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五十卷
商君列传第八
在这篇列传里,主要记述了商鞅事秦变法革新、功过得失以及卒受恶名于秦的史实,倾注了太史公对其刻薄少恩所持的批评态度。
然而,商鞅变法却是我国历史上成功的一例。孝公当政,已进入七雄争霸的战国时期,周室衰微,诸侯相互攻伐,斗争异常激烈。谁想立于不败之地,谁就得寻求自强的途径。商鞅就是顺应历史的潮流,三见孝公,说以强国之术,使孝公“不自知膝之前于席,语数日不厌”。君臣默契,奠定了变法成功的基础。
记述变法的矛盾冲突是本文的一大特点。变法未行,就遭到守旧派的公然反对。商鞅与甘龙、杜挚面对面的斗争,其焦点就集中在“法古”“循礼”还是“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冲突上;变法实行,众皆哗然,“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商鞅却立木悬赏,取信于民;刑太子师,以肃其法。变法十年,“秦民大悦”“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家日益强盛。率师包围安邑,俘魏公子卬,迫使魏国割地迁都,亦是变法极富成效的佐证。商鞅的悲惨结局乃是与守旧派斗争的延续。与赵良的一席谈话,其祸已萌。但商鞅终未采纳赵良言,受制于自己的变法,作茧自缚,以致车裂族灭,并非偶然。
《商君列传》乃历史实录,当是不言而喻的。而强烈的文学色彩特别是适当的小说因素,更突出了这篇记载的本质真实。本文采用了夸张、比照、对偶、排比、形容、描写多种文学手段,析理透辟、深刻,语言生动形象。这些文学手段多着眼于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刻画和细节的描写,使人物更为丰满、灵动、传神,又不失历史的真实。
【原文】
商君者,卫[1]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2],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3],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4]。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5]。会[6]痤病,魏惠王[7]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8],将奈社稷[9]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10]然。王且去,痤屏人[11]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痤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12],王色[13]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14],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15]矣,且见禽[16]。”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17]哉!”
【译文】
[1]卫:西周姬姓封国,是周武王弟弟康叔的后代。
[2]姓公孙氏:古代姓和氏有区别,姓是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氏是古代贵族标志宗族系统的称号,是姓的支系。
[3]刑名之学:刑名,亦作“形名”。原指形体(或实际)和名称。
[4]中庶子:大夫家中的执事人员,地位略高于舍人。
[5]进:推荐。
[6]会:恰巧。
[7]魏惠王:战国时魏国国君,姓姬,名罃,前369—前319年在位。
[8]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讳,忌讳。
[9]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祀的土神(社)和谷神(稷),因此往往用社稷指代国家。
[10]嘿:通“默”。
[11]屏人:遣退随侍人员。
[12]若:你。
[13]色:神色。
[14]先君后臣:先考虑君上,后顾及臣下。
[15]疾去:赶快离开。疾,迅速。
[16]禽:通“擒”。
[17]悖(bèi):糊涂,荒谬。
【原文】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1]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2]之业,东复侵地[3],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4]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5]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6]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7]。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8]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9],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10]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11]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12],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13]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14]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译文】
[1]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国君,姓嬴,名渠梁。前361—前338年在位。
[2]缪公: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名任好。他任用百里奚、蹇叔、由余为谋臣,击败晋国,后向西发展,为当时五霸之一。缪,通“穆”。
[3]东复侵地:侵地,指原晋国的河西地带。秦穆公时曾占领河西地带,到秦惠公死,秦国内乱,晋国夺回河西地带。
[4]景监:姓景的太监。
[5]让:埋怨,责备。
[6]说(shuì):进言。帝:指五帝,传说中的五位上古帝王。
[7]旨:意旨;心意。
[8]王道:三王之道。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
[9]霸道:五霸之道,即齐桓公、晋文公之道。
[10]膝之前于席:古人席地而坐,两膝据席,全身端直,臀部靠在脚跟上。
[11]中:中意,使动用法。
[12]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13]邑邑:通“悒悒”,忧闷不乐的样子。
[14]说(yuè):通“悦”。
【原文】
孝公既用卫鞅,鞅[1]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2]于民。愚者暗[3]于成事,知[4]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5]。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6]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7]曰:“不然。圣人不易民[8]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9]于所闻。以此两者[10]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11]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12]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13]焉。”杜挚[14]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15]不循古而王,夏、殷[16]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17]。”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18],卒定变法之令。
【译文】
[1]鞅,承上文而误衍,当删。
[2]敖:通“謷(áo)”,诋毁。
[3]暗:不明白,不理解。
[4]知:通“智”。
[5]虑始:在事业开始之初进行商讨。乐成:在事业成功之后快乐地享受。
[6]法:效法。
[7]甘龙:秦国的大臣。
[8]易民:改变民俗。
[9]溺:沉浸,贪恋。
[10]此两者:指“常人”和“学者”。
[11]五伯(bà):即五霸,所指不一。
[12]制:制约。
[13]拘:拘束。
[14]杜挚:秦国的大臣。
[15]汤、武:商汤和周武王,分别为商朝和周朝的开国君主。
[16]夏、殷:指夏桀和殷纣,分别为夏朝和殷朝(即商朝)的亡国之君。
[17]多:重视;赞扬。
[18]左庶长:秦国的爵位共二十等,由下而上,左庶长列第十位。
【原文】
