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史

16第十六章 金声桓、李成栋的反清归明

第十六章

金声桓、李成栋的反清归明

第一节 金声桓、王得仁领导的江西反正 #

金声桓原来是明宁南侯左良玉的部将,明朝灭亡时升至总兵官。1645年四五月间,清英亲王阿济格大军追剿李自成部进至九江一带,左良玉病死,部将随良玉之子左梦庚在东流县(今安徽东至县)境降清。阿济格令左梦庚带领麾下将领往北京朝见,金声桓唯恐失去兵权,要求率领所部兵马收取江西,为清朝开疆拓地,得到阿济格同意,授予提督江西全省军务总兵官的官衔。和金声桓同行的有原大顺军将领王体中部。王体中原在大顺军镇守德安的大将白旺部下,1645年五月初李自成突然遇难,大顺军内部发生混乱,王体中乘机杀害了白旺,率领部众向阿济格投降i-,被授予副总兵官职。

五月下旬,金、王到达九江,派人持牌前往南昌,声称满洲大兵马步二十余万旦夕将至,只有迅速归降才可免遭屠城。南明江西巡抚邝昭吓得面色如土,解印而逃;其他官员和部分绅士也一哄而散,省城南昌转瞬之间陷入无政府状态。六月初四日,南昌士民推出的一些代表到达九江迎接“金督镇”。十九日,金声桓、王体中乘船溯赣江到达南昌,在岸边受到几十名生员的欢迎。进城以后,金声桓部驻于西城,王体中部驻于东城i-。金声桓倚仗王体中的兵力收取了南昌附近州县,然而他对王体中的骁勇善战、兵力强劲却深怀戒心,时刻寻找机会吞并王部兵马。闰六月,清廷下达的剃发令传到了江西,金声桓即率部遵令剃头。七月二十一日,王体中领兵从抚州回到南昌,坚决拒绝剃头。金声桓认为这是除掉王体中的最好时机,私下笼络了王体中标下游击王得仁(绰号王杂毛),于七月三十日假称议事把王体中刺杀。事件发生后,王部兵校大为愤慨,“拥至辕门,喊杀震天”i-。金声桓督兵巷战,经过两天交锋,王部因首领被杀和王得仁的招诱,终于归附了金声桓。

金、王二部既合,攻克明永宁王朱慈炎所据的抚州,追杀慈炎;收取吉安,并将逃往该地的明巡抚邝昭押送武昌i-,接着又占领广昌等府。八月二十五日派部将何鸣陛、盖遇时等进攻袁州(府治在宜春县),击败明将黄朝宣部五千余人,占领袁州。至此,江西十三个府除赣州、南安外都被清方控制i-。金、王自以为不费满洲一兵一卒,而占州据县,能博得清廷的特殊封赏。不料清廷毫无作兴之意,在平定江西大部分地区之后,仅委任金声桓为镇守江西等地总兵官i-,王得仁屈居副将。顺治三年(1646),金声桓请求清廷另颁敕书,授予他“节制文武”“便宜行事”的权力。同年五月清廷发兵部议奏,结果是驳回了他的要求,只将他的官衔由镇守江西等地总兵官改为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并且规定“剿抚机宜事关重大者,该镇应与抚、按同心商略,并听内院洪督臣裁行”i-。朝命下达后,金声桓大失所望,内心里埋怨清朝刻薄寡恩。特别是金声桓、王得仁在收取江西郡县时凭借武力勒索了一批金银财宝,成了暴发户;清廷新任命的江西巡抚章于天、巡按董学成看得眼红,危言耸听,胁迫他们献上钱财i-。权力和金钱之争,使金声桓、王得仁对清廷的不满日益增长。

就南明而言,由于自己兵力不足、疆土日蹙,也力图高悬爵赏策动降清将领幡然来归。早在隆武二年(1646)春天,督师阁部黄道周准备由福建进入江西时,就先后三次写信给金声桓,劝他改弦易辙,建不世之功i-。当时,金声桓等还在得意之时,黄道周的兵力非常有限,招降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据守赣州的南明督师万元吉在崇祯后期曾任督师阁部杨嗣昌的主要谋士,同左良玉部将领有较多接触。他凭借过去的老关系,派密使带着亲笔信件规劝金声桓反清。金声桓虽然不写回信,却接待了使者,私下殷切讯问万督师的情况,秘密放回i-。不久,黄道周、万元吉先后兵败身死,金声桓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隆武朝廷大臣亲自致书劝说,许以高官显爵,对金声桓等人肯定具有一定的诱惑力。何况南昌的一些明朝遗老耆旧还不时给金声桓传递一些真假莫辨的消息,如隆武帝、杨廷麟、万元吉尚在人间,“隆武屡有手诏,许公能以江西归明者,即举江西封公,亦尝达一二乎?”i-

与此同时,金、王和清廷委派的江西抚、按之间的矛盾也在加深。“七月,得仁提兵如建昌,章于天差官票追其饷三十万。得仁大怒,槌案大呼曰:‘我王流贼也,大明崇祯皇帝为我逼死,汝不知耶!语汝官,无饷可得,杠则有之。’声如嘶吼,目睛皆出,敲其差官三十杠曰:‘寄章于天,此三十万饷银也!’声桓闻之,谓其客曰:‘王家儿急矣!’……”i-江西巡抚章于天、巡按董学成对金声桓、王得仁暗中同南明势力的来往已经秘有所闻,加紧搜集证据上报清廷。

1648年(顺治五年、永历二年)正月二十七日,金声桓、王得仁先发制人,擒杀巡按董学成、布政使迟变龙、湖东道成大业i-,宣布反清复明,“文、武强半从贼”i-,“尽弃顶带而换冠裳”i-,少数不愿追随反清的官员均被捕杀,只有江西掌印都司柳同春抛下妻儿家属,缒城而出,乔扮和尚,星夜逃往南京报告江西发生了重大事变,后来又为南下的清将谭泰提供地理图,在进攻南昌及其附近州县中起了不小的作用i-。当时,清江西巡抚章于天正出巡瑞州,王得仁“遣人邀擒章于天于江中”i-,于天贪生怕死,愿为金、王效劳,出任兵部尚书i-,负责制造炮车i-

金声桓、王得仁起事时,还不知道永历帝即位的消息,因此在发布的安民告示上署隆武四年,文中有“劳苦功高,不惟无寸功之见录,反受有司之百凌。血气难平,不得已效命原主”等语i-。金声桓自称豫国公,王得仁称建武侯。明弘光朝大学士姜曰广是江西新建(今属南昌市)人,罢官后居住在本县浠湖里,金声桓、王得仁认为他是先朝重臣,把他迎接到南昌城中以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的名义号召远近i-。另有明朝旧官刘思赉、余应桂也列名其间,官衔不详i-。金、王自行任命文武官员,以黄人龙为总督川、陕、山东、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金声桓的中军官宋奎光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王得仁的妻弟黄天雷为兵部侍郎、锦衣卫同知;至于江西地方官则以王得仁幕中书记陈芳为江西巡抚,金声桓的幕府书记吴尊周为巡按江西监察御史,其他司道官也大抵是两家的幕客i-

不久,他们得知隆武帝已经遇难、桂王朱由榔即位为帝,于是文书告示改署永历二年,派幕客雷德复为密使装扮成和尚,携带佛经一部内藏给永历朝廷的奏疏,前往广西行在报告反正情况。永历朝廷下诏封金声桓为昌国公,王得仁为繁昌侯。金声桓提出自己已经用豫国公名义发布文告,改封昌国公不妥;经朝廷同意声桓仍封豫国公、得仁建武侯i-。江西绝大多数府县都闻风而动,纷纷树起了反清复明的旗帜。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吉安府守将刘一鹏、李士元率部归附金声桓i-;饶州守将潘永禧,袁州守将汤执中、盖遇时也据城反正i-。其他府县如后来清江西巡抚朱延庆所说:“江西变乱之时,全省已无坚城。”i-只有清南赣等地巡抚刘武元和南赣总兵胡有升、副将杨遇明、高进库等据守以赣州为中心的赣南地区和参将康时升等扼守的广昌府(府治在上饶)仍然在清方控制之下i-

金声桓、王得仁起事前后,曾经派遣密使策动其他降清将领一道反戈,共襄盛举。据刘武元、胡有升报告,金、王“遣使遗书,希图煽惑,不啻数十余次”i-。遣密使致书河南开归(开封、归德)总兵高第(明亡时任山海关总兵)“约期举兵”,高第“执其使以闻”i-。又致书清署长沙总兵徐勇(徐勇和金声桓曾在左良玉麾下任总兵),要他起兵响应,使者被徐勇杀害i-。策反工作虽未能全部如愿,但对于广东提督李成栋的决策反清显然起了重大影响。

反清之后,摆在金声桓、王得仁面前的任务是向何方进兵。开初,金、王的决策是北上拿下九江,然后顺江而下进攻南京。二月初,王得仁领兵进抵九江,清镇守九江总兵冷允登带领部下士卒五千名开城响应,接着占领湖口i-、彭泽i-。清九江知府吴士奇等地方官都来归附,王得仁命部将吴高接管九江府防务i-。幕客胡澹提出了奇袭南京的建议:“乘破竹之势,以清兵旗号服色顺流而下,扬言章抚院(指章于天)请救者,江南(指南京)必开门纳君,其将吏文武可以立擒。遂更旗帜,播年号,祭告陵寝(指明孝陵),腾檄山东,中原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西及山、陕,其谁得而为清有也?”i-王得仁很重视这个建议,一面派兵入长江,收取九江上下游地方,一面派使者回南昌请示金声桓。

王得仁的军队占领九江一带以后,地处长江中游的湖北、安徽许多地方的复明势力迅速响应,一时风起云涌,形势颇为可观。在湖广方面,二月二十八日王得仁部下一支军队乘船五百余艘,直抵蕲州城下,陆路马步军五千余人也进攻南门。因清兵固守,未攻下蕲州i-,但王得仁军已占领黄梅、广济等县,派设了文武官员i-。蕲水县境复明势力也很活跃,该县县志记载,“(顺治)五年戊子,江西金逆叛兵抵九江。蕲、黄、英、罗各山寨误听之。联结雄长,亘数百里。蕲东北一带亦为所愚,攻城掠野几一年许,民用逃窜。己丑夏,督抚迟及柯率师招安之。寻又变,大兵复进,又招安,然妇女庐室之分离扰乱甚矣”i-。《麻城县志》记载:“顺治五年,江西金声桓据省城反,风闻江北,周承谟等因从北乡倡乱,连延东南山以及英、霍山谷,揭竿啸聚。知县徐鼎请兵讨平之。”i-后来清湖广四川总督罗绣锦在一件奏疏中说:“江右金逆自顺治五年二月内称兵告叛,而黄属地方除黄陂外揭竿响应者无地非贼矣。各县皆坚壁御贼,彼其时期于城守无虞幸也,赋税之征岂能问乎?”疏中还具体指出了蕲州、麻城、罗田、蕲水、黄梅、广济、黄冈、黄安各州县在顺治五、六两年都为“土贼盘踞,田地抛荒”i-。甚至在省会武昌西北面的孝感县反抗势力也大为高涨,地方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孝感县志》记载:“顺治五六年时,邑盗贼大起,在途人必让路,客会坐必绝席,有犯则醵金出之,首告则官必楚之。盗得气甚,乃作韵语宣言于邑曰:‘弟兄一千七,天下无人敌。有人来犯我,一个一两一。’”i-真可谓意气风发。有的史书记载清湖广总督罗绣锦唯恐金、王义师进攻武昌,不得不采取缓兵之计,派人致信说:“人心未死,谁无汉思?公创举非常,为天下倡,天下咸引领企足,日夜望公至。但赣州东西要害,山川上游,公欲通粤,则赣介其中;公欲他出,则赣乘其后,计莫若先下赣,赣下则楚地可传檄定矣。”i-清廷接到江西起事的报告之后,立即命令进至湖南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率部退回汉阳。孔有德见人心不稳,为了防止内变,竟然把在湖南降清的原明安国公刘承胤、偏沅巡抚傅上瑞等人全部杀掉i-。这些事实说明当时清朝对湖广的统治还不稳固,防守兵力相当有限。

九江以东的安徽部分州县情况也很类似。温睿临记载:“戊子春正月,江西金声桓来归,九江以东,望风趋附。”太湖(安徽县名)、宿松、潜山、英山一带的反清势力相继而起,各立山寨,奉南明永历朝廷的正朔。这年二月十四日,各山寨义军共立明宁藩后裔朱统锜为石城王,居于潜山飞旗寨,“以永历纪年造作符印,以次拜官,自郡县、监司、抚按、科道、部院、总镇之属咸备。他寨未有谒者以兵降之。其授部院职者有傅梦弼、傅谦之、桂蟾、义堂和尚之属,皆佐统锜,在诸寨为飞旗外卫。于是,统锜抚有二十四寨,因联络蕲黄四十八寨,其来谒者,各受职有差”i-。《太湖县志》记:“时金逆突起,大江以南望风披靡。皖属安危在呼吸间。……宿邑(指宿松县)已署伪官,本县城空,官民俱弃不守。”清操江都御史李日芃急忙移镇安庆,由于顺江东下的明军不多,在小孤山被清军击败i-。潜山县百姓因受清政府高额榨取,这时也乘机而起,史载顺治五年十月潜山县有所谓“十亩贼”,“土贼余公亮”,粮里也,因知县胡绳祖加田亩过额,十月初一日啸众千人据英窠寨为乱,名十亩贼。时监生胡经文屡蓄不轨,事觉,久逃他郡,至是亦据舒界横山寨应之。十二月二十三日,英窠数百人掠县市。将官李之培领兵百人往御,莫支。自是,天堂、埭口二十余寨俱陆续相继立矣。i-据清方档案:“惟英窠一寨山势最险,贼兵最强。各寨倚英窠为主,英窠借各寨为援。”直到次年(1649)六月,清军在总兵卜从善督战下才攻破该寨i-。《桐城县志》记载:“五年戊子春三月,土贼范大、范二起桐白云寨。次年春二月,镇将卜从善等抚之。”i-建德县乡宦胡士昌公然网巾大袖,口称大事已就,劝知县速为迎顺,以至“人心汹汹,咸无固志”。胡士昌虽然被清政府擒杀,但他的行动显然反映了当时安徽民心的动向i-。庐州府朱国材化名冯弘图,“假称史阁部(可法)”名义起兵,先攻克巢县,接着又联合无为州乡宦吴光宇、生员沈士简、吴乾生等人,于顺治五年正月二十九日夜间里应外合,攻克无为州。二月初六日,朱国材在同来援清军交战时被擒杀i-

江西反正之后很短时间里,湖北、安徽反清浪潮的高涨,说明金声桓、王得仁以主力出兵北上,在长江中下游会合各地义师共图恢复是唯一正确的方针。尽管由于柳同春逃往南京告警,清方已有戒备,不可能假冒清兵旗号偷袭南京,但是,金、王主力北进可以同武昌至南京之间的广阔地区内复明势力连成一片,对清朝对南方的统治必然构成极大的威胁,清廷由北京遣发的援军也不可能顺利进入江西。

清廷在接到江西叛变和湖广、南京的告急文书后,深知江南兵力有限,迅速采取对策,调兵遣将。三月十五日,摄政王多尔衮派正黄旗满洲固山额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同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何洛会、降将刘良佐带领满、汉、蒙兵马从北京赶赴江西,镇压金声桓、王得仁起义i-。同时,命固山额真朱马喇、江南总督马国柱领兵由江宁(南京)溯江而上,在安庆府(今安徽省安庆市)同谭泰军会合i-。为了防止反正的明军占领湖北,又命令正在湖南作战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率部撤回汉阳地区。战局的这一变化,对南明无疑非常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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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永历朝廷内部的党争

第十九章

永历朝廷内部的党争

第一节 楚党和吴党 #

明末党争剧烈,官僚士大夫往往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多次给民族带来重大灾难。如果说在弘光以前的东林、魏党之争表面上还以“君子”“小人”为分野,到永历时期就完全变成了争夺朝廷权力的内部倾轧。按钱秉镫的说法:“先是,朝士有东西之分,自东粤来者,以反正功气凌西人;而粤西随驾至者,亦矜其发未剃以嗤东人。而东、西又各自为镇。久之,遂分吴、楚两局。主持吴局者,阁臣朱天麟、吏部侍郎吴贞毓、给事张孝起、李用楫,外则制辅堵胤锡也;而江右之王化澄、万翱、雷德复,蜀中之程源、粤东之郭之奇实为之魁。主持楚局者,丁时魁、蒙正发、袁彭年……陕西刘湘客、杭州金堡既与时魁等合,桂林留守瞿式耜亦每事关白,居然一体矣。”“凡自湖南、广西随驾至,出于督师(何腾蛟)、留守(瞿式耜)门者,大半归楚。吴人谓楚东恃元胤、西恃留守;实则吴亦内倚吉翔、外倚邦傅,特其踪迹秘密,不似时魁等招摇人耳目耳。”其他人则“浮沉吴、楚之间,或无所依附”i-。这种描述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完全正确。所谓“吴局”“楚局”经历了一个对立、分化、转合的过程。广东反正以前,是瞿式耜等人同广西南浔军阀陈邦傅之间的矛盾;李成栋反正以后,开初是未曾降清的扈从诸臣同反正来归的广东文官武将之间的矛盾。由于李成栋反清归明,永历朝廷管辖区骤然扩大到广东全省以上,永历帝也移跸肇庆,进入李成栋父子的控制区。朝廷为取悦成栋等人,在用人行政上“重反正,薄守节”i-。甚至讳言是否曾经剃头降清,“近奉新功令,休称两鬓完(原注:时禁自陈保发归朝之语)”。i-以忠贞不贰、扈驾有功自命的官僚对此颇有意见,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竭力反对永历帝移驻广东,就是担心朝廷权力落入“东勋”手里。朱由榔迁至广东肇庆之后,瞿式耜愤愤不平,在1649年(永历二年)九月的一封信中说:“吾之留守桂林,不止要照管东、西,通何督师之气脉;亦为东边用人行政,惟知奉承剃发之人,全不顾朝纲清议,太看不得。与之同流合污既不能,终日争嚷又不耐,反不如身居局外,犹得清清白白做一人也。”i-可见,瞿式耜原先对李成栋集团的得势耿耿于怀,不久,何腾蛟兵败身死,马吉翔又极力拉拢李成栋,瞿式耜力单势孤,才通过袁彭年、刘湘客、金堡等人同反正来归的“东勋”结合起来,共同对付马吉翔、陈邦傅等原广西实权人物。争夺朝廷权力的格局错综复杂,“吴”“楚”的概念本来很不准确,既不是以同乡亲友联结而成,也不是以反正、随驾(即曾否降清剃发)划分。

如果仔细剖析一下所谓吴、楚党争,不难发现它实际上是勋镇(带有地方割据色彩的军阀)之间的矛盾在朝廷上的反映。简单一点说,主要是广西军阀庆国公陈邦傅同广东军阀李成栋、李元胤父子之间为争夺朝廷权力的斗争。瞿式耜是江苏常熟人,按地域观念应该算是吴人,为什么却同“楚党”联为一体呢?这是因为他原任广西巡抚,后来任留守桂林大学士,希望统揽广西全省军政,可是陈邦傅凭借实力以“居守”广西的敕旨(他还行贿中书舍人把居守的诏敕写成“世守”)为依据控制了广西大部分地区。瞿式耜所能指挥的军队仅限于宣国公焦琏(原封新兴侯)等部,行政权力也局促于桂林一隅之地。因此,他同陈邦傅在争夺广西权力上处处钩心斗角。李成栋以广东全省和广西梧州反正来附,被封为惠国公。陈邦傅在永历朝廷处境危迫时曾经向佟养甲、李成栋暗通款曲,有意投降清朝,这时却以扈驾功邀封庆国公。李成栋知道他的底细,羞与为伍。于是,瞿式耜为首的势力同反正来归的“东勋”集团逐渐合拍,形成一个左右朝政的联合阵线,即所谓楚党。钱秉镫在著作中曾披露其中内幕:“初,金堡赴行在,将有建白,过桂林以示留守(瞿式耜)。留守令至肇,与刘湘客酌之。参疏八款,李成栋、陈邦傅、庞天寿、马吉翔皆在所参。湘客削去其二,去李而用陈,去庞而用马。封上,一时丰采赫然,补兵科给事中。当成栋未反正时,邦傅潜通降启,心鄙之,及是爵位相等,甚耻与哙等为伍。得堡疏,大喜,故元胤交益密,实不知成栋初亦在参中也。”i-金堡在隆武朝廷中就有“敢谏”之名,永历二年(顺治五年,1648)十月他辗转来到广西桂林,对朝廷情况尚不了解,准备以尊主权为名疏参在外东、西二勋,在内司礼监太监庞天寿、文安侯马吉翔,借以一鸣惊人。疏稿呈瞿式耜审阅,瞿指示他到肇庆去同刘湘客商酌。经过刘湘客提示,删去李成栋、庞天寿的名字,变成专参西勋。十二月上本,“传揭到李成栋,成栋叹服。吉翔、邦傅亦成栋之所恶也。自是丁时魁等益与李元胤固结”i-。由此可见,楚党的幕后人物为瞿式耜和李元胤,称之为楚党是因为出头露面的袁彭年、丁时魁、蒙正发都是湖广人。

