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19子张第十九

子张第十九

 【第286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一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子张说:“读书人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看见利益,要想该不该得;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不错了。”

子张在孔门弟子中年纪较小,比孔子小了四十八岁。他年纪小志气高,因而与同学们相处时不太合群。〈子张第十九〉在《论语》中是倒数第二篇,因为开头是子张说的话,所以就取名为〈子张〉,事实上,这篇中子夏说的话最多,此外,还有不少子贡的精彩言论,也记录了子张、子游、曾参的话。所以,〈子张第十九〉主要记录了孔门弟子的见解。我们曾经说过,孔子的话是我们学习的重点,而对孔门弟子的言论,我们应有所保留。这并不是对古人不敬,而是因为孔子的这些学生也是从年轻慢慢成长的,也是从无知变成有知的,其间,他们发表的言论未必正确。如果把《论语》里的所有言论看得一样重要,把学生的话看成和孔子的话一样重要,那是不对的。读书要有重点。

这一章中的很多观念均直接源于孔子,但学生的话比较含煳,没有讲完整,说清楚。所谓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这是什么样的危险呢?难道不能避开吗?为什么轻易拿生命冒险呢?如果是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可以理解。听懂了道,死了也无妨,因为人生本来就应走向光明。杀身成仁就更直接了,虽然牺牲了生命,但是完成了仁,也就是为道义、为仁义而牺牲,死得其所。不过,有的危险是不值得牺牲生命的。比如,孔子说管仲很伟大,学生就质疑了,管仲当初跟着公子纠,失败了。管仲为什么不自杀?孔子认为,管仲不必自杀,他应该保留生命,替齐国服务,造福更多的百姓。这时就不应该讲见危致命的话。

我们读书时,要保持比较平常以及正常的心态,千万不要盲目崇拜古人。古人与我们自己一样,也是人,只不过有些人很杰出,像孔孟老庄;但是,有些人和我们差不多,比如孔孟老庄的学生。所以,学习《论语》最好的方法就是,取性格相近者作为榜样。你豪爽吗?学子路;你口才好吗?学子贡;你巧言善辩吗?学宰予;想做官吗?就拿冉有当反面教材。不过,这只是学习方法,我们的目标还是要学习孔子。

“见得思义”这句话没有问题,因为孔子说得很清楚,“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见得思义,就是看到好处要想该不该得。该得的,天下给你都不嫌多;不该得的,一毛钱都不要,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一介不取”。这就是儒家的原则。该得就得,因为得了之后,才可以做更大的事、更多的事。比如,有大官可做,要不要做呢?有人主张要廉洁,宁可过平淡的生活。那一辈子读书何用?通过做官来照顾百姓,只要记得最终的目的是照顾百姓,做官有什么不好?孔子敬畏大人、敬畏政治领袖就是这个缘故。后来,孟子批评很多大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当时的大人只知道享受。

“祭思敬,丧思哀”,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是不错了。

第二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子张说:“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对理想的信念不够深刻,这样的人不是有他不为多,没他不为少吗?”

有时候,大家在一起,多一个,少一个没有感觉。原因就在这一章中。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就很容易受影响,看到风气往哪边转,就往哪边去了。坚持才有力量,宗教往往告诉信众,坚持到底才能得救;其实修养也一样,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成就自己的人格。孟子讲到仁时,曾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明坚持的重要性。他说,仁就好像挖水井一样,“掘井九仞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你挖水井挖到九仞,一仞七尺,九仞就是六丈多了,但还是没有挖到泉水,那仍然是一口废井。这说明,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有结果。信道不笃。“信道”,现在大多指的是信教;但子张的意思是,要相信理想。我们不要把“道”讲得太玄,“道”其实就是人生的理想,就是人性向善,止于至善。而善就是我与别人的适当关系。“信”字在《论语》里比较少见,因为儒家哲学不愿意多谈信仰。不过,“信”除了信仰,至少还包括以下的内容:信心、信念。信心是个人内在的意志,“心”往往指意志;信念,“念”指的是观念,是有具体内容的。我有信心,虽然观念上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心里有意志,我相信它,我愿意相信它。信仰,“仰”是仰望。所以,宗教常常用信仰这个词。人仰望更高的神明,或者是觉悟的境界,这叫信仰,但是信仰不能离开我们的信念与信心。“笃”意思是笃实,实实在在的,具体做到,深刻地加以实践。如果对于德行不够坚持,对于理想缺乏信念,这样的人在团体里不会起作用,因为他这一生都无法真正走上正路,无法改善自己。

【第287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三章的内容是: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学生向子张请教交友之道。子张问:“子夏怎么说?”学生回答:“子夏说,值得交往的,才与他交往,不值得交往的,就拒绝他。”子张说:“我所听到的与此不同。君子尊敬才德卓越的人,也接纳一般福斯;称赞行善的人,也同情未能行善的人。我若是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纳;我若是才德不卓越,别人将会拒绝我,我又凭什么去拒绝别人?”

子张真是聪明,也有点调皮。他先问,你是子夏的学生,你的老师怎么说的,然后再做点评。显然,子夏与子张的意见不同,是因为孔子因材施教,对子夏和子张的指点不尽相同。《论语》记载,子贡曾请教子夏与子张两人的差别。孔子说,子张比较激进,有些过度;子夏比较退缩,有些不及。就是“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追问,那子张比较好吗?因为子张虽然说话过度,但比较积极进取,像外国人形容的较有侵略性,这在西方会得到肯定的。子夏则不够积极进取,西方人会说他太退缩了。所以,子贡就问,子张比较好吗?孔子说了句千古名言:过犹不及。过度与不及都不好。千万不要以为过度好,到最后可能演变为不可收十。

子夏说,可以交往的就同他交往,不能交往的就拒绝他。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子夏显然是把“无友不如己者”理解为,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所以才主张,可以交往才交往,不能交往就拒绝。但是,交朋友之前,怎么知道谁能交往,谁不能交往?怎么知道谁比我好,谁比我差?很多时候就是不打不相识。孔子知道子夏比较退缩保守,就经常鼓励他,甚至说过很重的话:“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儒分两种,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孔子提醒子夏不要做小人儒,要气度开阔一点,不要退缩只求个人身家性命的安顿。后来,子夏当了国君的老师,算是不错了。可是,他的儿子先他过世,他哭得眼睛都差点瞎了。曾参就批评他说,你这样是不对的。父母过世,我们都不应该哭到眼瞎,儿子过世你哭成这样,太过分了。子夏说,我就是平凡人,有什么办法呢。这说明子夏对许多事情都无法准确地控制,这就是他的个性,所以他也只能这么去交朋友。

志气很高的子张则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同。听是指听老师孔子说。子张听到的是:“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这话讲得漂亮:君子尊敬贤者,包容众人,鼓励那些能行善的,同情那些不能行善的。他接着分析子夏的错误。他说,我如果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受呢?我如果才德不卓越,别人会先拒绝我,我凭什么拒绝别人呢?大家不要忘记,“无友不如己者”之前还有三个字“主忠信”。所以,不是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而是不要与自己志趣不相投的人做朋友。读书不能断章取义。如果你拒绝与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那比你好的人凭什么要与你做朋友?那是不是只能“有朋自远方来”,与从远方来的,还不太认识的人做朋友?这种狭隘的看法根本就不是儒家的理念。志趣不投的人,确实很难做朋友。一到放假,我去爬山,你去游泳;我下棋,你打球,根本没见面机会啊。在评价交朋友这件事上,子夏的说法显然太保守了,最后会让自己无路可走。子张志气很高,说出来的话很好听,但是不见得做得到。所以,曾经有几个学生批评子张说,我们那个朋友“子张堂堂乎”。“堂堂”两个字,可以解释为这个人理想很高远,但是别人很难与他一起走上人生正路。我们讲这些事就是为了提醒大家,不要盲目崇拜古人,读《论语》要学习孔子;至于孔门弟子,我们要学习他们各自的优点。

【第288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四章和第七章,都是子夏的话,意思也比较接近,所以合在一起讲。第四章说: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子夏说:“就是一般的技艺,也一定有它值得欣赏的地方。不过长期专注于此恐怕会陷于执着的困境,所以君子不去碰它。”

所谓的小道,就是一般的技艺,相对于大道而言。儒家学者认为自己讲的是人生的大道理,人生的正道。小道就是诸如现在很流行的魔术之类的东西,也就是某种专业技能。但不能否认,它们也有可观之处。举例来说,很多年前我在北欧荷兰教书,有天打开电视一看,一个人上电视接受访问时,居然戴了一个鼻套。原来,这个人是品酒专家,他的鼻子保了一百万美金的险,如果摔了一跤鼻子断了,就可获赔一百万。所以,他就要精心保护鼻子。无论什么酒倒在杯子中,摇一摇,他一闻就知道是什么年份、何地、哪一个酒厂产的酒,连那一年下了多少雨都知道。这就是小道。英国哲学家休谟,也讲过一个有趣的品酒故事:有兄弟二人来自品酒世家。一次,一个贵族新开了一桶酒,请这两兄弟来参加宴会并品酒。酒打开了,第一杯给哥哥,哥哥一闻,这是好酒,不过有一点儿皮带的味道。大家笑了,觉得莫名其妙,葡萄酒何以会有皮带的味道,肯定是胡诌!然后请弟弟来品尝。弟弟拿来一喝,酒是好酒,不过,除了皮带的味道,还有铁锈的味道,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葡萄酒怎么会有铁锈味儿呢?兄弟俩真是浪得虚名,往好里说,也是马失前蹄吧。结果,这桶酒喝到最后,两兄弟笑了,因为酒桶底下发现了一条皮带,上面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人才。《世说新语》里提到一位叫荀勖的音律专家。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饭,他吃着吃着就说,这个饭是用旧木材作燃料烧的。别人说,开玩笑!饭熟不熟可以吃出来,怎么连什么柴火你也知道?就私下派人去看,果然是旧车轮噼开当柴做的饭。品酒厉害吧,我们还闻饭知柴呢!

提到小道,多不胜数,但是与人生的正路关系不大。所以,子夏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在第七章,子夏是这样说的: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说:“各类工匠要长期留在市场观摩比较,才能善尽他们的职责。君子则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

本章的工匠,与前面所谓的小道可以配合起来理解。如果要成为一名好工匠,就要多接触市场,了解客人的意见与需求。顾客的意见往往是最实际、最实用的,工匠只有接受了顾客的建议,才能改善。即便是科技进步,也与人的需求密切相关。而君子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子夏对经验观察得非常深刻,并用简单的话把其中的奥妙说了出来。这说明在老师指点之后,要靠自己思考、揣摩。孔门弟子中最杰出的几位皆是如此。孔子过世以后,学生分为八派。子贡做官做得很好,让老师的名声可以广传各国、广传天下、留传后代。但是,能够承接孔子衣钵,把他的思想传下去的则是忠厚、勤恳的曾参。子夏也独立一派。不过,除了曾参这一派传到后来出现了孟子,其他派别就鲜有人才了。虽然也有一些资料显示,子游这一派传到后世出现了庄子,但是,庄子毕竟属于道家,列于老子这个系统,他讲的“道”与孔子讲的完全不同。孔子的“道”一定不能脱离人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弘道,道是人类的正路。而道家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来源及归宿,人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儒家强调仁,是立足于人类的需求;道家讲“道”,则是放眼于万物,坚持不能因为人类而影响或者伤害万物。

【第289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五章和第六章都在谈学习。第五章是: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夏说:“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每月不要忘记自己所已知的,这样可以说爱好学习了。”

这是子夏的具体心得。第一个词就是“日知”,学习应该天天坚持,每天知道一点新东西。后来,明朝末年,大儒顾炎武的著作《日知录》便得名于此,就是把每天知道的学问记下来。

平凡人总喜欢找借口。本来想每天看书,可是今天太累了,那就明天多看一点儿。一旦这句话出口,便明日复明日,日日推拖。明天也一样很累,那就以后再多看一点儿。推来推去的结果是,“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高气爽郊游去,冬去春来又一年”,好像根本没时间读书。如果找借口,那永远不可能开始读书,时间是要自己去寻、去挤的。我现在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有半小时的时间,一定看书,或者听音乐。千万不要以一小时为单位,时间稍长,读书会累;但三十分钟正好,而且也确实读到了东西。所以,所谓的秘诀就是坚持每天学一点儿新东西,持之以恒,人生的成败往往就在于恒心。

一般来说,一开始大家都很有劲儿,但有几个人能坚持到底呢?我在小学毕业二十几年后,回到母校参加同学会。我小学时最好的同学说,尽管这么大年纪了,他却觉得自己与小学时比起来没有长进、改变也不大;但他觉得我改变了很多。当然,如果没有继续求学,就只能靠个人生活经验去得到一点儿教训,稍微调整一下观念与行为,的确不会有大的改变。小学时,我说话口吃,老师一叫,更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到处上课演讲。所以,我的同学很感慨。改变生命的秘诀就是学习。即便是一般的上班族,也要养成习惯,每天看二十分钟书,要让自己的观念保持流动。读书时,两三个新观念进来,就会挑战脑中的旧观念。我们遇到事情,最怕不能理解。要想理解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就必须有新观念做基础。所以,学习让我们的观念保持活泼、流动;让我们的心思更为灵巧,下判断的时候更加准确。

第二句话讲的是,每个月不要忘记所学过的东西。人最怕忘记。很多人常常抱怨,如果不会遗忘该多好。说实在,就因为有忘记,人们学习才要用心。假设真能过目不忘,也是很累人的事。经过一条街,招牌看一遍,全部记得,请问出门旅游,一辈子只来一次的街道,全都永远不忘,脑袋里不是装了很多垃圾、废物吗?所以,忘记不是坏事,忘记之后你才能筛拣,选择重要的来记,并反复思考,加以理解。子夏说,这就是好学。

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这讲的是行仁的方法。

子夏说:“广泛学习,同时要坚定志节,恳切发问,同时要就近省思,人生的正途就可以找到。”

这段话也是子夏的个人心得,讲得非常好。宋朝学者朱熹的《近思录》就是据此而得名。要想了解儒学在后世的发展情况,朱熹的《近思录》是必读之书,它系统阐述了宋朝的理学。后代学者不少人摘取先儒的名言作为书名或斋名。王阳明的《传习录》就源于曾参说的“传不习乎”。可见,学习之后,人就会比较文雅,措辞就不限于今天、昨天的事,而是借用两三千年前古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思想,生命就有了一种悠远的情调。学习的意义就在这里。

“博学而笃志”,博学并坚定我的志节。“切问而近思”,恳切发问并就近去省思。孔子说过,行仁之方就是能近取譬。“近”就是近从我身来了解别人。换句话说,就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别人当自己来看。如此便会尊重、关怀别人。人最怕的就是我是我,你是你,分得清清楚楚。如果我觉得自己很健壮,就去欺负一个比我瘦小的人,这其实是暗示如果有人比我高壮,他也可以同样的理由欺负我。

所以,做事的原则并非只有我可以用;我用,别人也一样用,这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290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三章是: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说:“从政之后行有余力就该学习,学习之后深有心得就该从政。”

很多人不但把子夏的话安在孔子头上,而且断章取义地引作“子曰:学而优则仕”。结果,很多读书人就将这五个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这真是一个悲剧。

理论上,“学而优则仕”并没有错。不过,学而优之后,还有别的选择吗?学而优应该行道。如果不能行道,只知道做官,当“学而优”不能做官时,可能就会不择手段了。做官是儒家的理想,但其目的是为了照顾百姓,并最终成就自己。

自古以来,有很多言论被误植的例子,孔子常常被人误会说过另一句话,那就是“食、色,性也”。其实,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这话。“食色性也”四个字,出自《孟子•告子篇》中告子之口。不仅我们自己有这样的误会,连外国人也跟着我们犯煳涂。我在美国念书时,一到礼拜六,一定逛书店。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消遣活动,因为一进入书店,就觉得人生充满希望,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为青年。后来,我发现很多书店门口都摆放着一些书签,上面大多写着警醒世人的箴言。一天,我发现一张书签上用英文写着:孔子说,食色性也。我看了真是很生气。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它买下来作为罪证,今天就可以秀给各位看了。“食色性也”基本上没错,讲的是人的生物性。人与动物一样,没有食与色,就无法生存、繁衍。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心。所以,孟子把心当做大体,把身当做小体。身体那么壮硕,却是小体;心看不见,却是大体。为什么呢?大小指的是主要与次要。做人重要的是心,心很敏感,能够引导人去行善。

在“学而优则仕”前面是“仕而优则学”,做官之后心有余力就该学习,这种好学知长进的官很少见。做官做得好,通常就去做更大的官。其实,子夏的话不是强人所难,不是要人离开官职,去考硕士、博士,而是指应该自己去读书,这是大家都可以做到的。我们也看到,很多政府官员很有学问,那是因为一直学习。如果从学校毕业开始从政之后就不再念书,就不可能有符合时代需求的表达能力与学识。所以,子夏也是一番好意,希望如果做官做得好,行有余力,那就好好学习,因为学无止境。尤其是身为一个领导者,如果不了解新的思潮、新的观念、新的管理方法、新的学说,如何面对挑战呢?同时,官员还应了解传统文化。因此现在很多企业家、政府官员也一样在学国学,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不过国学是什么?有一个国学班把他们要学的东西列出来,工程真是太浩瀚了,经史子集全包括在内,就算读到博士,也只能学到其中很少一部分。做企业的或者是从政的,需要念这么多东西吗?宋朝的宰相赵普说,我就用半部《论语》帮助太祖治理天下,即“半部《论语》治天下”。有半部《论语》的话,就可以让自己这一生非常自在,又非常自信。因为《论语》讲的道理确实精彩,从人性一路讲开来,直到人生的发展、人生的理想。

【第291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七章的原文是: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一个人没有自己充分显露真情的机会,如果有,那一定是在父母过世的时候吧!’”

...

13子路第十三

子路第十三

 【第18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一章。原文是: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请教从政的做法。孔子说:“自己带头做事,同时使百姓勤劳工作。”子路想知道进一步的作为。孔子说:“不要倦怠。”

换句话说,不要想着进一步的作为,只要做到不倦怠就够了。不倦怠,就是有恒,亦即择善固执的“固执”。我们做事时,一开始常常很开心、很新奇,但是能坚持多久呢?老子曾说一般老百姓做事,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失败了,所以要能“慎终如始”,就好像跑马拉松,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要小心。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要走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才算一半,最后那十里也占了一半分量,如果不能坚持到底,前面付出再多,事情还是没做成。

子路是一个好学生,他在从事政治方面既有兴趣又有能力,所以老师对他说四个字,“先之,劳之”,我先做我该做的事,再让老百姓勤劳努力地工作,上下同心,政治怎么会做不好呢?我们还记得季康子问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当长官的先走上正路,谁还会走偏路呢?在《国语》里面有一段话,说老百姓辛劳就会出现善心,相反的,怠惰、没事做的话,就会出现恶心。这是很有趣的想法,原文是:“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话语中有一“思”字,老百姓每天辛苦,他会想自己为什么努力工作,因为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就好好地劳作吧,于是出现善念。一旦“逸”,没事做,很悠哉,荒废时日,就会放肆,放肆就会过度,过度就会忘记善,忘记善,恶心就生了。这是古时候的观念,认为要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事做。其实,对于小孩子不是一样吗?有个母亲有一次告诉我,她的儿子念小学五年级,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她曾问儿子说,假如你自己有一个小孩也是念小学五年级,你要怎么去管教他呢?她儿子很聪明,说:让他不要无聊。接着,这个母亲就转问我,这个小孩该怎么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让孩子不要无聊是一个原则。我建议她放暑假时买一些好的电脑游戏软件,让孩子不要无聊,每天在限定的时间内作功课和玩电脑游戏,他需要有功课、有休闲,搭配起来,才觉得听父母的话很有意思。西方宗教也强调许多罪恶往往来自无聊,今天无聊,魔鬼就来了,诱惑我们去做这个坏事、去做那个坏事。一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去做坏事呢?

所以孔子教他的学生,为政的秘诀是先要自己做表率,带领百姓一起努力工作,而且不要倦怠,一直做下去。

再接着下一章,是另外一位学生请教政治,所以可以合在一起讲。原文: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仲弓担任季氏的总管,向孔子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先责成各级官员做事,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提拔优秀的人才。”仲弓再问:“怎样才能识别优秀人才进而予以提拔?”孔子说:“提拔你所认识的,你不认识的,别人难道会错过吗?”

仲弓是孔子德行科第四名的学生,孔子认为他可以面向南方治理百姓。他此时担任季氏的总管。季氏就是那个在鲁国势力最大的大夫,他有家臣,也有家宰总管。仲弓请教怎么样去从事政治活动,孔子给他建议三点:首先,“先有司”,你既然当总管了,要先让各级官员好好做事;接着,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这是从政的艺术。一个人有小过失,你太计较的话,他没有机会将功折罪;相反的,你给他机会他会特别努力,同时他的心态会比较谦虚,也比较柔软。宁可看到一个人犯了小过失觉得惭愧而好好努力,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人从来不犯过失而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就是圣人,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人都难免有过失,有过失之后,与别人相处比较容易,因为看到别人有过失时也会体谅他。人群相处真的需要互相体谅。我们都知道管仲与鲍叔牙的故事。在《庄子》里面就提到这段故事,很有趣。管仲快过世了,齐桓公问他:谁可以接替宰相的位置,你觉得鲍叔牙怎么样?因为当初是鲍叔牙推荐管仲当宰相的。管仲说鲍叔牙不行。因为鲍叔牙不能容忍别人的小过,犯过一次错误他记一辈子,永不任用。大权一旦交给鲍叔牙就麻烦了,官员有一大半都待不下去了,那怎么办呢?所以要赦小过。

最后是举贤才。那时还没有科举考试,科举虽然有问题,但也是一种提拔念书人的方法。汉代的时候举贤良,一个人如果孝顺、廉洁,也可能被推举出来做官,这也是一种方法。孔子告诉学生,推荐你所知道的人才,你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错过。这是比较早的阶段,所以孔子会提这样的建议。

子路与仲弓同样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却根据他们的需要给出不同的答案。这才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第19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三章,它的原文比较长。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路对孔子说:“假如卫国的国君请您去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孔子说:“一定要我做的话,就是纠正名分。”子路说:“您未免太迂阔了吧,有什么好纠正的呢?”孔子说:“你真是鲁莽,君子对于自己不懂的事应该保留不说。名分不纠正,言语就不顺当;言语不顺当,公务就办不成;公务办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礼乐不上轨道,刑罚就失去一定标准;刑罚失去一定标准,百姓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因此君子使用任何名词来表示名分,一定要让它可以说得顺当;说得出来的,也一定让它可以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论,要做到一丝不苟。”

当时孔子到了卫国,卫国正好内乱。卫国的国君本来是卫灵公,他的夫人是南子,太子是蒯聩。太子与南子不合,曾经想动手对付南子,后来事情败露逃到国外。在他逃亡期间卫灵公死了,南子就把蒯聩的儿子立为国君,即卫出公。局面变得很复杂,爸爸还没有接替国君的位置,儿子却接到手了,而且一接手就是十二年,爸爸才夺回来,这是很难看的局面。这个时候孔子带着学生来了,子路请教:如果卫国国君卫出公,就是儿子辈的这个国君,请您来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事?孔子这时候就说了要正名,纠正名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谁是父、谁是子。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君,现在儿子已经当君了,那个做爸爸的在国外,就要老老实实说我是臣,否则君臣父子弄乱了,那老百姓怎么治理得好呢?“必也”这两个字代表假设语气,我们说过好几次了,“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君子没有什么好争的,如果一定要争,就是射箭吧。这里的用法也一样,意思是“如果一定要如何”。

子路很喜欢做事,但缺乏耐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正名,有什么好正名的,既有国君,我们老老实实当大臣就行了,不是照样可以替百姓服务吗?子路因此说老师迂腐,也只有子路敢这样说。孔子生气了,直接骂他鲁莽,真是相骂没好话。但是孔子讲的是一套道理,这个道理是儒家的推论,有他的逻辑。孔子说,你对于不懂的事最好不要乱讲,“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没有一个名分的话,说出来的话就不能代表这个名分。比如,我现在是一个老师,我就不能讲校长该讲的话,我当校长就不能讲县长该讲的话,名分与身份配合之后,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名分若不能确定,该如何适当发言?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有不同的效果,这是名正言顺的问题。

名不正言不顺,然后事情就做不成;事情做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到这个阶段才谈礼乐,是因为能讲究礼乐教化时,一个国家已经上轨道了,老百姓都用礼和乐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礼代表长幼尊卑有秩序、能够区分;乐代表大家的心态、心思可以和谐共融。礼是强调分,乐是强调合,一个社会能分能合才可以显示秩序之美。礼乐不兴,就会“刑罚不中”。老百姓难免犯错,如果礼乐有问题,刑罚就不能够适当,该罚的不罚,该赏的不赏,这个社会谁还愿意做好人做好事呢?因为大家会觉得做好事和做坏事的结果没有差别。我们都知道,做好事与爬山一样,做坏事与磙下山一样。做坏事不需要花力气,看见东西就拿、看见东西就抢,这不是生物本能吗?做好事不同,坐车就要让座、与人相见要有礼貌,这是需要修练的,是不容易的。刑罚不中,老百姓将无所措手足,老百姓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代表他们不知道怎么生活了。因为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知道要行善避恶,但是当看到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就失去信心了,会质疑为什么要行善避恶呢?儒家的教育就在让人的真诚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去行善避恶,快乐也会由内而发。所以宗教讲报应,大部分强调死后的善恶报应;儒家讲报应,是说你行善会获得当下的快乐。当然你真的做该做的事,心里想的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该做的,做出来以后,内心会处于非常圆满的状态。比如,我对父母亲孝顺,何必别人来称赞呢?我能够孝顺父母、能够让父母开心,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安顿了;我对朋友讲道义,不亏欠别人一分钱、一分情,这样内心便觉得圆满。其实,人生真正的快乐并不是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心思非常单纯,生活非常简单,平平常常过日子,和别人没有误会或怨恨。相反的,刻意追求某一种快乐,想望某一种善报,做起事来就会处处计较,挂念着好报应,总觉得报应不够,一切便复杂化了。这点是我们一直要强调的。其实道家也是一样,吃饱喝足以后,心思尽量单纯,称为“虚其心,实其腹”。

【第19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四章: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请求学习农耕之事,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农夫。”他又请教种蔬菜,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菜农。”樊迟离去之后,孔子说:“樊须真是个没志气的人。在上位的人爱好礼制,百姓就没有敢不尊敬的;在上位的人爱好道义,百姓就没有敢不服从的;在上位的人爱好诚信,百姓就没有敢不实在的。能做到这样,四方的百姓就背着小孩投奔过来了,又怎么用得到农耕呢?”