令民为什伍[1],而相牧司连坐[2]。不告奸[3]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4],匿奸者与降敌同罚[5]。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6]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7]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8]。事末利[9]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10]。宗室[11]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12]。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13]田宅,臣妾[14]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15]。
【译文】
[1]什伍:编制户籍,五家为“伍”,十家为“什”。
[2]牧司:检举。牧,察看。连坐:连带科罪。
[3]奸:邪恶诈伪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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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五十九卷
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魏公子即信陵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名冠诸侯,声震天下,其才德远远超过齐之孟尝、赵之平原、楚之春申,《魏公子列传》便是司马迁倾注了高度热情为信陵君所立的一篇专传。
传中详细地叙述了信陵君从保存魏国的目的出发,屈尊求贤,不耻下交的一系列活动,如驾车虚左亲自迎接门役侯嬴于大庭广众,多次卑身拜访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结交赌徒毛公、卖浆者薛公等;着重记写了他在这些“岩穴隐者”的鼎力相助下,不顾个人安危,不谋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窃符救赵”和“却秦存魏”的历史大业。这就歌颂了信陵君心系魏国、礼贤下士、救人于危难的思想品质。这也是本传的主旨所在。诚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传中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下层社会的几个人物(也可以看作附传)。特别是门役侯嬴,他身处市井心怀魏国,才智远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说,信陵君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窃符救赵”的壮举而为人们所称颂的话,那么,门役侯嬴则是这幕壮举的总导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这反映了司马迁重视人民群众力量的进步历史观。信陵君的结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废黜,以致沉湎酒色,终因“病酒”而死。这既真实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点,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统治者嫉贤妒能、打击忠良的丑恶行径,可以说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带有规律性的东西。
通篇洋溢着作者对信陵君的敬慕、赞叹和惋惜的感情,不独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称“公子”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谓“无限唱叹,无限低徊”。茅坤说:“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记钞》)可算是知言了。
【原文】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1]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2],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3]。是时范雎亡[4]魏相秦,以怨魏齐故[5],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6],走芒卯[7]。魏王及公子患之。
【译文】
[1]魏昭王:魏遫(sù),战国时魏国第五个国君,魏襄王的儿子。前295—前277年在位。
[2]薨(hōnɡ):周朝时诸侯死去叫薨,后来有封爵的大臣死去也叫薨。
[3]信陵君:封号,即封作信陵地方的领主。
[4]范雎(?—前255)字叔,魏国人。亡:逃亡。
[5]以……故:因……的缘故。
[6]大梁:魏国都城,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华阳下军:魏国驻扎华阳的军队。华阳,山名,在今河南省新密市境内。
[7]走:赶走。芒卯:魏军主将。
【原文】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1],士无贤不肖[2]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3]之,致[4]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5]魏十余年。
【译文】
[1]下士:尊重士人。
[2]不肖(xiào):不像样;不贤。
[3]方数千里:见方几千里以内的地区。归:归附。
[4]致:招徕,延揽。
[5]加兵:用兵侵犯。加,施。谋:作侵犯的打算。十余年:大致指魏安釐王十二年—三十年(前265—前247)的情形。
【原文】
公子与魏王博[1],而北境传举烽[2],言“赵寇[3]至,且入界[4]”。魏王释[5]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6]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7],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8]者,赵王所为,客辄[9]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10]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译文】
[1]博:古代的一种棋。
[2]举烽:发警报。
[3]寇:侵犯。
[4]且:将要,快要。界:魏国北方的边界。
[5]释:放下,中止。
[6]田猎:在野外打猎。
[7]居顷:过了不久。
[8]深得:据《索隐》引:谯周作“探得”,也通,而且比“深得”浅显。阴事:隐秘的事情。
[9]辄:每每,经常。
[10]是:此,这。
【原文】
魏有隐士[1]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2]监者。公子闻之,往请[3],欲厚遗[4]之。不肯受,曰:“臣[5]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6]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7]车骑,虚左[8],自迎夷门侯生[9]。侯生摄敝[10]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11],不让,欲以观[12]公子。公子执辔[13]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14]中,愿枉车骑过[15]之。”公子引车[16]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17]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18]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19]。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20]。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21],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22]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23]。嬴乃夷门抱关者[24]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25],今公子故过之[26]。然嬴欲就[27]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28],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29]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30]。
【译文】
[1]隐士:古代指有学问、有政治才能,但隐居起来不愿参加政治活动的人。
[2]夷门: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东门叫夷门。
[3]请:问候,访问。
[4]厚:重,多。遗(wèi):赠送。
[5]臣:侯嬴自称。古人对人表示谦卑,自称臣。
[6]置酒:办酒席。
[7]从:使车骑相从,即带着随从的车马。使动用法。
[8]虚左:空着左边的座位。
[9]侯生:指侯嬴。生,先生的省称。先秦时,“生”为士人的通称。
[10]摄:整理,整顿。敝:破旧。
[11]载:乘坐。上坐:上首座位。
[12]观:观察;考验;窥测。
[13]执辔(pèi):握着驭马的缰绳。
[14]客:这里是朋友的意思。屠:屠宰牲畜的地方。
[15]枉:本作“曲”解,这里引申有“屈辱委屈”的意思。过:访问。
[16]引车:按着路线赶车。引,领着;带着。
[17]俾倪:通“睥睨”。
[18]微察:暗中观察。
[19]举酒:开宴。