那么,以堵胤锡、陈邦傅、王化澄、朱天麟为后台的“吴党”是怎么回事呢?严格说,永历朝廷内并不存在吴党。所谓的“吴党”是楚党把妨碍自己独家揽权的势力指派为结党营私。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在永历朝廷里是比较正直的大臣,他们同陈邦傅、马吉翔并没有什么瓜葛。问题是,陈邦傅在广东反正以前足以同瞿式耜等人相抗衡,广东反正以后力量平衡被打破,陈邦傅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先把李过(李赤心)、高一功(高必正)为首的忠贞营接进广西南宁一带安插,后来又拉拢云南的大西军余部;而堵胤锡等人却是从抗清大局着眼,主张南明朝廷应该联合原大顺军和大西军。尽管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等人和陈邦傅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天地悬隔,落实到具体事情上却颇有类似之处。换句话说,“吴”“楚”党争的内涵原来是东、西军阀的争权,后来却衍生为对待原农民军的态度上的分歧。

在永历朝廷大臣中,何腾蛟、瞿式耜联为一体,竭力维护崇祯朝以来的“正统”观念,歧视和排斥原农民军。在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保持着极深的阶级偏见,妄图凭借残明的文武官绅势力实现“中兴”,这实际上是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他们的这种政治态度在南明官绅中显然有一定代表性。由于他们自己的军事力量相当弱,不得不同反正来归的文官武将互相勾结,形成所谓的楚党。

然而,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情况下,南明朝廷(从隆武政权开始)中一些有识之士看到了只有联合原大顺、大西农民军共同抗清才有复兴的希望。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学士堵胤锡、朱天麟、王化澄等人。在南明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有两位,一位是堵胤锡,另一位是张煌言。堵胤锡在永历朝廷中一直遭到何腾蛟、瞿式耜等人的排挤,无法展布他的雄才大略,终于赍志以殁;张煌言偏处浙江、福建海隅,得不到实力派郑成功的支持,空怀报国之志。历史上常说“何代无才”,治世不能“借才于异代”,就南明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史书上,人们习惯于把史可法、何腾蛟、瞿式耜列为南明最堪称赞的政治家,其实,他们不过是二三流的人物,就政治眼光和魄力而言根本不能同堵胤锡、张煌言相提并论。同堵胤锡、张煌言类似能够依据形势的变化高瞻远瞩的还有张家玉、杨畏知、朱天麟、王化澄等人。正是由于这些人在统筹全局上同维护崇祯朝以来政治格局的某些官绅的见解有明显差异,他们当中一部分任职永历朝廷的人因此被说成是同“正统派”(即楚党)相对立的所谓“吴党”。

堵胤锡从隆武时期起就真心实意地联合大顺军余部,负责改编和联络忠贞营,后来又力主联合据守云南的大西军,因此先后遭到何腾蛟、瞿式耜等“正人君子”的嫉恨。永历三年(1649)秋,金堡上疏“劾其丧师失地,而结李赤心等为援,张筵宴孙可望使。且面责之曰:‘滇与忠贞,皆国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独与之呢?’胤锡失色,徐曰:‘我幸苦边事,如君言,竟无功耶?’堡曰:‘劳则有之,功于何有?’”i-上引堵胤锡临终上疏,对五虎及其后台瞿式耜、李元胤的把持朝政导致复兴无望深表不满,可见堵胤锡的备受排挤是因为政见分歧和反对廷臣结党营私。

朱天麟,崇祯元年进士,历仕崇祯、隆武、永历三朝,永历二年(顺治五年,1648)任东阁大学士。李成栋反正后,袁彭年等五虎弄权,上疏攻击跟随永历帝播迁的大学士严起恒,权臣陈邦傅、马吉翔,太监庞天寿。永历帝很不高兴,由皇太后出面叫朱天麟拟严旨诘责。接着,又有金堡倚仗“东勋”兵力上疏劾奏陈邦傅无饷无兵,窃取勋爵。陈邦傅大怒,上疏反斥金堡任临清州知州时曾经投降大顺,又请朝廷派金堡为自己的监军,“观其十万铁骑”。朱天麟即票拟旨意道:“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军即会议。”同任内阁大学士的严起恒早就想排挤朱天麟,暗中把这一票拟的旨意告知吏科给事中丁时魁。五虎得知消息,连夜约集给事中、御史十六人于正月十三日晨拥入行在宫门,声称“强臣钳结言官之口”,“吾等不做官矣”;“将公服袍带掷弃庭中,小帽叉手,白衣冠联袂去”。这时永历帝正在穿堂召见太仆寺卿马光,听得外面一片喧哗,吓得“两手振索,茶遂倾衣”。永历帝心知五虎自恃有李成栋父子为靠山,才敢大闹朝堂,被迫于次日(十四日)特敕李元胤出面邀请参与闹事的十六人仍入本衙门办事。朱天麟即日解职,所票旨意改拟i-。五虎垮台以后,朱天麟于九月间再次入阁办事。在联合大西军问题上,孙可望坚持封秦王,不愿改号,朱天麟说:“许之便。我势日衰,彼力方壮,我以空名羁之,犹可号召以拒强敌,毋持迂议,自贻伊戚。”他的主张被严起恒等人拒绝。永历六年(顺治九年,1652)八月十八日朱天麟病卒于广南府i-

王化澄,崇祯七年进士,参与定策拥立永历帝,官至东阁大学士。在孙可望请封秦王时,他力排众议,声称:“江楚溃败,两粤且不支,能制可望之不王乎?”主张真封秦王,与大西军余部联合抗清。这就触犯了楚党的大忌,被金堡等劾免。清军占领广西后,王化澄躲入山中,被清将马蛟麟捕获,誓死不降,于顺治九年三月十八日遇难。关于他的为人,《南疆逸史》卷二十二《王化澄传》中说“正色立朝,人赖以安”。而楚党人士的著作却对他极尽诋毁之能事,说他“贪庸误国”。

总之,堵胤锡、朱天麟、王化澄等人无非是赞成联合原农民军共同抗清,在政治见解上比较相似,就被编派为什么“吴党”头子。仔细研究现存材料,不仅找不到他们同陈邦傅、马吉翔私下勾结的迹象,他们之间也没有抱成一团,操纵朝政的事,根本谈不上结党营私。楚党则是确实存在的,他们是明朝反动统治者的“正脉”,其特色是奉行既要抗“虏”,又要平“贼”的方针。正因为楚党实质上代表着崇祯以来明朝统治阶级中的顽固势力,在南明史籍中袒护楚党的相当不少,也容易为清朝统治者所容纳。在明、清统治集团眼中,大西、大顺军都是十恶不赦的“流寇”,只有在涉及李定国时才网开一面,因为他们认为李定国属于“改邪归正”之列。由于在各种南明史著中都谈到“吴”“楚”党争,特别是持论者大抵颂扬楚党,指斥本不存在的“吴党”中的许多人物为“奸佞”,本书多费一点笔墨予以澄清就是必要的了。

◎钱秉镫《所知录》卷三。​

◎钱秉镫《藏山阁诗存》卷十《行朝集》,《端州杂诗》。​

◎钱秉镫《藏山阁诗存》卷九《生还集》,《酬汪辰初》。​

◎《瞿式耜集》卷三,书牍。​

◎《所知录》卷三。​

◎《岭表纪年》卷二。​

◎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二十八《金堡传》。​

◎《明季南略》卷十二《科道散朝》,参见《两粤新书》。​

◎《南疆逸史》卷二十二《朱天麟传》。​

第二节 所谓“五虎” #

上文说过,楚党是大学士瞿式耜为首的一批朝臣同反正来归的李成栋集团经过矛盾摩擦,转而互相勾结的一个重要政治派别。由于瞿式耜留守桂林,李成栋经营广州和北伐事宜,在肇庆的永历朝廷上就形成了由李元胤坐镇指挥,联络东、西,把持朝政的小集团,其主要成员有左都御史袁彭年、礼部侍郎刘湘客、吏科给事中丁时魁、工科左给事中金堡、户科右给事中蒙正发i-,故称“五虎”。袁彭年为“虎头”,刘湘客为“虎皮”,金堡在党同伐异时最为积极,“经其指责,刻画尽情使无置身之地”i-,故被称为“虎牙”,丁时魁为“虎尾”,蒙正发为“虎爪”i-。五人结党把持朝政,招权纳贿,“言非虎党不发,事非虎党不成,星岩道上,遂成虎市”i-。五虎以君子自命,动辄引祖制旧章,“裁抑干进,力整朝政”,实际上他们自己正是一批钻营干进的人物。鲁可藻说:“总之,彭年欲大拜(指入阁为大学士),时魁欲掌宪(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堡欲掌吏科,肆行排挤,公道所以不服耳。”i-五人遇事强谏,不过是倚仗李元胤、瞿式耜的势力排斥异己,达到控制朝廷的目的i-。为了说明问题,下面把五人的情况介绍一下:

袁彭年,湖北公安县人,袁中道之子,崇祯七年进士,历仕崇祯、弘光、隆武三朝,降清后随佟养甲、李成栋入粤,任广东学政署布政使,曾起草告示称“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i-,向清朝献媚。当他得知江西金声桓反正,李成栋有意易帜时,立即参与其事,反正以后他以襄赞有功升任左都御史。从此凭借成栋父子为靠山,骄狂自大,妄图把持朝政。永历皇帝移跸肇庆后已经处于李成栋的势力范围之内,用人行政权不由己,他甚至愤愤不平地说道:“以后官俱听袁彭年升除罢。”i-有一次袁彭年同永历帝当面争执起来,“语不逊”,朱由榔以“君臣之义”责备他,袁竟然公然顶撞道:“使去年此日惠国(李成栋)以五千铁骑鼓行而西,此日君臣之义安在?”朱由榔气得变了脸色,群臣也为之咋舌,足见其气焰嚣张i-。1650年(顺治七年、永历四年)清军再次攻占广州,袁彭年又腼颜降清,除行贿求免外,还哭诉自己在1648年参与李成栋复明是被迫的。清政府虽未治罪,但也认为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予录用i-

刘湘客,陕西富平人,明诸生。隆武时任推官、御史,永历时改授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大学士朱天麟、王化澄认为他不是科甲出身,任翰林院官不合体制,改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桂林失守后,他潜藏深山郁悒以终,在五人中是比较有气节的。

丁时魁,湖北江夏人,崇祯十三年进士,任礼部主事,隆武、永历时历任礼科给事中、吏科左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桂林失守后降清,被委任为广西学道i-。王夫之记:“桂林陷,见执,孔有德召为幕客。居数月,病死黄冈。何履仕为治丧,割其辫掷棺外,曰:‘斗生(时魁字)不戴此辫以死,可不负梧州一顿棒,而今不免也,惜哉!”i-

金堡,浙江仁和(杭州)人i-,崇祯十三年进士,任山东临清州知州,隆武时任礼科给事中。在永历朝廷中任工科左给事中,与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关系密切。后来同袁彭年等结为一党,攻击异己不遗余力。例如在《驳何吾驺疏》中痛斥何吾驺、黄士俊在佟养甲占领广东期间未能死节:“黄士俊在佟虏坐中见先臣子壮极刑,四十三年状元及第,而不早死真不幸耳。后与吾驺携手同来,为国贼乎?……若叩头养甲,满口老爷,则吾驺之礼义逊让也。臣为太祖高皇帝而骂之,何体面之有?”i-真是正气凛然,大有与一切软骨头不共戴天之势。可是,对于真正投降了清朝出任官职的袁彭年,金堡不仅不置一词,反而引为知己。究其用心,不过是因为何吾驺、黄士俊早在崇祯年间即已入阁为大学士,必须找个题目大做文章,力攻而去,自己的小集团方可放心揽权。桂林失守后,金堡当了和尚,但他并不像熊开元、方以智那样淡泊明志,而是出入于清朝达官显贵之门,为尚可喜树碑立传的《平南王元功垂范》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蒙正发逃归故里后,写了一本《三湘从事录》,在南明史籍中颇受重视。许多人以为他以当事人记载当时事比较可信,加以后来名声颇大的王夫之给他写了墓志铭,更抬高了这本小册子的地位。王夫之的学术成就不在本书讨论之列,但他的政治态度和经历与蒙正发颇为类似,其立论的客观性大可怀疑。只要把蒙正发的《三湘从事录》、王夫之为蒙氏所撰墓志铭同史实核对一下,就可以看出蒙正发不仅不像王夫之所说是位“力持纲纪,清冒滥,劾功罪,裁凌躐”,整顿朝政的正人君子;刚好相反,他自己正是一个不顾纲纪、多方冒滥、混淆功罪、凌躐成性的卑污小人。蒙正发原是湖北崇阳县一名贡生,清军占领该地后,他志不忘明(这点应予肯定),逃入湖南平江、长沙,投奔何腾蛟,何以札付授予推官职衔充任章旷(时以太仆寺少卿衔任监军,后任监军道、恢剿巡抚)的参军,不过是章旷手下的幕僚而已。章旷在用兵上一无所长,招募了一批湖南等地的土兵做嫡系,从未打过一次胜仗。岳州南面的新墙之役,是明清之间一次很小的对抗,章旷兵败,只是在潼溪用鸟枪伏击了少量清军,这在明清双方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规模接触(明军既未攻克岳州重镇,清兵也未南下),蒙正发在《三湘从事录》中自我吹嘘也不过连用了两个“仆尸数百”;到了王夫之笔下竟成了蒙正发“督南将覃裕春等大战于潼溪,以八千人破数万之铁骑,斩馘无算。自南渡来无敢战者,战而胜自潼溪始。皆君亲冲锋镝,誓死不退之力也”i-。真可说是妙笔生花了。其次,蒙正发出身很低,章旷为提高他的地位,让他去参加隆武朝所开湖南乡试,中式成为举人,这在明朝官场上重进士轻举人的习俗中本不算多大一回事,问题是在衡州举行的这场乡试的主考为崇祯十三年进士、巡按御史杨乔然,监临是同年进士、郴桂道吴晋锡。蒙正发早已觊觎患病的章旷的恢剿巡抚职务,章旷死后,何腾蛟题请吴晋锡继任恢抚。蒙正发恨之入骨,竟然在自己的记载中把监临说成是严起恒。科举时代非常重视师生关系,蒙正发的移花接木不过表明他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出卖老师罢了。第三,吴晋锡继任巡抚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崇祯朝进士,历任永州推官等职,弘光时期湖广巡按黄澍到南京朝见,多方活动,建议何腾蛟由巡抚升任总督,自己接任巡抚,巡按一职即拟由永州司李吴晋锡担任i-。何腾蛟任总督后,上疏推荐傅上瑞为长沙道、章旷为监军道、吴晋锡为辰沅道,由于马士英从中作梗,吴晋锡的任命未被批准i-;隆武时几经周折才被任为按察司副使郴桂道,职位和章旷基本相等,而当时蒙正发还是一名贡生。章旷病死时把敕印交给他看管,这是官场中常见的事,蒙正发在著作中故意大肆渲染章旷的意思是让他接任巡抚。这真是奇谈,且不说永历朝廷对蒙正发看不上眼,章旷的遗疏里也只字没有提到他,更说不上有推荐他继任之意。恢抚出缺时正值清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大军入湘、明军一溃千里之时,吴晋锡于八月二十三日受恢抚之命,次日清军占领武冈,吴时在病中,未能随军撤入广西,改服装为头陀见清怀顺王耿仲明,得释放返归故乡。蒙正发在《三湘从事录》中一面把自己未能攫得巡抚高官说成“欣跃如释重负”,一面痛诋吴晋锡为“纳印出降”。王夫之更煞有介事地说:“会章公以忧愤卒,何公欲以章公兵授君守永州。而永李吴晋锡赂何公左右,夺其军授之。兵讧,晋锡降。”i-吴晋锡没有见危授命固然是事实,蒙正发和王夫之后来也是见形势不利逃回清朝统治下的故里,蒙正发还曾受到清朝总兵全节的优待,这种以五十步笑百步的“气节”适足令人齿冷。第四,五虎案发后,除了袁彭年以外,丁时魁、刘湘客、金堡、蒙正发都被逮捕下诏狱,狠狠挨了一顿板子(廷杖),金堡被打断了腿,半死不活,借住在蒙正发船上。时人钱秉镫有一段记载颇能说明蒙氏之为人:“湘客等受杖,金给事堡伤独重,垂死,寄卧其同难某给事舟中。某楚伧心不乐,私自鬻舟。予适至,闻舟后有较锱铢声,入视之,则业已成约交价矣。予语其人曰:‘约成须俟金君疮愈,乃过舟,不然将移至何所耶?’其人悟,急毁约。某大诟曰:‘若能如价买舟以安金君乃成丈夫,奈何以人舟为己义也。’予搜囊得百金犹不足,而君(指广西巡按吴德操)贶适至,脱手相付,正满其数,快哉!某即日自移去。”i-这里写的同难给事中楚伧“某”,正是“五虎末将”蒙正发。钱秉镫同瞿式耜、刘湘客、金堡等人关系颇深,曾上疏为金堡请宽典i-,文中不愿显指其人。他在后来的诗文中提到五虎事件时常常略去“虎爪”蒙正发,盖亦深鄙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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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郑成功起兵与鲁监国在浙闽抗清

第十二章

郑成功起兵与鲁监国在浙闽抗清

第一节 郑芝龙降清 #

郑芝龙既已决定投降清朝,首先撤回防守仙霞岭的军队,使清军得以顺利进入福建;接着又谎称“海寇”侵扰他的故乡安平,在八月间率部返回泉州i-。九月十九日,清军未遇任何抵抗就占领了福州i-。郑芝龙的引狼入室是为了向清方表示自己归降的诚意,即如他在给清廷的题本中所说:“臣闻皇上入主中原,挥戈南下,夙怀归顺之心。惟山川阻隔,又得知大兵已到,臣即先撤各地驻兵,又晓谕各府、州积贮草秣,以迎大军。”i-但他还摸不清楚清朝将给他多大的官职和爵位,因此把兵力集中于安平一带,作为向清廷讨价还价的资本。清军统帅博洛将计就计,一面派固山额真富拉克塔等统兵直逼南安,显耀清朝兵威;一面让泉州乡绅郭必昌(曾任明朝兵部尚书,福建晋江人,同郑芝龙关系密切)写信招降。郑芝龙很不高兴地说:“我惧以立王为罪耳。既招我,何相逼也!”i-博洛装模作样地“切责”了富拉克塔,下令把军队后撤三十里,另外派遣内院学士额色黑等二人持书信到安平面见芝龙,信中说:“吾所以重将军者,以将军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尽不胜天,则投明而事,乘时建功,此豪杰事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用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今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i-郑芝龙阅信后决定前往福州,成功对父亲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在这关键时刻更是极力劝阻。《台湾外纪》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其子成功劝曰:“吾父总握重权,未可轻为转念。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

龙曰:“稚子妄谈,不知天时时势。夫以天堑之隔,四镇雄兵且不能拒敌,何况偏安一隅。倘画虎不成,岂不类狗乎?”