这段话不太好解释。有一次,我在农学院讲到这段话时,学生都很愤慨。在这里我们要说明一下。樊迟这位学生我们说过,他学习的心得不是很好,一段时日后发现做官恐怕没有希望了,就想另谋出路,请老师教我种田好了,好歹有收成可以过日子。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老农夫,因为耕田也是一种专业,孔子在这一方面经验不够。人活在世界上时间那么短,不可能样样都懂,所以要做什么事需要选择。樊迟又说,那您教我种菜吧(前面那个农夫是种稻米的)。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菜农。老师两度这样讲,樊迟就离开了教室,他一定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提错了,或者也许看到老师的脸色不太好看。果然,他离开之后孔子就批评了,“小人哉,樊须也”。学生如果不太上道,老师在背后照样要加以批评的,这话说给谁听?说给留下来的同学听。

当然,我们还是要问,难道别人不能选择做农夫吗?要回答这个质疑,首先要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他为什么说樊迟是“小人”?这里的“小人”与“君子”相对而言。君子有志向,要让人的生命全方位发展,但是有重点,就是德行的培养。小人就是指没有志向的人,他的身体长大了,心思却只想着吃饭、住房子这种低层次的物质需求。这种需求没有人可以忽略,它是必要的,但还不够,有吃有住之后还要做什么?这才重要。孔子教学生,希望他们立志,千万不要只做个一般的百姓,只顾到物质层面的需求,而忘记自己还有更大的潜能,可以在德行上、在其他方面发展。具体来说,在孔子心目中,受教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拥有专业知识与能力以后可以做官,照顾百姓。做官就等于照顾百姓,有个学生没做好,孔子让大家“鸣鼓而攻之”。如果我们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就会理解他为什么会批评樊迟缺乏志向。

孔子后面又讲了三句话,在上位的人做到礼,底下的人就会尊敬;在上位的人讲求道义,底下的人就会服从;在上位的人讲求诚信,底下的人就实实在在。“莫敢不用情”的“情”字在古代往往作为“实、实在”的意思。这说明一方面上行下效,另一方面上下对应。老百姓统统做到了刚刚所说的三点──能够尊敬(认真负责),也能够服从(行善避恶),又能够实实在在做人处事,社会就上轨道,不会有问题了。所以既然学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把这三点做到?最后只为了个人的稻粱,实在不够开阔。

以今天来说,不管学理、工、农、医、法、商任何一科,自己站稳之后就要考虑到这个行业对社会有什么帮助,在社会上还能多做些怎样的公益事业。这是儒家的一种理想。如果只为个人,志向太小了。所以,有能力的人就要设法让能力配合自己的德行,而德行就是尽力照顾更多的人。这也是一种快乐。所以孔子最后说了一句话,能做到这三点,四方的百姓就会抱着孩子来共襄盛举了。四方代表东南西北,中原之国在中间,与四方的百姓又不认识,也不见得是同一种文化,但是他们照样会带着孩子来投奔。因为在这里有礼、有义,还有诚信。简单一句话,就是因为在上位者行善。所以儒家的性善论是说“人性向善”,因为四方的百姓也向善,他们看到你行善自然就来了,这不需要宣传、不需要口号,更不需要去鼓吹,关键是不要把人性看做本善的。“本善”这两个字不好解释,因为我们都知道,在社会上每天都发生许多不对的事情、邪恶的事情,如果说本善,就要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坏事。人的特色是有理性可以学习、可以思考,有自由可以做判断、做选择,但是所做的事要自己负责任。这是一个人的实际情况。有自由代表可以行善也可以为恶,同时具备这两种可能,否则我们说人类有自由,但是只能够行善,那就不能称为自由了。因此要问,如果没有人管束监督,还能够为善吗?教育的关键即在此。儒家的思想就是让人真诚,为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做到之后才会快乐、快乐也由内而发,别人不能夺走。相反的,如果行善是因为别人在鼓掌、别人在观察,一旦别人不在乎,或者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就不一定行善了。这是自古以来人性里最关键的问题。

西方也是一样,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理想国〉一篇,讲一个牧羊人遇到大地震,地面裂开一条缝里面有一口棺材,他下去打开来一看,棺材中骷髅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他把戒指拿来戴到自己手上,后来发现这枚戒指可以让人隐形,把戒面转过来对着自己就不会被人看见了。请问这个牧羊人还能够循规蹈矩、奉公守法吗?不能,他谋杀国王后自己篡位。如果让人们自由做选择,为什么还要行善避恶呢?儒家思想的重要性即在于此,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别人不管我们,我们还是要行善,而快乐也将由内而发。这一点西方学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办法得出像孔子这样的论证。

所以,“樊迟事件”引发孔子的这段话,透露出孔子内心坚定的信念和对人性的肯定。这才是我们要学的重点。

【第19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五章。这一段的内容是: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篇,给他政治任务没法顺利办成,派他出使外国不能独当一面,这样念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孔子认为读书还是要回归到实际的生活,否则就成了读死书,变成两脚书橱,书念得很多,一遇到现实的情况不能灵活应用,那是不够的。《诗经》有三百零五篇,简称三百篇,熟读了之后有什么效果呢?孔子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读《诗经》了吗?他儿子说还没有仔细去念。他说你“不学《诗》无以言”,你不学《诗经》的话,说话就没有根据、没有凭借。人人都会说话?但是有些人说话很文雅,能够恰到好处,适当表达意思。有些人说话就直来直往,会发出声音、会表达意思而已,非常粗糙。所以受教育的目的就是要设法理解《诗经》、《尚书》等古人留下的资料,而不要只靠自己的经验。一个人能接触多少事情呢?三百六十行一辈子顶多做个两三行,但是熟读《诗经》,各方面都知道一些,因为古代有采风之官,把各地的歌谣收在一起,由此可以知道每一个国家的风俗民情,其中也包括朝廷在各种正式祭典上所唱的诗。如此一来,这些生活经验都给我们提供了材料,学习之后马上可以应用于现实生活。如果只靠自己的体验,恐怕累积各种经验之后,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一生不是变成实验与错误的牺牲品了吗?

所以孔子强调学习《诗经》等古代的材料,这是“温故”;但还要“温故而知新”,因为每一本书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是别人的经验写给我们看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经验,依样画葫芦,也没有用处。大家听久了之后,就好像小时候听童话故事,听完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读书人一定要把它转化为现实可能遇到的实际状况,研究如何应用、如何面对。孔子在〈阳货第十七〉里提出,学习《诗经》之后,除了可以兴、观、群、怨之外,还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近可以学会与父母相处,远的可以学会和国君相处。所以学会之后就要把学问用在生活上,从而减少错误,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效率。

第二段,让你当外交官到国外去,能不能够独当一面呢?因为古时候的外交官是“受命不受辞”,国君给你命令,要你完成什么任务,这叫做“受命”;国君不会告诉你怎么说,这叫“不受辞”。如果国君连如何对答都要告诉你,那何必要你去当大使、给你这么高的待遇呢?“使于四方不能专对”,专对,就是自己可以想办法用我的学问、我的言辞完成国君交代的任务。为什么需要学习《诗经》呢?我们现在学成语也是一样的意思,很多话直接讲太直白了,说出来别人会觉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两点之间最短的是直线吗?数学上也许是,人际关系上绝对不是。比如,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但一直没有成为朋友。是认识好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才知道患难中见真情。那为什么很早以前没成为朋友呢?所以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要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最短,还需要绕上一大圈。《诗经》的效用之一,就是让我们的言语婉转得体,有如在外交场合起了润滑的作用。

本章的中心意思就是强调要学以致用。有些念书人学问很好,但是只关在象牙塔里面做专业的研究,当然他有他的贡献,这不能否认。但假设今天研究儒家,却和别人都不来往,那学习儒家有什么用呢?我们讲《论语》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分之二的篇幅了,哪一段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学生向老师请教怎么从政、什么是仁德,甚至该怎么样做农夫,都是具体生活中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也都就生活中的材料,举个例子或讲个故事。今天研究学问却往往变成写论文,写出来之后没几个人看得懂,越是没人懂的,越显得高明。西方也类似,西方最早一部完整的哲学书是《柏拉图对话录》,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两个人讨论。《柏拉图对话录》里面现在留下来的有二十六篇,大半以上都没有结论。比如,我与你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讨论半天没有结果,但重要的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讨论过程中让我们发现自己的观念是狭隘的,只看一面,而别人和我们唱反调,有正、有反、才能合,才能往上提升。可见,西方像《柏拉图对话录》所谈的内容,也都是每天发生的事。但是后来做学问的哲学家写出来的书没几个人看得懂。为什么近代存在主义受到欢迎?因为存在主义特别就人的生活及生命的困境来加以思考,大家就觉得比较亲切。要不然往前钻研,理性主义、唯心论、现象学,一路到现在的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一说大家就头昏,请问那样的学问是学问吗?我觉得,学问一定要来自于生活,还要回归到生活。《论语》的这一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193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六章,它的原文是: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政治领袖本身行为端正,就是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如果他自己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跟着做。”

孔子谈论政治领袖的篇章很多了,比如:“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你当领袖的人自己行事作风正派,谁敢不正派呢?那为什么还要谈这一段呢?因为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不太一样。

本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本身行为端正,虽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我常说,《论语》里面凡是牵涉到仁,都反映出孔子的信念,因而特别重要。因为孔子有些话别人也会讲,比如“仁者爱人”,谁不讲“爱人”呢?释迦牟尼不讲吗?耶稣不讲吗?苏格拉底不讲吗?古今中外的圣贤讲爱人的多得是,从这个角度看,孔子讲爱人并不特别。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讲。上述其他圣哲讲爱人,是因为一个人爱别人时不会自私,不太会替自己考虑,慢慢会把自我的执着化解掉。化解我执,是目的;教人爱人,是方法。耶稣说你要爱神、也要爱人,如果不爱那看得见的弟兄,怎么能说你爱那看不见的神呢?所以你要爱护别人,因为别人也是神所造的。后来的墨家讲兼相爱,就是同时要爱护很多人,还要平等地去爱。意即“兼”不是只有同时,还包括平等,这与儒家的“爱有差等”并不同。事实上,有谁能做到平等地爱护别人?不可能。一定是先爱护自己的父母、子女、家人,行有余力再去爱护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所以儒家的思想是讲究差等、推己及人、循序渐进。墨家的思想太高了,他说每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要平等地爱每一个人。孟子便批评墨家这样的主张,是无父无君了。儒家教人爱人是因为人性向善,而善是我们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只要真诚,力量就由内而发,由不得我们不去爱人。那么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我当领袖本身正派,不下命令百姓也跟着我走,也是因为人性向善。否则,凭什么说只要自己正派,不用下命令百姓也跟你走上正路。

第二句比较复杂,说“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在上位者本身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照着做。命令有两种:第一我自己不端正,却下命令要百姓端正。百姓就说,凭什么你不端正却要我们端正?因为古代社会是有阶级的,简单二分就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自己吃喝玩乐,叫老百姓规规矩矩地交税,那行不通。孔子的故事里面有一段强调“苛政勐于虎”,一群人住在树林里面,宁可冒着被老虎吃掉的风险,也不到镇上去住,就是因为苛政、税收太重,活不下去。自然界的灾害还可以防范,人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别人不给你活路,你怎么逃都没用。所以,你在上者其身不正,却命令老百姓走上正路,老百姓不甘心。第二,我自己不端正,命令老百姓与我一样不端正,老百姓也不接受。这里又回到人性向善了。

就是这么十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问,就把这句话留下来了。念《论语》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这是因为《论语》的成书过程比较特别,它并不是一个人写的,而是在孔子过世以后,很多学生主动为他守丧期间,大家回忆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并加以记载,有些没有交代背景,只有一句话传了下来。后世无法还原当时的景况,只能在解释上尽量讲得合理。对儒家来说,每个人自己心里知道在做好事还是坏事,做好事时可能没有特别的感觉,而做坏事时感觉便明显,总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在学校教书,遇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学生考试作弊。学生不知道这是错的吗?当然知道,所以他遮遮掩掩,小心注意怕被发现。他如果认为作弊不是坏事,可以正大光明地作弊。那大家也许要问,为什么做坏事的时候感觉这么明显,而做好事的时候没有特别感觉呢?答案还是一样,人性向善,所以做好事觉得很自然,而不做好事,内心里面那个“向”就受到影响,被挡住了,觉得很不自然,有点惭愧。儒家很喜欢讲羞耻的耻,耻字的关键在于个人的行为与团体的要求有落差,所以才有羞耻心。一个人最怕没有羞耻心,没有羞耻心的话谁能教他呢?所以这虽然是很短的一段话,却反映出孔子对于人性的看法。

【第194讲】 #

本讲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九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前往卫国,冉有为他驾车。孔子说:“这里人口众多呀。”冉有说:“人口众多之后,接着应该做什么?”孔子说:“使他们富裕。”冉有说:“如果已经富裕了,还应该做什么?”孔子说:“教育他们。”

冉有是孔子学生里面很特别的一位,列名在政事科,年纪轻轻,却排在第一,很有才华。孔子多次提到他多才多艺,做官不是问题。

本章是很有特色的一段话,提出对从事政治,或者对人类发展的一般看法。分三个阶段。第一,人口众多。古时候人口稀少,现在中国已经人很多了,所以这方面我们不用想太多,已经完成第一个目标了。第二是发财。这一句话就证明儒家没有反商情结,做生意开发我们的潜能,让经济水准提高,大家都有钱,这是好事。孔子绝不是只让卫国人去发财、只让中国人去发财,他是普遍的希望人类都能有基本的经济生活条件。这个世界上至今还有将近一半的人经常处在饥饿之中,说明孔子的第二步目标还没有实现。但我现在问了,一定要吃饱穿暖才能受教育吗?那很多人恐怕一辈子没有机会了。所以,人口多、赚了钱、然后受教育,这个顺序不是时间上的顺序。如果把它当做时间上的顺序就糟糕了。做任何事都要有目的才能被理解。比如,今天打开电视看到《论语三百讲》,你看下去了,请问你的目的何在?你漫无目的就这样看,说明你无事可做,反正看什么都一样。有很多电视台可以选择,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节目?一定要有目的,比如希望借机了解《论语》在说什么、儒家有什么思想。有了目的,才能让人理解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同样,孔子说人口众多有什么目的?就是受教育。经济繁荣有什么目的?还是要受教育。这话与后来孟子的发挥可以配合,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群人吃饱了、穿暖了,每天生活很悠哉,但是没有受教育,那就接近于禽兽,因为他只能靠本能,靠他的冲动和欲望来主导一切。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社会。

还好这段话也没引起太大的误解,我们历来对于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视。但是做父母的请扪心自问,我们对孩子的教育是不是有时候太过于功利?孩子受教育,要考第一名,要进入好学校。但目的何在呢?不在于教育自己,而是希望在社会上取得优势,将来可以得到好的工作、挣很多钱。而儒家的教育思想是什么?以孟子来说,基本上是五伦之教,受教育之后就要记得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之教使得人类和动物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讲儒家的教育有人才、有人文、有人格,关键在于人格。人才,必须考虑生下来是什么样的材料,这一点我们无法掌控,祖先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人才方面各有所长,不能勉强。我生下来数学就不好,怎么能怪我呢?而且,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就自己的优势学习别的。人格方面却是无所逃避的,像庄子说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父母,谁能不爱父母呢?这是天性;每一个人都在社会上做事,谁能不遵守国家的法律和规定呢?

【第19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十五章,这一章的内容比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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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子罕第九

子罕第九

 【第129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一章,原文是: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言”,“罕”是少的意思。罕言,很少主动谈到。我们曾读过“子不语”,孔子不和别人讨论怪力乱神。本章记载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三样事:有关利益、命运与行仁的问题。仔细研究《论语》会发现,在整部论语中,“利”字出现十次,“命”出现二十一次,而“仁”字,大概出现了一百零几次。孔子不是很少谈到这些吗?为何“仁”出现了那么多次呢?

我们先看第一点,孔子为什么很少谈到利益。利益人人想得到,但是真正得到利益的是少数人,所以利益谈多了,大家的心就乱了。因为很少有人能真正抵抗得住利益的诱惑,孔子便很少主动去谈。他曾说过“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做事只看小利益的话,很难完成大事,因为小的利益使人迷惑,使人忘记更大的目标、更高的理想,所以孔子不会主动与别人谈起利益。所谓“放于利而行,多怨”,一切都依利益来考量来决定自己该做的事,一定会引来很多抱怨。

第二点,他也很少谈到命运。关于命运,不能说没有,因为命运表明人在世间的遭遇,当然孔子也知道人是有命的。他的学生冉伯牛,德行非常好,却生了严重的病,孔子就说,这么好的学生,有这么严重的病,这是命。所以孔子也了解命运是有的,但是不多谈,谈多了之后,可能会造成大家坐等命运的发生,而不肯脚踏实地进行该做的事。

第三点,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仁”,而“仁”字却出现了一百多次,因为孔子所谓的“仁”,是和每一个人具体的行为有关。每一个学生请教仁时,他都因材施教,樊迟三次请问,孔子依不同的情况,年龄不同、背景不同、条件不同,三次给的答案都不同。但他很少主动说明仁,也不曾为仁字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要大家都照着做就可以了。仁与道有些微差别,道是广泛的人类理想,人生的正路称为“道”,而“仁”的概念是针对个人,行仁的方法需要自己去判断。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我”就是行仁的主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在身边找到行仁的方法。

孔子很少主动谈到利、命、仁,类似的态度在西方也有。比如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四十岁时,在雅典开始办一所学院,这是西方最早的大学。有一次他作了一场演讲,主题是“善”,很多人去听,但听了之后却大失所望,因为柏拉图所谓的善,要从数学谈起。柏拉图认为要懂得善,一定需要有抽象能力,数学和几何是标准的抽象学问。如果想学习柏拉图的思想,就要把一般生活上的需求放在一边,不要考虑今天吃什么、喝什么。他的思想往往要从数学着手学习,他的学院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不懂几何学的人请不要进来。比如说,什么是“圆”,天下并没有圆,我们看到的是“圆的东西”,而非圆的本身,所以从圆的东西到圆,从方的东西到方,就是抽象。抽象使人摆脱具体的思维,有了抽象思维,才能研究数学。想理解他讲的善,需要先懂数学,这样才能够一步一步抽象上去,最终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善是人生最高的理想。

孔子教学生时也不喜欢谈具体的利益,一谈具体利益,会造成大家欲壑难填。也不喜欢谈命运,因为命运有一部分是无奈的,孔子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所以他不愿意多谈这些。他谈仁,则往往都是根据某一个学生的特点来加以说明。

【第130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四章,原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孔子完全没有四种毛病,就是:他不凭空猜测,他不坚持己见,他不顽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胀。

第一点他不会凭空猜测。人都有好奇心,这原本无伤大雅。但如果我们不分是非地表达自己的猜测和想法,便很容易混淆是非。第二点,他不坚持己见。坚持非得如此,我们称为“必”。在论语中我们读到孔子只有一件事情是坚持的,就是别人唱歌唱得很好时,孔子必使反之,一定坚持别人再唱一遍,这是孔子会坚持的状况。在其他方面孔子并不坚持己见,因为人很容易主观,我个人认为这样最好,但是别人不一定这样认为。比如有的父母亲常常用自己的经验去决定孩子的爱好和兴趣,但其实孩子并不快乐。父母希望孩子一生过得平稳,发展顺利,所以他们往往会强加给孩子一些他们认为正确的观念,却没有考虑到年轻人有自己的兴趣和志向,如果父母坚持己见,对子女可能造成压力。第三点,他不顽固拘泥。孔子认为学则不固,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一个人为什么顽固呢?因为他学识有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容易固执。一个人之所以要学习,就是因为学习才能知天下,才能开阔自己的视野。第四点,当碰到特殊状况时,容易乱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学习使人容易联想到前人的经验,并加以援引。所以,孔子不会顽固拘泥,也不自我膨胀。一个人在某方面有成就之后,很容易自我膨胀。比如,大陆现在热衷国学,稍微懂一点国学,就会被人称为大师,这就是自我膨胀。有时候碰到一些记者朋友,也称我为大师,我很惭愧。学无止境,所以千万不要盲目自我膨胀。孔子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好学,好学表明他对知识的渴望永远不够,就因为他能够好学,知道自己永远不够,才能成为杰出的哲学家。

孔子的“绝四”与道家思想是相通的。老子也一再强调,一个人不要自以为是,才能够看清事情,一个人不要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唯一正确的事情,他才能够明白道理。老子曾说:“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要自己夸耀,就有功劳,若自己夸耀之后,别人发现你已经夸耀了,何必再称赞你有功劳呢?同时,老子也强调三去:“去甚、去奢、去泰”,“甚”是过度,要去掉过度的欲望;“奢”指奢侈,要去掉奢华的生活;“泰”就是得意,要去掉得意的神情。我把这些称作“三去”。我们记得孔子有“三忘”:“忘食、忘忧、忘老”,老子有三去:“去甚、去奢、去泰”,这都是很好的修养方法。我们学习儒家时,可以借鉴道家,他们的思想有多处不谋而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对照孔子与老子的思想,发现他们对欲望,对固执,对自我膨胀都奉行减法哲学,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现实的参考价值。

【第131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五章,原文是: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被匡城的群众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这里吗?天如果要废弃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会有机会学习这种文化,天如果还不要废弃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论语》里提到孔子有两次生命受到威胁,差一点被害。第一次是桓魋想杀孔子。本章所说是第二次,在匡城被围。为什么被围困呢?一说孔子到了匡城,而匡城的百姓从前曾经被阳货镇压。阳货是季氏的家臣,大权在握。据说孔子的长相与阳货很像,所以被误会以为是阳货来了,他们要报仇。这个说法我不太能够接受,因为根据描述,孔子的长相很特别,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额头还凹进去了一点,阳货在这两点上能和孔子一样,实在很难想像。另外一种说法比较可靠,阳货镇压匡城的时候,替他驾车的人名叫颜刻,而孔子来到匡城替他驾车的也是颜刻,别人一看驾车的人是颜刻,就推断车里坐的人有可能是阳货,所以就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把孔子一行人围住了,情况非常危险。《庄子》提到了这一段,写得非常生动,当时学生们非常紧张甚至害怕,问老师要不要杀出重围,孔子说别担心,并拿出他的琴来,开始弹琴唱诗。到了晚上,外面包围的群众听到里面有人在弹琴唱诗,不像是阳货的作风,阳货是个粗人不会这么文雅,再一打听是鲁国的孔丘,知道围错人了,于是带刀大哥就向孔子道歉,并请他们离开。在这个危险的关头,孔子镇静地弹琴唱诗,说明孔子的自信,文不在兹乎,文化传统不就在我这里吗?掌握了历代的思想精华,他如果不幸死于非命的话,文化传统不就断绝了吗?上天如果不让文化灭绝,匡人能对我怎么样呢?就好像桓魋包围他,他说“桓魋其如予何”一样,都是充满自信的话。《朱子语类》里面特别提到这样的史料。学生问朱熹先生,万一匡人一定要杀孔子怎么办?朱熹说:那也只好认了。万一真的出了事,孔子照样问心无愧,因为是匡人的误会,并且天命如此,人又奈何?就好比孟子后来说的,上天如果不想治理好百姓,那就罢了,上天如果想治理好百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是孟子的话,多么有气魄。但是可惜孟子也没机会,他只能感叹而已。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可以立志,但是是否能实现和完成却由不得人。孔子在面对生命危险时,表达了自己最深刻的信念。把天抬出来,作为他的后盾与靠山,因为他相信自己是在奉行天命,顺天命。

匡城被围事件,颜渊不在现场。颜渊第二天才赶到。孔子看到颜渊很高兴,因为在这种患难的时候,看到自己心爱的弟子实在是很高兴。孔子居然说:昨天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这显示孔子和学生之间的深厚感情。但是事实上,颜渊却比孔子早两年过世,他没有守住诺言。

【第132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六章,原文: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向子贡询问:“孔先生是一位圣人吧,他竟有这么多才干。”子贡说:“这是天要让他成为圣人,并且具有多方面的才干。”孔子听到这段话说:“太宰了解我呀,我年轻时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这么多才干吗?我想不需要的。”

太宰和子贡是朋友,他听说很多有关孔子的事迹,所以向子贡请教,说:孔先生是位圣人吧,竟有这么多才干。这句话说明当时认为圣人便是有很多才干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因为“圣”字,原意就是聪明,左边是耳朵,耳聪目明,听到了就懂。“圣”表示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孔子对六艺都非常娴熟,对于治理国家也都很在行,他培养的学生中也出现了很多人才。

子贡口才很好,他并没有纠正太宰关于圣人与才干关系的误解,他表达他的想法:是上天要让我们老师成为圣人,同时还让他具备多方面的才干。子贡明了成为圣人与才干多不见得能画上等号,他这一回答非常好,既表达学生对老师的推崇,在太宰面前也讲得很得体。这一段对话传到孔子耳中,他说:太宰了解我呀。孔子想解释的不是关于圣人,而是要解释自己为何能多才多艺,因为太宰认为孔子才干很多,所以他说太宰了解我。他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啊,我年轻的时候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鄙事就是琐琐碎碎的事情。但作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很多的才干吗?不需要的,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不是生下来就伟大,就是圣人的,他也跟我们一样,从小慢慢成长,认真学习,不断改善,最后才能为圣人的。做一个君子需要很多才干吗?其实不见得需要。多才多艺当然好,但是更重要的是做人要坚持善的原则,让自己的人格日趋完善,这才是重要的。

接着的〈子罕第九〉第七章,原文: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说:“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

牢是孔子的学生,有关他的个人资料后世所知不多。他听过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将它转述出来。他说,我听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试”在古代是被任用的意思,孔子说自己,没有机会被任用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因为没有机会做官,在闲置的时间就尽量去学习,包括木工,车工,做弓箭,孔子都很精通。他只要看到自己不懂的专业知识,都要请教,真的是学不厌,到最后可以集其大成。如果说一直没有机会在社会上发挥抱负,不要抱怨,也不要浪费时间,要积极学习,积累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才能更进一步去造就自己,一旦被任用之后,平时所学就能派上用场。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要尽量充实自己,不要等机会来了,才发现准备还不够。当然,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如果等自己各方面的技能掌握了才去实践的话,可能又会错过大好的时光。我的一位老师说过:Now or never,现在就做,否则永远别做。这也是我们要学习的,现在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一旦有机会便尽量施展所学,并在工作中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人有时候要一面做一面学,西方称为“在做中学”,在做事的时候不断地学习,学习是永无止境的。

【第133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说:“我什么都懂吗?不是这样的,假设一个乡下人来问我,态度诚恳而虚心,我只是就他的问题正反两端详细推敲,然后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代表孔子的教学心得,这次所教的这个人,其实不是他的学生,而是所谓的鄙夫,就是一般的乡下人,看起来比较粗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苏格拉底也曾说过,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是无知的。但是孔子比较早,孔子的年代,是西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孔子过世之后十年,苏格拉底才诞生。苏格拉底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就因为承认无知,在神明看来他才是整个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因为其他的人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这听起来很反讽。

孔子虽然很有学问,但是对于如何回答别人的问题,也没有把握,因为永远不知道别人会提什么问题。孔子形容这位乡下人空空如也,空空如也表明他的态度诚恳而谦虚。孔子如何回答呢?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他的问题正反两面好好推敲,就可以给他答案了。

这种方法非常高明,因为真正能够回答的人,常是提问人自己。老师只能帮助分析利弊两端,然后让你权衡和考虑如何取舍。所以作为一个老师并没有标准答案,只能提出意见供人参考,如何取舍和拿主意完全靠自己。其实这也是一种思维方法,叩其两端,叩两端之后,就能权衡利弊,可以选一端或者折中,都是可行的。

学习这一章,还有一点要特别提及,这位乡下人来请教孔子的时候,有没有带肉干?这是我放不下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是很担心大家流传一些误解孔子的说法,认为孔子大概是收肉干吧,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再三澄清。鄙夫请教孔子,孔子没有收肉干,因为孔子身为老师,他最想做的是回馈社会。他年轻时十五岁立志求学,曾经问礼于老子,习乐于师襄,这些人都没有收他肉干当学费,所以孔子学成了之后要回馈社会,他很乐意提供给求学的人正确的观念,这是我们要学的孔子。