[20]谢:辞谢;辞别。就车:登车。
[21]遍赞宾客:遍赞宾客于侯生,向侯生周遍地介绍宾客。
[22]为寿:向尊长者敬酒,致辞祝贺。
[23]为公子亦足矣:给公子尽力也够了。
[24]抱关者:抱门闩的人。关,门闩。
[25]不宜有所过:不应当去访问别人。另一种解释是,不宜对我有太过分的表示。下句的“故过之”是“诚然是太过分了”的意思。“过”作“过分”解。
[26]今公子故过之:今,应作“令”,意思是我令公子特意陪我去访问朋友。
[27]就:成就。
[28]立:使动用法。“市中”前面省介词“于”,全句意思是,故意使您的车马久久地停在市场上。
[29]长者:年长的人;有德行的人。
[30]上客:高级食客。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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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五十二卷
张仪列传第十
张仪列传与苏秦列传堪称姊妹篇。苏秦游说六国,张仪也游说六国;苏秦合纵以燕为主,张仪连横以魏为主,文法也一纵一横。他们都是以权变之术和雄辩家的姿态,雄心勃勃,一往无前,为追求事功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物,表现了他们的雄才大略,体现了他们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张仪除了张扬暴露合纵的短处,用以附会自己的主张之外,还借秦国强大的势力,多行威胁利诱、欺诈行骗的权术,成为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
本列传的很多段落,不像史书的人物传记,却酷似后世小说。张仪相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行骗楚王就几乎具备后世小说的全部特征。几百字的小文既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余波,又不乏戏剧的冲突和曲折的情节,而且人物的刻画更具鲜明生动而富于个性的特征;笔触灵活,神采飞扬,又不乏幽默之笔,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描写得有声有色。其中,张仪的欺诈权变之术、成竹在胸的韬略以及侃侃而谈的才能,善于借物转祸为福的本领,楚王的贪婪愚蠢、刚愎自用、易于冲动,陈轸的老谋深算、料事如神、耿介衷肠、直面陈言,于严肃、庄重气氛中的诙谐幽默的风采等,都在矛盾纠葛的冲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秦激张仪入秦,历来被人所激赏。张仪被楚相诬陷“盗璧”,鞭笞数百,投奔苏秦,却被拒之门外,又遭羞辱,怒而入秦,凭借不期的资助,得以被惠王任用。情节曲折多变,故事性强。张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过程,性格逐渐展开,前有蓄势,后有照应,使故事组织得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本传语言艺术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说韩时,对秦兵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描写,对战马夸诞放漫的描摹,犹如大笔泼墨,使人感到万马奔腾的声势。而说赵时,却以貌似恪守本分,唯恐督过的语言,竟如语意双关的外交辞令,处处锋芒毕露,处处杀机四伏,处处是刀光剑影,处处是包举天下的雄心。其中很多内涵丰富的语言,如“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卞庄刺虎,一举两得”等,作为成语典故,为今人所习用。
【原文】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1],门下意[2]张仪,曰:“仪贫无行[3],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4]张仪,掠笞[5]数百,不服,醳[6]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7]?”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译文】
[1]亡:丢失。璧:平而圆,中间有孔的玉。
[2]意:怀疑。
[3]无行:品行不端。
[4]执:拘捕,捉拿。
[5]掠笞:用竹板或荆条拷打。
[6]醳:通“释”,释放。
[7]不:相当于“否”。
【原文】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1],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2]莫可使用于秦者,乃使人微感[3]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4],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5]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6]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7]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8]赵,乃遂入秦。
【译文】
[1]从亲:除秦国之外南北各国合纵相亲,相互支援,结为一体共同抗拒秦国。从,通“纵”。
[2]念:想,引申为考虑。
[3]微感:暗中引导,劝说。微,隐匿、暗中。感,感染、感受。
[4]当路:指当权。
[5]谒:名帖,一般要写上姓名、籍贯、官爵和拜见事项。
[6]数:屡次。让:责备,责怪。
[7]宁:岂,难道。
[8]苦:困苦,引申为困扰、侵扰。
【原文】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1]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2]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3]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4]。”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5],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6]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7]能乎!”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8]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译文】
[1]舍人:王公显贵的侍从宾客或左右亲近的人。
[2]殆:大概,恐怕。
[3]柄:权柄,权力。
[4]阴奉之:暗中侍奉张仪。
[5]客卿:别国的人在本国做官,并以客礼待之。
[6]感怒:激怒。
[7]宁渠:哪里,如何。《索隐》载“渠音距,古字少,假借耳”。
[8]而:你。
【原文】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1]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2]必出。据九鼎,案图籍[3],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瞿[4]之伦也,敝兵劳众下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瞿,去王业远矣。”
【译文】
[1]诛:讨伐,惩罚。
[2]九鼎宝器: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
[3]案:通“按”,按照,依照。图籍:地图和户籍。
[4]戎瞿:古代泛指我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原文】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1]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2]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瞿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3]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4]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5]其故:周,天下之宗室[6]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7]。”
【译文】
[1]广:开拓疆土。
[2]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
[3]缮:整治。
[4]拔:攻克,占领。
[5]谒:告诉,陈述。
[6]宗室:此指宗主,共主。
[7]完:完满,周全。
【原文】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1],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译文】
[1]贬蜀王更号为侯:《秦本纪》《六国年表》均谓伐蜀乃惠文王更元后九年事,此传叙于惠文王十年以前,不合。
【原文】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1]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2]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3]。居[4]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译文】