成功曰:“吾父所见者大概,未曾细料机宜,天时地利,有不同耳。清朝兵马虽盛,亦不能长驱而进。我朝委系无人,文臣弄权,一旦冰裂瓦解,酿成煤山之惨。故得其天时,排闼直入,剪除凶丑,以承大统。迨至南都,非长江失恃,细察其故,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又多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天堑难凭也。吾父若借其崎岖,扼其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龙曰:“识时务为俊杰。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礼我。苟与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追悔莫及。竖子渺视,慎毋多谈。”

成功见龙不从,牵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吾父当三思而行。”

龙见成功语繁,厌听,拂袖而起。

这段对话不仅反映了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在政治上的分道扬镳,也体现了郑成功的战略眼光。郑成功和郑鸿逵既然无法改变郑芝龙投降清朝的决定,特别提醒他亲自前往清军大营所在的福州风险太大,不可轻率行事。然而,郑芝龙自以为在福建、广东海域拥有强大的水师,满洲贵族的军队擅长骑射,缺乏水上作战能力,势必像明朝皇帝一样借重于自己;何况,二十年来通过垄断海上贸易积聚的巨额财富更使他驽马恋栈。他不听劝告,带了五百名士卒在1646年(顺治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到达福州,谒见贝勒博洛i-。见面之后,博洛伪装出一副仰慕已久的样子,对他大加赞赏,还折箭为誓,许以重用。欢饮三天之后,博洛忽然在半夜传令拔营回京,命郑芝龙随军北上。芝龙心知中计,但已经轻入虎穴,随身所带士卒被安置于别营,自己孤身一人只好听凭博洛摆布了。一位目睹其事的人记载道,当时福建各地应聘而来的明朝官绅齐集于福州,忽然接到清朝巡抚的请柬通知于次日在洪塘聚会,去了之后,“则胡笳四起,毳幕参差,兔网弥天,雉罗遍野。聚立而嗫嚅者几及百人。内院、抚军席地而坐,执册指名,首朱胤冈(朱继祚字),次黄跨千(黄鸣俊字),又次余公诚,余系南中流寓在闽,亦被罗织。拊其背而徘徊,谓:‘此三人者非尚书、阁老乎?可随我去。’每人一卒守之。中有紫衣胡服者为郑飞黄(郑芝龙字),亦与焉。彷徨有顷,名次及吴旧抚矣。军门持册手麾曰:‘余俱赴京听用。’于是诸人哄然而退,不啻鸟出笼、鱼入海也。时见兵即刻拔营起,四公竟载与俱行”i-。“神龙失埶,与蚯蚓同”,不管郑芝龙是多么大的一条巨鲸,一旦离开了战舰精兵,就成了失水之鱼。郑芝龙只好委婉地向博洛求情,表示就他个人而言既然已经投降清朝,进京“面圣”正是自己的愿望;不过,留在福建沿海的长子和兄弟拥有相当兵力,自己一旦进京,呼应不灵,恐怕海上从此多事。博洛的估计同他正好相反,以为掌握了郑芝龙,郑氏家族群龙无首,又不能不为芝龙的安全着想,必然唯清朝之命是听。因此,他让芝龙当面写了几封信,借以招抚郑氏子弟和部将,并且对芝龙说:“此与尔无与,亦非吾所虑也。”i-这样,郑芝龙在清军严密监护下被送到了北京。1648年(顺治五年),清廷食言自肥,仅授予他一等精奇尼哈番的空头官衔,拨入旗下,实际上遭到软禁i-。这段情节后来在郑成功致父书中有一段描写:“当贝勒入关之时,父早已退避在家。彼乃卑词巧语,迎请之使,车马不啻十往还,甚至啖父以三省王爵。始谓一到省,便可还家;既又谓一入京便可出镇。今已数年矣,王爵且勿论,出镇且勿论,即欲一返故里亦不可得。彼言岂可信乎?”i-

博洛回京之前,确实利用了郑芝龙的声望招降其旧部,奉芝龙之命降清的有武毅伯施福、澄济伯郑芝豹和部下总兵十员,兵将十一万三千名i-。当李成栋由吴淞总兵奉调由浙江、福建入广东时,清方不仅利用了郑芝龙“平国公”的牌札招抚了白沙、甲子等广东东部沿海地带,而且原属郑芝龙部下的总兵施郎、梁立、黄廷、成升、洪习山还由武毅伯施福带领,率兵马五千名跟随佟养甲、李成栋进军广东,在扑灭顺德县“海寇”和镇压东莞、增城地区的张家玉抗清义师中起了不小的作用i-。直到顺治五年(永历二年)三月“□(虏)镇抚施福、耿献忠大小船数百号上梧州”i-,即在李成栋指挥下一直攻入广西东部,对南明的危害是相当严重的。由于李成栋对南方兵将存在歧视心理,在奏疏中说从福建带来的施郎等官兵“脆弱不堪,无资战守”i-,甚至伺机剪灭和解散。施福、施郎、黄廷、洪习山等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忍气吞声,大有怀才不遇、有功不赏之感i-。顺治五年李成栋反清复明,他们收到郑成功从鼓浪屿(今属福建省厦门市)发来的邀请,决定摆脱李成栋部将潮州总兵郝尚久的控制,率部乘舟投奔郑成功。

◎《台湾外纪》卷二。​

◎《思文大纪》卷八记:“九月十九日,清兵至福州,从北门而入。”​

◎《闽省降员郑芝龙题本》,见《郑成功满文档案史料选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一页。​

◎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十三。​

◎江日升《台湾外纪》,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七十五页。他书记载文字稍有出入。顺治十一年十月初一日郑成功给其父郑芝龙信中说:清廷所许“四府竟成画中之饼,如演父前所得三省之故伎”。见《郑成功满文档案史料选译》第六十八页,郑亲王济尔哈朗题本。​

◎日期据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八《郑芝龙降清》条。​

◎华廷献《闽海月纪》,卷二;此文亦收入《明季南略》卷八《附闽事纪》,文字略有不同。按,据华廷献记载,博洛胁带郑芝龙等“拔营起行”似在白天,与他书记载半夜有所不同。​

◎《明季南略》卷八《郑芝龙降清》条。​

◎《郑成功满文档案史料选译》第一页有顺治四年四月“闽省降员郑芝龙题本”,说明是时尚未授职。顺治五年八月授一等精奇尼哈番事见《清世祖实录》卷四十。直到顺治九年八月郑芝龙给清廷的奏本自署官衔还是“厢黄旗正钦尼哈番”(即镶黄旗精奇尼哈番),见《明清史料》丁编,第一本,第六十三页。谢国桢《南明史略》云,郑芝龙被骗到北京后清廷“只封他为同安侯,叫他住在北京”(第一四二页)。按,清廷封郑芝龙为同安侯在顺治十年五月,目的是招抚郑成功,上距郑芝龙降清已过六年有余。​

◎杨英《先王实录》,陈碧笙校注本,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六十二页。​

◎《清世祖实录》卷三十四。​

◎《清世祖实录》卷三十四;施郎(后改名施琅)、黄廷和副将洪习山在顺治四年十月参加进攻增城的战役见《明清史料》丙编,第七本,第六三九页,顺治四年十一月初七日清两广总督佟养甲揭帖。​

◎鲁可藻《岭表纪年》。​

◎顺治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提督总兵官李成栋揭帖,见《明清史料》丙编,第七本,第六〇一页。​

◎施福曾给清廷上疏奏报“剿抚粤寇之绩”,疏中自称“总督广东陆师原武毅伯施福”,兵部“查施福原系孛罗王(即博洛)发与佟养甲、李成栋酌用。今据自称总督,且广东经制久行佟养甲议定未到,应令将施福并议于经制之内,报部覆可也”。(顺治五年闰四月兵部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八册,A8—92号。)从这件奏疏里也可以看出施福等人对自己功绩、地位的评价和清廷的冷遇。​

第二节 郑成功的早年生活和起兵抗清 #

郑成功是郑芝龙的长子,母亲是日本女子田川氏,中国文献称为翁氏i-。1624年(天启四年)七月十四日郑成功生于日本长崎县平户川内町千里滨i-,七岁以前随母居住日本。1630年(崇祯三年),郑芝龙派人把他接回福建安平,给他取名森,字明俨,号大木。一些史籍记载1644年郑成功曾经入南京国子监,拜读于钱谦益门下,大木即为钱氏所赐字,如黄宗羲《赐姓始末》记:“朱成功者,郑芝龙之子也,母为夷女,初名森,弘光时入南京太学,闻钱谦益名,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i-郑成功入南京国子监就读以及同钱谦益之间的关系尚有待研究i-。明朝末年武将跋扈的情况虽然已经司空见惯,但武官重视子嗣文化教育的风气并没有改变。因此,郑芝龙延请了饱学之士给郑森讲解经史,终于使这个异国归来的儿子在崇祯十一年五月通过了考试,成为泉州府南安县学的一名生员。他少年时读书的朋友有惠安县生员张若、晋江县人杨于两。“郑成功为诸生时,每自南安来惠(安),主若濠濮斋,论文赋诗,风雨联床,不稍间也。”i-杨于两是成功妻家董飏先的表侄,刘献廷曾听杨于两亲口说过“于两与赐姓(成功)幼同笔研”i-。1642年(崇祯十五年)郑森十八周岁,曾往省会福州参加乡试i-。当时他父亲郑芝龙已加官都督,“富拟王者,远交朝贵,近慑抚按,炙手可热”。郑森也完全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自泉入福,邮传馆舍皆有司备设。及入棘闱(即考场),监临交遣小吏诣号舍致寒温,预选同舍生代为起草。珍果佳肴,络绎传送。森竟日饮啖而已。漏下便已出闱,传呼归馆舍,共赫奕如此”。福建提学副使郭之奇看得不顺眼,不让他中举。次年(1643)二月岁考,尽管文章写得颇通畅,仍被郭之奇评定为二等,不得食饩为廪生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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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1648—1649年湖南战局

第十八章

1648—1649年湖南战局

第一节 明军收复常德、宝庆与何腾蛟挑起内衅 #

1648年正月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和同年四月广东李成栋的反正,是永历朝廷的一大转机。上文已经指出了金、王用兵方向的不当和李成栋援救江西不力,导致局势逆转。但是,就整个南明复兴事业而言,关键却在湖南战场。其原因如次:第一,清廷在金声桓、王得仁以江西反正之后,唯恐长江中下游有失,急忙命令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带领军队撤回湖北汉阳,湖南只留下总兵徐勇守长沙、总兵马蛟麟守辰州、总兵张国柱守衡州,此外就是广西巡抚李懋祖和总兵余世忠据守广西全州到湖南永州一带,兵力相当单薄。永历政权可以投入湖南的兵力远远超过当地清军。第二,永历朝廷如果能够趁清军主力撤离湖南的机会一举收复全省,在战略上将使湘、赣、粤、桂连成一片,既便于互相呼应支持,又可以为进一步扩大战果奠定基础。第三,湖南一省是永历朝廷重臣何腾蛟、刘承胤以不同形式拱手让给了清方,在江西、广东反正以前,永历君臣局促于广西部分府州,威望大损,如果能够凭借自身力量收复湖南,必将提高朝廷的声望和地位。

然而,永历朝廷在湖南战场上却一误再误,坐失时机,罪魁祸首就是窃踞督师阁部的何腾蛟。迄今为止,人们大抵没有摆脱南明门户之见的影响,对许多人物和事件做了不正确的叙述。嫉贤妒能、误国误民的何腾蛟一直被推崇为正人君子,描写成支撑南明政权的擎天大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让我们先看一下1648年夏秋间湖南的形势。这年四月,堵胤锡、马进忠利用孔有德等三王兵马撤出湖南的机会,于十八日由湘西九溪卫(在今湖南慈利县西北)、永定卫(今湖南张家界市)出发,二十四日收复了常德i-。一度降清的将领陈友龙也在靖州反正归明。陈友龙原来是刘承胤的部将,号称敢战。刘承胤以武冈降清时,他受制于主将被迫降清。1648年四月,他的军队驻扎在湖南靖州城外二十里处,孔有德委任的署贵州巡抚彭而述来到靖州,陈友龙就在这月十五日宣布反清,围攻靖州,“合苗、徭诸山峒赤脚椎髻之徒,蜂拥靖州城下,火炮如电,戟列如霜”。清署贵州巡抚彭而述督副将阎芳誉出城迎战,“守将杨文义做内应,城以陷,标下副将贺进才冒矢石死”,彭而述逃往宝庆i-。十七日,陈友龙派兵进入贵州黎平府,活捉会同县清知县宋云梯,黎平府推官蔡珽逃往黔阳。清偏沅巡抚线缙向朝廷报告:“武冈、黎、靖、会同一带犹属旧治,响应神速,尽裹网巾。”i-又说:“宝庆一府所辖五州县,今新宁、城步、新化陈友龙、王国柱做叛,已去三县;武冈危困三月,亦在叵测,所存邵阳一县半怀观望。”i-七月初一日,陈友龙部攻克武冈州,清副将贺云、知州何衡泗自杀i-。八月初五日,陈军又攻克宝庆府(府治邵阳)。

正当湖南局势对南明处于极为有利的情况时,原先负有丢掉几乎湖南全境的罪责,一直龟缩于广西桂林的督师阁部何腾蛟却急不可耐地妄图窃取“复湘”首功。他带领曹志建、赵印选、焦琏、卢鼎等部于五月二十七日攻克全州i-。清广西巡抚李懋祖、总兵余世忠退入湖南永州i-。何腾蛟的军队尾随清军进攻永州,余世忠等据城阻击。尽管何腾蛟位高兵多,却庸懦无能,顿兵永州城下,久攻不克。他眼看堵胤锡部已经收复常德,陈友龙部连克靖州、武冈、宝庆等地,复湘大功很可能落入他人之手,竟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何腾蛟对陈友龙怀有很深的敌意。原因是刘承胤在武冈降清时,陈友龙本不情愿,迫于当时的形势勉强归附清朝;清方为了使他死心塌地跟随自己,故意责令他带兵进攻何腾蛟的老家贵州黎平(按,何腾蛟是五开卫人,五开卫治与黎平府同城),俘虏了何的家属i-。陈友龙反正以后,先后占领靖州、黎平、武冈、新化、宝庆,同收复常德地区的堵胤锡、马进忠部互相呼应,大有一举拿下长沙之势。何腾蛟为了泄私愤、争头功,竟然指使南安侯郝永忠率部由柳州北上靖州地区偷袭陈友龙部。郝永忠一介武夫,长期受何腾蛟笼络,当即奉命行事。他以借道靖州恢复辰州为名,突然对陈友龙部发起攻击;陈友龙毫无防备,全军溃败,带着残兵败卒逃入广西向永历朝廷诉冤。陈友龙军既在何腾蛟挑起的内战中被打垮,不仅乘胜进攻长沙的计划破灭,宝庆府也被清总兵张国柱、参将魏守职重新占领i-

何腾蛟导演的南明军队自相火并,使湖南清军得以喘息。直到十一月初一日,何腾蛟指挥的军队才攻下永州,然后再次占领宝庆,延误了收复全湘、东救江西金声桓、王得仁的时间,后果十分严重。对于何腾蛟的私心自用,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同何腾蛟气味相投,互为表里,故意把事情的经过说得含糊其词。现存瞿式耜集中《恢复宝庆疏》尾注明时间为“永历二年六月初六日具奏”,接着的一篇《永城大捷疏》尾注明是“永历二年七月初六日具奏”。后面这件奏疏说:“本月初一日一鼓而下,克复永城。”根据清方档案和地方志,攻克永州是这年十一月初一日,瞿式耜的上述两件奏疏都应该是十一月上旬写的,他本人上疏时自然不可能写错时间,问题出在据疏稿编集的时候。这两件系时错误的奏疏都同何腾蛟直接有关,未必是偶然的疏忽。鉴于人们对奏疏所写年月往往深信不疑,对这种例外情形做点考证就是必要的了。

瞿式耜《恢复宝庆疏》中说:“本月初五日,准督师阁部何塘报前事:‘据标下职方司主事李甲春,原翰林院简讨姚大复报称:宝庆一府,职等前与总镇陈友龙已经会师恢复。后陈兵派饷一倍、十倍,以致百姓迎虏;兼以郝(永忠)兵入靖,陈(友龙)兵溃回,宝(庆)复为虏所踞。职等奉本阁部严命,于十八日率兵万余,一仗决胜,斩级二百零五颗,生擒三十四名,夺大西马五十余匹。有功员役,另察册报。虏遁洪桥,我兵屯营宝(庆)城外五里,扼其要路。此系恢郡捷报,恳乞奏闻,等情到案。本阁部(何腾蛟自称)看得,宝庆一府东通长郡,南连衡岳,西界武、靖,表里山河,诚楚之大郡也。本阁部鞭长不及,终少调剂,以致旋得旋失。今发监军御史余鹍起,躬督标下职方司李甲春之兵,乘虏初入,脚跟未定,一鼓恢复,厥功伟矣!然湖南、北之真虏毕集永阳(即永州),本阁部调四爵之兵(指曹志建、赵印选、焦琏、卢鼎),无日不战,无仗不胜。阱此数万豺虎,衡、宝之虏自在目中。宝庆恢复,又可省一番筹战之劳矣。理合塘报,烦惟转奏。’等因到臣(瞿式耜自称)。”接着,瞿式耜写道:“该臣看得,宝庆之旋得旋失也。由于郝永忠之兵入靖,陈友龙调兵回顾,衡之援虏乘机再入。今幸督师辅臣腾蛟方略布置,一鼓恢复,与永捷之报同日并驰。……”i-何腾蛟、瞿式耜都谈到陈友龙放弃刚刚收复的宝庆是因为郝永忠兵进入靖州。按情理说,陈友龙反正以后已成为明朝将领,郝永忠部由广西进入湖南,本应联合进取长沙等府县,怎么会适得其反呢?原来,陈友龙自靖州反正后,捷报频传,永历朝廷加封他为远安伯,以示奖励i-。何腾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派郝永忠以友军之名行偷袭之实,一举击败陈友龙,才导致宝庆得而复失。何腾蛟所督军队重占宝庆后,自矜功伐,真是恬不知耻。瞿式耜替他帮腔,一唱一和,朦胧上奏,表明永历朝廷中结党弄权,几无是非功过可言。给事中金堡趁机起哄,上疏大骂“闯贼郝永忠本我寇仇,暂归绦索,未尝与虏一战,而震惊乘舆,戕贼内地,顷且残靖州,逐勋镇矣。陈友龙反正之后,有力恢宝(庆)武(冈)之功,而永忠遍布流言,谓勋辅腾蛟令其报仇,欲以离义士之心,败督师之望”;要求朝廷下诏“削其官,声其罪,使天下知其为国法所不赦”i-。金堡舞文弄墨,为何腾蛟开脱罪责,发泄对原农民军将领的仇恨,可谓无耻之尤。王夫之有一段记载比较接近事实:

何腾蛟素恶友龙,以庶母、妻、妾故,尤怨之。且闻其复湘乡,恐其先得长沙。而腾蛟方围永州未能下,念无以制友龙者。郝永忠方屯柳州,腾蛟使谓永忠曰:“诸将出楚,皆立大功,将军独深壁柳州,将为诸将笑。今予自率滇、曹兵下永、衡,王、马诸部出辰、常;为将军计,惟有靖、武一路可出耳。陈友龙收二十余城,富甲诸将,金粟可坐食十年。战友龙之与战□(虏),难易亦易知,且彼自以得上封拜,怙天子为安,不虞人之见袭,可一鼓破也。吾妻妾皆死于友龙之手,将军于我,师生谊最厚,独不能为我一报乎?尽友谊,取大功,收厚利,据乐土,在此行也。幸勿以友龙新受褒赏为疑。将军诚据宝庆,待我而下长沙,虽杀友龙,朝廷其不能致诘于将军审矣。”永忠军方困于食,得腾蛟报,大喜,即卷甲趋古泥。即贻书友龙,言假道自黎平西出黔境,往复辰州。友龙不为备。永忠倍道驰袭友龙于武冈。乃称“奉督师令讨友龙”。友龙兵不得集,遂溃败。永忠尽并其军。友龙挟一矛冲重围走,三日夜不得食,乃达柳州。驰疏讼冤,朝廷果以腾蛟故,置不问。永忠遂大掠黎、靖、武、宝,杀百姓以巨万计。武、宝绅士起义应友龙者,皆捕掠之。给事中金堡自黔阳入,奏:“永忠击杀忠义,戕贼内地,破坏恢复。”朝廷为腾蛟故,复切责堡。腾蛟每对客揶揄曰:“吾荐拔将帅至五等多矣,能为我效一臂者,郝南安一人而已!”诸将以是怨望解体i-

何腾蛟一手挑起了内衅,既报了私仇,又抢了收复宝庆的功劳,欣欣然自以为得计。可是从整体战略上看,明军收复湖南,同江西会师的时机就此错过。这不仅导致了大局的逆转,就他自己的命运而言也种下了覆亡的根苗。南明朝廷重臣之短视大抵如此。

◎顺治五年七月初九日湖南巡按吴达“为汇报紧急塘报事”揭帖,见《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一五六页。​

