个老师并没有标准答案,只能提出意见供人参考,如何取舍和拿主意完全靠自己。其实这也是一种思维方法,叩其两端,叩两端之后,就能权衡利弊,可以选一端或者折中,都是可行的。

学习这一章,还有一点要特别提及,这位乡下人来请教孔子的时候,有没有带肉干?这是我放不下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是很担心大家流传一些误解孔子的说法,认为孔子大概是收肉干吧,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再三澄清。鄙夫请教孔子,孔子没有收肉干,因为孔子身为老师,他最想做的是回馈社会。他年轻时十五岁立志求学,曾经问礼于老子,习乐于师襄,这些人都没有收他肉干当学费,所以孔子学成了之后要回馈社会,他很乐意提供给求学的人正确的观念,这是我们要学的孔子。

【第134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一章,原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颜渊赞叹一声说:“越抬头看,越觉得崇高,越深入学,越难以透彻,看起来是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老师很能循序渐进地带领学生,他以文献知识广博我的见解,又以礼制和规范约束我的行为,使我想停下来都不可能,我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却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这段话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学生们对孔子最可信的描述,因为颜渊平常很少说话,他如果要说话,一定是很有把握,那么以他对孔子的观察,做这样的描述,确实是非常可信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老师年纪比他大三十岁,从年轻人的角度看老师,觉得老师很崇高,研究老师的学问发现非常地深刻,远非自己所能理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人说,这是颜渊的心得描述。学习老师的学问,总觉得难以把握,好似掌握了,其实离老师的学问还很远。循循善诱是孔子教育的一大特点,他不强求学生一夜悟道,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特点,循序渐进,让学生一天一天进步和改善。接着,颜渊讲他个人的心得,他说老师教我的时候,特别重视两件事,第一是文,第二是礼。文指文献知识,老师教《诗经》,教《书经》,教《易经》,这么多的知识让我的眼界心胸非常开阔。多读书让人不会太执着、太封闭、太狭隘。在行为上用礼来约束我,行为如果没有礼的约束,就只能顺着本能的冲动去发展,那么很少会有理想的结果。所以用文使我博,用礼使我约,一博一约,这不就是我们学习的秘诀吗?知识上尽量广博,行为上尽量约束,长此以往,一个人慢慢就作到既能够收敛也能够放开。颜渊说我已经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可以出来做官,服务于社会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何以颜渊会有找不到路的迷惑?因为“不惑”是很难做到的。一个人三十岁可以在社会上立足,但是遇到各种问题时,却很难无惑。经过一番历练后,四十岁大约可以不惑。颜渊说这段话时肯定还不到四十岁,因为他只活到四十岁。所以他说想跟随老师又找不到路,遇到困惑不知道如何作出判断。颜渊是孔子最杰出的学生,但是他并没有出任官职,也许他始终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前面说到德行科第二名的闵子骞,季氏曾经派人找他去做官,他推辞,并说再找我的话,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了。这是良禽择木而栖,不能饥不择食,若不择食,这一生的德行学问就会被糟蹋了。颜渊也一样,他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八岁,都跟着老师周游列国去,没机会做官,但是他没有任何遗憾,因为能跟随老师不断地学习。

孔子和学生讨论事情,往往先问子路,再问子贡,最后问颜渊,这样的提问是由低往上一层一层升高,很有趣。子路的回答一定很直接,回答层次比较具体;子贡会比较高一些;颜渊的回答则境界最高。这三个学生有一次一起聊天,子路说任何一个国家让我当政治领袖带领军队,别的国家一定不能与我国有冲突,因为我们可以用国防武力来保护自己。子贡是外交家,说任何国家由我当外交官,就不会打仗了,如此一来子路就失业了。轮到颜渊发表见解,他说我是用德行来治理,连外交官都不需要了。因为任何国家用德行来治理,恐怕两位同学都失业了。