【第134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一章,原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颜渊赞叹一声说:“越抬头看,越觉得崇高,越深入学,越难以透彻,看起来是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老师很能循序渐进地带领学生,他以文献知识广博我的见解,又以礼制和规范约束我的行为,使我想停下来都不可能,我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却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这段话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学生们对孔子最可信的描述,因为颜渊平常很少说话,他如果要说话,一定是很有把握,那么以他对孔子的观察,做这样的描述,确实是非常可信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老师年纪比他大三十岁,从年轻人的角度看老师,觉得老师很崇高,研究老师的学问发现非常地深刻,远非自己所能理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人说,这是颜渊的心得描述。学习老师的学问,总觉得难以把握,好似掌握了,其实离老师的学问还很远。循循善诱是孔子教育的一大特点,他不强求学生一夜悟道,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特点,循序渐进,让学生一天一天进步和改善。接着,颜渊讲他个人的心得,他说老师教我的时候,特别重视两件事,第一是文,第二是礼。文指文献知识,老师教《诗经》,教《书经》,教《易经》,这么多的知识让我的眼界心胸非常开阔。多读书让人不会太执着、太封闭、太狭隘。在行为上用礼来约束我,行为如果没有礼的约束,就只能顺着本能的冲动去发展,那么很少会有理想的结果。所以用文使我博,用礼使我约,一博一约,这不就是我们学习的秘诀吗?知识上尽量广博,行为上尽量约束,长此以往,一个人慢慢就作到既能够收敛也能够放开。颜渊说我已经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可以出来做官,服务于社会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何以颜渊会有找不到路的迷惑?因为“不惑”是很难做到的。一个人三十岁可以在社会上立足,但是遇到各种问题时,却很难无惑。经过一番历练后,四十岁大约可以不惑。颜渊说这段话时肯定还不到四十岁,因为他只活到四十岁。所以他说想跟随老师又找不到路,遇到困惑不知道如何作出判断。颜渊是孔子最杰出的学生,但是他并没有出任官职,也许他始终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前面说到德行科第二名的闵子骞,季氏曾经派人找他去做官,他推辞,并说再找我的话,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了。这是良禽择木而栖,不能饥不择食,若不择食,这一生的德行学问就会被糟蹋了。颜渊也一样,他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八岁,都跟着老师周游列国去,没机会做官,但是他没有任何遗憾,因为能跟随老师不断地学习。

孔子和学生讨论事情,往往先问子路,再问子贡,最后问颜渊,这样的提问是由低往上一层一层升高,很有趣。子路的回答一定很直接,回答层次比较具体;子贡会比较高一些;颜渊的回答则境界最高。这三个学生有一次一起聊天,子路说任何一个国家让我当政治领袖带领军队,别的国家一定不能与我国有冲突,因为我们可以用国防武力来保护自己。子贡是外交家,说任何国家由我当外交官,就不会打仗了,如此一来子路就失业了。轮到颜渊发表见解,他说我是用德行来治理,连外交官都不需要了。因为任何国家用德行来治理,恐怕两位同学都失业了。

【第135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二章,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安排学生们组织治丧处,后来病情缓和些。孔子说:“这段时日以来,由的做法太偏差了,不该有治丧的组织却假装有,我想欺瞒谁呢?难道要欺瞒天吗?我与其在治丧的人手里过世,不如在你们几位学生的手里过世,我就算得不到隆重的葬礼,难道就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

这段话听起来让人觉得伤感。孔子病得很重,可能有生命的危险。子路只比孔子小九岁,身为大学长,一般同学都听他的吩咐,他便组织了一个治丧处。在古代的社会,具有大夫的官职者,可以有这样的组织。孔子在晚年的时候并没有正式的官位,他不应该有这种组织。但是子路觉得,反正同学很多,大家分工来做治丧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但是这就违背了孔子的原则,因为做任何事都要符合身份,合乎礼的要求。孔子很重视规范和礼,他一向认为社会如果不讲究礼,就会混乱。后来孔子病情稍微缓和,便责怪子路,说他做法太偏差了,我目前不应该有治丧的组织,你却加以组织,要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天对孔子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孔子曾经与南子见面,子路很不高兴,孔子便发誓“天厌之”,我如果做错了,天讨厌我。他在卫国,别人拉拢他,他说不行,得罪天,没有地方祷告。本章,他说我还要欺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从这几个例子我们就知道,天是孔子信仰的对象。一个人有信仰,才会用尽一生努力向善,最后止于至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就要先让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为人才后,天才交给你重任,这是孔孟的一贯的信仰。人的生命总是会结束的,有信仰就会使短暂的生命显示出特殊的价值。

纵观孔子的一生,他是个非常不幸的人,三岁时父亲过世,根据《史记》的记载,十七岁时母亲也过世了。后来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比他早过世,哥哥的女儿由他安排嫁给他一位很好的学生。他后来周游列国,大约六十七、八岁左右,夫人过世了,因为有战乱,无法回去替夫人办后事,由他的儿子来负责。到七十岁的时候,他的儿子也过世了。所以孔子才会说,就算是没有隆重的葬礼,难道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他说这样的话,同学们听了心里一定非常难过。

...

20尧曰第二十

尧曰第二十

【第298讲】 #

这一讲,我们介绍的是《论语》的最后一篇〈尧曰第二十〉的第二章。不介绍第一章,是因为第一章全部是历史材料,可能是孔子教学时使用的材料,不但离我们太过遥远,而且没有直接表达孔子的思想,所以我们从第二章开始,原文相当长,内容是这样的: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勐。”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勐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子张请教孔子说:“要怎么做才能把政务处理好?”孔子说:“推崇五种美德,排除四种恶行,这样就可以把政事治理好了。”子张说:“五种美德是什么?”孔子说:“君子要做到的是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役使百姓却不招来怨恨,表现欲望但是并不贪求,神情舒泰但是并不骄傲,态度威严但是并不凶猛。”子张说:“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顺着百姓所想要的利益,使他们得到满足,这不是施惠于民,自己却不耗费吗?在合适的情况下,役使百姓,又有谁会怨恨呢?自己想要行仁,结果得到了行仁的机会,还有什么贪求呢?不论人数多少或势力大小,君子对他们都不敢怠慢,这不也是神情舒泰却不骄傲吗?君子服装整齐,表情庄重,严肃得使人一看就有些畏惧,这不也是态度威严却不凶猛吗?”子张说:“四种恶行又是什么?”孔子说:“不先教导规范,百姓犯罪就杀,这叫做酷虐;不先提出警告,就要看到成效,这称作残暴;延后下令的时间,却要求按时完成工作,这称作害人;同样是要给人的,出手却吝惜,这称作刁难别人。”

这段话的内容其实不需要做太多解释。子张是孔子最年轻的学生,至少在《论语》里面出现的他,比孔子小四十八岁,将近半个世纪了。孔子对这个年轻学生寄予厚望。子张多次提出很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别人没提过,只有他提了。本章的问题倒不特别,问怎么样从政?很多学生,包括仲弓、子路、颜渊,都问过孔子这个问题。不过,孔子的回答都比较简单,只有这一次特别详细,一一列出尊五美、屏四恶。

要争取拥有五种美德。哪五种?这就需要有一个原则,就是要智慧地判断。比如说,我希望老百姓按照我所想的去做,那就一定要能够判断,什么时机让他们做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有欲望但并不贪求。人不可能没有欲望,但是欲望有两种:一种是自我中心的,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既然从政,当然就有欲望,但是这欲望不是自我中心的,这样的欲望就不能叫贪求。沿着这个思路下来,泰而不骄、威而不勐,都是以前我们讲君子的时候提过的,君子泰而不骄;讲孔子的时候,形容他威而不勐,温而厉,恭而安,等等。所以,孔子把以前零散的思想综合起来,概括为五种美德,供这个年轻的学生参考。

对四种恶行的归纳则是第一次出现。当你从政做官的时候,就要避免做四种坏事。我们比较熟悉的是第一种:不教而杀谓之虐。我教书的时候,常常对学生说,你们要好好准备考试,我先教,我如果没教就考,把你当掉,那是虐,就是不教而杀谓之虐。我如果教过了,叫你准备你不准备,那把你当掉,不及格,就不能怪我了。不戒视成谓之暴,是说,我没有事先提出警告,就要看到成效,这是暴。虐与暴当然都不好了。“慢令致期”意思是,延后下令的时间,比如,我命令你修一座桥,本来一个月前就应该下命令的,但是晚了一个月下命令,却要求你如期完成。命令下晚了,你的工作时间少了,但是完成时间却不能延后,这不是害人吗?故意让别人做不到吗?孔子所说的四种恶行,用现在西方政治学者的话来表达,其实非常简单。政治一定要想尽办法避免残酷。何谓残酷?儒家认为,从事政治活动,一定要避免残酷。出现残酷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把别人当人来看。像美军在越南打仗,死了五万多人,有必要吗?反正受害的不是我,反正受约束、被管教、坐牢的不是我,或是说,打仗反正没我的事。这就是残酷。所以孟子后来讲了一句很好的话,他说梁惠王不仁。因为君子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而梁惠王却倒过来了。比如说,我是君子,我爱我的子弟,不忍心他们冒着危险打仗,那么,就要把这种怜悯之心推及别人的子弟,这就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对于不认识的人,我本来没有什么爱心,但是我爱护自己的子弟,我家子弟打仗有危险,别人当兵也同样有危险。这就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梁惠王却反过来做事,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他派兵打仗,打输了之后,就叫自己的长子亲自率领军队再去打。有人说,太子领军,应该可以打得好一点,结果长子也战死了。所以孟子说他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可见,对问题的基本判断,孔孟的认识是连贯的,这也是儒家的基本原则。所以,孔子教导他的学生:从事政治活动,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推己及人。孟子后来讲得很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是,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呢?我尊敬我家的长辈,继而推广,也尊敬别人家的长辈;我爱护我家的子弟,推而广之,也爱护人家的子弟。

儒家谈爱有差等。我们不要把这个观点拿来与墨家相比。墨家讲爱没有差等,谁能做到呢?爱护我的父母,与爱护别人的父母完全一样,那我的父母怎么受得了?是我把你养大的,结果你照顾我和照顾别人家的老人完全一样,父母心里会多难过!而别人的父母应该觉得很意外吧。儒家认为,爱一定要有差等。人的真诚情感表现出来时,就一定有差等。我和比较亲近的人,感情自然深厚,见面三分情,日久生情,这是很自然的。怎么可以要求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一视同仁是个理想,却不可能做到;能够做到的一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差等的。但是在公事公办时,需要一视同仁。因为这时候,有共同的规范作为的行为底线。在此之外,与人来往,一定要按照亲疏、远近来安排。

可见,儒家思想是合乎人情的;而我们在这里谈的孔子思想,已经发展到了最后阶段。所谓最后,是说谈到政治,进入了应用领域。思想是一个连贯的系统,它对人生可以作出合理的解释,但是,人的生活不能脱离政治环境而存在。我们再回忆一下,曾经有人请孔子做官,说你怎么不从政呢?孔子说,《尚书》有一句话说,好好地孝顺父母,好好地友爱兄弟,把“孝”、“悌”的作风推广到社会上去,不就是做官吗?这是儒家的基本观念。有人说,学儒家一定要做官,“学而优则仕”。这是子夏的话。请问,有几个人有机会做官?做官之后,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实现抱负?很少。所以,孔子说“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这就是为政。意思就是说,每一个人在家里面,按照适当的方式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创建合理的秩序、和谐的关系,再把它推广到社会上去。政治不能离开个人的现实生活。这就是孔子崇拜周公制礼作乐的原因。礼乐制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把国家当做学校,把政治等同道德。把国家当做学校,谁是老师?政治领袖都是老师,身教重于言教,至少也是二者并重。把政治等同于道德,所有的政治措施都有道德含义,而不能只求事实上的效果,忽略了道德上的影响力。国家和学校,政治与道德,两相结合,这就是周朝初年周公的理想,显然也是孔子的理想。可见,儒家从事政治活动,目的绝对是为了造福百姓。忽略这个目的,就不是儒家。

【第299讲】 #

下面我们要介绍的是《论语•尧曰第二十》第三章,也是整部《论语》的最后一章。它的原文是: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孔子说:“不了解命的道理,没有办法成为君子;不了解礼的规范,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不了解言辞的使用,没有办法了解别人。”

我们念书要有始有终,不但要知道《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还要理解这最后一句。它放在书末,并不代表是孔子最后说的话,只是正好放在这里。其实,这句话也很重要。一开头就说不了解什么是命,就不能成为君子。这是什么意思呢?成为君子是一个人、一个读书人的终极目标。《论语》对于君子的描述都非常理想化。为什么要先知道命呢?命有两个含义:第一是命运,第二是使命。所谓命运,代表无可奈何的遭遇。我生在这个时代、活在这个社会、在什么家庭成长、遇到什么老师、有什么样的朋友,很大程度上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正好碰上的,这称为遭遇,就是命运。第二个含义更重要。一个人不可能脱离命运,但一定要承担自己的使命。使命就是一生要完成的目标。讲到儒家的使命感,最简单的解释,是因为人性向善,所以使命就是要择善固执,以求止于至善。善就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只要我和别人相处,就要创建适当的关系。那么,怎么判断是否适当呢?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他所知道的既包括命运,又包括使命。很多人说孔子通过学《易经》而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全面的,更重要的是,他有使命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君子。人的使命感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要从平凡的生命成长为君子。如果不了解人生的使命,何必要成为君子?成为君子很辛苦的,因为要做到无私。君子与小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小人私心太重,总是先考虑自己,像小孩子一样。我们这样说,不是说小孩子不好,而是说小孩子比较单纯,什么都只想到自己,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君子不同,没有私心,任何事都能够秉公处理。所以宋朝的学者把心分为两种:私心与公心。人应该去掉私心,秉持公心。公代表公开的、普遍的、公平的,这样的心就是无私的,其人的修养必然达到很高的境界。所以,只有懂得什么是命,让自己有使命感,才能让自己成为君子。

第二句话“不知礼,无以立也”比较容易理解。在《论语》里,类似的话出现了两次。〈季氏第十六〉中,孔子问儿子学《礼》了吗?儿子说没有。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两处的意思差不多。“立”指的是,在社会上立足。要在社会上立足,首先应懂得什么叫做礼?礼这个字我们也强调过,它包括礼仪、礼节、礼貌,一定要由内而发,用适当的形式来表达内心的真诚情感。如果只有好心、有情感,却不懂礼,如何能表达?有时候,我们会表错情。我本是好意,但是表达出来之后,别人却不理解,甚至误会。学习了礼仪规范,大家就有了共识,知道一个行为动作所代表的意思。所以,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立足,一定要懂得礼仪规范。

最后一句话,“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说明儒家是不能离开人群的。与别人相处时,怎样才能了解对方?如何分辨好人和坏人?我们得从对方的话去分辨。孟子有一个学生,曾直接问他说,老师你和别人有何不同?孟子说,我与别人有两点不同。第一,我知言;第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看来,第一点知言,正是来源于孔子。在《论语》最后一句话中,孔子说,不懂得分辨言论,就很难了解别人。而孟子自述自己的第一个特点就是知言。可见,孟子很清楚,他应该接过儒家的接力棒。如何而能知言?如果对方说出一些偏颇的话,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误區;听见太过分的话,就知道对方的执着所在;对方说话闪烁其词,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逃避;说话很偏邪,也凸显了他的问题所在。这就是分辨言论。孟子说,如果不能听言识人就很麻烦,做官一定会出现差错。所有的人际活动都以政治作为最终极的目标。政治活动往往来自于心思,有什么样的心思就会有什么样的政策;有什么样的政策就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们从开始就要进行分辨,不能等看到结果再补救、再改善,那就来不及了。儒家很强调知言,听一个人说话就掌握了问题所在。所以,这三句话,都是用“知”来说明的。

《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讲的是学习。而这里讲的是“知”。可见,儒家确实很肯定人的理性;他们认为,通过教育,一个人可以循理而行。只要把道理说得清楚,说得透彻,然后再配合适当的行为表现作为示范,一定有很多人会愿意跟从。儒家不是教条,不是八股,不是封建,不是落后的思想,而是讲道理。《论语》的最后一章,确实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想要成为君子吗?整部《论语》不都是希望大家成为君子吗?那就要知命,了解了人生的使命,由不得你不成为君子。

也许有人会说,了解了儒家之后觉得成为君子太累,放弃算了。这样说表示你并没有了解儒家对人性的看法。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选择去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吗?天下有什么不善不恶的人吗?没有,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善或恶。不选择善,那就是恶了。例如孝顺,只能选择孝顺或是不孝。如果选择的是既不孝顺,也不是不孝顺,那其实就是不孝顺。和父母相处时,既没有孝顺,也没有不孝顺,这个念头就已经是不孝顺了。和父母相处没有其他选择,只有孝或不孝。和朋友来往也是一样,对朋友既没有守信,也没有不守信,那就说明没有守信。

所以,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正确的,另一条是偏邪的。学儒家就是要了解正确的路何在,然后由内而发,透过真诚的力量促使自己走上正确的道路。这就要从被动、被要求,转变为主动去做。这个关键,就是儒家思想的秘诀所在。

【第300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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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结

大家学了《论语》之后,一定会有一些心得。我们首先要想一下,为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或者说,我们学习《论语》之后,会有什么具体效果?我们希望《论语》对我们的生命有所启发。我们现在重新回顾一下全书开头提到过的孔子思想的特色。

第一,温和的理性主义。此处的理性主义,不用考虑西方人的观点,仅就儒家而言。温和的理性主义是说,每个人都有理性,表现为有学习能力、有选择的要求。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去学习某种道理,选择某种生活。儒家认为,既然人有理性,那就好好学习吧。凡是重视学习、重视教育的学说,都肯定了人的潜能是可以开发的;人是从无知到有知,从不懂到懂,逐渐进步的。

第二,深刻的人道情怀。儒者对每个人是普遍的、平等的关怀。全世界都知道孔子的八字箴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仔细揣摩之后,我们才会明白孔子的思路:因为别人和我一样都是人。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是不分阶级、不分背景、不分国籍,也不分贫富的,其着眼点是普遍的人。这样的人道情怀,是全世界都需要的。

第三,乐观的人生理想。我常常建议朋友们一定要在春天读《论语》,因为春天是一个立志的季节,不管我们的年纪多大,每年春天都要重新立志。或者,要反思以前立的志向做到了多少?还有什么可以精益求精的?

儒家思想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很多人都想问,到底什么是儒家?《论语》就是儒家思想的源头;其后的发展,有两位代表人物:孟子与荀子。但是,这两个人的观点并不相同。荀子比孟子晚了大概六十年左右,对孟子很不满意。比如,孟子说性善,荀子就说性恶。孟子说的性善,不是性本善,而是向善。他说,人性是一种力量,像火向上燃烧、水向下流淌、野兽奔向旷野。孟子采用的比喻都是动态的,说明人性是由真诚产生出来的向善的力量。

孟子之后的荀子故意把孟子的性善解释为人性本善,在他的〈性恶篇〉里曾经四次提到孟子说性善,并把它解释为本善,然后加以批判。

我介绍孔子思想的时候,从来不谈荀子。孟子的向善说,把孔子的思想发挥得很好。而荀子的性恶说则有失偏颇。他受到道家的某些启发,但其系统不够完整,难以自圆其说。荀子有两大弟子,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韩非是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斯是秦始皇的宰相。好好的儒家,居然教出来两个法家人物。这说明,荀子的思想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学生走上了偏路?所以,我们有必要澄清一下,到底什么是儒家?

儒家有三点外在特色:第一,尊重传统;第二,重视教育;第三,关怀社会。传统代表过去;教育代表未来;社会代表现在。可见,儒家思想对于时间的三个向度,过去、未来与现在,都紧紧地把握着。每个人都活在传统里面,你能不尊重吗?没有传统会有我们吗?每个人都知道,子子孙孙都要靠好的教育。你能忽视吗?每个人都知道,活在社会上,要承担社会责任。这就是儒家的外在特色。两千多年以来,中国的读书人通常都具备了这三大特色。只要念过儒家经典,就会有所表现。

此外,儒家还有三点内在主张:第一,肯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君子。重点在于“可能”两个字。因为人性向善是天生的,人人都有这样的可能性,只要真诚做事,就会发现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

第二点更重要,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如果只讲可能性,那我可能成为君子,也可能不成为君子。但这第二条指出,既然身为人,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为君子,便为小人。这么说算是客气的。孟子是说:不为君子,便为禽兽!成为君子,是无需选择的答案。因为人只要真诚,就会发现不做君子,自己的心永远不得安宁。

第三,当一个人成为君子时,一定会带动相关的人也成为君子。这是儒家思想非常重要的一点。既然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行善,而不影响周围的人呢?孟子为什么极其推崇舜?因为舜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代表。他的父亲不明事理,他的弟弟胡作非为,都是有问题的人。但是舜孝顺父亲,使父亲受到感动,从一个不好的父亲变成慈父。他对弟弟友爱,使弟弟改邪归正,慢慢走上了正途。如果舜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他的德行也不一定这么高。为什么在这么复杂的问题家庭里,德行反而高呢?因为周围的环境正好让他修练,而修练的结果一定影响到相关的亲人。

所以,儒家思想的关键就在于这三点:人人都可能成为君子,人人都应该成为君子,成为君子就要带动别人也成为君子。

儒家思想与西方观念的立足点完全不同。西方的宗教徒有一种罪恶感,总觉得我没有成为一个好人,心里很愧疚;或者,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成为一个好人,因为我的本性有很多缺陷。相对于此,儒家影响下的中国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罪恶感,却有一种羞耻心。《论语》就常常强调“耻”。羞耻心,是指和社会标准相比时,觉得自己达不到标准,很丢脸,那就要奋起直追。人如果不学习儒家思想,很容易变成有怨而无耻,就是一生都在抱怨,怪这个怪那个,就是忘了自我检讨,毫无羞耻之心,得过且过。掌握了儒家精髓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应该先自我检讨,改善自己,并且有羞耻心。

中国历史上有孔子这样一位圣人是我们的幸运。我们今天有机会学习孔子的思想,就要把握这个机会,让自己的生命走向光明大道。所以,我常常说,认识孔子就是认识传统的开始,就是了解人生的方向,也就是正确实现理想人生的第一步。

17阳货第十七

阳货第十七

 【第262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一章的原文是: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意思是:

阳货希望孔子去拜会他,孔子不去,他就送一只烧猪给孔子,孔子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拜谢,不料,两人在路上碰到了,阳货对孔子说:“你过来,我要与你说话。”他接着说:“具备卓越才干,却让国家陷入困境,这样可以称作行仁吗?我会说不可以。喜欢从政做官却屡次错过时机,这样可以称作明智吗?我会说不可以。光阴似箭,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孔子说:“好吧,我会去做官的。”

这件事发生在孔子四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知道,孔子五十一岁时出来做官。所以,之前的两年是一个关键时期。阳货当时是季氏家的总管,季氏则是鲁国最有权力的大夫,几乎控制了鲁国的主要事务;他的总管阳货又通过季氏几乎控制了大半个鲁国,权力很大。这样的人当然希望拉帮结派来巩固自己的势力。阳货也知道,孔子这个人是压不住的。他本身的学识、能力、智慧、德行全鲁国人都佩服。再加上他还有很多学生,而且个个都是人才,所以,孔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那当然要拉拢了。所以,阳货找人传话说:“希望孔子来见我。”因为阳货是季氏家的总管、大夫,地位比孔子高,所以他直呼孔子为孔丘。

孔子找各种理由推托,就是不见。阳货就送了一只烧猪给孔子。为什么这样做呢?古时候有个规矩,地位比较高的人送礼物给你,你不在家,就一定要去他家拜谢。所以,阳货就故意送了一只烧猪给孔子,逼着孔子为了烧猪去阳货家拜谢。孔子也有所算计,立刻派人去查看阳货出门的时间。阳货一出门,孔子立刻去他家拜谢,主人不在,登记下来,阳货及旁人就不能指责他没有礼貌了!没想到,孔子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阳货,这下走不开了。阳货当然是倚老卖老,上来就说:“来,我要和你说话。”孔子没办法,只好听他说了。其实,阳货的说辞也是很有道理的。他说:“你本身有这么大的才干,怀其宝(卓越才干),但是却让国家陷入困境,这样可以算行仁吗?”有学问的人不要独善其身,而应该把自己的才学贡献出来,服务国家。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不仁。其实,阳货是希望孔子能为自己服务。再则,你并不是不喜欢做官,但是屡次错过时机,这样可以算明智吗?既不仁,又不明智,这不好吧?“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时不我与”。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五十了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赶快来做官吧!孔子只好说,好吧,我会去做官的。

后来,孟子对此事作了评论。孟子说,如果阳货以正式的礼仪,亲自到孔子家去拜访,孔子一定也以正式的礼仪去阳货家拜谢。但是,阳货先耍了手段。他怕吃闭门羹,下不了台,不愿意亲自去,只派人送了只烧猪,心想,送个礼物给你,你就必须来向我拜谢。阳货没有诚意在先。他端着官架子,不愿意放下身段,觉得孔子还没有做官,地位当然比自己低,先去孔子家好像有点吃亏。这说明阳货不真诚。若是真的礼贤下士,根本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就像后来刘备“三顾茅庐”一样。孔子主张“以直抱怨”,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耍手段,我也会。我派学生观察你什么时候出门,确定离开了,我再去。结果,不巧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阳货了,这时毫无办法,只好听他讲了一顿。

孔子其实很讨厌阳货。后来,他还因为与阳货长得很像在匡城被百姓围困,差点被杀。不过,我难以想像阳货与孔子长得很像。孔子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额头中间凹进去一块。这么特别的一个人,还会有人跟他长得很像?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当初,阳货带兵去镇压匡城百姓的时候,替他驾车的是颜刻,而颜刻后来成了孔子的学生,也替孔子驾车。他驾车到匡城的时候说:“当初我们就是从这个城门口打进去的。”别人听到了,仔细一看,这个驾车的人不就是当初替阳货驾车的吗?他居然还说,是从这里打进去的,肯定是阳货又来了,那可要报仇!其实,坐在车里的是孔子。所以,孔子一到匡城,立刻被包围。而且,阳货这个人名声确实不好。他在鲁国作威作福,明明只是季氏家的总管,却以为自己是鲁国最有权力的人,到处拉帮结派。孔子对此一清二楚。

后来,孔子确实出来做官了。鲁定公九年,他先做中都宰,也就是中都县的县长。一年下来,中都县成为全国模范县,孔子为这个县制定的典章制度,全国都来效法。以孔子的学问,要治理一个县,那是太简单了。别的县长有些就是孔子的学生,甚至比孔门弟子还差的人也当了县长,现在,孔子亲自出马,当个县长还会有问题吗?第二年,孔子立刻被升为小司空,就是负责国家建设的副长官;再隔一年,升为司寇,即负责国家治安的正式长官,位列大夫。孔子做官五年,表现非常杰出,不过,他很了解自己的处境。后来,鲁定公、季桓子不再信任他,他便找个理由辞职,开始周游列国。有些人说,假设孔子没有周游列国,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其实,孔子就算留在鲁国,也无法把国家治理好,因为鲁君无心于此;而他周游列国,正好使他一生的心得可以在游历过程中得到验证,更不要说他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还收了很多优秀的学生。孔门弟子中有一批人比孔子小了四十几岁,很多都是在周游列国的时候收的,其中有不少人才。这一章说明了当时鲁国的政治形势,以及孔子出来做官的一些缘由。

【第263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二章特别重要,但文字很短。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孔子说:“依本性来看,人与人是相近的;依习染来看,人与人就有很大的差异了。”

近与远,一般指距离。人与人本性相近,就是大致差不多,但是后天环境使人的习惯产生变化。有一句俗话说:“一种米养百种人。”大家吃一样的饭,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异呢?这是由于后天的作为所导致。孔子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的整个思想创建在他的人性论基础上。一个哲学家如果不说清楚何谓人性,凭什么建构对人生理想的解读呢?凭什么教人行善避恶呢?这一章的重要性即在于此。今天,“性相近,习相远”是《三字经》的第二句,第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孔子没说过前面六个字,孟子也没说过。荀子呢?他说,人之初,性是恶的。所以,很多人以为“人之初,性本善”是儒家的思想,那就要注明是宋朝儒家学者的思想。一般人读《论语》,都看朱熹的注解,但朱熹的注解有一个大问题,就出在这一章。朱熹公开说,孔子在此处说的性不太单纯,把气质也拉进来了。因为,如果考虑到气质,讲人性的时候就不能说性相同。朱熹是宋朝学者,主张人性本善。如果人性本善,就必须说性相同。因为“相近”的意思是不相同、不相等。于是,朱熹就批评孔子说的不太对,至少没说清楚。朱熹的前辈,宋朝哲学家程颐对此也有一番议论。朱熹在《四书集注》中《论语•阳货第十七》第二章的注解里引用了程颐的话。他说,性就是理,理是没有不善的。