◎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五《仕楚纪略》。同书卷十四《张将军传》记张自强阵斩陈友龙,“谍者曰:此友龙头也”。实误。陈友龙之死是何腾蛟唆使郝永忠将其攻杀。​

◎顺治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偏沅巡抚线缙题本,见《明清史料》丙编,第七本,第六七〇页。​

◎顺治五年七月十一日偏沅巡抚线缙揭帖,见《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一五七页。​

◎顺治五年七月偏沅巡抚线缙“为塘报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九册,A9—10号;参见同年八月线缙揭帖,同书第九册,A9—43号。​

◎钱秉镫《所知录》卷二。​

◎顺治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偏沅巡抚线缙揭帖中说:“今署广西抚臣李懋祖、镇臣余世忠已离全州,退守永州矣,其势甚迫。”见《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一五七页。​

◎沈佳《存信编》卷一记:1647年十月“刘承胤遣部将陈友龙带兵五百至五开卫取何腾蛟家眷四十余口,腾蛟妻王氏投水死,妾赵氏、张氏俱自缢。友龙遂取腾蛟老母及家属至靖。(孔)有德即以友龙为靖州总兵。”​

◎康熙二十四年《宝庆府志》卷二十一《武备志·兵纪》。​

◎《瞿式耜集》卷一《恢复宝庆疏》。​

◎蒙正发《三湘从事录》记:“又刘承胤标镇陈友龙自武冈反正,光复黎(平)、靖(州),下至宝庆。友龙每得□(虏)官,即剥皮示众,绰号陈剥皮。寻以功晋远安伯。”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一《陈友龙传》也说:“事闻,敕授总兵官左都督,封远安伯。”​

◎金堡《岭海焚余》卷中《时政八失疏》。​

◎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一《陈友龙传》;参见同书卷一《大行皇帝纪》,卷十五《郝永忠传》。​

第二节 忠贞营等部湖南之役 #

1648年(顺治五年、永历二年)四月十八日,堵胤锡领导马进忠、王进才部从驻地九溪卫(在今湖南慈利县江垭西北)、永定卫进攻常德,二十四日攻克该城i-。王进才部进至辰州(府治在沅陵)所属的官庄坪、白马渡。清偏沅巡抚线缙惊呼:“贼势愈张,非独常德一府失陷,而湖南、湖北百姓尽裹网巾,白布缠头,擒杀县佐,逼夺印信,公文阻隔,音信不通,大有可虑者。”i-南明军队在四、五月间先后收复泸溪、辰溪、黔阳、宁远、新田、祁阳、安仁、耒阳、酃县、城步、新宁、安化、江华、麻阳、东安等地。清辰常道戴国士见势不妙,也以沅州(今湖南芷江)叛清归明i-。明保昌侯曹志建在五月二十一日攻克道州后,会同郝永忠部围攻蓝山i-。何腾蛟调集曹志建、焦琏、胡一青、赵印选、卢鼎等部兵从七月十七日起围攻永州(府治在零陵),到十一月初一日攻克该城,擒杀清广西巡抚李懋祖、广西总兵余世忠,清永州通判郦胤昌投河自尽i-。衡州(今衡阳市)的清朝文武官员见明军声势浩大,主动放弃衡州,撤至湘乡、长沙扼守i-

何腾蛟、堵胤锡节制的各部明军虽然趁清军主力撤出湖南的时机,收复了湘西、湘南许多州县,但除马进忠的军队以外其他各部兵力较弱,而且各自为政,难于承担收复湖南全境、东援江西的重任。一旦清军主力再度入湘也不是对手。制辅堵胤锡有见及此,决定亲自前往夔东邀请英勇善战的忠贞营进军湖南i-。李赤心(即李过、李锦,隆武时封御营挂龙虎将军印、兴国侯)、高必正(即高一功)统率的忠贞营自1646年围攻荆州被勒克德浑部清军击败后,退到川鄂交界的大山区休整,先在巴东县平阳三坝驻扎,1647年(顺治四年、永历元年)四月内从巫山、巴东交界处渡过长江,“头入施州卫(今湖北恩施),尾在建始县”i-。顺治五年(1648)七月初一日,李赤心领兵“数十万”东下一举占领湖北彝陵i-,九月即全营开至湖南常德。十月二十一日从常德进发,击败清总兵徐勇派来的援兵,二十四日收复益阳县。十一月初一日分兵攻取湘潭、湘阴、衡山,初三日在湘潭击败清偏沅巡抚线缙、总兵徐勇部一万余人,占领该县;初九日又攻克湘乡、衡山两县。至此,长沙府属十二个州县已经被明军收复九座,只剩下府附郭二县长沙、善化(实际上就是长沙一城)和浏阳仍为清军据守,长沙成了孤注i-。十一月十一日,李赤心、高必正亲统将校数十名率领兵马包围长沙,“临城四面攻打”,发“箭如雨,铳子落城中如鸡卵,中人物皆毙”,五天五夜连番进攻,“掘城凿洞”,志在必克i-。清偏沅巡抚线缙、总兵徐勇据城顽抗,但部下兵丁只有三千名,外无救援。徐勇在城头督战时,被李赤心一箭射倒城上i-,攻克长沙已经指日可待了。清朝湖南巡按吴达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一只虎等贼于十一月十一日攻围长沙,危在旦夕,幸众将士血战,方得保全。……长沙之围虽十六日报解,而其势益危”i-;偏沅巡抚线缙也说长沙“将至垂危”,十六日李赤心等大军忽然“抱头鼠窜”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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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第三章 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

第三章

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

第一节 基本国策 #

——“借虏平寇”

对于清初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史学界有不同意见。有的人认为从清兵入关占领北京起,民族矛盾就成了主要矛盾;也有人认为由明至清阶级矛盾一直处于主要地位。这些看法很值得商榷。因为如果认为阶级矛盾始终是主要矛盾,那就不能正确解释为时二十年左右仁人志士的抗清运动,更不能公正评价大顺、大西农民军联明抗清的正义性。而认为清军入关就标志着民族矛盾已经成为主要矛盾,显然不符合事实。甲申五月,无论是满洲贵族建立的清廷,还是在南京继统的弘光朝廷,都把大顺农民军视为死敌。直到清兵南下,弘光朝廷覆亡,清廷推行一系列民族征服、民族压迫政策,民族矛盾才上升为主要矛盾。i-

在弘光立国的一年时间里,特别是在其前期,朝廷上下几乎全都沉浸在借用满洲贵族兵力扫灭“流寇”的美梦中。可以说“联虏平寇”(或称“借虏平寇”)是弘光朝廷的基本国策。奉行这一国策的背景已见上述。但是,还有必要指出它的基本思想有其历史渊源。崇祯年间,杨嗣昌任兵部尚书和大学士,深知朝廷兵力、财力不足以支持两线作战,曾经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建议i-,具体内容是同清方达成和议,每年输送白银、缎帛等物,清方以少量人参、貂皮之类回报,实行互市;然后集中兵力扫除“流寇”。这在当时是迫不得已的办法,但并没有借助清方兵力对付义军的意思。随着整个局势的恶化,一些幕僚人士开始从总结历史经验出发,考虑借用北方少数民族兵力共同镇压汉族内部的农民起义。茅元仪写的《平巢事迹考》i-和姚康撰《太白剑》i-都是以唐朝末年平定黄巢起义作为借鉴,替执政大臣出谋划策。这两本小册子毫无学术价值,编纂的目的是借古喻今。茅元仪曾在大学士孙承宗幕中任职,姚康则曾充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幕僚。他们以唐朝平定黄巢起义为题目著书立论,用意是借历史经验说明唐朝平定像黄巢起义这样大规模的农民反抗,光靠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大将不够,还需要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招降像朱温这类义军叛徒,才有中兴之望。

弘光朝廷建立的时候,正值吴三桂降清,联兵击败大顺军,占领北京。弘光君臣由于情报不明,对吴三桂同清朝的关系并不清楚,以为是吴三桂借清兵击败了“闯贼”,收复神京,一个个兴高采烈,称之为“功在社稷”的“义举”i-。五月二十七日,大学士马士英疏“陈恢复大计”说:“吴三桂宜速行接济,在海有粟可挽,有金声桓可使;而又可因三桂以款虏。原任知县马绍愉、陈新甲曾使款奴。昔下策,今上策也。当咨送督辅以备驱使。”i-次日,弘光朝廷即决定“封关门总兵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券、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差官赍送”i-。大学士王铎起草的加封赏赍吴三桂、黎玉田的敕谕颇能说明问题。在《敕谕破贼总兵官》一文中写道:“闻尔星统关兵大挫贼锐……是用晋尔侯世爵,加坐蟒一袭,纻丝八表里,银二百两,示宠异也。又尔部下士卒蓐食未饱,已令海上运漕十万石、银五万两接济犒劳……”i-在《敕谕辽东巡抚黎玉田》文中写道:“兹特晋尔秩为兵部尚书,加赏纻丝十八端,银一百两,示旌也。且令漕米接济……”i-王铎入阁在六月间,弘光君臣还不知道吴三桂四月下旬已经投降清朝被封为平西王;而黎玉田投降了李自成,这时正任大顺政权四川节度使,根本没有同吴三桂一道勾引清兵。弘光朝廷的消息不灵,于此可见。

人们常常受传统观念的影响,给史可法和马士英描绘成截然不同的脸谱。事实却表明,史可法与马士英之间的差异比后来的许多史学家想象的要小得多。他们两人的品质高下主要是在个人操守方面,而在基本政策上并没有多大分歧,都是“联虏平寇”方针的赞决者。正是这一方针导致了弘光政权的土崩瓦解。史可法在甲申六月间上疏道:

先帝以圣明之主,遘变非常,即枭逆闯之头,不足纾宗社臣民之恨。是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然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从旁有牵我者,则我之力分;以寇之全力用之我,而从旁有助我者,则寇之势弱。近辽镇吴三桂杀贼十余万,追至晋界而还。或云假虏以破贼,或云借虏以成功,音信杳然,未审孰是?然以理筹度,此时畿辅之间必为虏有。但虏既能杀贼,即是为我复仇。予以义名,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亦今日不得不然之着数也。前见臣同官马士英已筹及此。事期速举,讲戒需迟。今胡马闯(闻)已南来,而凶寇又将东突,未见庙堂之下,议定遣何官,用何敕,办何银币,派何从人?议论徒多,光阴易过。万一虏至河上,然后遣行,是虏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虏有图我之志,而我反迎之。所重者皇上之封疆,所轻者先帝之仇耻,既示我弱,益长虏骄,不益叹中国之无人,而北伐之无望邪!伏乞敕下兵部,会集廷臣,既定应遣文武之人,或径达虏主(指顺治帝),或先通九酋(指清摄政王多尔衮)。应用敕书,速行撰拟,应用银币,速行置办。并随行官役若干名数,应给若干廪费,一并料理完备。定于月内起行,庶款虏不为无名,灭寇在此一举矣。i-

左都御史刘宗周六月间也上疏建议“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i-。总之,吴三桂的引狼入室,在弘光朝廷决策大臣中无不认为是一大快事,都主张应该尽早同吴三桂取得联系,借清军之力共灭“流寇”。

当朝廷大佬沉浸于“借虏平寇”的幻想中时,个别中下级官员反而比较有远见,主张应以自强为主。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势视之晋、宋更为艰难,肩背腹心,三面受敌。”他要求朝廷既须“念先帝、先后殉社稷之烈”,又应“念三百年生养黔黎尽为被发左衽”,“断宜以进取为第一义。进取不锐,则守御必不坚”。他对形势的分析是:“近传闯渠授首,未可轻信。贼计甚狡,必亡走入秦,度暑必尽锐而出,与献贼合,睥睨长江。……又闻虏踞宫阙,动摇山东。而当国大臣仓惶罔措,但绍述陋说,损威屈体,隳天下忠臣义士之气,臣窃羞之,臣切痛之。”“失今不治,转弭秋高,虏必控弦南指,饮马长、淮;而贼又驰突荆襄,顺流东下。瓦解已成,噬脐何及?”i-章正宸指责当国大臣绍述的“陋说”是指崇祯年间兵部尚书陈新甲主持的同满洲贵族和谈;他不赞成把清军看成义师,相反指出有披发左衽的危险。六月,给事中马嘉植上言:“今日可忧者,乞师突厥,召兵契丹,自昔为患。及今不备,万一饮马长、淮,侈功邀赏,将来亦何辞于虏?”i-

七月上旬,弘光朝廷召集群臣讨论派遣使臣同清方联络事宜。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参与了集议,又经过弘光帝召对后,感到当国大臣“求好太急”,乃以“通敌实出权宜,自强乃为本计,恳乞严谕使臣无伤国体,更祈大诫疆臣急修武备事”上疏言事。疏中说:“自东敌逆节,兵帑不解几三十年,中国虚耗,实为祸本。但以运逢百六,寓宅东南,国家事力难支两敌,而东敌会师杀贼,为我报仇,虽蓄谋难测,而执词甚正。因之通好,少纾目前,以便并力于西,此亦谋国之苦心也。……以臣愚计,是行也,所授词于使臣者,第云彼以好来,我故以金帛报谢其酋长,犒劳其士卒,以见中朝之有礼;许之互市,以中其所须,使其马首不亟南可已。若夫地界、岁币等事或因遘机会有利国家是在大夫出疆之义耳,似不宜求好之太急也。……祖宗之地诚尺寸不可与人,然从来开疆辟土,必当以兵力取之,未闻求而可得者也。……若夫约敌灭贼以报不共戴天之仇,如唐人用回纥之师,事诚有之,然必中国自有信臣精卒如李、郭之将,朔方、陇右之兵而后可。若专恃他人之力,如宋人借金以灭辽,借元以灭金,则益其疾耳。”接着,他建议朝廷:“密敕诸将奋同仇之气,大整师徒。俟冬春之间,敌骑牵制于三晋,我则移淮泗之师以向俟谷,出全楚之甲以入武关,令川汉之将联络庄浪甘宁之义旅,或攻其胁,或拊其背,使敌当其一面,而我当其三面,不特逆贼可以一举荡灭,而大功不全出于敌,则中国之威灵震而和好可久矣。”i-

章正宸、陈子龙等主张的自强之道,在弘光朝廷上全然行不通。原因是朱由崧登上帝位靠的是联络四镇,四镇既以“定策”封爵,已无进取之心,朝廷内部的纷争又造成文武大臣顾不上妥善经营北方事务。

弘光朝廷初建之时,大顺军在西面占领着湖北襄阳、荆州、德安、承天四府,东面进迫淮河流域,史可法、马士英等人针对当时的情况做出的军事部署是扼守武昌至南直隶一带。随着清兵占领畿辅,大顺军西撤,全国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山东和河南东部一度出现归属莫定的局面。在三方对峙的态势下,由于大顺政权已无力东顾,这一广袤地区就成了南明和清方争夺的焦点。上文已经说过,畿南、山东、河南官绅发动叛乱,颠覆当地的大顺政权,是以恢复明室为号召的。弘光朝廷本应乘此有利时机出兵北上,尽量扩大自己的统治区。这样,既可以防止清军南下,也不失为一种自强之道。然而,史可法、马士英等弘光朝廷重臣却裹足不前,一味株守江南。他们的内心怯弱是非常明显的,且不说万历末年以来明廷在同满洲贵族的征战中屡遭重大失败,一年之内的事实也表明弘光朝廷的主要军事支柱如左良玉、高杰、刘泽清都是避战先逃的败军之将,大顺军既被清军击败,可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于是,他们自以为最高明的策略是不越雷池一步,免得“挑激”清军,授以南下的口实。然后,卑词逊礼结好于清廷,维持偏安局面。史可法、马士英等人未必看不到南明军队即使不北上同清方争夺山东、河南,清廷迟早也会南下收取鲁、豫,同弘光朝廷接壤争地。但直到覆亡前夕,他们始终抱着和谈(款虏)的幻想,摆出一副谨慎可怜的样子,企图博得清廷的欢心。弘光朝廷这种先天的软弱性,使清廷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接管了黄河中下游大批州县。这些地区的许多官绅得不到弘光朝廷的兵力保护,被迫归附清朝。

时人张怡是在清军进入北京以后南下的,他途中看到的情景是:“过德州界,一路乡勇团结,以灭贼扶明为帜,所在皆然。至济南,回兵数千自相纠合,队伍整肃,器械精好。浚河置榷,凡舟必盘诘乃得过。即以所浚之土堆集两岸,仅容步,不可骑。而沿河民家塞向墐户,留一窦以通出入,防守颇严。引领南师,如望时雨。既闻弘光登极,史公督师,无不踊跃思郊。每遇南来客旅,辄讯督师阁部所至。使斯时乘其锐而用之,数十万义士因粮于众,人自为战,大功可立也。日复一日,坐失事机,灰忠义之心,隳朝食之气,谋之不臧,土崩瓦解,伊谁咎哉!”i-参与济宁、兖州、济南反叛大顺、恢复明政权的郑与侨在《倡义记》中写道:“是役也,当四海无主之日,前无所依,后无所凭,只以绅衿忠愤、乡勇血诚,遂使大憝立剪,名义以新。无奈江南诸执政鼠斗穴中,虎逸柙外,置李贼不共戴天之仇于不问,可胜叹哉!”i-张怡、郑与侨痛斥了史可法、马士英不顾民族大义,顿兵不进,坐看国土沦丧的卑怯行径。实际上这正是弘光朝廷自以为得计的坐山观虎斗,避免引火烧身的退让政策必然导致的结果。上自朱由崧、史可法、马士英,下至南明地方官僚,当时都是以大顺政权为贼,视清方为友,存在一种强烈的感激清方、畏惧清方的混合心理。

在弘光朝廷的影响下,黄河流域明朝官员颠覆大顺地方政权以后,表现出来的彷徨失所,兵部职方司监军赞理主事凌駉的态度具有典型意义。他参与朱帅𫓿等人擒杀山东等地大顺官员时,以明臣自居;朱帅𫓿投降清朝以后他也晕头转向地跟着清廷委派的官员瞎忙,自告奋勇招抚两河(指今河南省)。八月初二日,清招抚山东、河南等处右侍郎王鳌永向清廷奏报:“原任监军兵部职方司主事凌駉才猷博大,动合机宜,招抚两河事本官一力肩承,祈量改兵垣职衔,以便行事。”同月十三日多尔衮令旨批准“凌駉改授兵科给事中”i-。八月二十九日凌駉给清廷上疏,年号称顺治元年,用的却是明朝授予的原衔和汉字官印i-;到九月十二日,他改用清廷授予的“招抚河南等处地方兵科给事中”官衔,上钤满汉合璧关防i-。与此同时他又给南明弘光朝廷不断报告军情i-。后来清军南下,凌駉才恍然大悟,坚决反清,在河南归德府被杀i-。他在那段时间里忽清忽明、亦清亦明的异常表现并不是他本人想左右逢源,而是深受弘光君臣奉行的“联虏平寇”政策的影响。甲申九月十一日,弘光朝廷“命巡按御史凌駉便宜联络北直、河南乡绅义士”,凌駉上言道:“方今贼势犹张,东师渐进。然使彼独任其劳,而我安享其逸,恐亦无以服彼心而伸我论。为今日计,或暂假便宜,权通北好,合兵讨贼。名为西伐,实作东防。俟逆贼已平,国势已立,然后徐图处置。若一与之抗,不惟兵力不支,万一弃好引仇,并力南向,其祸必中江淮矣。……夫有山东,然后有畿南,有畿南,然后有河北。临清者,畿南、河北之枢纽也。与其以天下之饷守淮,不若以两淮之饷守东。伏望皇上择一不辱命之使臣,联络北方,以弭后患,宣慰山东州县,以固人心。”i-这说明凌駉内心里是向着弘光朝廷的。问题是包括史可法在内的南明君臣一味苟且偷安,以坐山观虎斗为上策,不愿派兵北上。