【第135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二章,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安排学生们组织治丧处,后来病情缓和些。孔子说:“这段时日以来,由的做法太偏差了,不该有治丧的组织却假装有,我想欺瞒谁呢?难道要欺瞒天吗?我与其在治丧的人手里过世,不如在你们几位学生的手里过世,我就算得不到隆重的葬礼,难道就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

这段话听起来让人觉得伤感。孔子病得很重,可能有生命的危险。子路只比孔子小九岁,身为大学长,一般同学都听他的吩咐,他便组织了一个治丧处。在古代的社会,具有大夫的官职者,可以有这样的组织。孔子在晚年的时候并没有正式的官位,他不应该有这种组织。但是子路觉得,反正同学很多,大家分工来做治丧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但是这就违背了孔子的原则,因为做任何事都要符合身份,合乎礼的要求。孔子很重视规范和礼,他一向认为社会如果不讲究礼,就会混乱。后来孔子病情稍微缓和,便责怪子路,说他做法太偏差了,我目前不应该有治丧的组织,你却加以组织,要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天对孔子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孔子曾经与南子见面,子路很不高兴,孔子便发誓“天厌之”,我如果做错了,天讨厌我。他在卫国,别人拉拢他,他说不行,得罪天,没有地方祷告。本章,他说我还要欺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从这几个例子我们就知道,天是孔子信仰的对象。一个人有信仰,才会用尽一生努力向善,最后止于至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就要先让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为人才后,天才交给你重任,这是孔孟的一贯的信仰。人的生命总是会结束的,有信仰就会使短暂的生命显示出特殊的价值。

纵观孔子的一生,他是个非常不幸的人,三岁时父亲过世,根据《史记》的记载,十七岁时母亲也过世了。后来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比他早过世,哥哥的女儿由他安排嫁给他一位很好的学生。他后来周游列国,大约六十七、八岁左右,夫人过世了,因为有战乱,无法回去替夫人办后事,由他的儿子来负责。到七十岁的时候,他的儿子也过世了。所以孔子才会说,就算是没有隆重的葬礼,难道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他说这样的话,同学们听了心里一定非常难过。

...

20尧曰第二十

尧曰第二十

【第298讲】 #

这一讲,我们介绍的是《论语》的最后一篇〈尧曰第二十〉的第二章。不介绍第一章,是因为第一章全部是历史材料,可能是孔子教学时使用的材料,不但离我们太过遥远,而且没有直接表达孔子的思想,所以我们从第二章开始,原文相当长,内容是这样的: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勐。”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勐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子张请教孔子说:“要怎么做才能把政务处理好?”孔子说:“推崇五种美德,排除四种恶行,这样就可以把政事治理好了。”子张说:“五种美德是什么?”孔子说:“君子要做到的是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役使百姓却不招来怨恨,表现欲望但是并不贪求,神情舒泰但是并不骄傲,态度威严但是并不凶猛。”子张说:“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顺着百姓所想要的利益,使他们得到满足,这不是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吗?在合适的情况下,役使百姓,又有谁会怨恨呢?自己想要行仁,结果得到了行仁的机会,还有什么贪求呢?不论人数多少或势力大小,君子对他们都不敢怠慢,这不也是神情舒泰却不骄傲吗?君子服装整齐,表情庄重,严肃得使人一看就有些畏惧,这不也是态度威严却不凶猛吗?”子张说:“四种恶行又是什么?”孔子说:“不先教导规范,百姓犯罪就杀,这叫做酷虐;不先提出警告,就要看到成效,这称作残暴;延后下令的时间,却要求按时完成工作,这称作害人;同样是要给人的,出手却吝惜,这称作刁难别人。”

这段话的内容其实不需要做太多解释。子张是孔子最年轻的学生,至少在《论语》里面出现的他,比孔子小四十八岁,将近半个世纪了。孔子对这个年轻学生寄予厚望。子张多次提出很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别人没提过,只有他提了。本章的问题倒不特别,问怎么样从政?很多学生,包括仲弓、子路、颜渊,都问过孔子这个问题。不过,孔子的回答都比较简单,只有这一次特别详细,一一列出尊五美、屏四恶。