[1]质:做人质。
[2]入:进献。
[3]立惠王为王:孝公以前秦国国君称公,惠王即位时称君,此时始称王。
[4]居:过,过了。
...
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五十八卷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本篇是“战国四公子”之一、赵国平原君赵胜和同时期赵国上卿虞卿的合传。
平原君以善养“士”著称,有宾客数千人,曾三任赵相。司马迁认为平原君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的人。这的确是深中肯綮的断语。平原君于秦国邯郸的危急时刻,在毛遂的鼎力协助下与楚订立盟约,求得救兵,又能接受李同的意见散金励士,从而取得抗秦存赵的胜利,可算是乱世之中的倜傥公子。但是,他不识大体,在许多问题上表现了一个纨绔子弟的昏聩和无能。他利令智昏,为了贪图冯亭献城的小便宜而招致长平之战赵军覆没的大祸;他有眼无珠,不识贤才,虽招徕宾客数千却不过是显豪富、摆样子而已,对真正贤才竟一无所知,他矫情杀妾以讨好宾客更显出无能和残忍。
虞卿原是游说之士,因谏说赵王被任为上卿。他长于战略谋划,在长平之战前主张联合楚魏迫秦媾和;邯郸解围后,力斥赵郝、楼缓的媚秦政策,坚持主张以赵为主联合齐魏抵抗秦国。后因拯救魏相魏齐的缘故,抛弃高官厚禄离开赵国,终困于梁,遂发愤著书。司马迁肯定虞卿谋略精细周密,赞扬他发愤著书的精神,指出“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这里,显然寄托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慨,同时也反映了司马迁关于作家创作的动因在于怨愤的文学观点。
由于平原君与虞卿的生平事迹不同,作者采取的写法也各异。《平原君传》以具体事件的描述为主,特别是毛遂自荐和毛遂折服楚王两件事写得富有戏剧性,十分精彩。作者描述毛遂自荐前往楚国时,抓住毛遂与平原君的冲突,巧妙地安排对话场面,将二人不同的神态状貌、心理气质展示;而写毛遂折服楚王时,则通过描绘毛遂“按剑而前”的动作、理直气壮的说辞和楚王连声称“唯”的状貌,把毛遂居高临下的气势、有胆有识的性格和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刻画得形神毕肖,活灵活现。《虞卿传》主要是引述虞卿与楼缓、赵郝的论辩说辞,从中也可看出虞卿眼光敏锐、思想深细、对赵负责的思想性格。
【原文】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1]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2]至者数千人。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3]民家。民家有躄者[4],槃散行汲[5]。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6]之病,而君之后宫[7]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8],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9]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10]躄者,因谢[11]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12],魏有信陵[13],楚有春申[14],故争相倾以待[15]士。
【译文】
[1]诸公子:众公子。这里指在众公子之列。公子,古时称诸侯国君的儿子或兄弟叫“公子”,赵胜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故称之。
[2]盖:大概,大约。
[3]临:居于高处朝向低处。
[4]躄者:两腿瘸的人,即跛子。
[5]槃散:行走时一瘸一拐的样子。也作“蹒跚”。行汲:出外取水。
[6]罢癃:身体残疾。罢,通“疲”,废置;癃,体弱多病。
[7]后宫:宫中妃嫔居处,借指姬妾。
[8]竖子:如今之蔑称“小子”“家伙”。
[9]门下舍人:指寄食门下派有一定差役的食客。稍稍:逐渐地。引去:离去。
[10]造门:登门。进:献。
[11]谢:谢罪,道歉。
[12]孟尝:指孟尝君田文。
[13]信陵:指信陵君魏无忌。
[14]春申:指春申君黄歇。
[15]倾:超越。待:款待,礼遇。
【原文】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1],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2]。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3],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4]之下,必得定从[5]而还。士不外索[6],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7],自赞[8]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9]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10],其末立见[11]。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12],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13]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14],非特其末见而已[15]。”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16]也。
【译文】
[1]合从于楚:指拟推楚为盟主,订合纵盟约以联兵抗秦。从,通“纵”。
[2]约:约定。食客:指投靠强宗贵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衣食的人。偕:一起去。
[3]使:假使。文:指客气地谈判。胜:成功。
[4]歃血:古代举行盟会时,以口微吸盘中牲畜之血,以表示诚意。一说,以指蘸血,涂于口旁。华屋:豪华的厅堂。指盟会、议事的地方。
[5]定从:确定合纵盟约。
[6]士不外索:(这些)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找。索,求取。
[7]前:径自走到前面。
[8]自赞:自我推荐。
[9]备员:凑数,充数。
[10]锥之处囊中:锥子放在口袋中。
[11]其末立见:锥子的锋尖立即会露出来。末,锥尖;见,通“现”,显露。以上两句比喻有才能的人终会显露头角,不会长久被埋没。
[12]称诵:称赞荐举。称,称赞;诵,述说、宣扬。
[13]蚤:通“早”。
[14]颖脱而出:指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颖,原指禾穗的芒,这里指锥锋。
[15]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仅仅露出一点锥尖就罢了。
[16]目笑之:用目光示意,暗笑毛遂。废:当作“发”,发声。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引《史记正义》:“‘发’字或作‘废’者非也。毛遂不由十九人而得废弃也。”
【原文】
毛遂比[1]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2]。”毛遂按剑历阶[3]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4]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5]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6]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7]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8],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9],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10]其威。今楚地方[11]五千里,持戟[12]百万,此霸王之资[13]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14]。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15],再战而烧夷陵[16],三战而辱王之先人[17]。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18]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19],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20]。”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21]来。”毛遂奉铜槃[22]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23],次者吾君[24],次者遂[25]。”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26],所谓因人成事[27]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28]。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29]。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30]。