弘光朝廷在大顺军西撤后,对山东等地只做了一些表面文章。如五月十一日山东济宁官绅叛杀大顺政权官员,“传檄各路,号召忠义,一路由沂州达登莱,一路由济南达天津,一路由临清达河朔,一路由宿、徐达淮阳,一路由曹、单达颍、寿,以颍州守任民育济(宁)人也。民育见檄遣诸生李道生赍至南都。督辅史公手札褒奖”i-。弘光朝廷于六月间任命王燮为山东巡抚i-,丘磊为山东总兵;八月“命原任蓟督王永吉戴罪总督山东军务,仍同陈洪范等料理酬北事宜”i-,十月十三日“马士英奏赐永吉斗牛服,以隆接待北使之体”i-;九月十六日又任命王溁为登莱东江等处巡抚i-。似乎弘光君臣并没有忘记山东,问题是没有武力做后盾,委任的方面大员根本不敢赴任,朝廷虽一再催促也无济于事i-。李清记:“王齐抚燮、王东抚溁辞朝后,皆恇怯不行,观望淮上。虽疏纠旨催,充耳而已。予言于马辅士英,谓国法宜振。士英但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i-档案材料表明,弘光任命的巡抚、总兵仅派了几个使者进入山东清军未到的地方颁诏、遣牌,虚应故事就万事大吉。七月,清招抚山东、河南侍郎王鳌永给内院的启本中说:“南都情形昨有小疏入告,不知当作何方略?昨丘磊有遣牌系山东总兵,遣牌至济南缴。又闻有李中书赍捧哀诏沿河而来。”i-同月二十四日清山东巡抚方大猷启本中说:“目下大兵已西,而江南传喜诏之官已封识济宁之库藏而去。”这种类似儿戏的举动适足以示弱,清廷随即命令方大猷将“济宁库藏……速行察解”i-。八月初三日,原起兵反叛大顺政权的济宁知州朱光和当地乡绅潘士良、任孔当等人因为得不到南明弘光朝廷一兵一卒的支援,终于在清委山东巡抚方大猷的招致下,归顺了清朝。i-

到八月间,奉使清廷的兵部左侍郎左懋第等奏:“山东人心亟可收拾。命下廷议。时吏民人自为守,抚、镇不至,无所禀承。清人传檄责郡县献籍,渐奉遵依。识者惜之。”i-九月二十六日史可法奏言:“各镇兵久驻江北,皆待饷不进。听胡骑南来索钱粮户口册报,后遂为胡土。我争之非易,虚延岁月,贻误封疆,罪在于臣。适得北信,九陵仍设提督内臣,起罪辅冯铨,选用北人殆尽;或不忘本朝,意图南下,逃匿无从,是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乞速诏求贤,遍谕北畿、河北、山东在籍各官及科甲贡监,但怀忠报国,及早南来,破格用之。从之。”i-史可法的奏疏不是主张南明军队向北推进就地因粮用人,而是借口镇兵缺饷,请求皇帝发诏求贤,让河北、山东的官绅南下,言外之意就是放弃山东、河北等地的百姓和土地。史可法节制的四镇之一东平侯刘泽清原是山东总兵,家在山东曹县,尽管当时清方驻山东兵力极少,清廷任命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在启本中自称“手无一兵”i-,刘泽清并没有趁势收取桑梓之地。八月底,他派部将刘可成、阮应兆等率领一千多兵马前往临清祭祖i-,在曹县“杀死乡官一十七家、百姓无算”,又在济宁同恢复明朝的回兵打仗,以泄私愤。九月初三日搬取家眷,招兵数百名撤回淮安。i-刘泽清的这次“出兵”山东如入无敌之境,史可法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所谓“待饷不进”、山东等地“我争之非易”,完全是明末官场中惯用的敷衍之词,倒是“贻误封疆,罪在于臣”,可称实供。明翰林院官杨士聪是山东济宁人,他不胜感慨地写道:“其下东省,止一人一马,责取遵依,无不应者,积威之所劫也。及济宁不应,亦遂惨淡而去;继至者乃有十三人。使南中有千人之旅渡河先至,呼吸可通,二东(指明代山东、登莱二抚辖地,即今山东省)岂遂为虏有乎?”i-

“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i-弘光朝廷立国之初,在许多史籍中被描写成“正人盈朝”的局面,似乎事情全坏在后来马士英、阮大铖结党乱政,正人君子联袂而去,以至于亡国。这是东林—复社人士的门户之见。事实上,当政的文武大臣(包括史可法在内)都是一批鼠目寸光的政治侏儒。大量材料证明,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以起义农民为敌,而对多次犯中原,这时已经攘取畿辅等地的清方则一味退让,在“借虏平寇”的如意算盘下,围绕“定策”“逆案”“顺案”争权夺利。对他们来说,只要能保住江南这块最肥沃的土地就足以荣家安身,黄河流域的大片疆土,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全被忘在脑后。倒是不肯入阁的崇祯朝大学士蒋德璟旁观者清,在疏中说:“昔唐、宋在江南时,河淮以北皆虏,故不得不偏安。今奴雏(指顺治帝)方幼,诸虏争权,河淮之北,奴骑不到。而闯寇闻亦久奔,间有一二逃将士兵假名行劫而已。中原士民,椎牛洒酒,以待王师之至。但使中外合力,文武同心,分道北征,指日清廓,大非晋、宋可拟也。”i-然而,他的话没人听。当政大臣史可法、马士英等人唯恐出兵北上有同清廷争地之嫌,一味以“通好”为上策。

◎参见1980年8月出版《清史论丛》第二辑载拙文《论清初社会矛盾》。​

◎杨嗣昌《杨文弱先生集》卷九,《敬陈安内第一要务疏》。​

◎收入曹溶《学海类编》第十六册。​

◎桐城姚康休那著《太白剑》,所见为光绪乙未冬姚五桂堂重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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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永历朝廷的覆亡

第三十章

永历朝廷的覆亡

第一节 永历帝流亡缅甸 #

1659年(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闰正月二十五日(丙子),朱由榔和小朝廷的文武官员在平阳侯靳统武护卫下,由永昌府(今云南保山市)退到盏达土司,第二天行至布岭,距离中缅边境已经不远了。马吉翔认为只要进入缅甸国境就可以保住身家安全,同他的弟弟马雄飞、女婿杨在秘密商议道:“我等百千谋议,方得车驾幸缅。今从官相随又已至此。万一得有宁宇(?),上意必悔不早入蜀;在廷又欲持文墨以议我弟兄。今护卫平阳侯右协孙崇雅与我极为同心。莫若先示以意,使之妄传追逼,则乘舆今夜必兼程入关。伺夜半昏黑,车驾一过关,便将从官尽劫,则东奔西窜,流离万状,必无有随驾者矣。”三人议定后即往告知孙崇雅。孙是靳统武的部将,本已感到前途黯淡,又有马吉翔的怂恿,乘机发一笔国难财,何乐而不为?于是在这天晚上纵兵大肆掳掠。在夜色笼罩之下乱兵抢劫,连永历皇帝也未能幸免,光着脚上不了山,直到天威营等兵赶到,才在深夜窜到铜铁关(指铜壁关和铁壁关),随行的文武官员在流离当中又遭抢劫,苦不堪言;不少将士也在混乱当中若鸟兽散。二十六日白天到曩本河,距缅关十里。黔国公沐天波先派人去通知守关缅兵。由于历史的原因,明朝镇守云南的沐国公是缅甸当局熟知的人物,守关缅兵纷纷下马以礼相待。当他们得知随永历帝避难缅甸的文武有近两千人马,要求“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永历帝同意,“一时卫士、中官尽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积关前,皆赤手随驾去”i-。这一举动曾经遭到一些忠于明室的人士的指责,认为自动解除武装是“堕缅人计”,“向使马吉翔、孙崇雅不暮夜兼程,则车驾入缅,护兵不散,犹易于出险而会两藩(指晋王李定国、巩昌王白文选),缅人不敢拘执,况敢献清乎?”i-就当时形势而言,缅甸是个比较弱小的国家,其当局接受南明皇帝入境避难而要求解除随行人员武装无可非议。问题在于朱由榔贪生怕死,在李定国等人还在云南西部边境地区组织兵力抗击清军时,就在马吉翔之流撺掇下流入外邦,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以为这样清朝就可以放过他们,从而苟且偷安。

永历帝入缅及败亡图

作为实权人物的李定国在兵力不足以保卫昆明时,对朝廷的去向可能做了不正确的决策。他没有坚持取道建昌入据四川,即便形势危急还可以顺长江而下同据守夔东的抗清义师会合,而赞成了马吉翔等人向中缅边境撤退的错误主张。然而,决策西撤并不等于同意流亡缅甸。事实上他自己当时没有入缅,由他指派的护驾队伍靳统武所辖兵员也只是到关为止,没有跟随永历朝廷进入缅甸。当他接到靳统武的报告,缅甸当局禁止南明军队入境,永历帝下令随行人员自动解除武装后,“虑缅情叵测”,派高允臣赶去,企图追回永历帝和随行人员,不料,高允臣一入缅境即遭到缅方杀害i-。从后来的情况看,李定国同白文选等一再出兵缅甸想把永历帝迎接回来,表明朱由榔的流亡缅甸根本未征得李定国、白文选等最高将领的同意。从复明事业来看,永历帝慌不择路地进入外邦避难,标志着旗帜半倒,给各地的复明志士在心理上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对李定国、白文选等人来说,既要在穷山僻壤的边境地区继续抗击清军,又要担心在缅甸的永历帝的安全,弄得顾此失彼,心力交瘁。

朱由榔、沐天波和其他朝廷随行人员在顺治十六年闰正月二十六日进入缅甸以后,二十九日到蛮莫,当地缅甸土官思线前来迎接,永历帝赐给了金牌、缎帛厚礼i-。当时,黔国公沐天波、华亭侯王惟华、东宫典玺太监李崇实三人头脑还比较清醒,他们认为把朝廷命运完全置于缅甸保护之下,万一缅甸当局态度发生变化,将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因此,经过商议后共同提出建议:“此地属缅边,尚未深入。我等若将文武将士一半随大驾(指朱由榔)入缅,以一半导太子入茶山调度各营,即上在缅地亦有外援可恃。不然,深入夷穴,音耗内外不通,终于生困。”永历帝觉得这个建议有道理,可以考虑;可是,中宫王氏却舍不得爱子远离身边,坚持不肯i-。朱由榔唯恐清军跟踪而来,自身难保,离开蛮莫时即谕土官思线砍倒树木,阻塞道路。思线既得此谕,就在车驾启行后,对关内外山箐搜括三天,碰上仓皇追驾的明朝官员一律加以拘捕,抄没随身财物,身强力壮者杀害于关前沟下,老弱者散给各土寨令其舂米,被折磨而死的即投入江中,销尸灭踪。三十日,行至河边(约为八莫,靠伊洛瓦底江)。二月初二日,缅甸国王派了四艘客船来迎接。由于船只狭小,永历帝挑选随从官员六百四十六人扈从三宫由水道南下,其中有的官员还是自己出资雇买船只随行;剩下的九百多人由总兵潘世荣保护岷王世子等骑马走陆路,其中有文书房太监江国泰、刘九皋、刘衡、段然忠、翟国祯等十四人,文官朱蕴金等,武官温如珍、范存礼、姜承德、向鼎忠、高升、季大胜、谢安祚等。

永历帝闻风丧胆、自乱阵脚从他即位以来已成司空见惯。逃入缅甸时,李定国还在组织磨盘山战役,清军不可能直接威胁到小朝廷的安全。然而,二月初四日马吉翔、李国泰拥簇着永历帝登上缅甸客船,不仅随从文武官还有不少人船只没有着落,连太后和东宫都没人料理。永历帝坐船开行后,太后大怒,说道:“皇帝此时未至颠沛,即不顾亲娘耶?”朱由榔等才停泊了两天,到初六日水路人员草草准备就绪,陆续开船南下。一路上缅甸寨民供应物品,十八日船到井梗(地近当时缅甸都城阿瓦,今曼德勒)。二十四日,缅甸国王请永历帝派两位大臣过舟讲话。朱由榔派中府都督马雄飞(马吉翔之弟)、御史邬昌琦前往“宣谕南幸之意”i-。尽管永历朝廷仍以宗主国自居,事实上却是逃难而来,这点缅甸君臣自然非常清楚。为了避免礼节上难以处理得当,缅甸国王拒绝接见使者,只派汉人通事居间传达信息。通事拿出明神宗时颁给缅甸的敕书同马雄飞、郭昌琦带来的永历敕书相核对,发现所盖玉玺大小稍有出入,因此对永历朝廷的正统地位产生怀疑i-。幸亏沐天波携有历代相传的征南将军印是明代同西南沿边土司和接壤国家往来文书中经常使用,缅甸当局对比之后才解除了疑惑,允许永历帝和他的随行人员暂时居留境内。

由潘世荣带领取陆路南行的明朝官员士卒在三月十七日就到达了缅都阿瓦城隔河对岸处。由于人马杂沓,引起缅甸国王的不安,他说:“此等非避乱,乃是阴图我国耳!”派出兵丁加以包围,强行把这批南明人员不分男女老幼分别安插于附近各村民家看管,一家一人,禁止往来。这批南明人士顷刻之间妻离子散,家产荡尽,失去了人身自由。通政使朱蕴金、中军姜成德被迫自缢。i-

五月初七日,缅甸当局才把永历帝及其随从由井梗移到原陆路人马到达的阿瓦城隔河相望的地方,用竹子围造了一座城,里面建草房十间作为永历帝的住所,其他随行官员人等自行构房居住。

朱由榔和他的随从人员在缅都阿瓦城郊居住下来以后,同国内(包括边境地区)的抗清实力之间已经很难保持联系,所谓“朝廷”“正朔”不过虚有其名。缅甸当局虽然允许他们入境避难,却始终没有给予正式的官方接待。尽管缅甸国王住在阿瓦城中,流亡入缅的永历君臣住于阿瓦城外,隔河相望,近在咫尺,各种文献却表明,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

开初,缅甸当局还给予一些物资帮助,即所谓“进贡颇厚”。永历帝也还携带了一点积储,有意回赠一份厚礼,用明朝习惯的说法是居高临下的“赏赐”。缅甸官员表示“未得王命,不敢行礼”i-,意思是不愿对明朝皇帝行藩臣礼。朱由榔既无实力,也只好听其自然。

永历朝廷暂时得到安置,多数文武官员毫无失国忧君之念,继续过着苟且偷安、苦中作乐的生活。据记载,当地的缅甸居民纷纷来到永历君臣住地进行贸易,这本无可非议,许多南明官员却不顾国体,“短衣跣足,混入缅妇,席地坐笑”i-。一些缅甸人士也鄙夷这种丑陋行径,私下说道:“天朝大臣如此嬉戏无度,天下安得不亡?”i-一位通事也说:“我看这几多老爷越发不像个兴王图霸的人。”i-永历帝为了维护小朝廷的安全和体统,决定派官员轮流巡夜,奉派官员即乘机“张灯高饮,彻夜歌号”i-。这年八月间,朱由榔左脚患病,昼夜呻吟。马吉翔、李国泰于中秋节晚上会饮于皇亲王维恭家内,维恭家有广东女戏子黎应祥,吉翔、国泰命她歌曲侑酒,黎应祥流着眼泪说:“上宫禁咫尺,玉体违和,此何等时,乃欲行乐。应祥虽小人,不敢应命。”王维恭竟然拿起棍子就打。朱由榔听到哄闹哭泣之声,派人传旨道:“皇亲即目中无朕,亦当念母死新丧,不宜闻乐。”i-王维恭等人才暂时收敛。此外,绥宁伯蒲缨、太监杨国明等大开赌场,日夜呼幺喝六,一片喧哗。永历帝大怒,命锦衣卫士前往拆毁赌场,诸臣赌兴正浓,哪管什么皇帝圣旨,换个地方重开赌场,喧啸如故。

八月十三日,缅甸国王派人来请黔国公沐天波过江参加十五日的缅历年节。沐天波携带永历帝原拟赠送的礼品过江后,缅甸君臣不准他穿戴明朝衣冠,强迫他换上民族服装同缅属小邦使者一道以臣礼至缅王金殿前朝见。按明朝二百多年的惯例,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氏代表明帝国管辖云南土司并处理周边藩属国家的往来事务,体统非常尊贵。这时却倒了过来,要光着脚身穿民族服装向缅王称臣,心中苦恼可想而知。礼毕回来后,沐天波对朝廷诸臣说:“三月在井亘(吉梗)时不用吾言,以至今日进退维谷。我若不屈,则车驾已在虎穴。嗟乎,嗟乎,谁使我至此耶?”说完大哭起来。礼部侍郎杨在、行人任国玺还上疏劾奏沐天波失体辱国,永历帝只好留中不报。

到九月间,马吉翔、李国泰对永历帝诉说廷臣和随从人员生活困难,有的人已经没粮下锅,意思是要朱由榔拿出“内帑”(这时流亡他国,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财政收入)来救济。朱由榔本来就没有多少家产,这时屡经劫难,已经捉襟见肘,一怒之下把黄金制造的国玺扔到地上,让他们凿碎分给群臣i-。典玺太监李国用叩头道:“臣万死不敢碎此宝!”马吉翔、李国泰却毫无顾忌,当即将国玺凿碎,分给各臣数钱至一二两不等。这件事充分说明随永历帝入缅的多数官员已如行尸走肉,毫无共赴国难之意。不久,缅甸政府送来一批新收的稻谷,朱由榔指示分给穷困的随行官员。马吉翔却视若己物,分给同自己交情密切的人员,引起小朝廷内部极大不满。护卫总兵邓凯大呼道:“时势至此,尚敢蒙蔽上听。升斗之惠,不给从官,良心何在?”马吉翔命手下人把邓凯打翻在地,伤足不能行走。i-

◎刘𦶜《狩缅纪事》。​

◎刘𦶜《狩缅纪事》。​

◎刘𦶜《狩缅纪事》。​

◎G. E. Harvey(哈威)著,姚枬译注《缅甸史》(1957年3月修订译本)第二三一页记,永历帝赠给缅王黄金一百缅斤(三百六十五磅)。​

◎刘𦶜《狩缅纪事》。​

◎《狩缅纪事》;邓凯《也是录》。​

◎明代历朝相传玉玺在1644年大顺军入京时已被缴获,这以后弘光、隆武、永历三朝都另行制作,为了防止落入他方之手的玉玺可能被利用,每次制作的玉玺规格必然会稍有差异。​

◎邓凯《也是录》。​

◎《狩缅纪事》。​

◎《狩缅纪事》。​

◎《狩缅纪事》。​

◎金钟《皇明末造录》。​

◎《狩缅纪事》。​

◎《狩缅纪事》。​

◎这件事在《求野录》《也是录》《狩缅纪事》《皇明末造录》等书中都有记载,前面已经指出包括永历在内的明清皇帝都有几颗不同用途的“国宝”,其中多数是玉制,称为玉玺,但也有金制的。永历帝这次下令凿碎的显然是金制国玺,谢国桢《南明史略》和司徒琳《南明史》(英文原版一七三页)都说是玉玺,略误。​

◎《狩缅纪事》。邓凯《也是录》仅说因马吉翔私散稻谷,“邓凯见之,大骂吉翔于行殿。吉翔旗鼓吴承爵摔凯而仆,伤其足,遂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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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郑成功收复台湾

第三十一章

郑成功收复台湾

第一节 郑成功决策复台 #

台湾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的领土。在长达千年以上的历史中,大陆断断续续派出的官员、军队以及出海的商人、渔民同岛上的高山族同胞有过接触,福建沿海的居民移居澎湖、台湾的数量也逐渐增多。元朝和明朝在澎湖设立了巡检司,派驻军队,负责澎、台防务。1604年(万历三十二年)荷兰殖民者一度占据澎湖,被明朝都司沈有容领兵驱走。1622年(天启二年)七月十一日,荷兰殖民者再次占领澎湖,在主岛上建立堡垒作为侵华基地。他们从这里派遣船只骚扰台湾沿岸,劫掠大陆濒海地区,烧毁中国村庄和船只,把俘虏的中国百姓贩卖到巴达维亚(今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去充当奴隶。荷兰殖民者的野蛮行径激起了中国当局和百姓的极大愤慨,1623年(天启三年)明福建巡抚南居益亲自视察海域,派副总兵俞咨皋等人带领军队先后在铜山(今福建东山)、厦门海面击败来犯的荷兰海盗船,活捉而论那、高文律等七十人。次年(1624),南居益驻于金门岛,派出三千名将士渡海直捣荷兰殖民者在澎湖擅自建立的堡垒。经过八个月的围攻,荷军“食尽计穷,始悔过乞降,拆城夜遁”i-,“澎湖信地,仍归版图”i-