要争取拥有五种美德。哪五种?这就需要有一个原则,就是要智慧地判断。比如说,我希望老百姓按照我所想的去做,那就一定要能够判断,什么时机让他们做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有欲望但并不贪求。人不可能没有欲望,但是欲望有两种:一种是自我中心的,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既然从政,当然就有欲望,但是这欲望不是自我中心的,这样的欲望就不能叫贪求。沿着这个思路下来,泰而不骄、威而不勐,都是以前我们讲君子的时候提过的,君子泰而不骄;讲孔子的时候,形容他威而不勐,温而厉,恭而安,等等。所以,孔子把以前零散的思想综合起来,概括为五种美德,供这个年轻的学生参考。

对四种恶行的归纳则是第一次出现。当你从政做官的时候,就要避免做四种坏事。我们比较熟悉的是第一种:不教而杀谓之虐。我教书的时候,常常对学生说,你们要好好准备考试,我先教,我如果没教就考,把你当掉,那是虐,就是不教而杀谓之虐。我如果教过了,叫你准备你不准备,那把你当掉,不及格,就不能怪我了。不戒视成谓之暴,是说,我没有事先提出警告,就要看到成效,这是暴。虐与暴当然都不好了。“慢令致期”意思是,延后下令的时间,比如,我命令你修一座桥,本来一个月前就应该下命令的,但是晚了一个月下命令,却要求你如期完成。命令下晚了,你的工作时间少了,但是完成时间却不能延后,这不是害人吗?故意让别人做不到吗?孔子所说的四种恶行,用现在西方政治学者的话来表达,其实非常简单。政治一定要想尽办法避免残酷。何谓残酷?儒家认为,从事政治活动,一定要避免残酷。出现残酷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把别人当人来看。像美军在越南打仗,死了五万多人,有必要吗?反正受害的不是我,反正受约束、被管教、坐牢的不是我,或是说,打仗反正没我的事。这就是残酷。所以孟子后来讲了一句很好的话,他说梁惠王不仁。因为君子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而梁惠王却倒过来了。比如说,我是君子,我爱我的子弟,不忍心他们冒着危险打仗,那么,就要把这种怜悯之心推及别人的子弟,这就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对于不认识的人,我本来没有什么爱心,但是我爱护自己的子弟,我家子弟打仗有危险,别人当兵也同样有危险。这就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梁惠王却反过来做事,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他派兵打仗,打输了之后,就叫自己的长子亲自率领军队再去打。有人说,太子领军,应该可以打得好一点,结果长子也战死了。所以孟子说他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可见,对问题的基本判断,孔孟的认识是连贯的,这也是儒家的基本原则。所以,孔子教导他的学生:从事政治活动,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推己及人。孟子后来讲得很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是,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呢?我尊敬我家的长辈,继而推广,也尊敬别人家的长辈;我爱护我家的子弟,推而广之,也爱护人家的子弟。

儒家谈爱有差等。我们不要把这个观点拿来与墨家相比。墨家讲爱没有差等,谁能做到呢?爱护我的父母,与爱护别人的父母完全一样,那我的父母怎么受得了?是我把你养大的,结果你照顾我和照顾别人家的老人完全一样,父母心里会多难过!而别人的父母应该觉得很意外吧。儒家认为,爱一定要有差等。人的真诚情感表现出来时,就一定有差等。我和比较亲近的人,感情自然深厚,见面三分情,日久生情,这是很自然的。怎么可以要求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一视同仁是个理想,却不可能做到;能够做到的一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差等的。但是在公事公办时,需要一视同仁。因为这时候,有共同的规范作为的行为底线。在此之外,与人来往,一定要按照亲疏、远近来安排。