他还认为,这就是孟子所谓的性善,何相近之有哉!意思是人性本善,所以应该是性相同,孔子居然谈相近,何相近之有啊!老师教训学生的口气也不过如此。看到宋朝学者居然在注解《论语》的时候教训孔子,我们能接受吗?能忍受吗?我不行。如果孔子主张人性本善,当然会说性相同;正是因为孔子主张的不是人性本善,所以他才会说性相近。道理其实很简单。何谓“性相近”?按照我的理解,人性向善。“向”代表力量,力量有强也有弱,这就是相近。孟子后来是怎样发挥孔子思想的?孟子说,看到一个小孩慢慢爬到水井边,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恐惧、不安、不忍。他并不想与孩子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想在乡村里受到称赞,更不是害怕听到小孩掉到水井里的可怕哭声,但就是很紧张,觉得不忍心。事实是这样的吗?有些人看到外国小孩跑到水井边,恐怕会觉得,关我什么事,那是外国人,但看到本国孩子爬到水井边,会觉得不忍心──外国人的孩子无所谓,本国的孩子我在意。有人是本国的孩子无所谓,本乡的孩子才在意。还有的人本乡的孩子也无所谓,邻居的小孩才会不忍心。更有人是邻居的孩子也不在意,自己的孩子就很不忍了。如果有人连自己的孩子爬到水井边也无所谓,孟子就会说,这个人非人也,不是人。每个人在孩子有危险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忍,这叫性相近。但是,因为关系的远近,或者其他因素,外国、本国、本乡、邻居,或是自己的孩子,表现会有所分别。这叫习相远。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爬到井边,都不觉得不忍心,他就不是人了。

回到这章来看,孔子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性相近”意思是人性向善。“向”就有强有弱,关键看你是否真诚。有些人一定要自己家里出现大问题才会不忍;另一些人,就像林黛玉,花落了她还葬花呢。葬得完吗?我们看了都觉得,这么多愁善感,太辛苦了,能活多久呢?但是,你不能否认,她很有爱心,她连落花都不忍,何况是小动物呢?在金庸小说里,杨康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的人吗?杨康很坏,知道妈妈喜欢照顾受伤的小白兔,没事就弄伤一只,送给妈妈去照顾、包扎。人性相近,人对某种情况的反应各自不同,有些人比较敏感,有些人比较迟钝,这其中,后天环境的影响很大。比如,同样父母生的孩子,一个在正常家庭长大,一个在孤儿院长大。后天的遭遇会让两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一家人。孔子对人性有不少描述,如,君子有三戒、君子有三畏,都是提醒人性软弱,要好好修行。如果人性本善,为什么还要接受教育呢?难道还不够善吗?我对《三字经》的第一句始终是有意见的。因为人性本善根本讲不通,它可以是一种信仰,但是不是哲学。第二句“性相近,习相远”才是基于经验观察的哲学。哲学一定要基于经验观察,再做深刻反省。《三字经》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不是事实,怎能作为教材?小孩年纪越大越发现,根本没什么人性本善,到处都有人在骗人、做坏事。那应该相信书上写的“性本善”三个字,还是相信亲眼看到的现实社会呢?这样的教育是行不通的。

【第264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四章的原文是: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孔子到了武城,听到弹琴唱诗的声音,微微一笑,说:“杀鸡何必用宰牛的刀?”子游回答说:“以前我听老师说过,做官的学习人生道理,就会爱护众人;老百姓学习人生道理就容易服从政令。”孔子对学生们说:“各位同学,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只是同他开玩笑啊。”

由此可见,孔子相当幽默。子游是文学科的高材生,曾在武城担任县长。之前,孔子问他,你当县长,有没有得到什么人才?子游说,有一个澹台灭明,做事秉公处理,不会走捷径,抄后门。这一次,孔子又来到武城,听到弦歌之声。古时候,《诗经》是合乐歌唱的,所以,弦歌之声一出现,孔子心情非常愉快。《庄子》的〈渔父篇〉里描写孔子在杏坛之上讲学,学生们吟唱着《诗经》,孔子弹琴伴奏,就是弦歌之声。而杏坛的典故就出于《庄子》。这一次,孔子看到子游把学到的那一套应用到县里,教化小小县城里的官员和百姓,不禁笑了。整部《论语》里面,孔子这个地方笑得最可爱,叫做“莞尔而笑”。《论语》很少提到孔子笑,其实,笑也不见得完全是好事。比如,孔子让学生谈志向,子路第一个发言说,我要当政治家、如何治理国家等等。讲完之后,夫子“哂之”,就是孔子微微笑了一下。后来,曾皙特别请教老师,刚刚听完子路的志向,为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呢?孔子说,治理国家需要礼仪,可是子路说话完全不知道谦让,所以我笑了一下。这笑有一点讽刺的意思,让子路警惕,不要事事抢在前面,治理国家要谦让、遵循礼仪。还有一次,孔子让学生漆雕开做官,学生答说,我还没有什么自信。然后,“子乐”。孔子很快乐、很开心,因为这个学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学得还不够,应该继续努力进修。本章夫子莞尔而笑,这真是打从心里面觉得高兴。孔子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但是他的理想就好像代表了光明的火,由学生传了下去。这时候孔子的开心是可以理解的。“薪尽火传”这个成语也出于《庄子》。火怎么传下去呢?柴火烧完了,没关系,火种传下去了。哪一个人的生命不会衰老、不会结束呢?只要思想被后代发扬光大就行了。

“割鸡焉用牛刀”现在也变成成语了,意思是小题大做,杀只鸡小小的刀就够了,哪用得着很大的牛刀?子游在旁边听到了,有点委屈,分辩说,我以前听老师说过,做官的学习人生的道理就会爱护众人;老百姓如果学点人生道理,比较容易服从政令。君子、小人分别指的是做官的和老百姓。子游是县长,下面还有各级官员、公务员,最基层的就是百姓。上上下下学的就是《诗经》的道,人生的正途。说到让百姓服从政令,这是不容易的。《论语》有一句话常被误解,就是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史上,对这段话的解释分歧太大了。我认为它的意思是,孔子说:“对于老百姓我可以让他们照着我的政令去做,我没有办法让他们了解为什么我要这样下令。”如果解释为,孔子说:“老百姓如果认同就让他们这样做,不认同就设法使他们了解。”但是有时间吗?今天这个时代要让老百姓完全理解政策尚且不太可能,何况是媒体不发达的古代,根本无法让老百姓都理解为什么这个房子要拆掉,要开一条公路。他们会吵个不停。这也就是提出“小人学道易使也”的原因。小人如果学会人生的道理,就比较容易服从政令。要老百姓服从政令始终是一个难题。因为政令是有要求的,现在要求这边的百姓做这些事,那为什么叫我们做呢?为什么别的地区的百姓不做呢?凭什么要我们牺牲呢?百姓看不到全局,只见自己的眼前利益,所以,他们只看到自己吃亏的地方,没想到将来全盘发展对大家都有利,他们看不到那么远。

子游明白了这一点,才设法让官员与百姓都来学《诗》,从中学会做人的道理。孔子听了子游的回答以后,当然没话说,因为学生把老师的主张应用到实践中,还能有什么不对吗?怎么能说是割鸡焉用牛刀,小题大做,多此一举白费力气呢?孔子立刻道歉说,各位同学,我刚才和他开玩笑呢。子游不要介意,继续做吧,你做的是对的。

【第265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五章与第七章的主题非常接近,我们合在一起来讲。第五章的原文是: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占据费邑,起兵反叛季氏,他召请孔子去帮忙,孔子想要前往,子路很不高兴,说:“没有地方去也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氏那里呢?”孔子说:“请我去的人难道没有什么意图吗?如果有人任用我,我难道只想维持东周这种衰弱的局势吗!”

这段话的背景已经不太清楚了。费邑经常出现,是季氏的封地。公山弗扰占据了费邑。公山弗扰本来是季氏的家臣,负责费邑,大概因什么事情与他的老板吵翻了,起兵反叛季氏,并请孔子帮忙。他当然知道孔子有本事,并且孔子很多学生又有谋略又有胆识。孔子想去。请问,孔子为什么想去?大概公山弗扰反叛季氏的目的是要支持鲁君。帮助他去反叛季氏,这样就可以帮助鲁君,使鲁国更为统一、更为强大,继而可以帮助周朝,让分崩离析的春秋时代走上统一。当然,孔子的想法真的是很天真。帮助公山弗扰成功之后,他会支持鲁君吗?说不定正好取而代之呢!这个间接又间接的手段,离目的太远了吧?子路没想那么远,他很直接,立刻表现得很不高兴,质问说,老师,没地方去就罢了,何必去公山氏那里呢?话说得很难听,好像老师非做官不可,非要从事政治不可。孔子说,别人请我去有他的意图,这点我知道。但是,如果有人真的用我,我难道只想维持东周这种衰弱的局势吗?我的翻译与很多人不同,不少人把最后一句理解为,如果有人任用我,我将在东方使周朝复兴。这话好像不太通,在东方就是在鲁国,让周朝复兴,如何复兴法?周平王东迁之后称为东周,东周的局势非常复杂、混乱。所以,孔子希望通过帮助公山弗扰反对季氏,再来支持鲁君,最后振兴周朝。转了好几个弯,所以他最后说,难道我只想维持东周这种衰弱的局势吗?这说明,孔子很希望有机会实现理想。

第七章的情况类似,只是形势更加复杂了。它的原文是: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召请孔子,孔子想要前往,子路说:“以前我听老师说过:‘自己动手公然行恶的人那里,君子是不会前去的。’现在佛肸占据中牟,起兵反叛,您却想要前去,又该怎么说呢?”孔子说:“对的,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们不是也说,最坚硬的东西是磨也磨不薄的;我们不是也说,最洁白的东西是染也染不黑的。我难道只是匏瓜星吗?怎么可以挂在那儿不让人食用呢?”

这段故事与晋国有关。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权力很大。他攻打范中行。佛肸就是范中行的家臣。他身为中牟县长,就以中牟县做根据地起兵反叛赵简子。换句话说,晋国与鲁国一样,国君也是大权旁落。佛肸居然邀请孔子,而孔子竟然也想去──有人用我,我的才华可以发挥,最后还是要实现周朝的统一。这个弯绕得更远了。子路更生气了,他说,以前听老师说过,做坏事的人那儿,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为恶的,千万别去。你既然这样说过,今天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你知道什么叫坚硬吗?真正的坚硬是磨也磨不薄的,真正的白是染也染不黑的。孔子对自己很有自信,我是又坚硬又洁白的,我到任何地方去,别人再坏都不能污染我,我的理想很纯正,最后还是可以达到最高目标的。“匏瓜”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植物匏瓜,可以做菜吃;另一个是天边的匏瓜星。这里应该翻译成匏瓜星。意思是,难道我只是天上的匏瓜星吗?怎么可以挂在那边不让别人吃呢?换句话说就是,我如果是真正的匏瓜,就让别人拿来吃;就好像我是有用的人才,等待识人的明君来任用我。“坚”与“白”两字也是著名的典故。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的诗集叫《坚白精舍诗集》。精舍就是很精巧的房子。一般佛教居士,在家修行的人常把自己的房子命名为某某精舍。我们年轻时,看到这个书名还误会了,以为老师喜欢名家。因为在古代,名家的公孙龙子在讲到坚白石时,有这样的论证:一颗石头,你用眼能够看到白色,但看不到坚硬;你用手能够摸到坚硬,但摸不到白色。那你怎么知道它是一块又坚又白的石头呢?所以,各种感觉器官要配合起来下判断,才知道这是坚白石。后来,把《论语》看熟了才知道,“坚白”出自《论语》,意思是,坚持自己的理想,真正的洁白,不论天下如何混乱也不能染黑它;真正的坚硬,不论外面如何折腾也磨不薄。这是孔子对自我的肯定。

这两段话都提到有人造反,想请孔子帮忙。这说明孔子有国际声望,很有能力。但是,说实在,去帮别人的忙,又怎么知道别人下一步怎么打算呢?孔子最后哪儿也没去。

【第266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子张向孔子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做人处事能符合五点要求就是行仁。”子张说,请您教导我这五点要求。孔子说:“庄重、宽大、诚实、勤快、施惠。庄重就不会招来侮辱,宽大就会得到众人支持,诚实就会受人任用,勤快就会产生功效,施惠就能够领导别人。”

孔子的学生又一次请教他如何行仁。我们也多次强调,当学生请教什么是仁时,他们问的其实是,我在这个阶段要走什么样的路,才能算得上是择善固执呢?也就是说,我在这个时候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孔子的回答从来没有重复的,他是因材施教。子张是目前所知孔子最年轻的学生,比孔子小了四十八岁。他也请教怎样行仁,孔子当然很乐意回答。

这一次的回答中,孔子提到五个字,在天下任何地方做到这五个字就算行仁。也有人说,这五个字能不能算是标准答案?不能,它们只适合子张这样的学生。我们学习儒家,不要希望有简单的答案,如果一定要找到这样的话语,大概只有少数几句,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回答不同学生的话,目的是要让学生以答案为基础,根据不同的情况仔细推敲,择善的责任在自己。司马牛问仁,孔子对他说,你要行仁吗?行仁的人说话非常谨慎。司马牛就不能接受,立刻反问,说话非常谨慎算是行仁吗?他总觉得行仁应该有某种行动吧,你现在却只叫我说话谨慎。司马牛不懂,说话也是一种行动。西方近代哲学有一派叫做语言行动哲学,认为语言就是一种行动。比如,教育部规定老师不能体罚学生。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如果老师真的对孩子不好,不需要体罚,不需要动手打,那是下下策。老师只要每天对学生说,像你这样的孩子没希望了,活着就是浪费粮食。讲到最后,小孩子受不了了,赶快转班、转学。可见,说话是很可怕的力量,千万不要忽略。有一个西方学者说,笔胜于剑。写一篇文章,它的影响力胜过用剑去对付别人。这就是人类的思想特色。真正主导这个世界的,不一定是那些有武力的人,而是那些有思想的人。

本章孔子对子张的回答。有五点:第一,恭,就是自己要庄重,其行己也恭;第二,宽,当然是对别人宽大;第三,信,就是诚实,不仅说话诚实,而且能够做到自己所答应的事;第四,敏,做事勤快,绝不耽误时间;最后,惠,就是施恩给别人,对别人很好。这五点之间其实没有什么逻辑性,但与子贡总结孔子的五个字“温、良、恭、俭、让”很接近。孔子只是告诉这个年轻的学生,应该在这五方面努力,并且一一说明理由。孔子有标准答案吗?其实没有。但这五个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立足于我与他人的关系,都是与人相处时的一种适当态度。可见,孔子从来不会脱离人际关系去讨论怎样立身处世。你要修养自己吗?你要走上人生的正途吗?那就在人际关系之中,尽你所能去实践。

【第267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八章的内容是: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孔子说:“由,你听过六种品德与六种流弊的说法吗?”子路回答说:“没有。”孔子说:“你坐下,我来告诉你。爱好行仁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愚昧上当;爱好明智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游谈无根;爱好诚实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伤害自己;爱好直率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尖酸刻薄;爱好勇敢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胡作非为;爱好刚强而不爱好学习,那种流弊就是狂妄自大。”

这是孔子特别告诫子路的。不过,这六言六蔽确实值得我们思考。一般人都认为,谁不希望去修行、具备品德呢?但是问题在于,孔子指出,你如果只知道实践六种美德,而不爱好学习,就会有后遗症。比如,一个人喜欢做好事而不去学习,以至于不了解人情世故,那就是愚昧,可能会上当。骗子当然是骗那些老实一味做好事的人。我这一路走来,上当的次数多了。就拿这句话自我解嘲。但是,不能说我不好学,只是我学的不是人情世故,我学的是书本的学问,那是不够的。还记得我刚开始教书时,每次去学校,都会经过一座教堂。那里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个乞丐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块毛毯,看到有人经过就乞讨说,给我钱吧!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不忍心,就给了他点散钱。之后,他就记得我了,每天我经过的时候,他就叫得特别大声,好像我欠他钱一样。到最后,我都不敢经过那个地方了,只好绕一个大圈到学校上课。直到有一天,学校一大早开会,我特别早出门,经过教堂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人开着房车把乞丐送来,放在那儿。我没有车,天天要坐公车,他却有轿车接送。我这才知道,他们是一个集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了,他大声叫我,我就瞪他一眼,心想,你还把我当笨人吗?做好事是应该的,但是可不愿意受骗。不过,能怪乞丐吗?谁让我不懂人情世故。其实我心里应该知道,他一个残疾人,怎么可能一大早就到这里来,等着人给他钱呢?如果没有人接送,那他一定住在学校附近。这个地段的房子我都买不起,那他不是比我有钱多了吗?还需要我给他钱吗?你稍微想想就知道,这种情况最好让国家、让政府、让社会福利来救助他,我们一个人每天这样给钱是没有尽头的。第二句,如果喜欢明智,但是不好学,就会有游谈无根的后遗症。好学是有系统地去了解、研究,而不是这边看一点,那边看一点。再看,你爱好诚实吗?你爱好诚实而不好学的话,就会伤害自己。因为你不了解别人什么时候诚实,什么时候不诚实,你不了解别人有时候说的是客套话。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幼稚,听别人说什么,都以为是真的。别人对我说仰慕已久,就以为自己名气很大。仔细想想,我有什么名让人慕呢?人家只不过说客套话罢了。再看,爱好直率而不爱好学习,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没有学会表达,就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可能会尖刻伤人。爱好勇敢而不爱好学习,就可能胡作非为了。孔子多次把勇敢和乱联系在一起。一个人很勇敢,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到最后恐怕就破坏了规矩,造反作乱了。爱好刚强而不爱好学习,可能会狂妄自大。有欲望就不会刚强,没有欲望才能刚强。

这六种德行都很好。任何一个人拥有这六种德行里面的一种,都值得称赞。但是,如果不好学,不了解在实际的人际关系中该怎么判断,那恐怕反而有害了。所以,我们一直强调,学习儒家,除了真诚之外,还要学会适当的表达方式。如果没有适当的方法,无论多么好心恐怕都会被扭曲,最后还会觉得很冤枉。我那么爱好仁德、爱好诚实、爱好直率,都是好事,最后的结果却都是负面的,那多可惜。

孔子特别和子路谈及此事,可能是因为子路对学习的兴趣比较低。我们以前也读过,子路听老师说什么事该做,他就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做;还没做完,又听到新的说法了,赶紧停下旧的,去做新的,累计到最后发现,学得越多,距离目标越遥远。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学了,应该学了一件,再去学第二件。

有人问我,是否赞成让小孩子把《论语》、《孟子》都背下来,不用讲解,只背就好。我们都知道,小孩子记忆力很好,很多孩子看三遍就会背了。我的意见是,背下来固然不错,但是不理解意思,第一,绝不会实践,因为既不懂意思能实践什么?第二,即便背下来,也很容易忘记。所以,我认为还应该选择某些篇章加以讲解,让孩子理解。有些人说,那样来不及,就好像煮汤圆一颗一颗煮,这一颗熟了再煮下一颗,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汤圆呢?所以,应该全部倒下去,到时候全部一起熟了。小时候背的很多经典,长大了,自然就懂了。我则认为结果是都混成一团了。当然,这是不同的见解。我强调的是,人固然可以追求许多美德,但一定要学习、了解别人的经验和实际状况,然后才知道怎么样用适当的方式与方法去实践美德。

【第268讲】 #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九章的原文是: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说:“同学们为什么不学《诗》呢?学《诗》的时候可以引发真诚心意,可以观察个人志节,可以感通群众情感,可以疏解委屈怨恨。学了《诗》,以近的来说,懂得如何侍奉父母,以远的来说,懂得如何侍奉君主,此外还能广泛认识草木鸟兽的名称。”

这段话可以说是《论语》里面对《诗经》最完整的描述。孔子多次提到《诗经》。最早的一段是用一句话来概括《诗经》,就是思无邪,意思是,无不出于真实的情感。《诗经》不是谈思想,把它理解为思想纯正无邪,显然有些文不对题。《诗经》是文学作品,最重真实的情感,不能扭曲,不能矫揉造作,更不能只是堆砌一些辞藻而已,无病呻吟最是不可取。孔子提到《诗经》时,多次用到“兴”字,其字面意思是振作,引申为引发真诚的情感。《诗经》的内容都是真诚情感的表现,只有真诚才能引发真诚。我们在社会上待久了,难免变得有些世故。见面很客气,有没有真感情呢?那就不一定了。时间长了,连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都忘记了。一读《诗经》,内容有许多直接描写人在各种遭遇下的情感,发现自己也有类似的情感。引发真诚的情感,就是“兴”。第二,“观”是观察自己。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很有理想。只要有我在中国一定强,这话好多人都说过。但是,为什么后来只顾自己谋生活,慢慢忘记了国家、社会呢?“观”就是在引发真诚的心意之后,观察自己。所以,读好的文学作品,真正展现出来的是内心对自我的一种期许。第三点是“群”。我们是同一国家的人,读的是一样的《诗经》,有共识,听到别人一念《诗经》,立刻引发情感,甚至与之唱和。这就是群体情感。只有它才能凝聚一群人的共识。最后一点是“可以怨”。“怨”字在《论语》里出现了二十次,是所有描写情感的词汇里出现最多的一个。人生难免会有抱怨,通常是觉得自己受委屈了,没有受到公平的待遇。可是,这个世界上有谁觉得自己得到公平的待遇?自觉委屈吗?读了《诗经》才发现,比我们委屈的人多得是。在《诗经》中,多少有才华的人受委屈啊。《诗经》中甚至有这样的词“视天梦梦”,看到天的时候,就像天在做梦,好人倒楣,坏人得意。换句话说,自古以来,很少有人认为自己这一生毋须抱怨,怨是很自然的情绪,读《诗经》即可化解。《诗经》让我们明白,不要抱怨,而应该珍惜所拥有的,我们有机会把这一生过得很精彩。

我曾经出过一本书叫《成功人生》。编辑选了一句话放在封面上:“成功的人生不在于握有一手好牌,而在于把一手坏牌打得可圈可点。”人不就是如此吗?如果生下来什么都有,成功了有何可贵?如果这一生什么都不顺,一手坏牌,却照样打得可圈可点,这才值得称赞。孔子对学生的建议就是,读《诗经》吧,让人的情绪、情感、情操得到适当的调节。孔子最后提到,通过《诗经》,还可以广泛了解草木鸟兽的名称。有位学者做了个统计,《诗经》里面提到的草有一百一十三种,树木有七十五种,鸟有三十九种,兽有六十七种,虫有二十九种,鱼有二十种,《诗经》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绚丽多姿的自然界。但是,说实在的,今天读《诗经》,知道这些也不见得有用了。一方面,古今名称有很大变化。另一方面,不少生物都已经绝种了。况且,古书上用这个词,也没有画出来,我们实在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种生物。有一次,我讲到著名的翠玉白菜,说上面有一只蝗虫。学生马上告诉我,那不叫蝗虫,叫螽斯,《诗经》里面就有,寓意祝别人子孙满堂。因为这种昆虫繁殖很快,所以用来祝贺别人子孙满堂。但是,你再查什么是螽斯呢?就是一种体型比较小的蝗虫,还是蝗虫。如果研究生物分类,是可以分得很细的,但是对我们一般人来说,又不是生物学家,没必要读《诗经》的时候老想着生物分类。其实,《诗经》只是借各种生物的实际状况来描写人的状态。所以,孔子特别在后面加了这一句,让学生们多去了解生物的名称。知道名称的话,写作就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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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颜渊第十二

颜渊第十二

 【第174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一章是这样的: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

颜渊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走上人生正途是完全靠自己的,难道还能靠别人吗?”颜渊说:“希望您指点一些具体做法。”孔子说:“不合乎礼的不去看,不合乎礼的不去听,不合乎礼的不去说,不合乎礼的不去做。”颜渊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

这段对话非常重要,但是两千多年来,能讲清楚的人并不多。一般人把“克己复礼”四个字分成两部分,克己就是克制自己或约束自己;复礼是实践礼的要求。这样理解不太对。我曾经多次讲到,孔子教学始终遵循一个原则:化被动为主动。这就是理解的关键。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孔子最好的学生是颜渊。所以,最好的学生询问老师的核心思想,孔子的回答肯定是他一生思想的精华。难道孔子的思想精髓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去实践礼的规范吗?首先,孔子喜欢因材施教。颜渊是孔子学生里欲望最少的一个,提到克己。子路、宰我、司马牛诸人更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好好约束自己。颜渊已经是箪食瓢饮、居陋巷了,还叫他怎么约束自己呢?天下人都知道颜渊穷困,都知道颜渊德行好,都知道颜渊寡欲。孔子怎会特别教训颜渊须克制自己呢?其实,“克”的意思是能够;“克己”就是我自己能够。古书里多处将“克”解为“能够”,如,“克明峻德,以昭九族”,能够让我高尚的德行表现出来,照耀九族。而把“己”字放在“克”后面,这是古文的特殊用法,类似的例子在《论语》中很多。比如,讲到无为而治,“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这里的恭己,不是恭敬自己,而是自己的态度很恭敬。另外,子贡请教怎么样才是念书人。孔子的答案是“行己有耻”。行己不是行动我自己,而是我自己的行为要有羞耻心。所以,克己复礼的意思是,能够自己做主,做自己的主人,去实践规范。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每个人小时候都是被动的,父母要求,老师规定,便照着做;父母、老师不在身边,没人看到,就不一定做了,因为那些好行为都是被动的。人进行修养的目的就是,即使没人管束,自己也要主动去做──真诚产生由内而发的力量,促使人去做该做的事。这就是儒家思想的关键。如果孔子自述,仁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去实现礼。言下之意,欲望是不好的,礼才是好的。这是怎样的一种学说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正好与“克己复礼为仁”相呼应。走上人生的正路要靠自己,难道还要靠别人吗?人要从被动变成主动。小时候,我们要靠别人的督促和勉励,保持正确的方向;现在则要靠自己!自己做主走上人生的正路。

相反的,如果把克己理解为克制自己的欲望,就与“为仁由己”相矛盾。同一个“己”在前面是不好的,要克制;后面却成了好的,要靠自己。这恐怕难以说得通。而且,我们讲的是孔子的一贯之道,是完整的思想,而不是单单某一句。化被动为主动,确实是人生的关键。如果一个人懂得主动去做该做的事,他的生命就达到很高的境界了。像孔子说他自己到七十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主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如何都符合规矩,都是该做的事。

接着,颜渊问,教我一些具体的做法吧!孔子连着举出四个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意思是不要做不符合礼的事。孔子的教学方法是从消极变积极,尽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消极的,但是可以从此入手。比如,教一个年轻人做好事,但他做不来,那就从不做坏事起步,先改正过失。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如果人有很多错误没改过,旁人却一味要求他做好事,那可能前进一步后退两步,到最后,弄得自己不知方向何在了。

四个“不要”都是以礼作为标准。这和我们前面的解释并不冲突。孔子的意思是,先不要做不对的事,然后才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仪的要求。这四个“勿”很有意思。以前,有些地方的祠堂里,放着四只猴子的塑像:一只蒙着眼睛,表示非礼勿视;一只遮着耳朵,表示非礼勿听;一只捂着嘴巴,表示非礼勿言;还有一只爪子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表示非礼勿动。古人就用四只猴子警告子孙后代,要自我约束,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不要做不合礼的事情。

孔子教学,一向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但是,受礼仪约束是被动的,一定要转为主动才是仁。所以,孔子的思想可以概括为“承礼启仁”。孔子对自己最好的学生颜渊强调的是,要把被动变成主动,自己做主去实现礼仪的要求。这才是人生的正路。能达到这一步,天下人都会加以肯定,因为一方面遵守了礼仪的规定,另一方面是主动由内而发的力量推动自己去做该做的事。人格也将由此而走向圆满。

【第175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走出家门像是去接待重要宾客,使唤百姓像是去承担重要祭典。自己不喜欢的,不要加在别人身上。在诸侯之国服务没有人抱怨,在大夫之家服务也没有人抱怨。”仲弓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

仲弓最后说的话,与上一章颜渊的回答完全一样。“某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是标准答案。当老师教导时,学生就应该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这是礼貌得体的表达方式。我们以后会看到,有些学生对老师指点的反应,确实让孔子很头疼。

仲弓在德行科名列第四,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他是“雍也可使南面”,可以面向南方管理百姓的有为人才。孔子对仲弓的回答,说明他确实是因材施教。因为孔子从为政角度告诉仲弓,应如何行仁。他的回答可以分为三段。

第一段,走出家门就像接见重要的宾客。走出家门在外面,任何人都能看到你,因为你是国家的重要人物。这时,你的言行举止对别人就有教化作用。《易经》里有观卦,卦辞说,国君主持祭祀之前要洗手。老百姓看到国君洗完手,庄严肃穆,他们也自然庄重虔诚了。高居上位的人,一言一行都是老百姓的示范。接着,孔子提醒仲弓,使唤百姓做事时要谨慎,就好像在承办重大的祭典一样,不要随便使唤百姓。这也反映了孔子对仲弓的期许。

第二段,与别人相处的时候应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一般被认为是孔子的核心语录,这句话在《论语》中出现了两次,另一次是对子贡的回答。子贡请教,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奉行呢?孔子说,就是“恕”吧。如心为恕,将心比心。“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维护人间的情义,就要靠这八个字。你不愿意遇到的事,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比如,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批评我,那我就不该在背后批评别人。

第三段提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邦指的是诸侯之邦,就是国。家指的是大夫之家。如果仲弓在国家任职,替鲁君服务,属于国家的中央部会的官员,没有人抱怨,称为“在邦无怨”。如果在大夫之家服务,也没有人抱怨,就是“在家无怨”。我们都知道,从事公务,负责政治,要做到没有人抱怨,那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顾此失彼是最常见的事,颁佈一项政策,一定是对某一个区域的人有利,比如,大陆发展经济,优先发展沿海地区,这一来,内陆地区可能就有人觉得,为什么我们被忽视呢,还要等多少年?