由于明帝国国势衰微,在取得厦门海战和收复澎湖的胜利以后,没有断然阻止荷兰人在台湾建立据点。荷兰东印度公司利用这一时机在现在的台南市海滨一个沙洲(当时把这个四面环水的小沙洲称为大员)上建立要塞,命名为热兰遮堡(Zeelandia Fort),从此开始对附近居民实行殖民统治。从现有材料来看,1624年中国福建当局奉朝廷之命收复澎湖是因为这里设置了管理台、澎军政事务的衙门,“先朝设有两营兵马,堤防甚备”i-;而允许荷兰人到更远一点的台湾去也仅限于在那里同中国商人做生意,即如疏稿中所说:“况夷求市为名,或天恩之所可宥;及夷据彭以请,则国法之所难容。”i-荷兰殖民者在澎湖投降后移往台湾大员时,“发现有些中国人定居在这里经营商业”i-,可见,这里早已是中国领土。然而,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把事情说成是台湾土地“属于中国皇帝。中国皇帝将土地赐予东印度公司,作为我们从澎湖撤退的条件”i-。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即以荷方引证的天启四年(1624)八月二十日厦门地方长官何某(可能是泉州府海防同知何舜龄)i-给荷方头目宋克(Maarten Sonk,后来被委为所谓第一任荷兰的台湾长官)的复信而言,措辞是:“本函作为阁下要求事项之答复。据报你们已放弃澎湖城砦,该地已恢复原貌,足见你们已忠实执行协定。因此我们深信你们的友好诚意。现在总督大人已获悉荷兰人远道而来,要求在赤道以南的巴达维亚(Batavia)及我方的福摩萨岛(Formosa)之间与我方贸易。因此,我们决定前往福州报告巡抚及衙门,以便以友好关系与你们相处。现在通商之事既已对阁下有了充分保证,你方船队司令可前往巴达维亚向你方长官报告一切。”i-这里,台湾被称为福摩萨岛不符合中国习惯,但“我方的福摩萨岛”却是明确无误的。

明政府收复澎湖之后,福建沿海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具有海盗性质的郑芝龙(原名郑一官,在西方文献中即称他为“一官”)集团的势力逐渐扩展,他们是一股主要从事海外贸易的中国商人,但是为了取得粮食、淡水和其他物资常常对福建沿海地区进行掠夺。1628年(崇祯元年)郑芝龙接受明政府的招抚,他利用官方身份扫除其他“海贼”,既可以向朝廷报功,又增强了自己对海外贸易的垄断地位。史料表明,他同荷兰殖民者在利益上有勾结,也有矛盾。1633年(崇祯六年)在明朝福建当局的坚持下,郑芝龙不得不配合其他明军在福建近海挫败了荷兰殖民者为主的海盗武装,但未暇顾及台湾、澎湖。当时,台湾人口稀少,而大陆战乱频繁,福建居民大批迁入台湾垦荒或经商,同荷兰殖民当局的私人贸易也有很大增长。

在本书叙述的年代里,荷兰殖民者是侵华的急先锋。他们在巴达维亚建立东印度公司,作为“经营”东南亚的总部。企图把先来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赶走,垄断整个东南亚。郑成功以厦门、金门、南澳一带为基地建立强大的抗清武装之后,荷兰殖民者密切注视着明、清双方战事的发展。他们既担心郑成功的军队收复台湾、澎湖;又得寸进尺,凭借武力把西班牙人从台湾北部的鸡笼(今基隆)、淡水逐走,还计划从葡萄牙殖民者手中夺取澳门,然后进攻金门、厦门、南澳、烈屿,“这样,既增加了公司的利益,也会使国姓爷(郑成功)陷于衰亡,而且,还可以博得鞑靼人(指清朝)的好感和在中国境内贸易的自由,甚至还可以获得其对外贸易的特权。从此,公司不仅将得到进入中国的根据地,而且还可以防止敌人通过台湾海峡”i-

荷兰殖民者对台湾的中国人实行野蛮的掠夺和严酷的统治。1625年一月二十日,他们在台湾本岛上向本地居民“以友好方式”买进了“公司所需要的大片土地”,即后来建立普罗文查城堡及其附近地区的赤嵌,所付的代价是十五匹粗棉布i-。1651年五月十日,东印度公司决定向台湾的中国人征收人头税,每年达二十万荷盾i-,尽管他们也知道“如果说有什么人有权征收税款的话,那无疑应该是中国人”i-。这一类的倒行逆施使“岛上中国居民认为受公司压迫过甚,渴望自由”i-。1652年九月,赤嵌地区的一个村长郭怀一发动反荷起义,附近中国百姓群起响应,参加者多达一万六千人,他们只有很少一些火枪,绝大多数手持梭标、木棍、竹杆,凭借一腔热血同殖民者展开拼死的搏斗。荷兰的台湾长官尼古拉斯·费尔堡派出军队血腥地镇压了这次起义,郭怀一和部下一千八百人遇难,在这以后的半个月里被杀、被俘的中国人在九千人以上i-。荷兰殖民者认为郭怀一起义是郑成功策动的,无论这种说法有没有根据,参加起义的人数之多证明了台湾的中国人不能忍受荷兰人的殖民统治,他们为光复故土而英勇献身的精神后来为郑成功发扬光大。郭怀一起义被镇压后,荷兰殖民当局在1653年在同大员(热兰遮)一水相望的台湾本岛赤嵌地方修建了另一座较小的城堡,命名为普罗文查(即现在的台南市安平镇赤嵌楼故址),配备火炮二门,常驻士兵十七名,借以加强对台湾本岛上据点的统治,防范当地中国百姓再次反抗。

尽管郑成功将率军收复台湾的流言在荷兰殖民者当中传播了很久,我们也不清楚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何时出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郑成功真正酝酿复台是在1658年大举进攻南京遭到失败之后。退回金门、厦门海域时,郑成功仍然拥有相当强大的军事实力,特别是水上舰只损失并不多。凭借海上优势,他击败了达素带领来攻的清军。但是,就全国而言,明、清双方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形势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西南永历朝廷一蹶不振,郑军有效控制的沿海岛屿无法支持一支庞大军队的后勤供应。为了继续同清廷抗衡,郑成功很自然地把注意的焦点转向了台湾。正如沈光文所说:“金门寸土,不足养兵;厦门丸城,奚堪生聚?”i-

各种史籍大抵都提到了何斌(何廷斌、何斌官)其人。这人在大员(热兰遮)任荷兰东印度公司台湾评议会的通事长达十几年,深悉当地情形。1657年当郑成功禁止中国帆船驶往台湾时,他曾奉荷兰长官和评议会之命来到厦门,向郑成功讯问禁航原因。郑成功回答道:“欲在台征收关税。”同年八月,何斌回台报告后,荷兰长官揆一让他再次赴厦门转达:“关税如不涉及公司,或不至损害本公司利益,对国姓爷自向中国人课税并无异议。”郑成功对此表示满意,双方贸易重新开放i-。1659年,何斌被控告勾结郑氏集团,私自征税,被剥夺一切职务,并处以苛重的罚款。他负债累累,难以存身,逃至厦门投向郑成功,建议出兵收复台湾。据说,何斌逃离台湾之前曾经暗中派人测量了进入大员湾的鹿耳门水道,到达厦门以后向郑成功献上了一份秘密地图,标明船舰如何航行才能绕过荷兰炮台在鹿耳门登陆。何斌自告奋勇充当向导,无疑对郑成功率兵复台提供了有利条件。但是,某些史著过分夸张了何斌的作用,似乎没有他出谋划策,郑成功就下不了决心,复台之举也许不会发生。这是由于不了解郑氏集团同台湾的密切关系而产生的一种误解。从郑芝龙开始,郑氏集团就在台湾建立了包括贸易在内的多种联系,其中一种说法是郑芝龙曾经组织了大量移民赴台垦荒。郑成功起兵后,他管辖下的商船经常往来于台湾海峡,他手下的户官郑泰(成功宗兄)还在台湾置有产业。被认为是荷兰末任台湾长官揆一的著作中说得很清楚:“其实许多中国居民对公司的情况同何斌一样熟悉”;“国姓爷已经雇到三百名非常熟悉福摩萨海岸的领航员”i-。揆一固然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但大量商船经常往来于双方之间证明他说的是事实。真正促使郑成功下决心收复台湾的因素只有两个,一是他需要一块足以解决几十万兵员的粮饷物资供应的后方基地;二是他根据各种渠道(包括何斌提供的情况)获悉荷方在台湾的兵力部署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战则必胜。箭已经搭在弦上,正如俗语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郑成功翘首以待,一旦适宜的季节风来临,他的舰队就将破浪前进,向预定的目标驶去。

◎《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九页《兵部题彭湖捷功残稿》。​

◎同上,第六二五页《彭湖平夷功次残稿》。​

◎《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九页。​

◎《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四页。​

◎甘为霖《荷兰人侵占下的台湾》,引自福建人民出版社《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三页。​

◎福建人民出版社《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五页。​

◎上引《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四页。按,写复信官员原文为“Totokof Amoy”“Foa”,《史料选编》译作“厦门都督”“何”。“Totokof Amoy”可能是“Totok of Amoy”的误排。都督是明朝高级武官职衔,在明朝北京覆亡以前厦门地区不可能有都督。当时泉州府海防同知为何舜龄,上引兵部题“彭湖捷功”残本中说:“何舜龄当夷甫退,善后之图,轻七尺如鸿毛,驾一叶于鲛室,周旋咨度,为人所难。尤宜特与优叙,以示激劝者也。”可证何舜龄不仅负责处理荷军撤出澎湖的善后事宜,而且曾亲自乘船到荷兰军中谈判。他的身份和经历最切合这封信的作者。​

◎同上页注释[6]。​

◎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城日志》,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二三七至二三八页。​

◎甘为霖《荷兰人侵占下的台湾》,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六页。​

◎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一六页。​

◎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六页。​

◎C. E. S.《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二四页。​

◎连横《台湾通史》卷一《开辟记》云:永历“十一年,甲螺郭怀一集同志,欲逐荷人,事泄被戮。怀一在台开垦,家富尚义,多结纳,因愤荷人之虐,思歼灭之。九月朔,集其党,醉以酒,激之曰:‘诸君为红毛所虐,不久皆相率而死。然死等耳,计不如一战。战而胜,台湾我有也,否则亦一死。惟诸君图之!’众皆愤激欲动。初七夜伏兵于外,放火焚市街。居民大扰,屠荷人,乘势迫城。城兵少,不足守,急报热兰遮,荷将富尔马率兵一百二十名来援,击退之。又集归附土番,合兵进击,大战于大湖。郭军又败,死者约四千。是役华人诛夷者千数百人。”按,连横所记多可参考。但郭怀一起义在1652年,连氏记于永历十一年(1657),系时有误。​

◎沈光文《台湾赋》,出处见前引。​

◎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二四〇页。按何斌代郑氏集团在台湾征税事荷方记载有不同说法。杨英《先王实录》记:1657年“六月,藩驾驻思明州。台湾红夷酋长揆一遣通事何廷斌至思明启藩,年愿纳贡,和港通商,并陈外国宝物。许之。因先年我洋船到彼,红夷每多留难,本藩遂刻示传令各港澳并东西夷国州府,不准到台湾通商。由是禁绝两年,船只不通,货物涌贵,夷多病疫。至是令廷斌求通,年输银五千两、箭柸十万枝、硫磺千担,遂许通商”。和荷方记载可互相印证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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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夔东抗清基地的覆灭

第三十二章

夔东抗清基地的覆灭

第一节 清廷组织三省会剿 #

清朝初年,由于满洲贵族推行的民族压迫和民族征服政策,使民族矛盾在一段时间里上升成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在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斗争中,大顺军余部和大西军余部一直是这一斗争的主力。

顺治十八年(1661),南明永历帝被俘,次年李定国病死,部将有的牺牲,有的降清,结束了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抗清斗争。这时,除了经营台湾的郑氏和张煌言部少数兵力驻于浙江沿海岛屿以外,在中国大地上继续坚持武装抗清的只剩下了四川东部和湖北西部以大顺军余部为主的所谓“夔东十三家”。“十三家”这个词并不大准确,它指的是以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党守素、塔天宝、马腾云为首的大顺军余部以及以王光兴、贺珍等为首的其他抗清武装。所谓夔东,大致相当于长江三峡地区,这里山高水急,形势险要,从军事上来说,不仅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而且切断了四川同湖北的通道,进可以出击两湖、豫西、陕南和四川,退可以据险自守。然而,由于这个地区基本上是重峦叠嶂,人烟稀少,生产很不发达,要维持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无论在人员补充上还是在物资供应上都有很大困难。直到顺治帝在位的中期,清军用兵的主攻方向是西南地区,不可能调集重兵围攻夔东抗清基地。郝摇旗、李来亨等人还有可能进军郧阳、襄阳一带,既打击了清朝的统治,也取得了部分人力、物力的补充。西南抗清斗争的失败,使清廷可以腾出手来集中兵力镇压夔东抗清武装。

康熙元年(1662)七月,清朝四川总督李国英向朝廷建议发动四川、湖广、陕西三省会剿,并请朝廷确定统一进兵的日期。他在密疏中说:

……闯逆余党郝摇旗、李来亨、刘体纯、贺珍、袁宗第、党守素、塔天宝、王光兴等贼窜伏于荆、郧、蜀东之间。在楚则远安、兴山、归州、巴东、施州卫、房、竹等处;在蜀则大宁、大昌、夔州、巫山、建始等处;而逼近陕西之兴安。计其切(窃)据地方横亘数千余里……楚蜀难通,气脉梗阻。向来勾通滇寇李定国等假窃号召,摇惑人心,其肆猖獗而稽天讨盖有年矣。前者台臣两次建议,奉旨会剿;旋又奉旨暂停。庙谟深远,诚非愚臣所能窥测。但诸逆向所倚恃观望,惟在滇南。今大兵远伐,六诏敉宁;而诸寇尚负固弄兵,阻我声教……逼处内地,有同养痈。……且楚、郧、秦、蜀处处设防,旷日持久,息肩无期。……惟祈立奋乾断,敕行进剿,俾屡年逋诛之巨寇速就殄诛……庙堂之上酌定师期,三省士马同于是日进发。……i-

李国英的建议正中清廷统治者的下怀。这年九月初四日奉旨:“这所奏三路进兵剿除郝摇旗等贼,说的是。著密速议奏,兵部知道。”兵部经过秘密会议后,同意了李国英的建议,提出如下具体方案:由湖广提督董学礼调总兵三员统兵三万,从湖广进剿;陕西提督王一正调总兵二员统兵二万五千,另调河南省的河北镇总兵鲍照统兵五千,凑足三万,从陕西进剿;四川由总督李国英亲自率领,官兵酌量带往。进剿的日期确定为康熙元年十二月二十日逼近抗清基地,同时发动进攻。这个方案在九月十三日得到清廷的批准,下达给川、楚、陕三省。这年年底,三路清军进迫夔东抗清基地,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斗从此开始了。

由于夔东地区重峦叠嶂,山势险峻,进兵运粮困难重重,清政府为了尽量减少损失,采取了剿抚齐下的方针。顺治十八年八月初九日,清廷特地发布一道诏书招降刘体纯、郝摇旗等义军首领;诏书中说“兹特开一面,赦其既往之辜,予以功名之径。刘二虎等果能悔罪投诚,真心向化,即赦其前罪,优加升赏”,云云i-。次年,又颁发了同一精神的谕旨,在康熙元年,陕西总督白如梅《招抚刘体纯等书》《回贺道宁书》内除了传达清廷旨意,还反复说明清兵入缅、永历朝廷被俘,白文选和李定国之子李嗣兴、刘文秀之子刘震部已投降,郑成功也已病死,“天下事无复可望,又何所待乎?”劝他们做“识时务之俊杰”,并且以孙可望封义王,黄梧封海澄公,谭诣、谭弘封慕义、向化侯做典型,多方引诱。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件文书中都提到清方派遣招降义军首领的使者几次被郝永忠阻回i-。尽管清廷的招降政策收到了部分效果,夔东之战仍然是惊心动魄的。

1663年(康熙二年)正月初一日,李国英趁新春佳节之际,带领重夔镇总兵程廷俊、抚剿署总兵梁加琦两部官兵从夔州(奉节县)出发,顺长江北岸“沿岸前进”,于初三日渡过大宁河,占领了大昌县(今大昌镇)。驻守在这里的明军袁宗第部战败,被迫将城内房屋粮草放火烧毁,撤往茶园坪。据守大昌北面大宁的是岐侯贺珍i-,这时已经病死,由其子贺道宁以富平伯名义统率部众。贺道宁见袁宗第败走,清兵迫近营垒,吓得失魂丧魄,于正月十八日向李国英投降。李国英即于是月下旬分兵两路夹攻茶园坪,同时派出部分军队堵截郝摇旗、刘体纯来援之路。袁宗第虽然据险拼杀,终因寡不敌众,将士阵亡和跳崖跌死的多达二千五六百人,被俘三百余名,部下新化伯冯启凤缴印投降。袁宗第带着残兵败卒乘夜跳崖脱走,同郝摇旗部合营。四川清军也因为粮草不继,暂时停止了追击。

与此同时,湖广清军在提督董学礼率领下攻占了香溪口,这里是李来亨部据守的兴山县进入长江的重要通道。正月上旬,陕西提督王一正带领陕西、河南兵也由白土关进入湖北,攻占了竹山和竹溪二县。二月十五日,郝摇旗率部同清军交战于房县赤土坡,郝部被击败。清军三十六营驻扎于房县西面的茅坪,接着又在邓川峪再次击败明军i-。郝摇旗因兵力不敌,在房县境内无法立足,于六月二十日带领部下士卒和家口放弃该县山中营寨,取道上龛,在七月初十日到达川鄂交界处的吴家垣子,同刘体纯部会合i-。郝摇旗经营了十二年的房县据点从此落入清军之手。

在清军步步进逼、形势逐渐恶化的情况下,郝摇旗同刘体纯商议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术,联合以兴山县为基地的李来亨部对清军实行反击,借以变被动为主动,打破清政府的围剿计划。这个提议得到了李来亨的积极赞同,决定首先合力迎击湖广清军。出战之前,李来亨命人杀猪备酒犒赏了刘、郝两部将士,鼓舞斗志。七月二十三日,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三部联合对湖广清军大举反击。明军英勇作战,清“楚师全军失利”i-,董学礼指挥的三万官兵被杀得抱头鼠窜,“带伤、死者甚多”i-,“除杀伤外,挤窜于南阳河(在兴山县境内),水为不流”i-。湖广清军一直逃回彝陵(今湖北宜昌市),喘息方定。

取得东线重大胜利以后,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又联合袁宗第、党守素、塔天宝、马腾云共计七部约五万明军(均为原大顺军)乘胜西上,准备一举击破四川清军。当时,清四川总督李国英统率的官兵已进抵巫山县城。部下除提督郑蛟麟和重夔、建昌、遵义、永宁等镇陆师以外,还有不久前降清、熟悉三峡形势的明向化侯谭诣、慕义侯谭弘部水师,兵力相当雄厚。

八月二十四日,刘体纯,李来亨等七部数万之众乘船直抵巫山城下。次日凌晨,开始强行攻城。巫山县地处长江三峡之中,县城面江背山。清人李调元《巫山县》诗云:“小小巫山县,云峰密似麻。天宽才一线,地仄控三巴。……瞿塘天下险,莫更说褒斜。”这一地形特点既决定了它易守难攻,而一旦攻克,守敌势必全军覆没,逃跑的可能性很小。李国英意识到生死成败决于此战,除了两次向清廷告急请速派援兵以外(就巫山战役而言这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致力于加强防守。他对部下将领说:“巫地势低凹,难驰骤。贼众若远来,利速战;我坚壁以待,彼不能久持。乘其懈,可击而歼也。”李国英“躬先士卒缮完城垣,北城下锭梅花木桩,桩下挑品字深坑;西城外之高唐观地高峻,可瞰城中,立敌楼炮台;东城外一阜峻阔,筑土寨焉”i-。他责成部将分汛把守,自己坐镇城内最高处调度指挥。为了鼓舞士气,他一面“大书赏罚之格,悬示城头”,一面“以小刀自随,指其地以告将士曰:‘此本部院报国之所,不令诸君独冒锋刃也。’”i-明军从八月二十五日起昼夜轮番进攻,志在必克。他们建造了土囤、挨牌、云梯等攻城设施,还开挖地道准备用爆破式透入城内的方法夺取县城。李国英则严厉督率部下官兵负隅顽抗。双方拼死搏斗了几天以后,李国英发现了明军给攻城部队运粮的饷道,就派出几百名精兵用白布包头伪装成明军,潜伏在明军运粮路旁。见有运粮士兵经过,就从暗中猝然击杀,然后把尸体和粮食拖到林木荒草间。他还下令把明军为运粮和兵员往来而铺设的浮桥砍断i-,使攻城明军得不到食品等物资和兵员的补给,陷于饥疲交困之中。九月初七日,李国英认为时机已到,在黎明时分突然开城出战。明军虽然奋勇迎敌,但已成强弩之末,被清军击败,阵亡将士多达七千人i-。刘体纯、李来亨等被迫于次日撤退。