可见,儒家思想是合乎人情的;而我们在这里谈的孔子思想,已经发展到了最后阶段。所谓最后,是说谈到政治,进入了应用领域。思想是一个连贯的系统,它对人生可以作出合理的解释,但是,人的生活不能脱离政治环境而存在。我们再回忆一下,曾经有人请孔子做官,说你怎么不从政呢?孔子说,《尚书》有一句话说,好好地孝顺父母,好好地友爱兄弟,把“孝”、“悌”的作风推广到社会上去,不就是做官吗?这是儒家的基本观念。有人说,学儒家一定要做官,“学而优则仕”。这是子夏的话。请问,有几个人有机会做官?做官之后,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实现抱负?很少。所以,孔子说“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这就是为政。意思就是说,每一个人在家里面,按照适当的方式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创建合理的秩序、和谐的关系,再把它推广到社会上去。政治不能离开个人的现实生活。这就是孔子崇拜周公制礼作乐的原因。礼乐制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把国家当做学校,把政治等同道德。把国家当做学校,谁是老师?政治领袖都是老师,身教重于言教,至少也是二者并重。把政治等同于道德,所有的政治措施都有道德含义,而不能只求事实上的效果,忽略了道德上的影响力。国家和学校,政治与道德,两相结合,这就是周朝初年周公的理想,显然也是孔子的理想。可见,儒家从事政治活动,目的绝对是为了造福百姓。忽略这个目的,就不是儒家。

【第299讲】 #

下面我们要介绍的是《论语•尧曰第二十》第三章,也是整部《论语》的最后一章。它的原文是: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孔子说:“不了解命的道理,没有办法成为君子;不了解礼的规范,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不了解言辞的使用,没有办法了解别人。”

我们念书要有始有终,不但要知道《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还要理解这最后一句。它放在书末,并不代表是孔子最后说的话,只是正好放在这里。其实,这句话也很重要。一开头就说不了解什么是命,就不能成为君子。这是什么意思呢?成为君子是一个人、一个读书人的终极目标。《论语》对于君子的描述都非常理想化。为什么要先知道命呢?命有两个含义:第一是命运,第二是使命。所谓命运,代表无可奈何的遭遇。我生在这个时代、活在这个社会、在什么家庭成长、遇到什么老师、有什么样的朋友,很大程度上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正好碰上的,这称为遭遇,就是命运。第二个含义更重要。一个人不可能脱离命运,但一定要承担自己的使命。使命就是一生要完成的目标。讲到儒家的使命感,最简单的解释,是因为人性向善,所以使命就是要择善固执,以求止于至善。善就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只要我和别人相处,就要创建适当的关系。那么,怎么判断是否适当呢?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他所知道的既包括命运,又包括使命。很多人说孔子通过学《易经》而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全面的,更重要的是,他有使命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君子。人的使命感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要从平凡的生命成长为君子。如果不了解人生的使命,何必要成为君子?成为君子很辛苦的,因为要做到无私。君子与小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小人私心太重,总是先考虑自己,像小孩子一样。我们这样说,不是说小孩子不好,而是说小孩子比较单纯,什么都只想到自己,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君子不同,没有私心,任何事都能够秉公处理。所以宋朝的学者把心分为两种:私心与公心。人应该去掉私心,秉持公心。公代表公开的、普遍的、公平的,这样的心就是无私的,其人的修养必然达到很高的境界。所以,只有懂得什么是命,让自己有使命感,才能让自己成为君子。

第二句话“不知礼,无以立也”比较容易理解。在《论语》里,类似的话出现了两次。〈季氏第十六〉中,孔子问儿子学《礼》了吗?儿子说没有。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两处的意思差不多。“立”指的是,在社会上立足。要在社会上立足,首先应懂得什么叫做礼?礼这个字我们也强调过,它包括礼仪、礼节、礼貌,一定要由内而发,用适当的形式来表达内心的真诚情感。如果只有好心、有情感,却不懂礼,如何能表达?有时候,我们会表错情。我本是好意,但是表达出来之后,别人却不理解,甚至误会。学习了礼仪规范,大家就有了共识,知道一个行为动作所代表的意思。所以,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立足,一定要懂得礼仪规范。