既然如此困难,为什么要告诉仲弓呢?因为仲弓是一个国家级的人才。人生的正路要与个人的特殊条件相配合。仁是个人的人生正路;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只要是人,就应该走上人生的正路。但仁落实到个人身上,就各不相同了。也就是说,大原则是一样的,但具体的方法、路线是不同的。几个学生都曾经请问仁,孔子的回答都不同,他是针对每个人的不同情况因材施教,对仲弓的答复就是针对为政阐发的。

【第176讲】 #

我们把《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三章和第四章放在一起讲,因为这两章谈的是同一位同学。

第三章的原文是: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行仁的人说话非常谨慎。”司马牛再问:“说话非常谨慎,就可以称得上是行仁了吗?”孔子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一般人说话做不到非常谨慎。”

司马牛这位同学和前面两位大不相同。司马牛听到老师的回答之后,不但没有说出“牛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的标准答案,反而提出了质疑。因为老师的答案,他听起来实在很难接受。老师告诉他,行仁的人说话非常谨慎。为什么这样回答我?给别的同学的答案那么精彩,都可以写成对联了,却叫我说话谨慎。难道我这一生,仅仅说话谨慎就可以了吗?所以后代学者们往往认定司马牛有一个毛病,叫做多言而躁,就是话很多,还很急躁。司马牛确实是这样,他想到就说,根本收不住。当老师对他说行仁的人说话很谨慎,他立刻追问,说话很谨慎就能算是行仁吗?他来不及自己反省,一定要请孔子把话说清楚。孔子答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一般人说话很难做到谨慎啊。可见,孔子因材施教,针对司马牛的个性特点给出解决方案。

我们都知道“祸从口出”这句俗语。世界上的人,听到这四个字,大概都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自己的问题也是说话太快了,有时候偶然提到什么人,无意说了几句话,别人就把话传过去,而且越传越难听。最后追问是不是我讲的。虽然不是我讲的,不过也和我讲的差不多了。因为传话时,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最后的话虽然夸张了一点,但开始毕竟是我讲的啊。类似的情况也不少。电视节目中,有时候名嘴们辩论、讲话的时候批评了别人,事后细究,其实是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说了就是说了,很可能会被人责怪的。司马牛就有这个毛病,他个性比较急躁,有时候说话口不择言。

他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再看下一段,就会发现,他果真如此。

《颜渊篇第十二》第四章的原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司马牛请教,怎么样才算是君子呢?孔子说:“君子不忧愁,也不恐惧。”司马牛再问:“不忧愁也不恐惧,这样就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了吗?”孔子说:“要能自己反省而没有任何愧疚,这样又忧愁什么、恐惧什么呢?”

显然司马牛的老毛病又犯了。老师告诉他,不忧愁也不恐惧就是君子。他立刻问,这样就算君子了吗?孔子了解他的个性,就说了四个字:“内省不疚”,反省自己没有任何愧疚。人不反省的时候,觉得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一旦反省才发现,其实做错了很多,只是别人不计较而已,如果别人计较的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司马牛这个学生,真是缺乏反省的态度。

其实,君子不忧不惧是很高的要求。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忧不惧,包括了仁者与勇者。要想做到既不忧愁,也不恐惧,就应内省不疚。儒家很强调自我反省。孟子就经常提到,做事行不通的话,应该怎么办?反求诸己,要反省自己,要改善自己,这就是“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孟子用很多生动的比喻来说明这种观点。一个人和别人比赛射箭,没有射中箭靶,他绝不会怪别人,而要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射中。因为责怪别人,自己还是射不中。有些人更夸张,没射中,就推说箭靶放歪了,箭靶应该放在我射中的地方。这个故事说明自我反省的重要性。

在孔门弟子中,司马牛的层次、理解力都比较低。但是据说,司马牛的哥哥就是曾经想杀孔子的宋国将军桓魋。哥哥的声名太坏了,所以司马牛觉得,有这种哥哥还不如没有算了。他有时候也觉得遗憾,别人有好兄弟,大家相处愉快;可是我哥哥名声不好,常做一些坏事,连老师对他都有很多批评,司马牛就觉得很孤单。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司马牛的性格,会得到有趣的结论。他哥哥是宋国将军桓魋,但又名声不佳,司马牛从小可能一方面觉得哥哥是个大官,有点得意;另一方面,又觉得哥哥让他很丢脸。所以,他心理上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他问问题的时候没有耐心,比较急躁,恐怕都与此有关。其实,孔子给司马牛的建议,也是给我们的建议,一般人说话确实不够谨慎。我自己教书教了几十年,也常常犯这个毛病。有时候,我对学生有话直说,之后才发现,恐怕得罪人了,但怎么得罪的我不知道,反正人家不理我了。自己一想,大概是太直率了,别人受不了。我在课堂上讲课,有时候不能不做评论,可是一做评论,有些同学们就会联想,老师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是不是在暗示我有问题?有的同学事后还到办公室追问,老师今天上课讲的什么什么是不是说我啊?我吓了一跳,赶紧声明,只是举例而已。所以,说话谨慎是不容易做到的。

【第177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五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司马牛很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就是我没有。”子夏说:“我听到的说法是:‘死生各有命运,富贵由天安排。君子态度认真而言行没有差错,对人谦恭而往来合乎礼节,四海之内的人,都可以成为兄弟。’君子又何必担心没有兄弟呢?”

这段话内涵确实很丰富。我们今天最喜欢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是出自本章。贯穿上下文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孔子在前一章才劝过司马牛,君子不忧不惧,可是他立刻就陷入忧愁了。可见,司马牛根本就没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他忧愁什么呢?他说,别人都有兄弟,只有我没有!而事实上,根据资料记载,司马牛的哥哥就是桓魋。可见,他说别人都有兄弟,是指别人都有好的兄弟,兄弟之间相处愉快、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司马牛的哥哥显然很糟糕,所以他很忧愁,说别人都有兄弟,可以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只有我没有。他那个哥哥,说实在,不要也罢,不但不会帮忙,不会给他正面指导,反而为他带来很多困扰。子夏答话了。我们都知道,子夏属于文学科,对于文献知识掌握得特别好。他说,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请注意,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说“我听说”,通常是听孔子说的。因为当时并没有普遍的教育制度,学生们只跟着一位老师,所以,尽管他没有明确地说是老师说的,但显然是听老师讲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的顺序一定不能念错。“命”就是遭遇。“天”是一切的来源。命也属于天。人的遭遇,最后还是要归到万物之源。既然是天生万物,一切遭遇自然要归于天的安排。“死生有命”,比如孔子的学生颜渊,“不幸短命死矣”;另一个学生伯牛有疾,“子曰:命矣夫”,这是他的命啊。那为什么先说死呢?因为我们已经活着了,死放首位,说明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其次才是生活中的各种遭遇,有一定的条件,就会造成某种结果。也许有人说,这样讲不是宿命论吗?说实在,这是古人的基本共识。鲁迅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一家人生了个儿子,很高兴,很多朋友来祝贺。第一个客人进来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做大官,结果很受欢迎。第二个客人进来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发大财,也是好话,同样受欢迎。第三个人跑来说,这孩子最后一定会死掉。糟糕,谁欢迎这种客人啊!但是请问,三个客人里面谁说的是真话?谁的话将来一定能实现?第三个,只有第三个人说的是事实。只是没有人喜欢听真话罢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种真话,简直受不了。“富贵在天”意思是,富贵有时候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多少人有学问、有才华、有德行、有操守,但不见得有富贵。有些人煳里煳涂就当了大官,这就是富贵在天。这八个字有点宿命论色彩,但它也反应了基本的观察结果。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无法解释,所以只好归之于命。孟子也有类似的说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归结于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天的安排。所以,儒家把天与命联在一起。

君子应该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就是态度认真而言行没有差错,对人谦恭而往来合乎礼节。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否则,对别人不尊敬,做事情不认真,与人相处不合乎礼仪,谁愿意与你为兄弟呢?所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前提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到外国去,就算是语言不通,与人相处也不会有问题,这才真是四海之内都可以称兄道弟。

这一章的立足点就是儒家人性向善的观点。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到外国去凭什么又敬又恭的?别人又为什么要和你称兄道弟?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别人凭什么看到你的善行,就愿意支持你,与你做朋友呢?归根究柢就是因为人性向善。我们学习儒家,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思考,揣摩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绝对不能因为是孔子的话,就认为完全正确。这是权威崇拜,并没有任何价值,有道理才是对的。宋朝学者陆象山曾说:“东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南海、北海都一样。东南西北四方,都有圣人,心同、理同,就是指人性向善。只要行善,到任何地方都受欢迎。因为每个人看到善行,都觉得欢喜,觉得与自己的内心要求、最原始的愿望是一致的。这种普遍性来自共同的人性。

【第178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张请教明见的道理,怎么样才看得明白。孔子说:“日积月累的谗言与急迫切身的毁谤,在你这里都行不通,你可以说是有明见的。日积月累的谗言与急迫切身的毁谤,在你这里都行不通,你可以说是有远见的。”

学生只问了“明”,孔子的回答却提到“远”,显然是受《尚书》中“视远惟明”的启发。要想看得远,就要先看得明白。连身边的事情都看不明白,怎么能看得远呢?年轻的子张问孔子,我怎么样才能够看人、看事比较清楚?孔子的回答分两段。

首先是浸润之谮。“谮”就是谗言。如果有人经常对我讲某人的坏话,听久了,我肯定受影响,将来遇到这个人就会预先防范他。这说明,我已经无法明辨是非了。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情不可计数,很多忠臣就是被奸臣的谗言所害。这就像是滴水穿石。尽管石头很硬,水极其柔软,但是日积月累,效果就出来了。“不行焉”意思是,在我这里行不通。就是不管别人如何慢慢下工夫,在我耳边说这道那,我始终都能保持客观的态度评判被议论者。一个人要想看得很明白,他必须心里有数,不轻易受影响。有一句俗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总是说别人是非的人,就是制造是非的人。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不与人沟通,有时候,听别人讲,也会有些帮助。

其次是肤受之诉。别人诽谤我,对我来说是急迫切身,仍能心平气和是很不容易的。比如,我是老师,有时会有学生跑来说,老师,有人在背后批评你。当老师的理应大度,所以我说,不管他,哪个人背后没人说!可是,回家左思右想,第二天忍不住把学生找来,一定要问清楚,是谁批评我的。这就是受不了“肤受之诉”。庄子把言语称作“风波”,有风有浪。诽谤之词,或者正常的评价言论能不能起作用,要看人修养的高低。比如,今天上班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穿这套衣服真是合身。我开心得不得了,整个上午心情都很好。结果,后来发现那人对每个人都这样讲,原来他是在日行一善,给别人一个好心情。但如果哪天他不这样说,我们的心情可能就会受干扰。我在美国上学时,有位老师学问非常好,选他的课的学生总是很多。有一次,课讲得特别精彩,下课的时候,学生们自动鼓掌。他得意极了,很开心,抬头挺胸走出教室。可是,以后就麻烦了。如果下课的时候没人鼓掌,他就垂头丧气,很沮丧。可见,人很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所以,我们要提高修养,保持平和宁静的心态。首先,听到诽谤之词应该想: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别人既然这样讲我,一定有某些事情让别人误会了,那就先自我反省。儒家的特色就是强调自我反省,有些人觉得学儒家之后,成天都在自我反省,反而缺乏主动性或攻击性,这种观点根本就是没有读懂儒家。儒者的自我反省并非没有条件,永远反省下去。我们读到孟子就会发现,自我反省,事不过三。孟子说,如果有人对我很无礼,非常蛮横,我们应先自我反省。先看自己是不是没做好事,不仁;再看自己是不是对别人没礼貌,无礼。如果做很多好事、对人也很有礼貌,别人的态度还是这么坏。那就第三次反省,是不是做事没有尽心尽力,不忠。如果发现自己确实尽心尽力了,而对方的态度仍旧不好,孟子说,原来这是个狂妄的人,狂妄的人与禽兽没太大差别,又何必和禽兽计较呢?其次,应该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自信。如果有人议论我什么,而我心中坦荡,问心无愧,自然无所谓。关于修养的最高境界,庄子的一句话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庄子说,天下人都称赞我,不会使我更振奋;天下人都批评我,不会使我更沮丧。这点太难做到了。就像我那位美国老师一样,同学们一鼓掌,他很高兴。下一次不鼓掌,他就被干扰了,觉得自己大概讲得不够好。所以,我上课时常对同学们说,讲得好你们别鼓掌,讲得不好也别嘘我。反正我尽到自己的讲课责任,你们听多少算多少,考试还是要考的。这样一来,双方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各尽自己的本分。

我们讲儒家时,有时候会用庄子或老子的思想来参照。这是因为古代思想有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它们的基本原理也许不同,但是做人处世的态度与方法有很多类似之处。

【第179讲】 #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使粮食充足,使军备充足,使百姓信赖政府。”子贡再问:“如果迫不得已要去掉一项,先去掉这三项中的哪一项?”孔子说:“去掉军备。”子贡又问:“如果迫不得已还要去掉一项,那要先去掉剩下的两项中的哪一项?”孔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总难免一死,但是百姓若不信赖政府,国家就无法存在了。”

这段话非常特别。首先,孔子的回答很有逻辑性。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他请教怎么从事政治活动。孔子说,第一,粮食要充足;第二,军备要充足;然后使老百姓信赖政府。这三点是有顺序的。足食是必要的。民以食为天,一个国家没有食物,百姓如何生存呢?军备是需要的。国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保卫自己,在春秋乱世早就被吞并了。再则百姓信赖政府更是重要。孔子看似随口一答,其实是很了不起的观点。他按照必要、需要、重要,一层层向上提升,这个答案符合自然规律。人有身、有心、还有精神。我们的身体需要吃饭;我们的心代表我们构成了保护个人的国家;在这两个条件具备后,最后一定要在精神上形成真正的、可信赖、可依靠的国家,否则民心思变,分崩离析,如何存续?

如此讲解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是,子贡非常聪明,又提出了更深入的问题。如果逼不得已去掉一项,去掉哪一项?孔子毫不犹豫去掉军备。因为吃饭是必要的;老百姓信赖政府是重要的;中间的需要是有弹性的。所谓去掉军备,不是说军备都不要了,而是缩减军备,减少开支。子贡再问,剩下两项中,如果迫不得已还要去掉一项,去掉哪一项?这时候,一般人都以为吃饭当然最重要了。结果,孔子居然说去掉粮食!要知道,在儒家眼中,或者说在大哲学家眼中,吃饭从来不是重要的事,只是必要的事。所谓“必要”,就是:非有它不可,有它还不够。人活在世上,非吃饭不可,但光吃饭还不够。所以《孟子》中才有“嗟来之食”的故事。有个人叫黔敖,在路边赈济灾民,看到一个人饿得东倒西歪,就吆喝道:“喂,来吃吧!”那个人听到后说:“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饿到这个地步。”黔敖向他道歉说,真抱歉,刚刚对你不礼貌,请你来吃吧。可是,那人认为,你已经侮辱我了,我就是不吃。最后饿死了。这就是人的尊严。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可以做很多事,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我们不要替别人做判断,否则,屈原为什么要投江呢?大家都苟且偷生,谈判妥协算了。当然也有变通处事的例子。起初,管仲与他的朋友召忽都跟着公子纠,与他们针锋相对的就是公子小白,也就是日后的齐桓公。公子纠失败被杀;召忽自杀;管仲就是不死,还设法去投靠齐桓公。结果,孔子反而更赞赏管仲。因为管仲留得青山在,替齐国服务,造福了天下百姓。近代也有类似的事,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与谭嗣同商量,如果没人留下来,就无法报答圣上;如果没人逃走的话,就无法谋划将来,也就没有未来了。所以,谭嗣同选择了牺牲;梁启超则流亡国外,后来对国家也很有贡献。

儒家思想绝不会告诉我们一个客观的标准。因为每个人进行判断的时候,都应该像孔子那样,“无可无不可”──我没有要怎么做,也没有不要怎么做,关键要看道义何在。对道义的判断,一方面是个人的抉择;另一方面,要看以后的效果。说实在的,有时候,慷慨就义反而比活下来继续努力容易一点,反正一刀下来结束了,别人提到我,还是烈士。活下来的,就要用一辈子的努力来证明自己。进行判断时,还要问自己是否心安。管仲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据说,管仲家里还有老母亲,他想,如果这样死去的话,谁照顾母亲呢?而且,他自信是个人才,要为国家服务,不能因为在政治纷争中站错了队,就白白送命。

所以,我们不要对儒家有成见,不要觉得儒家一定就是杀身成仁。哪有那么多仁义让人去完成?相比之下,杀身成仁比较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努力行仁,最后止于至善。我们有时看到人一辈子努力,到最后晚节不保,会觉得很可惜。比如王莽,早年大家都把他与周公相提并论,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时结束,也就名垂史册了。可惜他多活几年篡了西汉刘氏帝位,永远被人唾骂。

儒家谈“择善固执”,固执二字在这里,不是顽固,而是能够判断、坚持某些原则。

...

10乡党第十

乡党第十

 【第149讲】 #

《论语•乡党第十》第一章与第二章。乡党篇有不少是孔子日常生活的描述,包括他做官的时候在朝廷上的情况,他在家乡如何与别人相处等,有很多宝贵的资料。

第一章: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孔子在乡里之间温和而恭顺的样子,像是不太会说话的人。他在宗庙里、朝廷上说话明白流畅,但是很有分寸。

众所皆知,孔子的口才一流,学问更不在话下。至于道德之崇高更是令人尊敬。但是孔子在家乡,好像是不太会说话一般,木讷而恭顺。何以有这种差别呢?因为家乡长辈很多,这些人是看着他长大的,当然要表示恭敬,在长辈面前,不需要表现口才。但是,在朝廷上就不同了,他在朝廷上或在宗庙里说话明白流畅,表现恰如其分,符合身份。

这一章描写了孔子日常生活中说话和行动的方式。

第二章也类似,专门讲他在朝廷上怎样同别人说话,细节也很有趣,原文是: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孔子上朝时与下大夫说话温和而愉快的样子,与上大夫说话正直而坦诚的样子,国君临朝时恭敬而警惕的样子,稳重而安详的样子。

孔子对三种官员,包括国君,表现不同的态度。他在朝廷里面与官位比他低的下大夫说话时,温和而愉快的样子。遇到官位比他高的上大夫,说话就正直而坦诚的样子。与国君相处又不同了,国君是国家最高领袖,国君一旦临朝,孔子是恭敬而警惕的样子,随时注意国君的要求。同时也表现得稳重而安详,不会过于局促不安。

这段话,说明孔子做官的时候面对同事,面对君上的状态,儒家强调与人相处要考虑三点:第一,内心感受要真诚,清楚知道自己是谁,与谁来往,自己的角色为何。第二,对方期许要沟通,与谁来往,对方对我有什么要求。第三,社会规范要遵守。孔子对国君特别尊重。他曾经抱怨自己侍奉国君完全按照礼的规定来做,居然被认为是谄媚,这实在是很大的冤枉。依照当时的规矩,做臣子的拜见国君要跪拜两次。第一次在堂下先跪下来,第二次上堂之后再跪一次,要两次跪拜,表明我是臣属你是国君,臣对君表示尊重。当时的风气已经把第一次跪拜废掉了。但是孔子非常遵守礼仪的要求,他每一次上朝时,在堂下先跪一次,上堂之后再跪一次,别人看了便不顺眼,孔子的跪显得旁人太不懂礼仪了,所以大家便指他谄媚,这实在是冤枉。孔子非常强调礼仪,因为如果没有礼仪、礼节、礼貌,社会就会因为混乱而慢慢瓦解,所以我们今天从乡党篇里,看到孔子在乡里、朝廷上、私下场合、公开场合的表现。

乡党篇里面还有很多生活的细节值得我们进一步了解。

【第150讲】 #

《论语•乡党第十》第八章,这一章内容与饮食有关,原文: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食物不以做得精致为满足,肉类也不以切得细巧为满足。食物放久变了味道,鱼与肉腐烂的都不吃,颜色难看的不吃,味道难闻的不吃,烹调不当的不吃,季节不对的菜不吃,切割方式不对的肉不吃,没有相配的调味料不吃。即使吃的肉较多,也不超过所吃的饭量,只有喝酒不规定份量,但是从不喝醉。买来的酒与肉干,不吃,姜不随着食物撤走,但不多吃。

这整段话和养生有关。孔子谨慎对待的三件事是:斋戒、战争,以及疾病。为了避免生病,吃东西就要小心。这里的第一句,经常带来误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很多人以为孔子是美食主义者,就是食物做得越精致越好,其实不是的。他的意思反而是不以此为满足,食物只要做得不错,肉只要切得还可以,孔子不会挑剔非要如何精巧才行。孔子吃东西没那么挑剔,如果把这两句话理解为他是美食家,吃东西一定要吃最高级的,那误会就大了。后面接着连续谈到十个不吃,或者不多吃的东西。第一,食物放久变了味道,鱼与肉腐败了,当然不吃,吃了一定会生病。再者,颜色难看的不吃,味道难闻的不吃,色香味一有问题,说明食物变质了,吃下去之后恐怕也会生病。再接着,味道烹调不当的不吃,季节不对的菜不吃,这是孔子的饮食习惯。为什么割不正不食?肉没有割正的话,煮不熟,吃了也咬不烂,孔子年过五十以后,牙齿不好,所以不吃。吃东西要有相配的调味料。肉吃得再多,也不要超过吃饭的量,只吃肉,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只有喝酒不规定份量,但从来不喝醉。接着这句话很重要,他不吃买来的酒和肉干,我一直强调孔子教书不收束脩,这就是证据之一。因为如果送给孔子肉干,孔子就要问:这是外面买的还是妈妈做的?谁家里经常做肉干呢?当然外面买的。孔子既然不吃,送给他不是很尴尬吗?所以这也是很好的证据。在古代,自己家里都会酿一点酒,孔子只喝自家酿的酒。再接着最后一句,他说姜不随着食物撤走,但是不多吃。姜可以帮助消化,吃肉配点姜很好,但也不能多吃。从孔子这段话就知道,原来孔子确实重视养生。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是随便讲的话,很多人就因为说错了话得罪人,要收回却来不及了。那么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要后悔恐怕也来不及了。

孔子这段话,启示我们预防胜于治疗。孔子曾经给一个贵族子弟孟武伯这样的建议:让父母只为你生病的事情发愁,别的事情都不要让他们操心,这样就很孝顺了。所以很多时候提到孝顺,孔子的意见并不是要孩子努力做很多事服侍父母,他们也不见得需要孩子做这些事。如果父母年纪已大了,请教孔子该如何孝顺,他也许建议孩子陪父母去运动,让父母身体更健康,这就是因材施教。

【第151讲】 #

《论语•乡党第十》的第十章还有后续的几章,合在一起讲。

第十章原文是:

食不语,寝不言。

我们要先说明的是“语”和“言”不同,“语”指讨论,像《论语》的“语”;“言”是自己说话。孔子建议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要讨论,一天三餐,你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真是伤脑筋,因为要思考,有时还辩论,甚至还吵架,吃饭怎么消化?所以,他建议吃饭的时候不要讨论问题。睡觉的时候,不要说话,因为睡觉说话会造成睡眠品质不好,容易做噩梦。所以孔子劝我们,吃饭时不要讨论,睡觉时不要说话,这都和健康有关。做事要把心放在事情上。吃饭时和人讨论,一不小心就咬伤舌头,这时便懊恼为什么不专心吃饭呢?睡觉的时候讲话,对身体也不好。以前有位于右任先生,留个长胡子,有一天一个小学生碰到他,问老先生您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放在棉被里面呢?还是放在棉被外面?结果这一问害得老先生好几天睡不着觉。他平常睡觉的时候没想这个问题,棉被拉过来一盖就睡了,被小孩子一问,他睡前便非常注意,胡子放棉被里,怪怪的,放在棉被外面吧,似乎也不太对,结果一晚上没睡着。这说明做什么事都得要专心,一旦分心,不仅该做的事情没做好,恐怕还耽误其他的事情。

第十二章提到“席不正,不坐。”就是席子没有放正,他不坐下。孔子时代的人是席地而坐,就像日式房子的榻榻米一样。其实日本的榻榻米,就是延续我国古人生活的习惯。人都坐在地板上,有客人来的时候就跪坐。跪坐就是上身直立起来,称为“正襟危坐”。没有客人的时候,可以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席子没放正,该怎么坐?席子有点高度,如果没放正,坐的人很容易歪滑或仆跌,是有危险的。

第二十四章提到“寝不尸,居不客。”何谓寝不尸?前面才讲过寝不言,睡觉时别说话;现在又说睡觉的姿势不要拘谨僵卧。尸指像尸体一样,僵卧不动。有些人睡觉是直挺挺的,面朝天。根据专家的说法睡觉最好的姿势,是向右方侧卧,右方侧卧的话,对于胃的消化比较有帮助,也不会压迫到心脏。直挺挺地躺着,这个睡姿不舒服,所以孔子建议我们“寝不尸”。“居不客”则提示有关日常生活的姿态。平常在家里面称“居”,家居生活。平时不需要像作客那样跪坐着,到别人家去做客就得正襟危坐,但是平常自己在家里,可以坐得比较舒服一点,不必太过拘谨。