1663年(康熙二年)七月至九月的东、西两线反击战,是原大顺军改编成的明军在夔东地区为了打破清军围剿而展开的两次规模较大的战役。结果是一胜一负,虽然打击了清军的嚣张气焰,自己却并没有摆脱战略上的被动局面。在这以后,随着清军兵力的不断增强,夔东基地逐渐缩小,抗清义师基本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这年秋天,清廷接到湖广清军严重失利的报告,四川当局又一再求援,决定增派满洲八旗兵参战。命西安将军傅喀禅、副都统杜敏带领驻防西安满兵由陕入川,从水路抵巫山;另调京师八旗禁旅一万名,以都统穆里玛为靖西将军、都统图海为定西将军率领前往湖广,加强东路清军实力i-。十一月二十九日,傅喀禅、杜敏带领的西安满洲兵到达巫山。由于途经汉中入川,“栈道崎岖,马匹困惫”,李国英奴颜卑膝地下令把自己所统四川绿营兵的马匹让给满兵骑乘,“鼓励汉兵荷戈步走”i-。十二月,穆里玛、图海带领的八旗禁旅也进至房县,从北面向兴山推进i-。清政府重兵的集结,标志着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明军内部一些意志薄弱者既震慑于清军的浩大声势,又忍受不了穷山僻水的艰苦生活,不断发生叛变事件。十一月间,郝摇旗部下的挂印总兵罗茂同向清军投降。十二月上旬,又有郝部挂印总兵马进玉、王之炳、张大盛、武自强,袁宗第部下的挂印总兵邓秉志、杨洵、赵云等带领部众集体哗变,叛投清朝。郝摇旗、袁宗第无可奈何,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卒前往巴东投靠刘体纯i-。可是,这时刘体纯部的处境也已经相当困难。从四川方面推进的满汉清兵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逼近了刘体纯的营垒陈家坡,大举进攻。刘体纯部抵敌不住,退到天池寨,部下总兵锁彦龙、吴之奇、王加玉、李之翠、刘应昌、胡君贵、田守一、王之礼等先后降清i-。清军乘势攻占了刘部重要据点老木崆。刘体纯见大势已去,同家属一道自缢而死。据文献记载,刘体纯“骁勇有方略,御众严明”,“颇知爱民”i-。他壮烈牺牲的消息传开后,当地百姓都为之伤心落泪。清四川总督李国英为收买民心,下令以礼安葬i-。二十六日,清军追至黄草坪,郝摇旗、袁宗第两人带领兵丁拼死抵抗,终因敌势过大,郝摇旗、袁宗第和永历帝所委派的部院洪育鳌被俘,长期依附于郝摇旗的明东安王朱盛蒗也被清军擒获,永历帝派出的监军太监潘应龙自缢身死。郝摇旗、袁宗第、洪育鳌、朱盛蒗被押解到巫山县城,后奉清廷旨意于1664年(康熙三年)十月十二日在该地杀害i-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

◎《明清档案》第三十七册,A37—71号、A37—72号均为此件影印本;《明清史料》丙编,第十本,第九九三页所录文本即A37—71号,个别字模糊不清。第一档案馆藏本亦有残缺,见《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三五二至三五三页。这件诏书现存(北京、台北)共有三份,约为当时颁往相关省份誊黄广为张挂所用。​

◎《甲申朝事小纪》三编卷七收“陕西白制台”的两封信,白制台即清陕西总督白如梅。这两封信的起草人为白如梅的幕客郑与侨。​

◎贺珍在陕西降清、反清事已见前述。岐侯当为永历朝廷所封。贺珍在大宁屯驻期间颇有建树,道光《夔州府志》载《大宁场龙君庙碑记》云:“自岐侯贺公建节兹土,招徕抚集,百堵皆作,籍什一之赋而民租减,革盐法之弊而税课蠲。诸如虑民之病涉也,则造梁以济之,惧神之匮祀也,则捐赀以享之。出则以勤王灭虏为事,入则以课农练兵为本。”​

◎同治四年《房县志》卷六《事纪》;《竹山县志》卷十八《兵防》。​

◎李国英《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

◎同上书,康熙二年八月初九日题本。如襄阳镇南营游击王进忠、前营守备张所蕴、千总李三畏等均被击毙,见《襄阳府志》卷二十《名宦》。​

◎乾隆十五年《直隶澧州州志》卷十九《兵难》。康熙五十四年《巫山县志·兵防》记:“五月,郑提督命师于巫。适郝摇旗弃房、竹至巴东,与诸逆合攻七连坪,楚师失利,势猖獗,且谋犯蜀。”(郑提督指四川提督郑蛟麟)康熙八年《当阳县志》卷一《事纪》载:“越明年(指康熙二年)七月,我师稍却,复屯当邑。是年冬,益以禁旅,复由当阳进。”​

◎康熙五十四年《巫山县志·兵防》。​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

◎按,巫山县城在长江北岸,城东为大宁河,这里讲的浮桥当是架设于大宁河上,而不是跨越长江之桥。​

◎李国英在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中报告巫山之捷说,“通共斩杀伪总兵、副、参、都、守、领旗四十八名,贼兵共六千九百四十四名”,另“正法”被擒“活贼”一百一十九名,见《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

◎《清圣祖实录》卷九。​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二,康熙三年二月十九日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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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第七章 各地抗清运动的兴起

第七章

各地抗清运动的兴起

第一节 江南绅衿的动向 #

弘光朝廷覆亡后,清廷统治者错误估计了形势,以为江南大势已定,一面派员招降未下各地,一面严令推行剃头改制。在这种民族危难关头,江南的汉族士绅面临着何去何从的严重考验。大致而言,江南士绅虽然对弘光朝廷的所作所为非议甚多,不少人已感到有覆国灭祀的危险。太常寺少卿沈胤培同友人陆云龙私下议论时事,云龙说:“似乎要败。”沈说:“还似等不得要败。”i-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在甲申九月间请告回籍,自云“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之期不远矣”i-。但是,当弘光朝廷骤然土崩瓦解,江山易主时,他们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部分文武官员于无可奈何之中遵奉清朝功令剃发归顺,其中有的是企图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有的是另有图谋。另一部分人则护发自裁,以消极抵制态度保持自己的名节。更多的人则奋起反抗,不惜以血肉之躯为复兴明朝而献身。

然而,历史的进程是非常复杂的。简单地以曾否剃发(甚至一度出任清朝官职)并不能准确地反映当时绅民的政治倾向。即以学术界关注的所谓清初“遗民”而言,没有剃头改制的恐怕是绝无仅有。他们在清朝统治未稳固以前大抵致力于反清复明,天下局势已定以后大多数采取同清廷不合作对策。遗民们诗文中留恋故国的心声随处可见,然而也不免出现个别为清廷或清朝官员歌功颂德的文字。历史上确有一批表里如一,绝不做违心之论的硬汉,但多数人并不是这样。每当处于大动荡、大转折时期,各色人物的表现纷呈繁杂,只有实事求是地具体分析才可以做出比较公正的评价,并进而通过这些人物的活动研究历史的进程。

1645年夏,迫于清廷严旨剃发改制的明朝文官武将人数极多。从表面来看,多尔衮等满洲贵族制定的“一统之规”颇有成效。正如上面引用的小故事里所讲的“发短心长”,成功中潜伏着巨大的危机。降清文官如钱谦益、李建泰、丁启睿等人,武将如姜瓖、金声桓、李成栋、王光泰等人不久都在不同场合中展开反清复明活动,其声势之猛烈、地域之辽阔,完全出乎清廷意料,几乎有难于招架之势。

拒不剃发,以死自誓者为数也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有苏松巡抚祁彪佳、少詹事徐汧、左都御史刘宗周。下面以刘宗周为例做一点剖析。

刘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被视为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他和福建铜山的黄道周(号石斋)备受东林—复社人士的景仰。由于他的弟子黄宗羲等人对他推崇备至,流风所及,人们往往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刘、黄诸君子掌握朝政,明帝国就有中兴之望。其实,刘宗周和黄道周都不是栋梁之材。他们“守正”而不能达变;敢于犯颜直谏而阔于事理;律己虽严而于世无补。就迂腐和偏狭而言,宗周更甚于道周。他毕生追求的是一种自我完美。由于这种“完美”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往往显得矫情做作。刘宗周生活的年代正值多事之秋,为了表现自己进退有“廉耻”,他连“君有命,不俟驾”的儒家信条也丢在脑后,从被任命为四品官太仆寺少卿起“必三四辞而后受事”i-。考虑到当时的交通条件,使者穿梭于道,因循经年他才雍容有度地进京任职。这正如俗语所说“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想依靠这种人挽救危局无疑是缘木求鱼。弘光政权建立以后,他的行为也极其诡异。被起用为左都御史时他既不用旧官衔,也不用新官衔,而自称“草莽孤臣”。上疏说,淮抚路振飞把家眷送出城外是倡逃,“可斩也”;高杰、刘泽清率军南逃“可斩也”。在明末江淮诸臣中,路振飞敢于同南下的大顺军抗衡,对明朝而言可谓忠心耿耿。刘宗周却以总宪的名义上疏建议处斩;高杰、刘泽清手握重兵,又以定策拥立之“功”新邀封爵,根本没有可杀之势。夏完淳说:“宗周谓泽清等可斩也。泽清固可斩也;处南都之势,发此危言,不足以壮国威,且速其祸。于是,四镇合疏纠宗周去;(姜)曰广继之。……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i-据归庄说:刘宗周“后亦自悔其失言”,“自悔其劾公(指路振飞)之误”。i-刘宗周的慷慨陈词,主观上是显示自己的凛凛正气,客观上却加剧了弘光朝廷内部的矛盾。当刘泽清等勋臣认为他自称“草莽孤臣”和建议弘光帝进驻中都凤阳是犯上作乱的大阴谋(凤阳没有城墙,有高墙五所,囚禁宗室罪犯)时,他又极力辩驳,声称自己“不受杀”。特别奇怪的是,黄道周被召为礼部侍郎,他写信加以阻止,说什么“际比乱朝,义不当出”。黄不听从他的意见,他又结怨于道周。弘光朝廷覆亡的时候,道周奉使绍兴祭禹陵,这里正是宗周的家乡,多次请见,等了一个多月,他不仅避而不见,还在扇面上写诗一首叫黄道周滚蛋。待到潞王朱常淓以杭州降清,浙西岌岌可危时,他派人到处找黄道周,道周已经随唐王朱聿键赴闽。他才后悔“未免当日拒绝太深耳”i-。在浙江各地绅衿开始起兵反清时,他却决定绝食自尽。门生劝他道:“死而有益于天下,死之可也;死而无益于天下,奈何以有用之身轻弃之?”他回答道:“吾固知图事贤于捐生,顾余老矣,力不能胜。”宗周当时已六十八岁,起义抗清确有一定困难,可是,他的门人王毓蓍投水自尽的消息传来,他说:“吾讲学十五年,仅得此人。”可见他的所谓“正命”不在年老。绝食几天后,他谈自己的感受道:“吾日来静坐小庵,胸中浑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盖本来无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沧海横流,黎民涂炭,社稷危如悬发,刘宗周却轻描淡写地说成“原无一事”。第二天,传来了金华举义兵抗清的消息,门生劝他忍死以待。他说:“语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功利之说倡,此国事所以不竟也。”最后终于饿死i-。刘宗周作为忠臣留名青史的目的达到了,他一生好名,与其说他是以身殉国,不如说是以身殉名。从征服者的清朝来说,自然最欣赏这种表率人物。

◎李清《三垣笔记》卷下,《弘光》。​

◎陈子龙自撰年谱,见《陈子龙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七〇二页。​

◎刘汋《刘子年谱》录遗,见《刘子全书》卷四十。​

◎夏完淳《续幸存录》,见《中国内忧外患丛书》版,第六十至六十一页。​

◎归庄《左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路文贞公行状》,见《归庄集》卷八。​

◎刘汋《刘子年谱》录遗,见《刘子全书》卷四十。​

◎黄宗羲《子刘子行状》卷下,见《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二四八页。​

第二节 江阴等地百姓的自发抗清 #

清军占领南京,活捉弘光帝以后,派出使者招抚南直隶各府县。绝大多数地方都慑于清朝兵威,纳土投降。其间,只有杨文骢带领一支军队闯入苏州,把清政府派来招抚苏松地区的黄家鼎等处斩。但是,杨文骢却没有把当地绅民组织起来据城固守,而是乘清军来到之前主动放弃该地,退往浙江。江南各地的绅民迫于剃发令,群情激奋,纷纷自发举兵抗清。首先高举义旗的是常州府属的一个小小县城——江阴县。

在弘光政权迅速瓦解的大变动中,江阴县的明朝知县林之骥解印去职,清政府委派的知县方亨上任后遵照清廷法令张贴布告叫百姓剃发。闰六月初一日,生员许用等人在孔庙明伦堂集会,一致决定:“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正在这时,常州府发来严令剃发的文书,其中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话。方亨叫书吏把府文写成布告张贴,书吏写到这句话时,义愤填膺,把笔扔到地上说:“就死也罢!”消息很快传遍全城,立刻鼎沸起来。方亨见士民不从,秘密报告常州府请上司派兵“多杀树威”。这封密信被义民搜获,于是在初二日把方亨等逮捕,推典史陈明遇为首,以“大明中兴”为旗号,自称江阴义民正式反清。陈明遇虽然胸怀忠肝义胆,却感到自己缺乏军事组织才能,在他推荐下江阴士民把乡居的原任典史(弘光时调升广东英德县主簿,未赴任)阎应元迎接入城担负守城重任。阎应元入城后立即把全城的户口分别丁壮老幼详加调查,挑选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民兵,会合乡兵二十余万人分班上城,每个城垛十名,按时换班。由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汪把总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任守北门。他和陈明遇兼负昼夜巡查四门的责任。对城中过往行人严加盘诘,肃清内奸。为了解决军械粮饷供应等问题,阎应元同绅民商议后,委任擅长理财人士负责把城内公私所藏物资分类征集,统一分配使用。在阎应元的领导下,很快就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方面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i-

江阴百姓抗清的消息传开以后,清常州知府宗灏派兵丁三百人赶来镇压,闰六月初五日被江阴义民歼灭于秦望山下。清军统帅多铎见江阴蕞尔小城竟敢于抗命,派降将刘良佐领兵来攻。刘良佐部兵数万自闰六月下旬包围江阴县城,屡攻不利,一再派使者用弓箭射书信入城招降,甚至亲自来到城下现身说法,要阎应元投降。应元在城头痛斥良佐的背叛明朝,说:“有降将军,无降典史!”刘良佐无言可对。多铎先派恭顺王孔有德“率所部兵协攻”i-,接着又派贝勒博洛和贝勒尼堪带领满洲兵携红衣大炮前往攻城。i-博洛来到江阴城下,认为刘良佐曾任明朝伯爵,手握重兵,却连一个江阴县城也攻不下来,打了他一顿板子。刘良佐惭恨不已,督促部下拼命攻城。阎应元、陈明遇鼓励城乡义勇扼守危城,多次派徽商程璧等人出城联络各地义师来援,却始终没有得到江浙救兵。坚持到八月二十一日,清军集中大炮轰击城东北角,城墙崩塌,清军蜂拥而上,江阴失守。陈明遇巷战而死,阎应元负伤后投湖,被清军从水中拖出,不屈遇害。清军屠城至二十三日午后才“出榜安民”,城内百姓仅剩“大小五十三人”而已i-。当时人士写了一副对联赞扬江阴百姓的英勇牺牲精神:“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i-

江阴士民的奋勇抗战,在两个多月里顶住了数万清军的围攻;城破以后,还拼死巷战,“竟无一人降者”。《江阴城守后纪》的作者总结道:“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陈、阎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在福州继统的隆武皇帝听说泾县和江阴百姓的坚贞不屈,深为感动,说:“吾家子孙即遇此二县之人,虽三尺童子亦当怜而敬之。”i-江阴战役虽然不像一些野史所记清朝“七王”“翼王”“十王”都阵亡于城下i-,但参加攻城的确有后来晋封为亲王的博洛(端重亲王)、尼堪(敬谨亲王)和恭顺王孔有德。在江南各地望风披靡之时,阎应元、陈明遇以微末下吏凭借江阴百姓的支持,竟然面对强敌,临危不惧,坚持了近三个月,实在是南明史上光彩夺目的一页。学术界一些人为史可法大唱颂歌,本书作者却认为更值得歌颂的是阎应元、陈明遇为首的江阴百姓,在他们面前,史可法的官愈大、权愈重,就愈显示出其作为之渺小。

和江阴百姓抗清同时,嘉定县民也因清政府强迫剃发起兵。弘光朝廷覆亡后,六月十四日嘉定已经沦入清方之手,二十四日清朝委任的知县张维熙上任。闰六月十二日颁布剃发令,嘉定百姓愤愤不平,拒不从命。有人征询著名乡绅侯峒曾(天启五年进士,弘光时任通政司左通政使)的意见。他毅然回答:“闻徐太史汧护发自裁,何不奋义?即不可为,乃与城存亡,未晚也。”i-就是说,他反对刘宗周、徐汧的只顾自身名节的消极抵制,主张积极地起兵抗清。十七日侯峒曾带领两个儿子侯玄演、侯玄洁,进士黄淳耀及其弟黄渊耀入城倡义反清复明。他们同当地士绅会议后,决定率领百姓上城画地而守。“立挨门出丁法,分上中下三等:上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备客兵粮饷,并守城头目灯烛之费;中户出丁若干,衣粮自备,仍出银若干;下户止出一丁,分堞而守,每丁日给钱六十文,衣粮灯烛悉自备。城上分四隅,自某地至某地止,分属各图,每图择一人为长。日入后,当事者亲自巡历,以稽勤惰。其大事专属峒曾、淳耀处分”,城上竖立白旗,大书“嘉定恢剿义师”i-

嘉定绅民起义反清后,清吴淞总兵李成栋(原为高杰部将,曾任明朝徐州总兵)立即领兵来攻。侯峒曾、黄淳耀等人想借用城外乡兵扼阻清兵。可是,四乡乡兵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农民,根本没有作战经验,人数虽多,却难以同正规清军作战。即如史料所言:“诸乡兵未谙兵势,争裹粮厉兵而来。峒曾、淳耀等亲自临城,勉以忠义,言与泪俱,人皆感奋。因下令诸乡勇能鼓众赴敌者,每人先给白布二疋,仍每日颁折饷银二钱;有能得敌人首级者,每颗给银十两。”“七月初一日,会兵砖桥东,不下十余万人,排挤拥塞,纷呶如聚蚊,多适为累。清兵每战必分左、右翼;乡兵不识阵势,呼为蟹螯阵。每发挑战,多不过十余骑,皆散落不集一处。诸乡兵遥见兵出,拥挤益甚,手臂摩戛,轧轧作声。”i-这种乌合之众自然抵挡不了清军。双方才一交锋,乡兵就不战自溃,“走者不知所为,相蹈藉而死”,许多人被挤入河中淹死,“尸骸乱下,一望无际”i-

七月初三日,清军大举攻城;次日城破,侯峒曾奋身投入池中,被清兵拖出斩首,其子玄演、玄洁遇害,黄淳耀、黄渊耀等自缢。李成栋下令屠城,“兵丁遂得肆其杀戮,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丁兵每遇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缠奉之,意满方释”。“虽至穷苦,必以一簪一珥系肘间,曰:此买命钱也!”“遇他兵胁取如前,所献不多,辄砍三刀,至物尽则杀。故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予邻人偶匿丛篠中得免,亲见杀人情状;初砍一刀,大呼:都爷饶命!至第二刀,其声渐微,已后虽乱砍,寂然不动。刀声剨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计数。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亦不下数千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i-这就是史册上臭名昭彰的嘉定屠城。

昆山县绅民在原郧阳抚院王永祚、翰林院编修朱天麟、知县杨永言等倡议下,杀清委知县阎茂才(原为明朝该县县丞),起兵反清,推废将王佐才为帅。顾炎武、归庄等爱国志士都积极参与义举。七月初六日,清军破城,朱天麟等逃出,王佐才被俘杀。清军屠城,士民死难者数万人i-