【译文】
[1]比:及,等到。
[2]上:指登堂。
[3]按剑:握紧剑柄,作刺杀之势。历阶:不停足地连续登阶,形容急速。
[4]舍人:家臣。古时王公贵官的亲近侍从。
[5]而:你的。
[6]恃:依仗。
[7]县:通“悬”,系缚,控制。
[8]王天下:统治天下。
[9]臣诸侯:使诸侯称臣而宾服。
[10]据:依据。奋:振作,发扬。
[11]方:指纵横长度相等的面积。
[12]持戟:指武装的士兵。戟,古代的一种兵器。
[13]霸王之资:争霸称王所凭借的资本。资,凭借。
[14]当:挡住,抵挡。
[15]一战而举鄢、郢:指前279年秦将白起攻下楚国鄢、邓五城及前278年攻取郢都。
[16]夷陵:楚国先王的墓地。
[17]辱王之先人:侮辱您的祖先。指楚屡为秦所败,祖先陵庙被毁,又被迫迁都等。
[18]恶:羞愧。
[19]唯唯:表示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嗯”“是是”。
[20]谨奉社稷而以从:一定尽全国之力来履行合纵盟约。谨,严;奉,献出,倾尽全力。
[21]鸡狗马之血:古代举行盟会歃血所用的牲畜之血。《史记索隐》:“盟之所用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用犬及豭,大夫以下用鸡。今此总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
[22]奉:双手捧着。槃:通“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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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五卷 秦本纪第五
这篇本纪记载的是秦氏族从兴起、发展到称霸天下、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前的历史。
这篇本纪主要取材于《左传》《国语》《战国策》,通篇以秦为中心,同时把周王室和其他各诸侯国的情况穿插进去,条分缕析,勾勒了春秋战国时代的政治军事形势和社会概貌。秦国的发展与强盛,起关键作用的是有几代励精图治、开明能干的君王,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些人的事迹刻意叙写,如缪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等,而且抓住了他们广招贤才、知人善任的特点,泼墨重写。这一历史时期许多著名的谋臣武将都在这篇里出现,这不仅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也为后面有关的各篇列传提供了总的背景。在这些叙写中,尤以缪公写得生动真切,如他以五张羊皮赎来百里奚,百里奚又向他推荐蹇叔;与晋惠公战于韩地,在关键时刻乡民报食马之德;秦晋殽之战后,缪公的自责、为战死的将士筑坟发丧,作誓“令后世以记余过”,以及对孟明视等将领的宽容与信用;诱降由余,伐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等,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充满感情。其他如商鞅、张仪、司马错、樗里疾、甘茂、白起、王翦、范雎等人,也都为秦国作出过重大贡献。只是由于全书的体例和安排,在本篇中虽屡提及,而没有详述。
司马迁在《秦本纪》中,如此详略得当地叙写与描绘,着意揭示秦之由弱变强,“文势如阶级”,一层紧一层,可以说为始皇帝最后一统天下,做了令人信服的、合理的铺垫。正如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所说:此篇特别出色处,“中间叙缪公之霸,曲折顿挫,采用《左》《国》,而能脱《左》《国》之间架也。后路叙孝公之强,并列山东诸国形势,为春秋变为战国一大关键,且为秦人蚕食并吞伏根。用笔如张强弩,一丝不懈也”。
【原文】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1]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2],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3]。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4]费,赞[5]禹功,其赐尔皂游[6]。尔后嗣将大出[7]。”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8]。舜赐姓嬴氏。
【译文】
[1]玄鸟:燕子。玄:黑色。按:秦之祖先为吞燕卵所生的传说,与《殷本纪》所记商之祖先的传说类似。
[2]取:通“娶”。子:指女儿。
[3]锡:赐,赐予。玄圭:黑色的玉圭。舜赐玄圭事见《夏本纪》。
[4]咨:叹词。尔:你。
[5]赞:帮助。
[6]其:表示劝勉,可不译。皂游:旌旗上的黑色飘带。游,通“旒”。
[7]后嗣:后代。出:显,指昌盛。
[8]柏翳(yì):即伯益。
【原文】
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1],或在夷狄。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2]。以败桀于鸣条。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3],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译文】
[1]或:有的。中国:指黄河流域中原地区。
[2]御:驾车。
[3]卜之使御:为让他们驾车这件事而进行占卜。
【原文】
其玄孙曰中潏[1],在西戎,保西垂[2]。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3],还,无所报,为坛[4]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5]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6]”。死,遂葬于霍太山。蜚廉复有子曰季胜。季胜生孟增。孟增幸[7]于周成王,是为宅皋狼[8]。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9],得骥、温骊、骅
、
耳之驷[10],西巡狩[11],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自蜚廉生季胜已[12]下五世至造父,别居赵。赵衰其后也。恶来革者,蜚廉子也,蚤[13]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以造父之宠,皆蒙[14]赵城,姓赵氏。
【译文】
[1]中潏:《集解》引徐广曰:“一作‘仲滑’。”
[2]垂:边境。
[3]此句“石”或为“使”字之误。《史记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水经·汾水注》述此事云‘飞廉先为纣使北方’,《御览》引《史记》亦曰‘时飞廉为纣使北方’,传写误使为石。”
[4]为坛:筑祭坛。
[5]铭:刻,这里指石棺上刻着的字。帝:天帝。处父(fǔ):蜚廉的字。与:参加,参与。
[6]华氏:使氏族显耀。华,显贵,显要。
[7]幸:宠幸。
[8]宅皋狼:名号。《正义》曰:“孟增居皋狼而生衡父。”皋狼,县名,在今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西北。
[9]周缪王:即周穆王。
[10]骥、温骊、骅
、
耳:都是良马名。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
[11]巡狩:帝王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叫巡狩。
[12]已:通“以”。
[13]蚤:通“早”。
[14]蒙:受,承。
【原文】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1]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2]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3]。孝王欲以为大骆適嗣[4]。申侯之女为大骆妻,生子成为適。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5],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6],生適子成。申骆重婚[7],西戎皆服,所以为王。王其图之。”于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8]。”邑之秦[9],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亦不废申侯之女子[10]为骆適者,以和西戎。
秦嬴生秦侯。秦侯立十年,卒。生公伯。公伯立三年,卒。生秦仲。
【译文】
[1]息:繁殖。
[2]主:掌管,主管。
[3]蕃息:繁殖。“蕃”“息”同义。
[4]適嗣:即嫡子,正妻所生的儿子。按:非子不是嫡子,本不能做继承人。
[5]郦山之女:娘家住郦山的女子。
[6]与大骆妻:意思是把女儿嫁给大骆为妻。
[7]重婚:再次联姻。
[8]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
[9]邑之秦:赐他秦地做封邑。
[10]申侯之女子:申侯女儿的儿子。
【原文】
秦仲立三年,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1]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2]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3]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