这些关于生活细节的篇章,并不是规定大家一定要学习,而是要能体会孔子在任何时候对待任何事情都专心致志。佛教喜欢提醒人们:行、住、坐、卧,心都要放在当下。不要小看这些细节规矩,这些规矩可以让人做事更加专注,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将有助于成就更大的事业。

【第152讲】 #

《论语•乡党第十》的第十一章以及后续的几章,都非常短,一起探讨,会理解得比较完整。第十一章:

虽疏食菜羹,必祭,必齐如也。

即使吃的是粗饭与菜汤,也一定要祭拜,态度一定恭敬而虔诚。

本章让读者感到奇怪,难道孔子吃每一顿饭都要祭拜吗?事实上,古人有个习惯,在吃饭的时候,要从每一盘菜里拿一点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表示感谢祖先,感谢发明食物的人。孔子即使吃的是简单的食物,喝的是菜汤,也一定要祭拜。表明孔子做任何事,都要想到祖先,是他们奠下的基础,我们才能够有好的食物可以吃。现代人早已没有这样的习惯,但吃饭时至少应该感谢父母亲,父母亲辛苦工作,赚钱养育我们,要请父母亲先用,这是礼貌和尊重。要知道一衣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所谓“一人之身,而百工所为备”,靠众人合作才有方便的物质生活。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心怀感恩是正确的。

接着的这两段,描述的是孔子的生活状态,在这一篇的第十三章。原文是: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

孔子与同乡人一起聚餐饮酒的时候,要等到年长的人都离席了,他才走出去。

杖者就是走在路上要撑拐杖的人。古代有个规定,一个人到了六十岁才能够扶杖而行。出门撑杖,倒不是脚一定有问题,或走路不方便,而是代表年龄到了六十岁,撑个拐杖慢慢走。别人看到撑拐杖的人,自然知道是位前辈,就会表示尊敬。所以拐杖可说是年龄的象征。孔子与同乡人吃饭时,要等那些年长的人,六十岁以上的人先离席,他才离开。我们不要忘记,孔子在鲁国可是做过大官的,从五十一岁到五十五岁,当到司寇大夫,那是很高的官,等于现在部长级的官员。但是,他回到家乡,和乡亲父老一起吃饭时,从不摆高官的架子。平常的生活,不管官位高低,一定讲究敬老尊贤的礼仪。

孔子的表现为何值得记录与流传,是因为一般人不太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但孔子却不同。他不到六十,还没有资格撑拐杖,扶杖而行,虽然官位比较高,面对的只是一般百姓,但是大家同乡一起吃完饭以后,长者先行,等到扶杖的人都走了,孔子才离开。他对于比他年长的人,一定秉持尊敬的态度。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成就,但见到同乡的长辈,仍是一个晚辈,就像一个人不论成就再高、年纪再大,在父母亲眼中永远都是孩子一般。

我现在遇到我的小学老师,还是毕恭毕敬。这是一种正确的心态,因为人要感恩。孔子对于他同乡的这些长辈前辈,态度是非常尊敬的。

另外一段,第十四章,谈到了民俗信仰。原文是:

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乡里的人举行驱逐疫鬼的仪式时,他穿着正式朝服,站在东边的台阶上。

本章记录乡里百姓有时候会有一些民俗信仰的活动,每年在特定的节日就要驱逐疫鬼。古代医药不太发达,往往会希望通过一些特殊的仪式把瘟疫的鬼驱逐出去。就好像我们过年放鞭炮,目的是把“年”这种怪兽吓走,我们这一年就平安了。这是民俗信仰,先不要问究竟有无效用,但是至少举行之后能让老百姓心安。孔子看到这些民俗活动,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批评。反而穿上正式的朝服,站在家里东边的台阶上,表示尊敬。

特别强调是站在家里东边的台阶上,因为古代的房子多是坐北朝南,一般客人走西边的台阶,主人走东边的台阶,代表是这家主人。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走东边的台阶,那是国君。比如鲁国的国君,到鲁国任何人家去,都走东边的台阶,表示他在全国境内都当主人,这在古时候是一个礼仪。

我们要尊重社会已经有的习俗。现代观光业发达,每个人终其一生多半会有到外国去的机会,看到别人在办嘉年华,穿上奇怪的服装,身上还画着各种颜色,有时候像野兽一样,这是他们代代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像西班牙有奔牛节,大家跑着被牛追,有人被牛角顶伤了,在医院里面躺着,还很愉快的向记者描述如何惊险刺激,在外人看来,这些人不是穷极无聊,自找苦吃吗?没事放几条牛出来追人,受了伤居然还沾沾自喜。还有番茄节,满地番茄,大家打番茄仗,外人看来也觉得浪费又无聊。同样的,外国人也不了解我们端午节划龙舟,中秋节吃月饼的意义,风俗习惯大多有渊源、有故事,有它非常深刻的文化的含义。作为观光客,若能了解其中的背景,并予以尊重,自然便能感受到民俗活动的可贵。

儒家的立场,就是尊敬与肯定任何一种好风俗习惯,只要可以疏导百姓的情感,不要造成负面的效果,都应该珍惜。

【第153讲】 #

《论语•乡党第十》第十六章,原文是: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季康子派人送药来,孔子作揖接受,他后来说:“我不清楚这种药的药性,不敢服用。”

这事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孔子周游列国是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他六十八岁时,年轻的季康子执政,季家在鲁国是一个大的家族,叫做季氏家族。季康子二十几岁就当了鲁国的正卿,正卿就是行政院长的位置了。孔子是鲁国重要的人才,所以季康子请孔子回来担任国家顾问,这时孔子已经接近七十岁了。

在《论语》的记载中,至少有两次写到孔子生病。有一次,子路对老师说,我们来为你祷告吧,孔子说我一直都在祷告,我与鬼神之间没有误会,都相处得很好。另外一次,子路觉得老师情况严重,和同学们组织一个治丧处,这些都与孔子生病有关。本章,季康子知道孔子生病了,就派人送药来。季康子是鲁国的正卿,他派人送的药一定是很好的药。这些药材,孔子没有研究过,显然不是鲁国本地,也不是附近国家常见的药材。孔子拜而受之,打躬作揖,因为季康子官位高,孔子年纪虽然大,还是得尊重大官。但他说了一句话,他说这种药的药性我还不懂,丘是孔子,丘未达,“达”指了解,我还不了解这种药的药性,我不敢轻易尝试。孔子在这里,表现了他养生的原则,没有把握的,不懂的东西,千万不要乱吃。孔子懂不懂医术呢?根据我们的资料,孔子应该是懂得医术的。他有个学生叫做冉伯牛,这个学生列名在德行科。德行科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和仲弓。冉伯牛排第三,很了不起。但是很可惜,没有人知道冉伯牛做过什么事。在《论语》里只说冉伯牛有疾,生了很严重的病,孔子去看他,从窗户拉他的手。之所以从窗户拉他的手,恐怕他的病具有传染性,所以不方便到房间里面去。孔子从窗户拉他的手,接着就说我们要失去这个同学了,这么好的人,得这么严重的病,孔子很感叹。孔子为何说要失去这个同学了呢?我认为孔子会把脉。他从窗户拉他的手就是在把脉,一摸就知道这个脉搏已经不太有活力了。

像孔子这么用功的人,广泛涉猎各种知识,医学方面的书,他应该也了解。所以孔子显然对于各种药都有所认识,但是确实没有研究过这种药,所以孔子很谨慎。从这个短短的一章,我们可以发现,孔子最谨慎的事情之一,是疾病。对于自己不了解的药材,不随便食用。

【第154讲】 #

《论语•乡党第十》第十七章,原文是: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家里马棚失火烧了,孔子从朝廷回来,说:“有人受伤吗?”没有问到马。

这段话是我年轻时读《论语》最感动的一句话。我们可以想像这个情况,孔子在鲁国做大官的时候,有一天回家,家人报告说,马厩失火烧了。这时候他的直接反应是问:“有人受伤吗?”他没有问有没有马被烧死。如果马厩、马棚失火的话,谁会受伤?马车夫、工人、佣人。他们是社会底层的人,但是在孔子心中,却一视同仁,只要是人命都值得珍惜和尊重。在古代社会,马是非常贵重的。比如齐国的国君齐景公,《论语》里面就说他过世时留下了四千匹马,代表家产很多,马是贵重的家产。在孔子看来,财物并不重要,人命关天这才重要。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念到这一句话,心里面很受震撼。孔子是一位人道主义者,具有深刻的人文精神。在《论语》里,这一则简单十二个字的记载,就把孔子的人文精神表现出来了。要知道儒家最可贵的就在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他处在古代封建社会,却能重视人的生命价值,不受任何社会条件的限制,可以突破空间,突破时间,使得两千多年后的我们读到这段话,还是深受感动,不免肃然起敬,觉得孔子这样的人真是可爱。

...

14宪问第十四

 宪问第十四

【第20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一章。

我们常常提到,要把《论语》的二十篇都记熟的话,大家最好一次记五篇,记的时候顺便把篇序念出来,比如〈学而第一〉、〈为政第二〉、〈八佾第三〉、〈里仁第四〉、〈公冶长第五〉,这个比较好记。接着〈雍也第六〉、〈述而第七〉、〈泰伯第八〉、〈子罕第九〉、〈乡党第十〉,再来是〈先进第十一〉、〈颜渊第十二〉、〈子路第十三〉、〈宪问第十四〉、〈卫灵公第十五〉,最后还有〈季氏第十六〉、〈阳货第十七〉、〈微子第十八〉、〈子张第十九〉,最后〈尧曰第二十〉。你把它分开四组就比较容易记了。

在这里谈到〈宪问第十四〉,“宪问”是两个字,本来应该分开的,“宪”是孔子的学生原宪,又名原思;他请教问题叫做“宪问”。原文是这样的: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原宪请教什么是耻辱,孔子说:“国家上轨道才可以做官领俸禄;国家不上轨道而做官领俸禄,就是耻辱。”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四种毛病都能免除,可以算是行仁吗?”孔子说:“可以算是困难的事,至于是否行仁,我还不能确定。”

先看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孔子为什么不能确定是否行仁?因为行仁一定不能离开个人,对张三来说这样做算是行仁,对李四来说同样的做法未必就是行仁,应该就当时的处境做一种灵活的思考,明智的判断,才能确定,这是孔子的意思。孔子并不是浇他冷水,他讲了四点,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四点以自我为中心的缺点都不做,还是不能谓之行仁,只能说这是困难的事。

首先谈谈原宪。这个学生很特别,他曾经做过孔子的家臣──管家。孔子当司寇是大夫,可以有大夫之家,就请了管家和各级官员,让原宪担任他的家臣,给他的薪水是小米九百石。原宪说我不能接受。孔子说你最好接受,这是你该得的,你可以把多余的分给家乡的穷人。在庄子笔下特别称赞孔子的三位学生,一位是颜渊,大家都推崇;一位是曾参,大家也很熟悉了;第三位便是原宪。庄子为什么称赞他们呢?因为这三个人都很穷,与庄子处境很接近。庄子称赞原宪时,有一段话非常生动,他说:子贡很有钱,坐在马车里,拉车的是一匹又高又大的肥马,他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白色的衬里,去找老同学原宪。因为原宪住的地方非常偏僻、非常狭窄──“居陋巷”,马车进不去,子贡只好下了马车走进去。他对原宪说,老同学你怎么这样落魄呢?原宪说,我这不叫落魄,一个念书人有志向不能实现才是落魄。他倒反过来批判子贡。子贡很惭愧,进退不得。原宪接着说,有学问是用来炫耀的吗?你学了老师这么多理想,有没有实现呢?这就是原宪的表现。本章原宪请教什么是耻辱。我们常常提到儒家的思想有一个特色,要把个人的作为用社会的标准去衡量,所以原宪很想知道人活在世界上如何可以了解或者避开所谓的耻辱。孔子的回答其实很简单,一个人在国家上轨道时,可以做官领俸禄,如果国家不上轨道,却做官领俸禄就是可耻。在别的地方孔子也提到,在国家上轨道时如果贫贱那是可耻的。因为国家上轨道代表政治清明、人才辈出,如果这个时候没能出来做官,又过着很穷困的生活,代表此人并非人才,所以应该觉得自己可耻,好好修练吧;反之,在国家不上轨道时又富又贵也可耻,此人一定是同流合污,完全没有原则。

所以一个人应该有钱还是应该贫困,要看时代、看环境而定。

原宪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后来看到孔子也辞职周游列国去了,便不愿意再做官,此后便过着非常穷困的生活。天下那么乱,连老师都待不下去,学生更该好好修养自己。接着他再问,如果有四种缺点我都避开的话,老师认为这是行仁吗?“仁”这个字在《论语》里面统计超过一百次,大概有一百零七次。像樊迟三次问仁,三次得到的答案都不同。同学们大概都知道了,所以每一个人在课余就常常想,那对我来说,什么叫做行仁呢?原宪并没有直接问老师什么叫做行仁,而是主动提出他的心得,说我避开四种毛病:第一,好胜。第二,自夸。其实好胜和自夸两者十分接近,我胜过别人才能自夸,二者联在一起代表自我膨胀。我不要这样做,我要避开这两个毛病。第三,怨恨。第四,贪婪。怨恨和贪婪也可以放在一起,我贪婪,不能够得到满足,我就怨恨。因为贪婪表示我有很多欲望,看到别人有什么我也想要什么。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就总觉得别人对不起我,好像我专门犯小人,没有贵人相助。这四点都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对自我完全放纵,因而本能、冲动、欲望都表现出来。所以原宪的这种理解基本上是不错的,就是尽量约束自己、收敛自己,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但是我们知道,他的说法是“克、伐、怨、欲,不行焉”,这四点我都免除;而孔子教学生有一个原则,分两面:第一方面,要设法避免所有的不好的行为;第二方面,要正面积极地去做好的行为。所以当一个学生说,老师,我要免除四种缺点,这样做可以算是行仁吗?孔子一定会说:这个固然是困难的事,你要说这是行仁,我不知道。因为他并没有说要积极地去做哪些该做的事。人的正确行为本来就包含两方面:第一,不要做不该做的事;第二,去做该做的事。第一种属于有所不为,偏向狷者;第二种属于勇敢去做该做的事,偏向狂者。这是孔子的思维模式。所以一个学生如果说我不要做这、不要做那,孔子认为这样还不太够,应该积极地去想要怎么样做得更好,这才是正面积极的。

【第206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四章,原文是: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孔子说:“有德行的人一定能说出有价值的话,说出有价值的话的人却不一定有德行。行仁的人一定有勇气,勇敢的人却不一定能行仁。”

这段话分两方面来看,值得我们思考。首先,有德和有言是两个情况。有德的“德”在古代的用法与获得的“得”可以相通。孔子提到德会强调“据于德”,紧紧把握住德,因为那是自己修养的心得,很可能会失去的。德需要不断累积,不断修练,有了好的成果还要继续下去。一个人修练有了德代表有了心得,对于做好人、做好事有了理解,这时说出来的话就是实践的心得,所以“有德者必有言”,因为诚于中、形于外。但是反过来,“有言者不必有德”。这个“不必”不是“不需要”,而是“不一定”的意思。说话说得很好听的人,他不一定有相应的德行。难道一个人很有德行就一定能说出很好的话吗?其实,他不见得是口若悬河,讲的不见得是长篇大论,但是他说出来的话一定很中肯。比如孔门德行科的闵子骞,当鲁国想扩建一个叫长府的仓库时,闵子骞说:“仍旧贯,如之何?”意思是照过去的规模就好了,何必把它扩建呢?因为扩建一个仓库就要收容更多的财物、更多的武器,对鲁国来说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孔子就给他一句评语,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中肯,击中要害。这就是“有德者必有言”,因为他知道一个国家重要的不是武器、不是粮食,而是在上位者有德行,所以劝在上位者不要老想着扩建仓库,要想着自己的德行够不够。这就是“有德者必有言”的一个例证。

至于“有言者不必有德”,因为口耳之间不过四寸,可以道听涂说。听者觉得讲得真有道理,其实说者是只是转述别人说的话而已。自己并没有实践、也没有真的心得。所以孔子对于道听涂说很反感,他说:“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路上听到什么就去说,这种人对道德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因为他缺乏修练、缺乏自己的心得。所以讲到德与言,不是口才的问题,而是实践的心得的问题。当听到一个人说话说得很好,不要以言举人,也不要以人废言。因为坏人的话不见得都不可信,有时候坏人可以说出很好的话,因为有的坏人也念书,也会说出正确的话。比如在《孟子》里,引用过阳虎的话──“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我们今天还在用。阳虎就是阳货,他在鲁国是一个有名的有权力的人,是季氏家的总管,做过很多坏事。他说,如果拼命想发财,就不会做好事,称为“为富不仁”;同样,努力做好事,不会发财,称为“为仁不富”。我们今天希望大家先发财再做好事。

第二段谈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一个人行仁就应做到“当仁不让于师”,碰到该做的事对老师也不要客气。再加上见义勇为,遇到该做的事就要勇敢去做。为什么“仁者必有勇”呢?老子曾说他有三种法宝,第一是慈、慈爱;第二是俭、节俭;第三是不敢为天下先,要让、要在后面,不要抢先。这出于《老子》第六十七章。老子接着说,“慈故能勇”,一个人真正有慈爱之心的话,才能够勇敢,俗语说“女子虽弱、为母则强”。母亲表现的勇敢经常会让人吓一跳,父亲都比不上。因为母爱是天生的,一旦表现勇敢时,是可以舍命相救的,这就是“慈故能勇”。与“仁者必有勇”一样的意思。一个人有爱心、有仁德之心,遇到该做的事便比谁都勇敢,绝对不落于人后。这是儒家的思想,和道家在这一方面正好一致。真的有爱心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行为表现呢?

反过来说,“勇者不必有仁”。一个人非常勇敢,不一定有慈爱之心。《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冲入敌阵,所向无敌。他的叔叔被围困了,他就一个人杀进去把他救出来,有点像金庸小说里面的萧峰,千军万马之中他一个人把统帅抓出来。后来别人就把他的像当做门神一样,专门用来挡煞。这个人确实勇敢,他有仁吗?不见得。仁者的勇敢不以杀人或者伤害别人为目的,最后还是要实现“爱人”的理想。

所以,有德者必有言,我如果要劝别人行善,一定要自己行善之后有了心得再劝,这样才有效果。我们在学校里面教书,对学生说要好好孝顺,自己却没做到,说出来的话就理不直、气不壮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仁者必有勇。做任何事都要问动机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表现勇敢,好勇斗狠也是一种勇,那不好。真正的勇敢是遇到该做的事就不落人后。

【第207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孔子说:“君子而做不到择善固执的例子,是有的;但是从来没有小人会择善固执的。”

这段话为什么值得思考呢?因为照字面的意思来看,孔子提出,从来没有小人会行仁。这让我们很奇怪,难道一个人没有志向,不能偶尔也做好事吗?这里我们把“仁”字理解为“择善固执”。因为择善固执是需要一辈子做验证的。既然小人代表没有志向的人,他凭什么要择善固执坚持一辈子,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生命呢?

君子偶尔会做不到择善固执,这种例子是有的。

让我们回顾孔子所说“仁”的意思。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整个孔子思想的核心就是一个“仁”字。怎么去理解这个“仁”呢?要分三个层次。第一,人之性。我生下来就有这样的本性,我把它理解为人性向善。孟子后来说得很多,我如果行善就心安、心忍;不行善,就心不安、心不忍。这说明人性是向善的。孟子说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我的心喜欢理、义(理代表合理性、义代表正当性),就好像我的口喜欢各种美味的料理一样。生命的存在难免牺牲消耗另外一些生命。所以我们在这一方面不必多去深究,孔子也曾打猎,他不射那些在巢中休息的鸟,要射就射在天空飞的鸟,一方面练习箭术,另外一方面也是一种休闲活动;他钓鱼的时候只用一根鱼钩,他不用一根粗绳子绑很多钓钩,一次钓十几条鱼。孟子所说的“我的心喜欢理义,就好像我的口喜欢料理一样”,代表我的心不等于理义,我的口不等于料理,但我的口喜欢料理这是天性,我的心喜欢理义这也是天性。这就是人性向善。最主要的是真诚,这种本性才会自然流露。孔子说过很多话,都是强调要真诚。比如他说,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诗经》三百零五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切都出于真诚的情感。这就是我学习儒家的心得所在,不强调人性向善的“向”,那力量就显不出来。仁的第二层是人之道,就是一个人一生要往哪里走,也就是要如何择善固执的问题。人的一生都在择善固执,而最后的目的是第三个层次,人之成。人的完成是止于至善。那是一个完美的境界。在这里我们要了解,择善固执是需要智慧的。要学习何谓善,并且配合内心真诚的力量去做选择,根据情境和对象来决定该怎么做。孟子特别强调,“固执”绝不是顽固,儒家最讨厌不能变通的人。孔子说自己是“无可无不可”,我没有必要非这样,也没有必要非那样。所以,“固执”是坚持原则,但是要配合实际的状况加以变通。

孔子说:一个君子做不到择善固执的例子是有的。做君子的人努力择善固执,但偶尔还是会犯错,犯错之后再改。孔子也承认自己经常会有小的过失。他说,让我多活几年,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专心研究《易经》,以后就不会有大的过失了。这说明他学《易经》可以避开大的过失,但是偶尔有小的过失还是难免的。在《论语》里面他的小过失也让别人发现了,他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我孔丘很幸运,只要有过失别人就会发现。后来他的学生子贡说:我们老师犯过失就像日蚀月蚀一般,当他有过失时,大家都看到;一旦改过以后,别人还是一样仰望他。说明君子努力在择善固执,偶尔也会做不到。从来就没有小人会择善固执的,则说明小人偶尔会择善,他没受过好的教育,也没什么志向,但偶尔还是会做好事,只是从来不会择善加上固执。至于说择善固执到牺牲生命,那更是不可能。因为为了择善、为了仁义而牺牲生命,称为“杀身成仁”,就成为很完美的君子了。孔子说要杀身成仁,孟子说要舍生取义,表面上牺牲了生命,其实是完成了的生命,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成就了这一生的目的。人生自古谁无死?能够在活着的时候选择正确目标完成生命的要求,这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这一段讲到君子小人,是不易理解的。许多人碰到这一段就跳过去。我们要强调的是:就算我们有志向想要做个君子,固执还是很难的。很多时候人会松懈,所以孔子教育学生要做到“无倦”,不要倦怠。设法把每一天当做新的一天,把每一次做事都当做第一次做,就比较不会倦怠。我自己教书三十几年了,还是认真讲课,因为我常常当自己是第一次上课。我讲《论语》讲过多少遍了,每一次都把它当做我这一生第一次讲。这样我才能够让自己不要倦怠。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每一次都不同。能有这样的理解,生命的力量才能够日新又新,源源不绝。

【第208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七章,原文是: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孔子说:“爱护一个人,能不让他劳苦吗?真诚对待他,能不给他规劝吗?”

这两句话最适合用来教育孩子。很多父母照顾孩子无微不至,要求孩子把书念好就好了,别的事都不要管。这句话害了多少孩子,让孩子变得比较自私自利,遇到任何为大家服务的事都不做。所以很多学生上了大学连扫把都没拿过。请问他将来如何去组织自己的家庭呢?怎么和别人合作呢?太难了。在很多大学里都加了一门劳动服务课,让学生在学校对于他本系的系馆,或者学校某些公共活动的地方,去作清洁服务,也算学分的,但不打真正的分数,由老师来督促。这是好事。但是我看到很多学生拿拖把像拿毛笔一样,乱挥的,因为在家里没拖过地,还要老师示范。对小孩过度保护绝对不是好事。

西方一位大哲学家柏拉图,一生没有结婚,但是他说过一句话,说要伤害一个孩子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从小心想事成。这的确值得思考。孩子从小要什么给什么,这小孩就完了,就变成废人了。所以做父母的对于小孩怎么教育呢?“爱之,能勿劳乎”,让他做一点事。小时候父母叫我们分担家务,帮父母扫地、洗碗、倒垃圾等。有些父母会要孩子好好写功课,不要管家务事。请问这种话要说到他几岁呢?孩子一路长大都没有做过家务事,这是让人担心的。柏拉图不愧是一位哲学家,他自己没有子女,虽然没有亲身的经验,还是可以看得出一个孩子难免有生物的特质──好逸恶劳。让他劳苦活动,他更懂得珍惜环境。比如定期让孩子在家里扫扫地,他就会保持干净。

我有一个朋友,家里有一个宝贝儿子,他请了一个菲佣来照顾孩子。家住三楼,早上起床之后,小孩下楼都要佣人背,背到上初中了还要背。我心里想,这样能背到几岁呢?孩子最终还是要自己走路。自幼好逸恶劳将来怎么独立呢?其实一个人最可贵的是能够替别人着想,知道自己所得来的一切都要感恩。没有感恩的心,一辈子和别人相处都会有困难。因为他得到了不知道感恩,稍微失去、需要牺牲奉献一些,就会抱怨不已。所以爱护小孩就要让他练习劳动,有时候可以稍微谈谈条件。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父母都谈条件的,那时候家里很穷,我们好好帮忙家务,下个月父亲发工资时会给五毛钱。我们小时候总把五毛钱存起来,非常珍惜,知道这个钱是努力挣来的,不能乱花。自己努力劳动之后,就会特别珍惜环境,保持干净整洁,因为知道弄脏了自己要负责。这样多好,否则随便浪费资源、糟蹋环境总有人收十善后,这样的孩子永远无法独立。

第二句话,“忠焉,能勿诲乎”,这个忠当然不是指忠于长官或忠于国家,而要理解为“真诚”。别人若真诚对你,能够不给你规劝吗?有人劝告是幸福的事情。一个成人有错误、有缺点,别人看在眼里多半会选择沉默以对,那么大年纪,能改早就改了,如今大概已改不了,何必苦劝又惹你嫌呢?我有时会想如果父母还在世的话多好,印象比较深的是自己都已经四、五十岁了,母亲那时候还在,有时候看到我会说,你衣服穿得够不够,会不会着凉,要不要帮你打一件毛衣。我母亲卧病在床三十年,半身不遂,我心里想您老人家照顾好自己就好了,不要担心我,我到处跑来跑去健康得很。有父母亲这样关怀,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父母亲规劝是为我们好,老师规劝也是为我们好,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说呢?可以不说的,尤其是学生到了大学以上的阶段。很多学生因为从小生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什么是战乱、什么是贫穷,以为一切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其实谁能保证一生都那么顺利呢?也许外面还是太平,但个人的遭遇就很难说了,往往是前半生越顺利后半生受的苦越大。美国做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家里有钱的孩子,到了中年之后,特别容易觉得人生乏味。一个人工作了好几个月,才挣钱买到一双鞋子,一定会很珍惜;如果是父母买的,过生日一口气买了三双鞋子,孩子会珍惜吗?反正穿坏了又来三双新的。父母还在时可以照顾孩子,将来总有一天孩子要独立的,怎么办呢?