最后一句话,“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说明儒家是不能离开人群的。与别人相处时,怎样才能了解对方?如何分辨好人和坏人?我们得从对方的话去分辨。孟子有一个学生,曾直接问他说,老师你和别人有何不同?孟子说,我与别人有两点不同。第一,我知言;第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看来,第一点知言,正是来源于孔子。在《论语》最后一句话中,孔子说,不懂得分辨言论,就很难了解别人。而孟子自述自己的第一个特点就是知言。可见,孟子很清楚,他应该接过儒家的接力棒。如何而能知言?如果对方说出一些偏颇的话,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误區;听见太过分的话,就知道对方的执着所在;对方说话闪烁其词,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逃避;说话很偏邪,也凸显了他的问题所在。这就是分辨言论。孟子说,如果不能听言识人就很麻烦,做官一定会出现差错。所有的人际活动都以政治作为最终极的目标。政治活动往往来自于心思,有什么样的心思就会有什么样的政策;有什么样的政策就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们从开始就要进行分辨,不能等看到结果再补救、再改善,那就来不及了。儒家很强调知言,听一个人说话就掌握了问题所在。所以,这三句话,都是用“知”来说明的。

《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讲的是学习。而这里讲的是“知”。可见,儒家确实很肯定人的理性;他们认为,通过教育,一个人可以循理而行。只要把道理说得清楚,说得透彻,然后再配合适当的行为表现作为示范,一定有很多人会愿意跟从。儒家不是教条,不是八股,不是封建,不是落后的思想,而是讲道理。《论语》的最后一章,确实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想要成为君子吗?整部《论语》不都是希望大家成为君子吗?那就要知命,了解了人生的使命,由不得你不成为君子。

也许有人会说,了解了儒家之后觉得成为君子太累,放弃算了。这样说表示你并没有了解儒家对人性的看法。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选择去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吗?天下有什么不善不恶的人吗?没有,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善或恶。不选择善,那就是恶了。例如孝顺,只能选择孝顺或是不孝。如果选择的是既不孝顺,也不是不孝顺,那其实就是不孝顺。和父母相处时,既没有孝顺,也没有不孝顺,这个念头就已经是不孝顺了。和父母相处没有其他选择,只有孝或不孝。和朋友来往也是一样,对朋友既没有守信,也没有不守信,那就说明没有守信。

所以,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正确的,另一条是偏邪的。学儒家就是要了解正确的路何在,然后由内而发,透过真诚的力量促使自己走上正确的道路。这就要从被动、被要求,转变为主动去做。这个关键,就是儒家思想的秘诀所在。

【第300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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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结

大家学了《论语》之后,一定会有一些心得。我们首先要想一下,为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或者说,我们学习《论语》之后,会有什么具体效果?我们希望《论语》对我们的生命有所启发。我们现在重新回顾一下全书开头提到过的孔子思想的特色。

第一,温和的理性主义。此处的理性主义,不用考虑西方人的观点,仅就儒家而言。温和的理性主义是说,每个人都有理性,表现为有学习能力、有选择的要求。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去学习某种道理,选择某种生活。儒家认为,既然人有理性,那就好好学习吧。凡是重视学习、重视教育的学说,都肯定了人的潜能是可以开发的;人是从无知到有知,从不懂到懂,逐渐进步的。

第二,深刻的人道情怀。儒者对每个人是普遍的、平等的关怀。全世界都知道孔子的八字箴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仔细揣摩之后,我们才会明白孔子的思路:因为别人和我一样都是人。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是不分阶级、不分背景、不分国籍,也不分贫富的,其着眼点是普遍的人。这样的人道情怀,是全世界都需要的。

第三,乐观的人生理想。我常常建议朋友们一定要在春天读《论语》,因为春天是一个立志的季节,不管我们的年纪多大,每年春天都要重新立志。或者,要反思以前立的志向做到了多少?还有什么可以精益求精的?