【译文】
[1]诛:讨伐。
[2]昆弟:兄弟。
[3]予:给,给予。
【原文】
庄公居其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长男世父。世父曰:“戎杀我大父[1]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2]入邑。”遂将击戎。让其弟襄公。襄公为太子。庄公立四十四年,卒,太子襄公代[3]立。襄公元年,以女弟缪嬴为丰王[4]妻。襄公二年,戎围犬丘,世父击之,为戎人所虏。岁余,复归世父。七年春,周幽王用[5]褒姒废太子,立褒姒子为適,数欺诸侯[6],诸侯叛之。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7]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功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8]。襄公于是始国[9],与诸侯通使聘享[10]之礼,乃用
驹、黄牛、羝羊[11]各三,祠上帝西畤[12]。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生文公。
【译文】
[1]大父:祖父。
[2]不敢:不应,不能。
[3]代:接替,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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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四十一卷
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本世家载述了孝景帝十三个为王儿子的衰败经过。他们有的父姬子奸,“尽与其姊弟奸”,淫乱无度,无视伦理;有的对奉汉法以治的朝廷官员“求其罪告之”,“无罪者诈药杀之”,以致“所杀伤二千石甚众”,贼戾巧佞,奸诈违上;有的“私作楼车镞矢”,阴谋反叛。在汉王朝隆盛时期,这股中央集权的敌对势力必然遭到有力的遏止。作者借人明史,通过孝景帝十三个为王儿子的衰败经过说明了这一点。
皇子本应是封建王朝的坚强柱石,然而他们生活上道德败坏、政治上颠覆中央政权。文章的字里行间,融入了作者愤世嫉邪而不能已的深沉感慨,进而揭示了汉初封建制的弊端。
【原文】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为宗亲。栗姬子曰荣、德、阏于[1]。程姬子曰馀、非、端。贾夫人子曰彭祖、胜。唐姬子曰发。王夫人兒姁[2]子曰越、寄、乘、舜。
【译文】
[1]阏(è)于:《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亦作此,《汉书·景十三王传》则作“阏”,无“于”字。
[2]兒姁(xǔ):其人其事见《外戚世家》。
【原文】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1]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2]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3]。
二十六年卒,子共[4]王不害立。四年卒,子刚王基代立。十二年卒,子顷王授代立。
【译文】
[1]孝景帝前二年:孝景帝前元二年(前155)。用皇子:以皇子的身份。
[2]被服:衣着服饰。一说比喻信仰思想。造次:言谈举止。于:从。
[3]山东:战国、秦、汉时通称殽山或华山以东为“山东”。游:交游,来往。
[4]共:通“恭”,用于谥号。
【原文】
临江哀王阏于,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临江王。三年卒,无后,国除为郡。
临江闵王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1],四岁废,用故太子为临江王[2]。
四年,坐侵庙壖[3]垣为宫,上征荣。荣行,祖[4]于江陵北门。既已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5]矣!”荣至,诣中尉府簿[6]。中尉郅[7]都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荣最长,死无后,国除,地入于汉,为南郡。
【译文】
[1]孝景帝前四年:孝景帝前元四年(前153)。
[2]用故太子为临江王:以曾经作过太子的身份降为临江王。景帝废栗太子事详见《孝景本纪》。
[3]坐:因……犯罪。壖:城郭旁或河边的空地,隙地。此指宗庙墙外的空地。
[4]祖:出行时祭祀路神的迷信活动。
[5]反:通“返”。
[6]簿:文状、起诉书之类。此指对簿,即受审讯或质询。
[7]郅:姓。
【原文】
右三国本王[1]皆栗姬之子也。
【译文】
[1]右:意指本文上述。因当时行文为竖写成行自右至左。本王:第一代国王。
【原文】
鲁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淮阳王。二年,吴楚反[1]破后。以孝景前三年徙[2]为鲁王。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3]好音,不喜辞辩。为人吃[4]。
二十六年卒,子光代为王。初好音舆马;晚节啬[5],惟恐不足于财。
【译文】
[1]吴楚反:吴、楚等七国反叛。事详见《吴王濞列传》。
[2]孝景前三年:孝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徙:改封。
[3]季年:晚年。季;排行的末了。
[4]吃:语言蹇涩不流畅。
[5]啬:吝啬。
【原文】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汝南王。吴楚反时,非年十五,有材力,上书愿击吴。景帝赐非将军印,击吴。吴已破,二岁,徙为江都王,治吴故国,以军功赐天子旌旗。元光五年[1],匈奴大入汉为贼,非上书愿击匈奴,上不许。非好气力,治宫观[2],招四方豪桀[3],骄奢甚。
【译文】
[1]元光五年:前130年。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
[2]观:宫门前的双阙。此指宫殿。
[3]豪桀:指地方上有权势、横霸一方的人。桀,通“杰”。
【原文】
立二十六年卒,子建立为王。七年自杀。淮南、衡山谋反[1]时,建颇闻其谋。自以为国近淮南,恐一日发,为所并,即阴作兵器,而时佩其父所赐将军印,载天子旗以出。易王死未葬,建有所说易王宠美人淖姬[2],夜使人迎与奸服舍[3]中。及淮南事发,治党与[4]颇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钱,事绝其狱[5]。而又信巫祝[6],使人祷祠妄言。建又尽与其姊弟[7]奸。事既闻,汉公卿请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8]讯王。王服所犯,遂自杀。国除,地入于汉,为广陵郡。
【译文】
[1]淮南、衡山谋反: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谋反。事详见《淮南衡山列传》。
[2]淖(nào)姬:易王之妾。
[3]服舍:守丧的房舍。
[4]党与:朋党。
[5]狱:官司。
[6]巫祝:迷信职业者。巫,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祝,祠庙中司祭礼的人。
[7]弟:妹妹。古代有时称妹妹为“弟”或“女弟”。
[8]即:走近,去。
【原文】
胶西于王端,以孝景前三年楚七国反破后,端用皇子为胶西王。端为人贼戾[1],又阴痿[2],一近妇人,病之数月。而有爱幸少年为郎。为郎者顷之与后宫乱,端禽[3]灭之,及杀其子母[4]。数犯上法,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5]为兄弟之故不忍,而端所为滋甚。有司再[6]请削其国,去太半[7]。端心愠,遂为无訾[8]省。府库坏[9]漏尽,腐财物以巨万计,终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赋。端皆去卫[10],封其宫门,从一门出游。数变名姓,为布衣,之[11]他郡国。
【译文】
[1]贼戾:残暴凶狠。
[2]阴痿:阳痿病。
[3]禽:通“擒”。下文“王因禽其宗族”之“禽”同此。
[4]子母:儿子和母亲。
[5]天子:指汉武帝。
[6]再:两次。
[7]太半:大半,过半。《集解》引韦昭曰:“凡数三分有二为太半,一为少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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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四十五卷
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这是一篇关于先秦道家和法家代表人物的重要传记。太史公将老庄申韩合为一传,代表了汉人对道家与法术家关系的重要看法。汉人直承晚周,认为老子之言“君人南面之术”,而庄子祖述老子。韩非《解老》《喻老》亦从法术家角度言“道德”之意。太史公作四人合传,在当时来说,确实是胸罗道德,纵横概括,指点评说,是一篇很有气魄的雄文,非大家不能。
然而,今天看来,太史公如此处理,也不尽妥当。老子书以无为而有为,多言有无之辩。诚如太史公所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这正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庄子书:“天道无为而自然……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其思想体系虽本归于老子之言,但主要是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庄子本人则纯是无为。申子言“术”,旨在“因术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韩非子·定法》),是一整套控驭臣下的统治术。韩子言“法”,是在申子“术”治的基础上,参合商鞅的“法”治、慎到的“势”治,提出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三而一的统治术,都以处势为前提,他们的学说虽有联系,但有本质上的不同。