在吴淞地区起兵的义师有镇南伯黄蜚、吴淞总兵吴志葵等人,弘光朝吏部考功司主事夏允彝任监军。义军一度进攻苏州,副总兵鲁之玙带领三百人突入该城,被清军设伏击杀i-。黄蜚、吴志葵退守泖湖。八月初六日,清军用小船截断泖湖出口,乘风纵火,明军水师船只高大,运转不灵,被烈火焚毁。黄蜚、吴志葵都被活捉,九月初四日在南京遇害。i-夏允彝见兵败无成,于九月十七日在淞塘投水自尽i-

吴日生等人在太湖中的义军给清军的打击最沉重。吴日生,名易i-,吴江县人,崇祯十六年进士,曾在史可法幕中任参军。弘光朝廷覆亡后,他和举人孙兆奎同入太湖起兵抗清。闰六月十一日攻入吴江县,杀清知县朱廷佐(原明朝吴江县丞)。他们利用清军不擅水战的弱点,凭借太湖辽阔的水域和四通八达的水上航路同清军作战。1646年(顺治三年)正月十五日,太湖义军再度攻入吴江县,杀署县事孔胤祖及县承张允元i-。同年三月二十五日,吴日生等聚集一千多条船只,声言再攻该县。清署县事陈日升吓得魂不附体,向驻守苏州的江宁巡抚土国宝、吴淞提督吴胜兆呼救。吴胜兆派副将汪懋功领兵堵剿。二十六日双方在梅墩交战。吴日生知道清军不习水战,事先派部下操舟好手混于民间,清军抢掠百姓船只载兵追击,这些健儿即扮成水手为之操舟,行至湖中,纷纷跳入水中,取出工具把船只凿沉,清军淹死近千名,汪懋功也被击毙。太湖义军一时声势浩大,隆武朝廷和鲁监国政权都给吴日生加官晋爵,以示鼓励。清政府也视其为心腹之患,想尽办法予以摧毁。1646年六月,吴日生在嘉善赴宴,被清政府探知,派兵擒获。吴日生牺牲后,清军继续对湖中义军剿抚兼施,到次年才基本上平定了太湖地区的武装抗清斗争,一部分有志之士则转入地下活动。

◎本节材料多参考《江阴城守纪》、许重熙《江阴城守后纪》、沈涛《江上遗闻》。《江阴城守纪》叙述最详细,署名为长洲韩菼作,前有“康熙乙未孟冬月长洲慕庐氏韩菼谨识”的序文。谢国桢氏《晚明史籍考》轻信了这一说法。其实,这篇“韩序”一开头就说:“江头片壤,沾国家深仁厚泽,百有余年矣。”中间又说:“圣朝宽大,锡以通谥。”给明末尽节诸公赐以通谥是清高宗在位时的事,显然是乾隆年间一位有心者整理旧文,托名于韩菼。韩菼曾任清朝礼部尚书,死于康熙四十三年,序尾康熙乙未为五十四年,韩氏已殁十一年。何况,《江阴城守纪》中记载攻守双方战斗伤亡事多不实,如说清朝七王、翼王、十王都在江阴城下阵亡,纯属讹传。韩菼在康熙时颇受宠信,参与朝廷撰述,以他的地位不可能不知道清初并无亲王、郡王或其他高级将领在江阴阵亡之事。史学界一些人疏于查考,既误信此文为韩菼所作,又据此推断韩菼地位甚高,所记必不误。从这篇文章的内容来分析,作者大概是熟悉江阴城内抗清活动的一个文人,对城外的清军则不甚了解。​

◎《清世祖实录》卷四十四,顺治六年五月改封孔有德为定南王授金册文。​

◎博洛参与江阴战役除见《江阴城守纪》外,亦见《清史稿》卷二一七《博洛传》。尼堪参与此役除见《清史稿》卷二一六《尼堪传》外,《清世祖实录》卷五十七记,顺治八年五月复封尼堪为敬谨亲王军功册上云:“用红衣炮攻克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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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第六章 清廷统治者推行的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政策

第六章

清廷统治者推行的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政策

第一节 多尔衮的失算 #

1645年夏天,清廷在军事上取得的胜利是十分惊人的。到这年五月,大顺农民军不仅失去了全部占领的地方,其领袖李自成——大顺国皇帝也在清阿济格部追击下逃入湖北通山县被乡团打死,大顺政权已经名实俱亡了,只剩下一支还有相当实力的武装,史学界一般称之为大顺军余部。同月,南京弘光朝廷在多铎统领的清军面前几乎毫无抵抗,就土崩瓦解了。南明原来拥兵自重的江北四镇和左梦庚部军队都争先恐后地向清朝投降。这种离奇的现象,对各方面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大顺农民军元气大损,陷于群龙无首的境地,不再扮演逐鹿中原的主角。忠于明朝的官绅士民也震惊不已,他们当中许多人迷恋的东晋、南宋偏安局面被无情的事实打得粉碎。可是,对于清廷的最高统治者摄政王多尔衮来说,胜利却来得太容易,他以为清朝的两大对手大顺、南明都已经被彻底打垮,剩下的事不过是接管地方,享受胜利果实而已。

这年闰六月初七日,多尔衮传谕兵部道:“江南地方南直、江西、湖广三处已经归顺,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七省遵依表文尚未报到,应速行遣官招抚,在京文武官员不拘见任、家居及士民人等,有情愿输忠效力的,准赴兵部报名,验实,赍捧敕谕,给赐路费、马匹前去。事竣,有功重加升赏。该部即出示晓谕。”消息一公布,一些热衷功名的无耻之徒立即看准这是凭借清朝兵威,以三寸不烂之舌谋取富贵的大好机会,于是自告奋勇,要求出使。崇祯初年名列魏忠贤逆案的孙之獬自称“臣妻放足独先”以巴结满洲贵族,是个不折不扣的卑污小人。这时又急不可耐地上疏说“志士忠臣每思垂名竹帛”,并称自己占卜了一课,“得辞云:‘时乘六龙为帝使东,宣达诏命无所不通。’今皇上龙飞正时乘也,若臣得奉命则为帝使矣。无所不通则成功矣。一生勋业留俟今日,臣不敢违天自逸,以取谴戾”i-。以算命吉辞公然形之于奏疏,不仅愚昧可笑,更说明其寡廉鲜耻。刑部江西司员外郎丁之龙奏称自己原是湖广镇远卫应袭指挥同知,与贵州镇远府同城(按明朝制度,镇远卫和镇远府均在今贵州省自然境内,但卫属湖广都司,府属贵州布政司),“臣生在镇远,黔属地方远近皆其比邻,士民俱通声息……矧黔士之在京者止臣一官,向欲输诚疏请招抚,未敢出言干渎今蒙圣谕,益切梦寐之思,愿效捐縻之志,招抚全滇……”i-二十三日,清廷正式任命恭顺侯吴惟华加太子太保衔招抚广东;孙之獬加兵部尚书等衔招抚江西;黄熙胤以兵部右侍郎等衔招抚福建;江禹绪为兵部右侍郎招抚湖广;丁之龙以兵部右侍郎招抚云贵各地方。i-七月初六日又补派都督同知谢宏仪为右都督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招抚广西i-

多尔衮想不战而胜,意图是很明显的。然而,他却完全估计错了形势,骄狂地以为天下已定,征服者的面貌顿时暴露无遗。从此开始全面推行一系列民族压迫和民族歧视政策。汉民族被激怒了,大江南北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抗清运动。

◎顺治二年闰六月初十日“礼部左侍郎孙之獬谨奏为感恩图报事”,见《顺治录疏》。​

◎顺治二年闰六月初十日“刑部江西司员外郎丁之龙奏为俯允输忠招抚滇黔早裨安定以佐庙谟以效捐縻事”,见《顺治录疏》。​

◎《明清档案》第三册,A3—23号,吏部尚书阿代等题本残件,参见《清世祖实录》卷十八。按,丁之龙曾致书南明湖广等地总督何腾蛟,以“戚谊”关系劝他“上观天命,下审时宜”,纳款于清,见《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第一册(上),第四十四页,编者注为“缺年月、佚名、启本稿”。​

◎《清世祖实录》卷十九。​

第二节 清兵的滥杀无辜百姓 #

清廷统治者从努尔哈赤、皇太极到多尔衮,都以凶悍残忍著称于史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句话对他们不完全适用,因为他们的做法通常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是说一遇抵抗,破城得地之后不分军民,不论参与抵抗或未参与抵抗,通通屠杀或掠取为奴婢。努尔哈赤在辽东的屠戮汉民,皇太极时三次深入畿辅、山东等地的屠杀抢掠在许多方志中有明确记载,连经历了文字狱闹得最厉害的乾隆时期的御用文人纪昀也在《阅微草堂笔记》里透露了他一家在清军屠刀下的遭遇i-。多尔衮进关之初,为了取得汉族官绅的支持曾经一度有所收敛。从顺治二年四月遣兵南下开始即以民族征服者自居,杀戮立威,演出了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屠城悲剧。“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因为有专书记载为人们所熟知。此外像1649年(顺治六年)郑亲王济尔哈朗占领湖南湘潭后的屠城;同年平定大同总兵姜瓖为首的山西反清运动,不仅大同全城军民被屠戮殆尽,“附逆抗拒”州县也不分良莠一概屠杀;1650年平南王尚可喜与耿继茂攻克广州时的屠城,这类血淋淋的事例在史籍中屡见不鲜,充分暴露了满洲贵族标榜的“吊民伐罪”的伪善。顺治六年正月,多尔衮道貌岸然地说:“君,父也;民,子也。父残其子,情理之所必无。况诛戮所以惩有罪,岂有无故杀人之理?自元年以来洗民谣言无时不有,今将六年矣,无故而屠戮者为谁?民肯从此回想,疑心必然冰释。”i-几天之后,他就“谕大同城内官吏兵民人等曰:姜瓖自造叛逆大罪,摇惑众人,诱陷无辜,尔等被围城中,无所逃避。止因姜瓖一人作恶,遂致无罪众人同陷死地。朕命大军围城,筑墙掘濠,使城内人不能逸出,然后用红衣火炮攻破,尽行诛戮”i-。同年二月,“兵部以总兵官任珍阵获伪官兵四十九名,俱抚养不杀奏闻。得旨:凡平定地方降者抚之以示恩,抗者杀之以示惩。如此则人皆感恩畏死求生而来归矣。今平西王等将阵获之人抚而不杀……此事甚不合理。尔部其移咨平西王吴三桂、墨尔根侍卫李国翰知”i-。古语云:“杀降不祥。”清军往往以“恶其反侧”等借口将来降军民屠戮一空。顺治八年福临亲政以后,把各地屠戮无辜的责任全部推到多尔衮身上,说:“本朝开创之初,睿王摄政,攻下江、浙、闽、广等处,有来降者,多被诛戮。以致遐方士民,疑畏窜匿。”i-实际上,清兵的滥杀无辜根源于满洲贵族的迷信武力和民族歧视,多尔衮不过是他们中的代表人物罢了。在清廷上同多尔衮争夺权利的“辅政叔王”郑亲王济尔哈朗统师出征时表现出同样的野蛮,就是一个证据。只是因为这种疯狂的屠杀政策不仅没有吓倒汉族人民,反而激起更加顽强的抵抗,清廷在屡遭覆师失将之后,才被迫在政策上做出部分调整。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一《滦阳续录》三。​

◎《清世祖实录》卷四十二。​

◎《清世祖实录》卷四十二。​

◎《清世祖实录》卷四十二。​

◎《清世祖实录》卷一百二,顺治十三年元月癸巳日条,又见同卷七月庚午日条。​

第三节 强迫汉民剃头改用满族衣制 #

山海关战役后,多尔衮曾下令沿途各州县官民剃头留辫。进入北京以后,遭到汉族居民的强烈反对,在朝汉族官员遵令剃发的为数寥寥,不过孙之獬等最无耻的几个人i-。不少官员观望不出,甚至护发南逃,畿辅地区的百姓也常揭竿而起。多尔衮见满洲贵族的统治还不稳固,自知操之过急,被迫宣布收回成命。顺治元年五月二十日谕旨中说:“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今闻甚拂民愿,反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矣。自兹以后,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i-次年五月大顺政权和弘光政权相继被摧毁后,多尔衮认为天下大定了,六月悍然下令全国男性官民一律剃发。初五日,即在接到攻占南京的捷报之时即遣使谕豫亲王多铎,命令“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傥有不从,以军法从事”i-。十五日谕礼部道:“向来剃发之制,不即令画一,姑令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i-同年七月,又下令“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i-

中国是一个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汉族本身也是由多种民族融合而成的。汉族人士可以当皇帝,少数民族人士当然也可以君临天下。无论是从哪一个民族为主体建立的中央政权都绝不应该强行改变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这是一个起码的立国原则。多尔衮等满洲贵族陶醉于眼前的胜利当中,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所说的“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完全是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他自己的祖辈和父亲努尔哈赤在反叛明朝以前,世世代代都是明帝国的臣属,以接受明朝廷的封号、官职、敕书为荣;明朝的汉族皇帝从来没有强迫女真族蓄发戴网巾,遵从汉制,难道不是铁一般的事实吗?清廷统治者把不肯放弃本民族长期形成的束发、服制等风俗习惯的汉族官绅百姓视为“逆命之寇”,一律处斩,这种凶残暴行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

本来,清廷统治者特别是处于最高决策地位的多尔衮如果聪明一点(按,多尔衮的封号为睿亲王,睿即满文聪明的汉译,顺治元年清廷文献中还有译为“颖王”i-的,意思都是“聪明之王”),1645年(顺治二年)五月弘光朝廷和大顺政权覆亡之际,曾经出现过一个对清廷(也包括整个中国)以较少代价实现统一的机会。当时的情况是,不仅清廷凭借其优势兵力接管南明各府县没有遇到多大的反抗,而且连大顺军余部也以不剃头为条件有意归附清廷i-。实现统一以后,也没有必要强行勒令剃发改制。满洲贵族当权稍久,仿效者必多,移风易俗,贵在自然。明清之际,中国仍处于封建性农业社会,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和相当一部分官绅地主居住于乡村,他们同朝廷、官府的关系主要表现在照章输赋服役,一辈子没有进过城的农民多得很,中央朝廷的更迭对他们来说是天高皇帝远。只要不被朝廷、官府逼急了,就是所谓“承平之世”。一旦严令剃头,“朝廷”的威严直接加到自己的脑袋上,其后果可想而知。剃发令一下,不仅原先准备降清的人立即改弦易辙,连已经归附的州县百姓也纷纷揭竿而起,树帜反清。满洲贵族以“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野蛮手段强迫汉族百姓改变自己的风俗习惯的记述在史籍中多如牛毛,由此引起的反抗以至于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几乎遍及全国。许多地方的抗清斗争不始于清廷接管之时,而起于剃发令颁布之日。江阴人民壮烈的据城抗清就是在清朝委派的知县宣布剃发之后,相率“拜且哭曰:头可断,发不可剃”i-的情况下爆发的。

剃发令在清初各地引起的震动极大,它激起了汉族各阶层人士的反对,导致了长期的政局不稳以致生灵涂炭。时人陈确记:“去秋新令:不剃发者以违制论斩。令发后,吏诇不剃发者至军门,朝至朝斩,夕至夕斩。”i-顺治二年十月,原任陕西河西道孔闻謤奏言:

近奉剃头之例,四氏子孙又告庙遵旨剃发,以明归顺之诚,岂敢再有妄议。但念孔子为典礼之宗,颜、曾、孟三大贤并起而羽翼之。其定礼之大莫要于冠服。……惟臣祖当年自为物身者无非斟酌古制所载章甫之冠,所衣缝掖之服,遂为万世不易之程,子孙世世守之。自汉、唐、宋、金、元以迄明时,三千年未有令之改者,诚以所守者是三代之遗规,不忍令其湮没也。即剃头之例,当时原未议及四氏子孙,自四家剃发后,章甫缝掖不变于三千年者未免至臣家今日而变,使天下虽知臣家之能尽忠,又惜臣家未能尽孝,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备也。……应否蓄发,以复本等衣冠,统惟圣裁。i-

孔闻謤搬出孔子这块大招牌,又引金、元二代为例,满以为可以为孔家抵挡一阵,保住先世蓄发衣冠。不料碰了个大钉子,“得旨: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闻謤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况孔子圣之时,似此违制,有玷伊祖时中之道。著革职永不叙用”i-。同年十一月,多尔衮往京东地区打猎,有人报告丰润县生员张苏之子张东海“不行剃发”。多尔衮当即派人将张东海斩首,其父杖责五十,革去生员名色,庄头和邻里四人分别受杖。i-顺治四年,浒墅关民丁泉“周环仅剃少许,留顶甚大”,被地方官拿获,以“本犯即无奸宄之心,甘违同风之化,法无可贷”为由上奏,奉朱批“着就彼处斩”,县官也以失察“从重议处,家长、地邻即应拟罪”i-。陕西紫阳县因地处偏僻,重山叠嶂,“向化者稀,人皆带发”。清军击败该处抗清义师后,下令“一寨凡有男子十名者,即著该县收头发三十两解验,方准免剿,编里输纳国课”i-。顺治五年,黄州府广济县民胡俊甫因居住乡村,一度患病卧床,没有剃发。知府牛铨(原大顺政权襄阳府尹,丞相牛金星之子)下乡踏勘荒田,胡俊甫不知清朝法度厉害,竟然莽撞地跑到知府大人面前诉说灾荒困苦。深得“时中之道”的牛铨一眼瞥见这个蓄发违制之人,不禁心花怒放,立即解往湖广总督罗绣锦处请功。结果“胡俊甫立正典刑,乡保张赞宇、邻佑张生祖、夏正德各鞭一百”,该县知县郝光辅也以失察罚俸示惩i-。顺治十年,刑部擒获了两个没有剃发的人,“供系唱旦戏子,故此留发;在外戏子似此尚多”。顺治皇帝立即颁诏:“剃头之令,不遵者斩,颁行已久,并无戏子准予留发之例。今二犯敢于违禁,好生可恶。着刑部作速刊刻告示,内外通行传饬,如有借前项戏子名色留发者限文到十日内即行剃发;若过限仍敢违禁,许诸人即为拿获,在内送刑部审明处斩,在外送该管地方官奏请正法。如见者不行举首,勿论官民从重治罪。”i-

顺治十一年(1654)三月发生的陈名夏案很值得注意。陈名夏自顺治元年冬降清后,一直受到清廷最高统治者多尔衮、福临的信任,官居吏部尚书、内院大学士。大学士宁完我劾奏他“结党怀奸”疏中说:“名夏曾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一两事,立就太平。’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臣笑曰:‘天下太平不太平,不专在剃头不剃头。崇祯年间并未剃头,因何至于亡国?为治之要,惟在法度严明,使官吏有廉耻,乡绅不害人,兵马众强,民心悦服,天下自致太平。’名夏曰:‘此言虽然,只留头发、复衣冠,是第一要紧事。’臣思我国臣民之众,不敌明朝十分之一,而能统一天下者,以衣服便于骑射,士马精强故也。今名夏欲宽衣博带,变清为明,是计弱我国也。”i-接着列举陈名夏结党营私罪状多款。顺治帝命群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i-。最后以“诸款俱实”定罪,陈名夏被从宽处以绞刑。很明显,宁完我歪曲了陈名夏的观点。陈名夏并没有要求“变清为明”,叫满洲八旗兵也换上不便于骑射的宽衣博带。他只是出于对爱新觉罗皇室的一片忠心,建议不要改变汉民族的风俗习惯而已。这点连顺治皇帝也心里有数,过了半年对冯铨说:“陈名夏终好!”i-1658年(顺治十五年)清军占领四川垫江县,总督李国英派李先品任该县知县。先品拒绝了派兵护送上任,只要求准许他便宜行事,得到李国英的同意。他“以一仆一骑之官,始至则吏民皆蓄发褒衣博带来迎,而伪副将陈瑞云拥卒千人戎服执兵伺道旁,意叵测。先品咸慰劳之,居二日,出示一切冠服听民自便。民皆欢呼。李公闻,大怒,檄问状,立限三日去发,不去即引兵进剿。先品匿其檄,为文以报,略曰:‘职以孑身入不测之地,百无可恃,所恃者人心尔。愚民久乱,闻蓄发则喜,闻剃发则惊,发短心长,为乱必速。故辄奉便宜之令,少缓其期。顷者忽下严檄,谓职养寇,骤议加兵,职一身生死何足言,特虑走险之民旦夕生变,重为幕府忧也。惟公图之。’李公大悟,为缓期,民得无动”。i-中国有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无论哪一个民族、哪一个社会集团当权,都必须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违反了这一原则肯定要引发社会的大动荡。清初满洲贵族的倒行逆施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一个沉痛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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