从这些话可以看得出来,孔子很了解人性。要一个年轻人成长就要给他训练,甚至是磨练。军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合理的要求是训练,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练。香港人拍很多电视剧,其中有一句话说的真有道理,“慈母多败儿”,一个慈爱的母亲经常会教出败家子。这时候我们要提醒了,慈爱的母亲很好,但是要有智慧。该批评管教就批评管教,否则孩子成长到生命的一个阶段,来不及了。就好像一棵树,小时候没有帮它剪枝叶,它不能长得挺直,长成了以后再去砍斲,那就伤筋动骨了。

孟子强调要易子而教,孔子是就普遍的意义来说,对待年轻人,不管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要爱护他就要让他劳动、让他辛苦,让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不要完全靠别人给予。对他真诚就要劝导他,而不是一味的宽容或替他找借口。

目前我们所读的,在《论语》里面是属于后半部分,越到后来很多话越有分量。尤其是将来会看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益者三乐、损者三乐;君子有三畏、君子有三戒等。所以读《论语》不能永远只看前面几篇,要有恒地继续读下去,对于所有的话都要认真思考。

【第20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二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路请教怎样才是理想的人。孔子说:“明智像臧武仲,淡泊无欲像公绰,勇敢像卞庄子,多才多艺像冉求,再用礼乐来加以文饰,也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稍后又说:“现在所谓理想的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看到利益就想该不该得,遇到危险愿意牺牲生命,长期处于穷困也不忘记平生期许自己的话,也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

本章提到“成人”,在《论语》里是第一次出现。成,代表完成,是理想的人。因为子路的个性比较直爽,他有很多优点,相对的也有一些缺点,所以他很想知道一个理想的人应该具备什么条件。孔子的回答内容非常丰富,他举的人物都是当时大家认识的。鲁国的很多名人各有专长,但是孔子把四种人合在一起说,再加上礼乐,那是难上加难了。他谈到五点内容。

第一,要明智。像臧武仲。臧武仲是当时鲁国的大夫,以明智出名。

第二,要淡泊无欲。像公绰,没有欲望和私心。

第三是勇敢,像卞庄子。

第四是多才多艺,像孔子的学生冉求。可见冉求这个学生多才多艺是鲁国人都知道的。

孔子举出当时有名的四个人,各有一项特色,我们分析的时候可以把前面三个作为一组。三者类似于现代心理学所说,一个人的生命在心智方面的发展有三方面:知、情、意。在知方面要求要明智,就好像我们说一个人了解人情世故,每一次选择判断都非常正确;第二是不欲,要做到不欲是不容易的,孔子说过“无欲则刚”,代表一个人在情感上没有牵累;第三是勇敢,勇敢代表在意志上能够坚决,比如见义勇为,这需要靠意志来作用。所以我们把西方的心理学或西方有关的学问拿来对照时,就会发现,孔子思考时很自然就把一个人各方面的条件都照顾到了,明智、无欲、勇敢,再接着是才艺,多才多艺方能有路可走,做官做事都没问题。这四个条件都具备之后,还要“文之以礼乐”。我们一再提到“文”这个字,“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用礼乐来文饰一个人,代表一个人受过教育,说话做事合乎规矩,自己的生活也有音乐来调节。孔子说这样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我们一听就知道想达到这些标准非常困难,通常一个人能够有前面四种特色之一就可称为人才了,四者具备真是太难了。这说明人生的修养永无止境。

儒家观察人,是看潜能是否发展,如能加以发展,一辈子便不会停歇。孔子自述五十、六十、七十,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不同的境界。我们相信,假设孔子活到八十、九十,他肯定还有更高的境界。一般人只把某一方面的才干或专长发挥出来,他需要修练的是其他方面,尤其最后还要文之以礼乐,那更是不易做到。

孔子讲完之后,隔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所谓的理想的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他接着讲了三点现在所谓的理想的人:第一,见到利益就要想该不该得。在《论语》里面经常出现利与义的问题,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儒家都排斥利益,谁不要利益呢?但是要问该不该得,这就是衡量的标准。我们有时候说,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比如我在学校上课得到这样的待遇,我在外面上课待遇不同,这就是合约的问题,不能说,以前这样的待遇满足了,现在怎么不满足呢?这个社会还有供需的问题,大家要协调,很多时候不要和别人比,“人比人气死人”。我记得在念中学时有位同学,三年都不敢和我讲话,因为我考试都考第一,他排在后面。中学毕业之后念大学,隔了二十年大家开同学会,他开着一辆賓士轿车来,我是坐计程车的,散会之后他便载我回家。他那时候的表情充满了自信。说实在,我也替他高兴,何必一定非念书不可呢!我就是书念得太好只能教书了,这条路很辛苦的,要念很多书,一直念,念不完的。那个同学呢,他中学时代不喜欢念书,但是他发展别的才干,毕业之后去做生意做得很好。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可以自由地发展自己的本事。但是如果他以为他今天有了钱,开一辆好的轿车,就觉得好像高人一等,可以向我炫耀的话,那他又错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价值不能以金钱来衡量。所以不要以为只有钱是最重要的,我们也不要抱持“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这种老观念,过去的读书人出路的确比较有保障,但现在呢?满街都是大学生了。我们知道有些人获得诺贝尔奖,那可是了不起的。诺贝尔奖得主还是要教书,还是要做研究。许多诺贝尔奖得主到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去应聘,这个大学给的特殊待遇,就是有个专用停车位,其他没有任何优待。这个第一流大学校园停车困难,通常要一大早去才有地方停,一开走再回头就找不到停车格。学校给诺贝尔奖得主的优待,就是画一个停车位,写上名字给予专用,所以很多人去这个学校,一方面是因为学校很好,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受到尊重。其实各行各业都有人才,不要钻牛角尖。

孔子后面说的话,“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这是两方面,利代表好处,危代表坏处。遇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遇到坏处就要想是不是该拼命,不能一看坏处就逃。“久要”的“要”代表约,就是非常穷困。这一生都要讲一些理想,但是经过长期穷困之后,还能坚持吗?这三点做到,孔子说,也可以算是现在所谓的“成人”,也就是理想的人了。

【第21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三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孔子向公明贾问到公叔文子这个人,他说:“公叔先生平常不说话,不笑,也不拿取财物,这是真的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的人说得夸张了。公叔先生在适当的时候才说话,别人不讨厌他说话;真正高兴了才笑,别人不讨厌他笑;应该拿取的财物他才拿取,别人不讨厌他拿取。”孔子听了之后就说:“你说得好,但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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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先进第十一

先进第十一

 【第158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一章。原文: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孔子说:“先学习礼乐再得到官位的,是淳朴的一般人。先得到官位再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选用人才,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人。”

这段话的翻译向来就有许多争议。有些人把“先进”当作商朝的人,“后进”当作周朝的人。我们认为,“进”应理解为“接近”或“进入”之意,可引申为“学习”。先学习礼乐,然后再做官的,是为“先进于礼乐”。而那些卿大夫、贵族之家的子弟生下来就有官位,然后再去学习礼乐,便是“后进”。

孔子所教的学生多半为先学习礼乐,然后再做官。这样的人原本是“野人”,即淳朴的一般百姓。在上位者有两种选择,大家都有一样的能力,要选用哪一种人来任命官职呢?孔子喜欢用第一种人。在平凡家庭长大,没有做官的机会,就设法学习礼乐,学会了之后才去做官,他肯定会认真学习。就比如两个学生,一个没有任何保障,如果功课不好,毕业之后就没有工作了;另一个已经有工作,只是去进修,有时候就不太在乎,即使学得不好,还是有工作。这两种人就类似上述两种情况。孔子接着说,“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此处“君子”,不是指德行高超的人,而是指家庭背景特别,卿大夫的子弟。按当时的规定,卿大夫的子弟十五岁以后可以上大学,三年之后,如果通过测验就可以做官了。比如先担任副县长,再慢慢往上升。这称为“后进”,就是先有官位,然后再学礼乐的人。

孔子说,如果让他选用人才,他会找“先进者”,也就是和孔子大部分的学生一样的人。这些学生按照过去的情况是没有机会学习的,更不要谈做官了,但是因为整个国家社会的需要,人才需求量大增,所以才从民间选拔人才。这样的选拔,比较客观公平,端看各人能力是否足够。

当官为什么一定要懂得“礼乐”呢?因为在周公制礼作乐以后,礼乐成为社会教化的基础。礼包括所有人与人的适当关系,乐更是上层阶级生活及相互来往所不可少的。所以,礼乐对想走上仕途的人,是基本训练。作为一般百姓,礼乐则没有太多用处,何况学习礼乐需要花钱。孔子曾批评管仲说他“器小”,别人以为他很节俭;孔子说他一点都不节俭,别人就以为他懂得礼。这说明有钱与礼有关。孔子也说过“礼,与其奢也,宁俭”。可见,礼是讲究规格的,需要花钱才能够维持。一般百姓哪有这个条件!所以如果要当官,就得把礼乐学会;如果不当官,学礼乐也没用。

由此可知,孔子的这段话与他的学生有关。因为整个〈先进第十一〉多处谈到他的学生,等于是将学生加以分类,加以观察。哪些学生有什么特色,表现得如何,孔子都作了说明。比如中间连续几章谈到颜渊,特别是孔子对颜渊的早逝非常遗憾。可见孔子很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出来为社会服务。因此这样的理解比较清楚。若把“先进”解为古代的商朝,“后进”代表周朝,就与孔子所谓的任用人才根本不相干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很多名词或术语,后代用法可能不同。今天我们也常用“先进”一词,比如开会时会称呼大家“各位先进”,意思是在尊称这个专业领域里的前辈。以“前辈”称呼,有时可能把别人讲得太老了,反而不好;其中可能有些是年轻人,年纪虽轻,专业水准却很高,称他前辈也不适合,这时候也可称为“先进”,表示他先接触到这个学科,表现杰出。这样的用法,当然与古代的背景无关。我们称别人“先进”,对方如果吹毛求疵,立刻就产生误会了。因为《论语》里面说得很清楚,“先进于礼乐,野人也”。难道说他是“野人”吗?当然不是了。所以我们要了解,古代有很多重要的资料,传到后代,用法可能变得不同,甚至很多成语的意思完全相反了。比如说“愚不可及”,我们也念过了。今天说这个人笨得不得了,简直无可救药,就是愚不可及。但是孔子认为,这个人不简单,他的聪明我们可以学到,他的愚笨反而是我们学不到的。那么,孔子这段关于“先进”的言论,在今天是否适用呢?我认为还是适用的。比如让我选用人才,我面对的是两种人,一是完全没有家世背景的,一是有家世背景的。我宁可选用没有家世背景,靠自己的努力表现杰出的。因为他必须靠自己,没有任何侥幸。相反的,如果我选择有家世背景的人,将来也不见得好沟通。万一他总把家庭背景抬出来,可能公务都不能办好了。

【第15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章、第三章。把这两章放在一起谈,因为很多版本的《论语》是把这两章合在一起的。但合在一起不见得合适。为什么?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第二章提到: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孔子说:“跟随我在陈国、蔡国之间的学生,与这两国的君臣都没有什么交往。”

有些人把它和下一章连在一起,下一章就是有名的“四科十哲”──孔子列出在四个学科里面,有十个表现杰出的学生。于是就会作这样的解说:孔子很感叹,说:当初跟随我在陈蔡之间的那十个学生,现在都不在我的门下了。事实并非如此,这十个学生,有些一直在孔子门下,像颜渊、子路,到死为止,都在他的门下。所以,“皆不及门也”,不是说不在我的门下。门是指“陈、蔡这两国的门”。我们根据的是《孟子》的解释,应该比较可靠。孟子描写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为什么被围呢?因为他和他的学生与陈国、蔡国的君臣都没有什么来往。在一个国家,却与该国的君臣没有来往,一旦出了事,谁来帮忙呢?所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还是有道理的。孟子说,孔子当时很为难,简直是动弹不得,别人在打仗,他就困在那里不能动,连东西都买不到,吃饭都成问题。所以“皆不及门也”,是皆没有及这两国的君臣之门。后来还要靠着楚国,楚昭王派兵来帮孔子解围。楚昭王对孔子非常尊敬,本来想请孔子去做官,但来不及了,孔子在路上他就过世了。接位的人不见得对孔子这么信赖。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第三章原文是: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意思是:

德行优良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杰出的有宰我、子贡。长于政事的有冉有、子路。熟悉文献的有子游、子夏。

我们都知道,孔子学生很多,这十位确实了不起。比如提到颜渊,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杰出。后来在《庄子》里面,也把颜渊写得很好。对于颜渊的表现,孔子直接赞美他:“贤哉回也”。颜渊简直是好得不得了,又是他所见惟一好学的同学,所以他排在德行科第一名,没有人反对;第二个是闵子骞。闵子骞的孝顺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后面还会看到闵子骞怎样孝顺;再看冉伯牛,很可惜,他的资料很有限,只有生病的时候,孔子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要失去这位同学了,这是命呀;仲弓我们也知道,孔子说过,“雍也可使南面”。他可以面向南方治理百姓,当一个国家的正卿没有问题。德行科第四名的,可以当国家的正卿,前面三名,显然成就可以更高。但是颜渊“不幸短命死矣”,闵子骞不愿意出来做官,冉伯牛也是生病早死。所以孔子为什么有时候觉得很遗憾,看他这四个学生的情况就知道了。仲弓后来做官,在季氏家担任总管,但是表现平平。因为季氏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对于鲁国的国君也不是那么尊重,在季氏手下做事,对整个鲁国帮助不大。

言语科的两位同学,更是赫赫有名了。在《论语》中宰我每次出场,似乎都让孔子伤脑筋,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宰我只是负面的例子。我个人对宰我非常尊敬,因为他在〈阳货第十七〉,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提问,虽然最后还是被孔子教训了,但是他这个提问使我们知道孔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所以他的贡献很大;至于子贡,大家都知道,他是孔子非常喜欢的学生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三大弟子:子路、颜渊、子贡。子贡的口才特别好,如果要练习说话,可以学子贡,如何使用比喻,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委婉地表达想法。

在政事方面,政代表政务,事代表事务,有专长可以做官的,就是冉有和子路。子路在这一方面虽然有能力,但是他不懂得稍微转个弯,以致于最后死于非命。冉有就比较聪明,但是太聪明了,最后被孔子批判,说他根本就没有原则。至于文学科,代表人物是子游、子夏。子游很年轻的时候,就当到武城的县长,孔子曾经问他有没有得到什么人才,他特别提到澹台灭明。子夏在孔子过世后,则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我曾经稍微调整孔门十大弟子,在德行科里颜渊当然占一位,仲弓也占一位,但是闵子骞和冉伯牛材料太少了,我就把他们合在仲弓里面谈,然后空出两个名额,加上了孔门另外两位杰出的弟子,一是曾参,另一位是子张。加起来还是十位同学。我把曾参和子张加进来,因为这两个同学的表现也非常亮眼。如果忽略他们,会觉得有所欠缺。《论语》里曾参说过很多话,难道不值得介绍吗?他还特别孝顺,是很好的典范;子张提出很多好问题,在孔子回答之后,确实给我们许多提醒,让我们了解孔子在这些问题上的看法与观念。后来这四科形成大家重视的传统,在魏晋南北朝,有一本书叫做《世说新语》,分篇章的时候,前面四章就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

【第160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的第五章。

这一章所谈的是: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孔子说:“闵子骞真是孝顺呀,别人都不质疑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

我们终于找到一段介绍闵子骞的记载了。闵子骞另有一些事迹我们曾经谈过。比如季氏曾经想找闵子骞做官,闵子骞不愿意,他对来人说,你替我好好推辞吧,再来找我的话,我就要逃到汶水以北的齐国去了。说明闵子骞有他的原则,不愿意与季氏同流合污,更不想替他做事。因为替他做事,就要听他的话,完成他交代的任务。这些如果对国家有害、对百姓不好怎么办呢?但后来经过孔子的劝说,他还是做了官。

在这一篇的第十四章有一段话,我们要一起来看: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意思是:

鲁国官员准备扩建叫长府的国库。闵子骞说:“照着原来的规模有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一定要重新扩建呢?”孔子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很中肯。”

这段记录说明闵子骞后来可能做官了,因为有官位之后才有机会发表言论。鲁国想要扩建国库,国库里面可以放金钱,也可以放兵器。扩建之后,金钱多了,兵器多了,将来可能就会打仗了。鲁国的国君与孟氏、叔氏、季氏三家一直不合,如果扩建国库,将来力量越来越大,必然造成内部更复杂的状况。所以闵子骞说,依照原来的就好了,何必扩建呢?“仍旧贯”,就是照过去的方式来做就好了。从孔子的评论可知,闵子骞平常不爱发表言论,而是默默做事,但他头脑很清楚,德行也很高。

再回顾有关闵子骞孝顺的篇章。能被孔子称赞孝顺,的确不容易。我们从二十四孝的故事里知道,闵子骞小时候母亲过世了,父亲娶了后母,后母又生了两个儿子。后母比较偏心,家里面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了两个弟弟,因为是她自己生的。闵子骞就受到虐待了。

有一年冬天,他穿着无法御寒的稻草棉袄,两个弟弟穿的是真正的棉袄,十分温暖。父亲叫他拉车帮忙家务,他拉不动,父亲生气了,一鞭子把棉袄打破了,露出里面的稻草。父亲这才明白了真相,非常生气,就要把后母休掉。闵子骞跪求父亲,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母亲在的话,只有我一个儿子会冷,但是母亲离开的话,三个儿子都孤单了。因为他的后母是两个弟弟的亲妈,把她赶走,两个弟弟也变成和闵子骞一样没有亲娘疼的孩子了。这些话,让千载之后的我们听到也真是感动啊!想想看,后母受到这样的教训,从此一定会对闵子骞视如己出。而两个弟弟知道这件事后,也一定对这个哥哥特别敬重。所以孔子说闵子骞为人孝顺,别人对于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都没有任何怀疑。一般情况,家人的赞美,外人听了多少会打折扣,但是闵子骞是个例外,说明他的孝顺实在是无法挑剔。孔子有这样的学生,当然很高兴。因为一个孝顺的人,在社会上待人接物一定也非常友善。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在家里尊敬自己家的长辈,到了外面,就会尊敬别人家的长辈;我成为大人之后,照顾自己家的晚辈,到了外面,也会照顾别人家的晚辈。这是“推己及人”。反之,在家里对父母不孝顺,到外面对长官却很有礼貌,又能够敬老尊贤,与同事相处融洽,那一定不是出自真心的表现。因为人的生命是连续的,不可能长时间伪装。所以,修养是一贯的,由内而外真诚待人,而非八面玲珑,讨每一个人欢心。

儒家一直强调真诚,如果没有真诚做基础,人的修养是无源之水。我经常提到研究儒家的一位学者朱熹,朱熹注解的《论语》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但他写的一首诗却讲得很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水何以如此清澈呢?正因为它有源头活水。源头活水就是我们真诚的心,从根本做起,在家里面与父母、与兄弟姐妹相处是真诚的,推而广之,到外面去才能够一样的真诚。所以在中国传统思想里,会说“一家仁,一国兴仁”(《大学》)。在《易经》里面有个卦叫做家人卦,风火家人。内卦是火,代表温暖,一家人有温暖的情感。外卦是风,就把这个温暖的情感吹到整个社会。这就是推广的力量。

【第161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九章、第十章的主题几乎是连在一起的,都谈到颜渊过世的事情。

第九章是这样的: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了,孔子说:“噫,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这段话含着很深的哀伤。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学生,他的学习,在孔子看来,只见到他进步,没见到他停下来。但是这样的学生居然比孔子还早两年过世,所以孔子受不了,他说“天亡我也”。这说明孔子真的相信天。他说天怎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学说要往下传,是需要颜渊来接班的呢?因为孔子比颜渊大了三十岁,照正常的情况,颜渊至少可以比孔子多活几十年,可以把他的学说、他的思想、他的理想,加以发挥及实现。如今,成了我们常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相信天给了自己使命,这天命将来怎么传下去呢?孔子当然不可能想到一百多年之后会有孟子,这是不可预测的。就孔子来说,眼看别的学生都不够好学,不像颜渊一样,他所谓一以贯之的道,就要停下来了,内心是非常痛苦、非常难受的。我们可以作一个简单的对照。比如说基督徒都知道(我有时举基督徒的例子,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基督徒很多,将近二十亿。所以我们要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在想什么,大家了解一点基督徒的思想是有帮助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天父啊,你为什么舍弃了我?我们看这两位历史上的伟人,他们在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都有共同的感叹。所以,我们可以了解,孔子的哀叹代表人类共同的悲伤。

接着与本章有关的就是第十章了。

这一章的原文: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了,孔子哭得非常伤心。跟随在旁的学生说:“老师过度伤心了。”孔子说:“我有过度伤心吗?我不为这样的人过度伤心,又要为谁过度伤心呢?”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白了。孔子哭得很伤心,同学们一定没见过老师这样哭。孔子的儿子孔鲤,比颜渊还早一年过世。那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肯定哭得也很伤心,这是可以理解的。颜渊过世的时候,孔子七十一岁了,哭得也非常伤心。弟子们觉得孔子为儿子哭得那么伤心可以理解,为颜渊哭得一样伤心,是不是有点过度了?因为儒家讲究喜怒哀乐要“发而皆中节”,情感的表达最好能够适度。孔子也强调,读《诗经》时,哀而不伤,悲哀但不要伤痛。学生们因此有一些疑惑。孔子说:我有过度伤心吗?我不为这样的人过度伤心,要为谁过度伤心呢?说明孔子并不否认他可能伤心得过度,但是同学们觉得他过度,他自己不觉得过度。既然讲“发而皆中节”,这个节要配合外在的要求,也要配合内在真诚的情感。因为我就是这么伤心啊,我并没有故意装出特别伤心的样子引人注意,而是身不由己,心里面的伤痛就这样表现出来了。学生们听了之后,一方面理解了,另一方面一定也觉得难过。如果是别的学生过世了,老师肯定不会那么伤心。

我们学儒家一定要记得:我们与别人来往,首先内心情感要真诚,其次对方的期许要沟通,不能忽略对方的期许。彼此之间的感情,只有两个人知道,不能用泛泛的话来说明。比如师生之情,天下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老师和学生的感情。并没有一定的规格来限定老师和学生的感情,那是外在的。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也是如此。每一家人都不同,同一家人,兄弟姐妹也不同。我们家里七个兄弟姐妹,我们每一个人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也不太一样。同样的,父母对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也有不同的感情。其实大家都知道,爸爸特别喜欢哪两个,妈妈特别喜欢哪两个,不自觉地就会表现出来,另外三个自己看着办吧。大家心里都有数,其实没有关系。我们对父母亲也一样,比如我,似乎我对母亲感情比较深一些。每一个人最主要的是要真诚,与别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都要记得别人对自己也有某种期许和要求,彼此要沟通。要求太多,自觉做不到,请对方降低;要求太少可以提高。然后,第三点考虑是遵守社会规范,如此就可以维持人间的秩序了。

这两段是孔子最伤心的时候,甚至说“天丧予”。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孔子也是个平凡人,有丰富的情感,更有伟大的使命感,希望学生可以接他的棒来为社会做更多的事。

【第16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二章。本章的原文是: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孔子说:“没有办法服侍活人,怎么有办法服侍死人?”子路又问:“胆敢请教先生,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没有了解生的道理,怎么会了解死的道理。”

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其中谈到生死,也谈到人与鬼神相处的问题。但是好问题被一个不太适当的人提出来了。我们说子路不太适当,并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而是因为子路属于行动派,任何事情他知道了就要去实践,他实在不适合做比较抽象的思考,或者比较形而上的探讨。这与个性和能力有关。如果这个问题由颜渊提出,孔子的回答应该是不同的。由子贡来问,回答肯定也不一样。事实上在《礼记.祭义》里,宰我曾经请教过有关鬼神的问题,孔子的回答就长篇大论了,谈到鬼是怎么一回事,神是怎么一回事。外国人学我们中国的思想,对中国古代的鬼神观也很有兴趣,谈到古代的鬼神观就一定引用到《礼记》的那一章,由此可知孔子确实因材施教,这是我们首先要了解的。孔子是回答子路才这样说,有些人就通过这一章说孔子不了解何谓鬼神,或者再进一步认为孔子不了解何谓死亡。说孔子不懂得死亡,这话带有批评的意思,好像说孔子的功力不够,只能谈生命活着的道理。我觉得根据这一章去做那样的评论,是非常不公平的。如果一定要讲一个字怎么出现怎么使用,我曾经做过简单的统计,在《论语》里,生命的“生”出现十六次,死亡的“死”出现三十八次。“生”虽然出现次数比较少,但是哪一章不是在讨论生、生命、生活?同样不能忘记的是,死亡的“死”出现三十八次之外,还有很多与死亡类似的词,比如“杀身成仁”,杀身不就是死吗?可见孔子并没有忽略死亡这个命题。

所以我们在这一章就要了解,子路比较适合从事具体的工作,所以他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很可能让孔子吃了一惊,他回答说你还不懂得如何与活人好好相处,怎么有办法与死人相处呢?鬼神都是过去的人。先尽到自己的责任,和别人好好来往,使大家都可以有秩序、很和谐,这些做到了,再说怎么去祭拜祖先吧。这是孔子的原则,很合理。

再看什么是死亡。孔子说:还不了解什么是生的道理,也就是还不了解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何必探讨死亡呢?因为死亡并非经验,是不能够成为探讨题材的。所谓经验是经历过了之后才加以诉说。有谁能经过死亡再回来呢?西方的研究很强调“濒死经验”,接近死亡的经验。一个人几近乎死亡,灵魂离开了身体,真的有这样的资料记下来。有的人说,发生车祸之后躺在医院,然后,看到医生怎么样解剖自己的躯体进行急救,清楚的看到医生的长相。恢复过来之后,发现果然是那位医生。灵魂离开身体观察自己被急救的样子,的确有很多资料可以证明的。但是,这也不等于是生命结束了。很多人说,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会经过一个白色的信道,这时候看到很多已经过世的祖先,来迎接自己。在西方电影里有不少这样的画面。这个我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表示尊重就好了。事实上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是孔子说,要考虑当下如何活着。活着的时候,如果能够把人的责任统统尽到,对死亡有什么好担心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有名的句子。孔子若不懂死亡的话,怎么可能会公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听懂了人生的理想,晚上要死也无妨。

...