老子本传以“未知其然否”作结,诚为科学态度。虽然如此,本传仍记述了关于老子的重要资料,如“周守藏室之史”“隐君子”等。
庄子亦一隐君子。隐君子则是对现实取不合作态度,虽然不是有力的反抗,却可以是强烈的不满。庄子之避世源于愤此。申、韩残酷少恩,而韩子尤甚。韩子书不胫而走,且为秦王所赞赏,原因无他,“兼并者高诈术”也。
韩子死秦狱中,于传后太史公录《说难》全文,可见痛惜之意。韩子善为文,思维严密,逻辑性强,论证有力,且语言犀利,锐不可当。《说难》可见其一斑。
【原文】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1]之史也。
【译文】
[1]藏室:国家的藏书室,即图书馆。
【原文】
孔子适[1]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2]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3],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4]。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5],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6],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7],游者可以为纶[8],飞者可以为矰[9]。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译文】
[1]适:往,到……去。
[2]子:古时对男子的尊称。
[3]时:机会,时运。驾:坐车,引申为外出去做官。
[4]蓬累而行:像飞蓬飘转流徙而行,转停皆不由己。蓬,一种根叶俱细的小草,风吹根断,随风飘转。累,转行的样子。
[5]贾:商人,古代指坐商。深藏若虚:隐藏其货,不让别人知道,好像空虚无物的样子。比喻有真才实学的人,不露锋芒。
[6]态色:情态神色。淫志:过大志向。淫,过分。
[7]罔:通“网”,捕具。
[8]纶:钓鱼的丝线。
[9]矰:系有丝绳,用以射鸟的短箭。
【原文】
老子修道德[1],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2]。居周之久,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3]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4]知其所终。
【译文】
[1]道德:此指道家学派的术语。道,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和宇宙的精神的本原。德,宇宙万物所含有的特殊规律或特殊性质。
[2]自隐:隐匿声迹,不显露。无名:不求闻达。务:宗旨。
[3]强:勉力。
[4]莫:没有人。
【原文】
或曰[1]: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2]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3]也。
【译文】
[1]或曰:有的人说。
[2]有:又。
[3]养寿:修养身心以求长寿。
【原文】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1]。”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2]否。老子,隐君子也。
【译文】
[1]“始秦与周合”三句:《索引》按周秦二本纪并云“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又合,合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然与此传离合正反,寻其意义,亦并不相违。
[2]然:是,是这样。
【原文】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1]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2]于齐焉。
【译文】
[1]玄孙:曾孙的儿子。
[2]家:居住。
【原文】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1],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2],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3]。
【译文】
[1]绌:通“黜”,贬斥。
[2]道不同不相为谋:主张、原则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语见《论语·卫灵公》。
[3]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语本《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王弼注本《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七章,魏源《老子本义》本第五十章)。这是主张缓和社会矛盾,让事物保持原状的保守思想。无为,一任自然,无所作为。清静,内心清虚明静,无所索求。
【原文】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1]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2],然其要本[3]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4]也。作《渔父》《盗跖》《胠箧》[5],以诋訿[6]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7]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8],指事类情[9],用剽剥儒、墨[10],虽当世宿学[11]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12],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13]。
【译文】
[1]尝:曾经。
[2]窥:从小孔或缝隙里看。此引申为涉猎、研究。
[3]要:要旨。本:根本,源头。
[4]大抵:大略。率:通常。寓言:有所寄托或比喻之言。《释文》:“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见信也。”
[5]《渔父》《盗跖》《胠(qū)箧(qiè)》:均为《庄子》中的篇名。
[6]诋訿(dǐ zǐ):毁辱,诽谤。
[7]《畏累虚》《亢桑子》:均为《庄子》中的篇名。
[8]属书:连缀文辞。离辞:通“摛辞”,铺陈辞藻。
[9]类情:描摹情状。
[10]剽剥:攻击,驳斥。儒、墨:春秋战国时期两大著名学派,儒家和墨家。
[11]宿学:博学、饱学之士。
[12]洸洋:通“汪洋”,水势浩大、浩渺无际的样子。这里形容文辞宏瞻,议论恣肆。恣:放纵无羁。适己:适合自己的性情。
[13]器之:使用他,利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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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四十四卷
管晏列传第二
这是管仲、晏婴两位大政治家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作者对他们采取了赞美和褒扬的态度。管仲相齐,凭借海滨的有利条件,发展经济,聚集财物,使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他善于“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内政、外交功名垂著。他辅佐桓公,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晏婴事齐三世,节俭力行,严于律己,三世显名于诸侯。二人虽隔百余年,但他们都是齐人,都是名相,又都为齐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合传为一。
本文通过鲍叔和晏子知贤、荐贤和让贤的故事,刻意探索和说明了如何对待贤才的问题。管仲其人,经商多分财利,谋事反而更糟,做官被逐,打仗逃跑。鲍叔却不认为他贪、愚、不肖、怯和无耻,反而从囚禁中把他解放出来,并推荐给桓公,使之有机会一展才能。晏子贵为国相,却以石父为知己,即使他在囚禁中,也要迫不及待地解放他,尊重他。一个地位卑贱的车夫,只要知过自改,便予以提拔,荐为大夫。司马迁极力赞美鲍叔和晏子,正是慨叹自己未遇解骖赎罪的知己。所以,他在赞语中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此实乃本传之真意。
作者善于用特定人物的动作、个性化的语言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典型细节,以借宾形主的手法刻画人物。作者抓住车夫妻子从门间窥视的细节,来揭示一个女子的内心隐秘。从瞬间的窥视到提出离婚,御妻的神色、姿态、心理已然活现,不仅闪耀着个性的光芒,而且表现了她的心计、意念和独特的看人标准。然而,写石父、写御妻、写御者,又是为了写晏子。这种借宾形主的手法,使晏子的形象更加丰满了。
【原文】