儒家思想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很多人都想问,到底什么是儒家?《论语》就是儒家思想的源头;其后的发展,有两位代表人物:孟子与荀子。但是,这两个人的观点并不相同。荀子比孟子晚了大概六十年左右,对孟子很不满意。比如,孟子说性善,荀子就说性恶。孟子说的性善,不是性本善,而是向善。他说,人性是一种力量,像火向上燃烧、水向下流淌、野兽奔向旷野。孟子采用的比喻都是动态的,说明人性是由真诚产生出来的向善的力量。

孟子之后的荀子故意把孟子的性善解释为人性本善,在他的〈性恶篇〉里曾经四次提到孟子说性善,并把它解释为本善,然后加以批判。

我介绍孔子思想的时候,从来不谈荀子。孟子的向善说,把孔子的思想发挥得很好。而荀子的性恶说则有失偏颇。他受到道家的某些启发,但其系统不够完整,难以自圆其说。荀子有两大弟子,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韩非是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斯是秦始皇的宰相。好好的儒家,居然教出来两个法家人物。这说明,荀子的思想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学生走上了偏路?所以,我们有必要澄清一下,到底什么是儒家?

儒家有三点外在特色:第一,尊重传统;第二,重视教育;第三,关怀社会。传统代表过去;教育代表未来;社会代表现在。可见,儒家思想对于时间的三个向度,过去、未来与现在,都紧紧地把握着。每个人都活在传统里面,你能不尊重吗?没有传统会有我们吗?每个人都知道,子子孙孙都要靠好的教育。你能忽视吗?每个人都知道,活在社会上,要承担社会责任。这就是儒家的外在特色。两千多年以来,中国的读书人通常都具备了这三大特色。只要念过儒家经典,就会有所表现。

此外,儒家还有三点内在主张:第一,肯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君子。重点在于“可能”两个字。因为人性向善是天生的,人人都有这样的可能性,只要真诚做事,就会发现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

第二点更重要,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如果只讲可能性,那我可能成为君子,也可能不成为君子。但这第二条指出,既然身为人,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为君子,便为小人。这么说算是客气的。孟子是说:不为君子,便为禽兽!成为君子,是无需选择的答案。因为人只要真诚,就会发现不做君子,自己的心永远不得安宁。

第三,当一个人成为君子时,一定会带动相关的人也成为君子。这是儒家思想非常重要的一点。既然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行善,而不影响周围的人呢?孟子为什么极其推崇舜?因为舜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代表。他的父亲不明事理,他的弟弟胡作非为,都是有问题的人。但是舜孝顺父亲,使父亲受到感动,从一个不好的父亲变成慈父。他对弟弟友爱,使弟弟改邪归正,慢慢走上了正途。如果舜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他的德行也不一定这么高。为什么在这么复杂的问题家庭里,德行反而高呢?因为周围的环境正好让他修练,而修练的结果一定影响到相关的亲人。

所以,儒家思想的关键就在于这三点:人人都可能成为君子,人人都应该成为君子,成为君子就要带动别人也成为君子。

儒家思想与西方观念的立足点完全不同。西方的宗教徒有一种罪恶感,总觉得我没有成为一个好人,心里很愧疚;或者,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成为一个好人,因为我的本性有很多缺陷。相对于此,儒家影响下的中国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罪恶感,却有一种羞耻心。《论语》就常常强调“耻”。羞耻心,是指和社会标准相比时,觉得自己达不到标准,很丢脸,那就要奋起直追。人如果不学习儒家思想,很容易变成有怨而无耻,就是一生都在抱怨,怪这个怪那个,就是忘了自我检讨,毫无羞耻之心,得过且过。掌握了儒家精髓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应该先自我检讨,改善自己,并且有羞耻心。

中国历史上有孔子这样一位圣人是我们的幸运。我们今天有机会学习孔子的思想,就要把握这个机会,让自己的生命走向光明大道。所以,我常常说,认识孔子就是认识传统的开始,就是了解人生的方向,也就是正确实现理想人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