18微子第十八

 微子第十八

 【第279讲】 #

这一讲,我们要介绍的是《论语•微子第十八》第一章,它的原文是: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微子离开了纣王,箕子沦为他的奴隶,比干劝谏而被杀。孔子说:“商朝末年有这三位行仁的人。”

这一段所讲的是商朝末年的悲剧。我们都知道,商朝灭亡的时候正值纣王当政,后来被周武王推翻,取而代之。孔子提到这一段历史时,内心是非常痛苦的。

首先提到微子,微子是商纣同父同母的哥哥。古代的制度很特别,母亲生微子时是妃;后来升为后,才生下了纣王,因此哥哥没有机会,弟弟反而当了天子。弟弟本来是不错的,从小在智力、体力方面都超过一般人,后来才渐渐变坏。我们说,权力使人腐化,商纣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微子屡次劝谏,弟弟不听,还把他赶出了朝廷。

箕子是商纣的叔叔。商纣小时候,箕子觉得他还不错,后来发现商纣喜欢玉做的筷子。他便知道这么发展下去必有恶果,君上喜欢象牙做的酒杯,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就会有人投其所好,从各地找来各种所谓的宝贝献给他。一旦他任用这些献媚的人,国家便危在旦夕了。可见,箕子很有远见。他从一个孩子开始喜欢奢侈品,就预知了国家的危亡。箕子后来多次劝谏商纣被拒,他察觉到危险,就假装发疯,但还是被商纣关了起来。

比干也是商纣的叔叔。商纣不但不接受他的诸多劝谏,反而声称“要看看圣人的心是什么样子”,将比干剖心致死。上述三人都是商朝王室的重要人物,可是因为商纣这个昏君,都遭到迫害,不过他们各自择其善而固执之。

所以,仁有三个层次:人性向善;真诚带来力量,由内而发;自我要求。这里还涉及人之道的问题,就是打算怎样活在世上呢?要择善固执,其中最难的是如何择善。因为每个人的善都不太一样,要看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如何。做哥哥的该怎么对弟弟,做叔叔的该怎么对侄儿,有各自不同的要求。各自问心无愧,尽力去做。并非全部都要牺牲才能算是杀身成仁。后面,我们讲到箕子的故事,大家就会明白他的贡献是非常大的。

孔子认为这三个人都是行仁之人。在整部《论语》中,有六个人得到孔子的肯定,说他们是在行仁。这里提到了三位;另外两位伯夷和叔齐,也是商末周初时人,他们劝周武王不要革命,周武王不听。革命成功之后,这两兄弟就不再吃周朝的粮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最后一个是管仲。管仲与他们完全不同,富贵荣华享受不尽,但是为什么孔子认为管仲也是行仁呢?就因为他用外交手段避免了战争,不但保全了齐国百姓,也关照了天下百姓。所以,这样一种判断符合孔子对人性的理解。所谓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我们在念《论语》时,不要以为行仁,一定很苦、很惨、非死不可。管仲也算行仁。他靠的是智慧,他的功绩造福了百姓。所以,儒家思想并不是泛道德主义,并不认为除了道德外,其余都不用管。道德如何能脱离人世?又如何能离开事业与功劳?有人也许会说,像管仲这样,既享荣华富贵,又流芳百世,岂不是占尽了便宜?管仲造福了天下苍生,这功劳是不可替代的,我们评价一个人要看大局,不能抓住小毛病不放,天下谁没有缺点呢?可见,儒家的判断是非常全面的。

微子是商纣的哥哥。商朝被推翻之后,周朝就把微子的后代封在宋国,而孔子的祖先又是宋国的王室,换句话说,如果追根溯源,微子可能是孔子的远祖。后来,孔子的祖先来到鲁国,所以后人说孔子是鲁国人。周武王革命成功后,曾向箕子请教如何治国。他说,商朝统治了六百年,知道如何治国、平天下;而我们周朝从西部边疆来,文化水准有待提高,所以我们诚心请教。箕子当然通晓治国之道,但是商朝被推翻了,他不忍心谈论商朝政治,于是就以夏朝为例讲解。这段很有名的话,记录在《尚书•洪范篇》中。箕子告诉周武王,当初大禹治水成功,上天为了肯定他的功劳,就给了他洪范九畴。洪范九畴就是大的规模,让他知道怎么样治理国家。洪范九畴留传了下来,周朝就以之为蓝本来治理,开创了周朝新的规模。所以,中国历史文献对箕子非常推崇。因为他身为商朝贵族,没有因为自己的国家被周朝推翻了,便拒绝回应周武王的请益。他是实实在在的为苍生、为天下百姓着想。箕子晚年逃到了朝鲜半岛,直到现在,朝鲜还有箕子庙、箕子墓,很多韩国人都以此为荣,他们还进一步说,孔子也是韩国人,因为他要传播箕子的理想,就从朝鲜半岛坐船到了山东半岛。这当然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说法,不过,我们也很能理解这种心情。自古以来,人类社会出现的圣人只有寥寥几位,哪个民族不想跟他们拉上关系呢?所以,今天我们要学习儒家思想,好好珍惜孔子给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其实,孔子也曾经两次想移民,幸好没有移走,否则就是我们莫大的损失。

孔子有智慧、有能力,最重要的,他还有德行。他用自己的人生实践告诉大家,应该怎么样度过一生。很多人没有受教育,或者没有得到好的教育,尽管他的一生也是几十年,但是他所过的是平凡的生活,和动物差别不大。这样讲,没有批评别人的意思。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过日子很容易,只要物质一天丰富过一天,我为什么要修德呢?劝人修德行善要有理由,必须说明,人性真诚,就会行善,因为力量由内而发,所以人们行善时感到心安,为恶时心不安。但是,这需要有人教我们。此后,我们还会进一步发问,何谓善?怎么去判断?于是,就需要先知先觉之士启发我们,让我们认识到,人生怎样才有意义、有价值;否则只是从生到死,哪一种生物不是这样?人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我们分析孔子的观点,看他怎么去评价历史人物,要从中学习,得到启发。

【第280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第二章的内容是: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担任典狱官时多次被免职。有人对他说:“您这样还不愿意离开鲁国吗?”他说:“坚持原则为人工作,到哪里去不会被多次免职呢?如果放弃原则为人工作,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呢?”

这段话很有特点。其中提供的一些材料,促使我们做进一步的逻辑思考。

柳下惠是鲁国的大夫。典狱官就是司法官,负责审判案件。审判者的基本要求是公平、公正,但一定会有很多干扰因素,如果有大官犯了错,该怎么判?会不会有人关说?老百姓受委屈时,敢替他伸张吗?这类问题不胜枚举。不过,柳下惠很有原则,所以在孟子的心目中他算圣人。孔子定义圣人,都是圣人加帝王连称“圣王”,换句话说,必须有能力当帝王,恩泽百姓,德行才能显现出来。而孟子认为圣王的标准太高了,自古以来有几个帝王同时也是圣人的呢?所以,孟子就稍作调整,把圣人分为四种,让大家都看到希望。第一种最清高的代表就是伯夷。他们对任何一点点问题都不妥协。满朝文武中只要有一个坏人,他就辞职,实在是太清高了。第二种代表是柳下惠,处事非常随和,不在乎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是你,我是我。你就算是赤身裸体在我旁边,又怎么能玷污我呢?我是清者自清,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柳下惠之所以如此随和,是不忍心看到老百姓没有人照顾。如果每个人都像伯夷、叔齐那么清高,坏人就会霸占朝廷,鱼肉百姓。这时候,就需要柳下惠这样的人,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做我该做的事。结果就是“三黜”。“黜”就是罢黜、免职;“三”代表多次,并不是正好三次。正好三次,也倒可以忍了,至少没有第四次。但是,这里的“三”代表多次。被免职后又再次被任命。为什么?大概是免职之后换别人来做,评价更差,只好让他回来做,做着做着又得罪人,再下台,如此多次被免职。于是有人劝他说,你在鲁国这样受委屈,为什么不离开鲁国,既然不受信任,就不用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柳下惠说,我如果坚持原则做事,到哪里都会被多次免职!这话说得很痛心,反映出在春秋末期,各国的政治混乱的状况都差不多。他接着说,如果我放弃做事的原则,又何必出国呢?我在鲁国就可以安安稳稳做官,根本不会被免职。这种思维逻辑与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很像。苏格拉底在七十岁的时候被人诬告,说他腐化雅典青年,说他不信城邦的神。这在当时是两大重罪。他接受审判并为自己辩护,不过,他的辩护词完全是在教训别人。那时,雅典的审判由一个五百人的陪审团负责。苏格拉底的陪审团成员,大部分都是他的晚辈,因为他已经七十岁了。于是,苏格拉底教训了这些人一顿。陪审团投票判他有罪,并处以死刑。苏格拉底拒绝了学生们安排的越狱计划。他说,如果越狱,我到其他城邦去,别人一样视我为罪人。既然在外面,别人也不接受我,我又何必越狱呢?不管我是否冤屈,城邦都是按照程序正义审判我的,我就要接受。这叫做程序正义,但并不等于实质正义。所以,当时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流传至今:今天你们审判我,将来历史会审判你们。苏格拉底为什么不愿意越狱?因为他认为,我现在被判有罪,无论逃亡到任何地方,大家都觉得我有罪,是逃犯。如果无罪,何必逃亡?这是一种逻辑。如此说来,我何必自找羞辱呢?这么大年纪还要流离失所,何必呢!人生自古谁无死啊。

孟子说第三种圣人的代表是伊尹。伊尹是商汤的宰相。很有责任感,他认为自己是先知先觉之士,有义务让后知后觉的一般百姓了解何谓人生的正路。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接受教育?如果不受教育,我们就不知道人生的路该如何选择。如果按照自己本能的欲望为所欲为,眼里就只有吃喝玩乐这些享乐,生命就无法得到提升。如果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羡慕别人的财富、地位,不择手段去追求,人的价值又何在呢?最终就是人类世界毫无人道精神和人文思想。人之所以为人,最可贵的是有丰富的潜能,可以通过学习、锻鍊、成长,让自己的生命焕发光彩。所以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个人自身纯朴不难,但是很难抵挡社会风气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接受过教育,虽然面临诱惑、心中有困惑,但会坚信自己是对的。在这个时代,也许找不到知音,但是在古代、或在将来可以寻觅到有志一同的人。不但儒家有这样的观点,道家的庄子也一样。庄子很喜欢在文章的末尾说,自己这套道理即使当今无人理解也无所谓,万世之后,总会有人明白,就好比早上讲,晚上才有人明了一般。何必计较时间呢?看看整个人类历史,有多少伟大人物都是在后世找到了知音。就像司马迁写《史记》,他自己也说,藏诸名山,传诸其人──即便当时没有人理解,后代有一个人明白也就够了。

人活在世界上,要设法突破时间的限制。不要因为得不到认同而随波逐流。人的价值是超越时空的,有自己特别的尊严。

【第281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第五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楚国有一位狂放不羁的人名叫接舆,他经过孔子的马车旁,唱的是:“凤凰啊、凤凰啊,你的风格怎么变得如此落魄,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未来的还来得及把握。算了吧,算了吧,现在从事政治的人都很危险。”孔子下车想要同他说话,他却赶快离开了,使孔子没有办法同他说话。

这段文字相当生动,后代就变成了李白的一首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狂人”在古代是常用词,不是指发疯的人,而是代表非常狂妄,即狂放不羁的人。这种人对于世间的各种教训、各种规定、各种礼乐制度都不放在心上。他看重的是人的原始面貌。人在天地之间,任何地方都可以遨游,何必受限制?一旦做官穿上礼服,那就动弹不得了。何必呢?

楚狂,是楚国的狂人。“接舆”二字本意是紧跟在车后面,但是跟在车后的这个人没有名片,就姑且把他称为接舆。在古代,有些地方喜欢用一个人的特点来做他的名字。《论语》里面提到的一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名字,于是根据其特点命名。比如说,孔子有一次在卫国击磬,外面有一个人。谁呢?荷蒉者,挑着竹筐的人。后来,提到“荷蒉者”,大家都知道就是这个人,因为他的行为特质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中国人给小孩起名字,总是包含着父母的希望,算笔划、合八字、找谐音,十分费周章,其实名字取得好未必有用,关键要看本人是否奋发上进。显然,楚狂接舆知道孔子是谁,所以才吟唱“凤兮凤兮”。古人把凤凰看做百鸟之王。他把孔子比喻为凤凰,可见他虽然不是孔子的学生,但平常还是很留意孔门讯息,所以知道孔子了不起,知道这个人的才华、学识、品德都是第一流的,只可惜生不逢时,又在当时的鲁国,再有本事也发挥不了,处处被掣肘不让发展。所以,接舆就说“何德之衰”,你的风格怎么那么落魄呢?“德”并非“道德”;而是指“作风”。我们都记得,孔子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小人也讲德,这个德当然不是品德,而是说,君子的作风像风一样;小人的作风像草一样,风往哪里吹草就往哪里倒,上行下效。那么,孔子是凤凰,风格怎么会落魄呢?凤凰飞天,所有人都会仰望,可是孔子今天周游列国,都被人说成丧家狗了,还不知警觉吗?所以进一步提醒他,“往者不可谏”。“谏”就是劝阻,就是别人要做坏事了,我来劝阻他。比如,忠臣就要劝皇上不要做坏事,对待父母也一样。孔子说过,侍奉父母,要委婉地劝阻他们的不当行为。显而易见,儒家对父母不是无原则地百依百顺。那其实不叫孝顺。《孝经》里面就明确说,做父母的如果没有儿子肯去劝阻他不要做不该做的事,那就不算有孝顺的儿子。同样,对于国君来说,如果没有大臣敢劝阻他不要做不该做的事,那朝庭上就没有忠臣。所以,忠臣孝子不是百依百顺,一定要依理行事,这才是儒家的理念。楚狂接舆说,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但未来还来得及把握,他希望孔子及时停下脚步,悬崖勒马,不要在人间周游了。像楚狂接舆这样的隐士都很有智慧,他们在思想上偏向道家,对世事看得很透彻,知道天下不可为,就明哲保身,隐居起来过几年舒服日子。想要从政、造福百姓的心愿固然很好,但是在乱世中个人力量微薄,能做些什么呢?所以,楚狂接舆希望孔子最好能够加入他们的队伍,一起来隐居,隐士团体就会更有号召力。孔子听到这个人的歌声,知道他很了解自己,又对自己提出某些劝告。孔子立刻下车,想与他谈一谈。可是楚狂接舆很快跑掉了,才不想与孔子谈话呢!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孔子自己的观点。

我们今天称孔子是至圣先师,但千万不要以为孔子当老师,就能把学生都感化。没那么容易!只有学生自己有心向上,老师才能够发挥作用。孔子强调启发教学,但是启发是有条件的,同学们想懂而懂不了的时候,老师再来开导;同学们想说而说不清楚,脸都涨红了,老师再来启发你,教你怎么说。如果学生自己不求上进,谁也帮不上忙。所以,孔子的教育原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后代把孔子神化了,说他是“万世师表”,这其实只是后人的心愿。

这段故事,对孔子来说,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孔子非常清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那就不妨各行其是吧,各人有自己的选择,心安就好。

【第282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第六章的内容比较长,像是一篇短篇小说: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长沮与桀溺一起耕田的时候,孔子路过,吩咐子路去向他们询问渡口的位置。长沮反问子路:“那位手拉缰绳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他早就知道渡口在哪里了。”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反问他:“你是谁啊?”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说:“是鲁国孔丘的门徒吗?”子路说:“是的。”桀溺说:“大水氾漤的情况到处都一样,你要同谁去改变呢?你与其追随逃避坏人的人,何不跟着我们这些逃避社会的人呢?”他说完话,继续不停地耕田。子路回来向孔子报告了这一切。孔子听后,神情怅然地说:“我们不能与飞禽走兽为伍,如果不同人群相处又要同谁相处呢?天下政治若是上轨道,我就不会带你们去从事改革了。”

这个故事生动地揭示了儒家与隐士的不同。长沮、桀溺是两位隐士。孔子带着学生们周游列国,不认识路时,当然要问当地人了。既然两个老人在那儿耕田,他们一定知道最近的渡口在哪里。子路问第一个人。对方不但不回答,反而问拉缰绳的人是谁?孔子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高大魁梧,他站在车上拉缰绳,一定很威武。所以长沮大概也猜到了。子路说,是孔丘。向别人介绍老师,不能说是孔夫子、孔老师,对方未必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只好直呼其名,答说是孔丘。长沮追问,是鲁国的孔丘吗?齐国、吴国、越国也许也有人叫孔丘呢。鲁国的孔丘当然只有一个了。子路点头。长沮说,他早就知道渡口在哪里了!此话怎讲?这是反讽,长沮的意思是:孔子怎么会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么走?他四十而不惑。如果他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你问我渡口怎么走,我说孔子早就知道渡口在哪里,答非所问,故意给钉子碰。其实,孔子根本不知道此地的渡口何在,但是孔子知道人生的河该如何渡。可见,当时孔子的名声确实非常好,非常大,连隐居的人都知道。于是,子路只好请教另外一位老先生了。这位不但不告诉他渡口在哪里,反而追问你是谁?子路答说,我是仲由。那你就是鲁国孔丘的学生了?得到肯定答复后,桀溺劝子路改投隐居一途,不要跟着孔子了。天下这么乱,到处都一样,谁能改善?谁能拯救?与其跟随孔子这种逃避坏人的人,你还不如跟随我们这些逃避坏的世界的人,我们更彻底。你要逃避坏人,鲁国有坏人、齐国也有坏人,其他如卫国、晋国,哪一国没有坏人呢?所以,你想避开坏人,到处跑,是躲不开的。我们隐居是逃避什么?逃避坏的世界、逃避乱世。他居然想劝服子路投到他们这边来。隐士们大概也知道子路很勇敢,一旦同为隐者,可以保护他们。

子路听了之后当然没话说,没有问到渡口在哪里,反而被两个老人教训了一顿。回来之后,向老师报告刚刚发生的事情。整部《论语》里面,只有这里形容孔子“怃然”,就是怅然若失。他的心情显然受到干扰。因为人生本来就是选择。隐士很聪明,选择隐居,独善其身。耕田过日子,无论天下多么混乱都能事不关己,没有荣华富贵,但也没有杀身之祸。以孔子的本事要想平安过日子太容易了。学生们聚在一起,建个村子,孔子当村长就行了,何苦要周游列国,到处被赶来赶去,有两次还差点被杀?人与人就怕不同的观念或者行为来做对照。没有参照时,会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很有信心。一旦比较,才发现别人那样过也蛮好,更没什么烦恼。这乱世又不是我造成的,谁规定我就应该去拯救?而且,我想改善,就能做到吗?所以孔子怅然若失。

但是,后面的话太重要了。孔子说,要我与飞禽走兽为伍是不可能的。我如果不与人类相处,又能同谁相处呢?这是儒家人文主义的基点。隐居与鸟兽为伴当然没有问题。鸟兽和人的利害关系不大,就算人要打猎,也不过每天打一两只吃饱就行。所以,双方的互相伤害有限。但是,与人相处,危险就大多了。可是,我不能离开人群。儒家所谓的善,是指本身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离开人群,就不可能行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孔子为什么绝不隐居?因为隐居之后,和别人不来往,人性向善的愿望就落空了。看到天下那么乱,百姓流离失所,又帮不上忙,不是很难过吗?如果知其不可而为之,虽然一百分里只能做一分,但是这种努力精神会感动很多学生,会感召一批人,甚至后世百代。若认为天下这么乱,再努力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自己过个安定日子,这绝不是儒家的态度,也许较偏向道家。其实道家也不是消极避世,它另外有一套观点,与儒家的思想体系完全不同。

谈到儒家与隐士的对比,要明白隐士不等于道家。表面上看,与孔子一比,道家好像只贪图自己的安逸,实在没什么好学的。学道家,谁不会?手一摊,什么都不管,不就是道家吗?没那么简单。道家的理论其实非常难,道德经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在古往今来的学者中,便没有几人能真正懂得。儒家理论比较合乎一般人的需要。我做自己该做的事,做到了心安,做不到心不安,内心给我最好的指示。换句话说,不能只关心自己,天下哪怕有一个人的生活不安定,就觉得于心不忍,这才是儒家。

这个故事用隐士作为儒家的参照,更能凸显出孔子思想的特质。

【第283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的第七章也是一篇短篇小说的素材。原文是这样的: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耘。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子路跟随着孔子,却远远落在后面。他遇到一位老人,用木棍挑着除草的工具。子路问他:“您看到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你这个人四体不劳动,五谷也分不清,我怎么知道你的老师是谁?”老人说完,就放下木棍去除草,子路拱手站在一旁。稍后,老人留子路在家里过夜,并杀鸡做饭给子路吃,还叫两个儿子出来和子路相见。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报告这一切经过。孔子说:“这是一位隐士。”并吩咐子路回去看看他。子路回到那儿,老人却出门了。子路说:“不从政是不应该的,长幼之间的礼节不能废弃,君臣之间的道义又怎么能废弃呢?原本想要洁身自爱,结果却败坏了更大的伦常关系。君子从政是做道义上该做的事,至于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啊。”

这段故事更清楚地凸显了儒家思想的特色。孔子带学生周游列国时,经过的一些地方可能是荒野。我们以前提过,孔子曾经问学生,《诗经》里有一句话“非兕非虎,率彼旷野”,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在旷野中跑来跑去呢?这其实是孔子在自我解嘲,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旷野里跑来跑去,怎么回事呢?子路很能干,也很勇敢,能完成一般人做不到的事。这在《论语》里面没有记载,但别的文献中留下了这类轶事。有一次,孔子和学生们十分饥饿,子路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只烧猪,众人大吃一顿。有人就说,孔子为什么不先问问烧猪怎么来的?偷的、抢的、骗的,都有可能啊。孔子不问,先吃再说,吃完再问。先活命再说其他。如果换了另一个脑袋不清楚的人,看到烧猪,会追问怎么来的,如果来路不明,坚决不吃,那只能饿死了。所以我们要明白儒家的变通之道,不要在危急时刻拘泥于小节。

这一次,孔子带着同学们大概走得比较快。子路可能又负责做什么事情,落在了后面,找不到老师了。这时候,就看见一位老人,用木棍挑着除草的工具,显然要下田干活。子路想,老人在路边,大概能看到行人,就问,您看到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觉得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就教训他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现在的读书人经常被别人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就是不劳动,不从事生产劳动,而不是不运动。五谷,指稻麦黍稷菽等谷类。老人说了,不劳动、五谷不分,谁是你老师啊?子路这个人有一个优点,被人教训的时候,尤其是面对一位老人,他就很乖,拱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老人一看,这人挺懂礼貌,又找不到老师,无家可归的样子,就让子路到他家留宿,还杀鸡做饭给他吃,并让两个儿子出来与子路相见。老人也许认为子路年纪较长,让两个儿子出来拜见。这说明他认同长幼有序的伦理原则。第二天,子路终于追上了孔子,向老师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昨天在哪里过夜、还吃了一只鸡,等等。孔子听后对子路说,这个人是隐士,你回去向他转达几句话。子路就回去向老人道谢,结果,老人出门去了。子路便迳自开始说话。子路的话是谁的意思?当然是孔子授意的。如果是子路自己的话,他昨天在老人家里过夜为什么不说?道理很简单,无需争论。而且,老人既然不在家,子路对空气发表宣言吗?当然是对两个孩子说的,父亲不在,我只好留话了──不是我要说,是我老师孔子让我转达的。“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你不做官,出世隐居是不对的。我到你们家吃饭,你让两个儿子与我相见,长幼之序都不能废,君臣之义又怎能废除?没有国,哪有家呢?没有国家,谁保护你呢?你以为能隐居是你天生赢得的吗?不是,还是有国家在保护你。所以,你如果有能力、有才华却不做官是不对的。既然长幼有序的礼数不能废除,那么,君臣之义是更大的伦常关系,你怎么可以抛弃呢?“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你本想洁身自爱,却反而毁坏了、弄乱了更大的伦常关系;你只注意到细节,却没有看到更重要的部分。所以,“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最后八个字,除了孔子之外,谁都说不出来。大道无法实现,我早就知道了。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道不行,但是还要尽力做。

不同学派、不同想法的人碰在一起,就会擦出思想的火花,让我们更清楚地知道他们各自的主张。两相对照,隐者显然输了。如果是真正的隐者,不论是子路或是别人来家里,何必叫儿子与他相见呢?既然隐居,就不必在意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适当的关系。隐居起来不管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却让孩子依“长幼有序”的原则拜见一个陌生的客人,那怎么能自圆其说呢?可见,儒家思想可以流传下来,而隐士的思想却传不下去,自有它的道理。

【第284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第八章中列举了七个古人,都是逸民。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不得志的人才有: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孔子说:“志节不受委屈,人格不受侮辱的是伯夷与叔齐吧。”又说:“柳下惠、少连尽管志节受委屈、人格受侮辱,可是言语合乎规矩、行为经过考虑。”他还说:“虞仲与夷逸隐居起来放言高论,人格廉洁,被废也合乎权宜。我是与这些人都不同的,我没有一定要怎么做,也没有一定不要怎么做。”

这段话涉及很多上古轶事,我们没必要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谈这一章是为了最后五个字:“无可无不可。”这一章,孔子比较集中地评论了前人。他认为古代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尽管不得志,但是仍然表现得很杰出。他列举了七个人,分为三组,各有特色。伯夷、叔齐我们都很熟悉了。他们志节不受委屈,人格不受侮辱,很清高。柳下惠志节受委屈,人格受侮辱,可是言语照样合乎规矩,行为照样经过考虑,他很随和。那另外一组呢?他们干脆隐居起来,放言高论,人格廉洁,所以,不让他们做官也合情合理。而孔子居然说,我和他们都不同。

孟子谈到的四种圣人其中包括伯夷和柳下惠,第三种是伊尹,第四种就是孔子,而孔子最伟大。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时间的时、时机的时。简单来说,孟子认为,孔子做事能与时机契合,该清就清,该和就和,该任就任。前三种圣人,能够清高的不能随和,能够随和的不能清高,能够负责任的不考虑清高与随和,都有局限性。其实,人活在世界上本来就只能选择一条路走,不可能什么都要。如果想什么都要,那就要有非常高的智慧作出判断,每一次选择都必须是恰当的,这太困难了。所以,孟子说圣人有四种,对我们而言,反而是很好的参考。如果你喜欢清高,那就学伯夷;喜欢随和,就学柳下惠;喜欢负责任,就学伊尹。就怕你弄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人天生有一种性格特质,努力修练德行就能有所成就。

但孔子的境界一般人极难达成,他是该如何便如何,视情况而定。孟子用这样一个故事来描写孔子:孔子早期到齐国去,发现齐国国君不能用他。他离开齐国时是“接淅而行”,就是把正在淘洗,准备蒸煮的米捞起来就走。米都已经洗了,吃饱了再走不也多一些力气吗?不行,马上离开。因为齐国既不是我的祖国,又不能用我,所以米捞起来就走,离开齐国之后再吃饭。我们现在看来,可能会觉得不太理解。而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就不同了,“迟迟其行”,慢慢走,慢慢走。这是自己的祖国,总希望当政者能够及时觉悟,把孔子追回来。结果,希望落空。他们看到孔子要走,反而说,赶紧走吧,免得看到你我们有压力。这是多让人难过的事!孟子后来真的学了孔子,他曾在当时的强国齐国担任国家顾问,做得不错,后来离开时,在齐国边境的一个小城多住了三天。有人就跑来说,你要走就走,何以又多住三天?他说,当初我怀抱理想来到齐国,希望齐国国君可以给我机会,推行仁政,造福百姓。可是,现在我发现和国君谈不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影响他。有句名言是“一曝十寒”,晒一天太阳,然后在冰箱里冻十天,再好的种子也不能发芽啊。孟子把自己比喻为温暖的太阳,我一去就将齐国国君照耀得很温暖,让他愿意行善。但是,我一走,就有十个齐国大臣来当冰箱了,劝他说,何必去奋斗努力呢,享乐多好啊!既然无法实现理想,那我就离开齐国。为什么还要等三天呢?孟子说,我才不像那些小人呢,有人用,就高兴;不受重用,就怨恨,连夜赶路立刻冲出国境。孟子也有自己的解释。所以,有些时候,判断自己该做什么是很不容易的。

什么时候慢慢走,什么时候要赶紧离开,都必须有一个说法。孟子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的说法就很多。他离开齐国的时候,齐宣王也知道对不起他,不希望孟子在外面乱批评,就送他上等的金一百镒。“镒”是古代的重量单位。上等的金,也不是金子,古时候把黄铜叫做“金”。战国时,老师都带着很多学生周游天下,所受馈赠往往是给学生用的。所以,送钱给一个人,不能说送钱给您,而要说送钱给你的学生用。这样,别人才会接受。孟子当下拒绝这一百镒,学生便抗议说,老师你以前离开宋国时,别人送你七十金你接受了;离开薛国时,别人送你五十金你也接受了;今天离开齐国,别人送一百金你怎么不接受呢?如果以前接受是对的,那现在不接受就是错的;如果现在不接受是对的,那么,以前接受就是错的。孟子说,我都对,都没错。我离开宋国时,要去很远的地方,客人临走前接受主人赠送的盘缠,并不为过。我离开薛国的时候,外面正在打仗,他送我盘缠说,你可以雇几个保镖,保护你的安全,合情合理啊。我现在离开齐国,又不去很远的地方,只是回到鲁国;外面也没打仗,我何必接受馈赠?难道君子可以被钱收买吗?我们从孟子的行为可以知道孔子“无可无不可”的意思。学习儒家精神,不能只看字面,说要和孔子一样“无可无不可”。如果每次都是投机取巧,那就不是学孔子了。

学儒家,要知道行善是原则,如何行善是方法,方法一定要变通。只有这样,才能使原则得以实现。

【第285讲】 #

《论语•微子第十八》第十章的原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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