管仲夷吾[1]者,颍[2]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3]游,鲍叔知其贤[4]。管仲贫困,常欺鲍叔[5],鲍叔终[6]善遇之,不以为言[7]。已而鲍叔事[8]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9]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10]焉。鲍叔遂进[11]管仲。管仲既用[12],任政于齐,齐桓公以[13]霸,九[14]合诸侯,一匡[15]天下,管仲之谋也。
【译文】
[1]管仲夷吾(?—前645):管夷吾,字仲。后人因其谥敬,称之为“管敬仲”。
[2]颍(yǐnɡ):水名,在今河南省东部和安徽省西北部。
[3]鲍叔牙:少时和管仲友善,后因齐乱,随公子小白出奔莒,管仲则随公子纠出奔鲁。
[4]贤:有才德。
[5]常欺鲍叔:管仲与鲍叔牙在南阳一同经商,到分盈利时,管仲自己多分。
[6]终:始终。
[7]不以为言:不因为这件事发议论。
[8]已而:不久,旋即。事:服侍,侍奉。
[9]及:至,等到。
[10]囚:拘禁。
[11]遂:就。进:举荐。
[12]用:任用。
[13]以:因。
[14]九:这里泛指多次。
[15]匡:匡正,纠正。
【原文】
管仲曰:“吾始困[1]时,尝[2]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3],鲍叔不以[4]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5]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6],知时[7]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8]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9],知我不遭[10]时也。吾尝三战三走[11],鲍叔不以我为怯[12],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13]死之,吾幽囚[14]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15]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16]我者鲍子也。”
【译文】
[1]始:当初。困:贫困。
[2]尝:曾经。
[3]多自与:多给自己。
[4]不以:不认为。
[5]谋:谋划,计划。
[6]愚:笨拙。
[7]时:时势,时机。
[8]三仕:三次做官。三见逐:三次被驱赶。
[9]不肖:不贤。
[10]遭:遇,逢。
[11]走:逃跑。
[12]怯:胆怯,胆小。
[13]召忽:齐国人,与管仲同时辅佐公子纠。
[14]幽囚:囚禁。
[15]羞:感到耻辱。以动用法。耻:以动用法。
[16]知:了解,熟悉。
【原文】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1]。子孙世禄于齐[2],有封邑[3]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4]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译文】
[1]以身下之:将自己置于管仲之下位。
[2]世禄于齐:世代都在齐国享受俸禄。禄,古代官吏的俸给。
[3]封邑:帝王赐给臣子的土地。
[4]多:推重;赞美。
【原文】
管仲既任政相齐[1],以区区[2]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3],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4]。故其[5]称曰:“仓廪[6]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7],上服度则六亲固[8]。四维[9]不张,国乃[10]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11],令顺[12]民心。”故论卑而易行[13]。俗之所欲[14],因而予[15]之;俗之所否[16],因而去[17]之。
【译文】
[1]任政相齐:主持政务,担任齐相。
[2]区区:小小。
[3]通货积财:流通货物,积累资财。
[4]俗:民俗。好恶:喜好与厌恶。
[5]其:指管夷吾。以下引语见《管子·牧民》。
[6]仓廪:仓库。
[7]荣辱:光荣和耻辱。
[8]上:国君。服度:有两解,一为遵守法度,二为使用的衣服车马等有制度。六亲:有几种说法,一般认为指父、母、兄、弟、妻、子。固:坚固:亲密团结。
[9]四维:指礼、义、廉、耻。维,纲,提网的绳。
[10]乃:就。
[11]令:政令。原:源头。
[12]顺:顺应。
[13]论卑而易行:言论平易而易于实行。
[14]所欲:所想获得的。
[15]予:给予。
[16]所否:所反对的。
[17]去:除掉。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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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四十三卷
伯夷列传**[1]**第一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这就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综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原文】
夫学者载籍[2]极博,犹考信于《六艺》[3]。《诗》《书》[4]虽缺,然虞、夏之文[5]可知也。尧将逊位[6],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7]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8]数十年,功用[9]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10],王者大统[11],传天下若斯[12]之难也。而说者[13]曰:尧让天下于许由[14],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15]者。此何以称焉[16]?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17],其上盖[18]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19]、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20]概见,何哉?
【译文】
[1]列传(zhuàn)第一:《史记》七十列传第一篇。
[2]夫:语首助词,无意义。载籍:书籍。
[3]《六艺》:即《六经》。指《书》《礼》《乐》《诗》《易》《春秋》。
[4]《诗》《书》虽缺:相传孔丘曾经删削《诗》《书》。
[5]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其中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故事。
[6]逊位:让位。
[7]岳牧:古代传说中的四岳和十二州牧的合称。
[8]典职:任职;管理政务。
[9]功用:功绩,成绩。
[10]重器:贵重的宝器。此处意指天下为王者之重器。
[11]大统;指帝王尊位。
[12]若斯:如此。
[13]说者:指诸子杂记。尧让位给许由,汤让位给卞随、务光,详见《庄子·让王》。
[14]许由:尧时隐士。
[15]卞随、务光:传说商汤要攻打夏桀,先后找卞随、务光商量,他们都推托说不知道。后来商汤打倒了夏桀,又要把帝位让给他们,他们又拒不接受,并且都投水而死。
[16]此何以称焉:意思说:这些人不见于经传,为什么在诸子杂记中又被称赞呢?
[17]箕山:山名。在今河南省登封市东南。
[18]盖:表示未必确实或难于肯定。传疑副词。
[19]吴太伯:周太王的长子。
[20]其文辞:指经传上的文字。少:稍微;略为。
【原文】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求仁得仁,又何怨乎?”[2]余悲[3]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4]。其传[5]曰:
伯夷、叔齐,孤竹[6]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7]。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8]善养老,盍[9]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10]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11]。伯夷、叔齐叩马[12]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13],可谓孝乎?以臣弑[14]君,可谓仁乎?”左右[15]欲兵之。太公[16]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17],而伯夷、叔齐耻之,义[18]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19],采薇[20]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21],采其薇矣。以暴易[22]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23]、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24]归矣?于嗟徂[25]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译文】
[1]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语出《论语·公冶长》。“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
[2]“求仁得仁”二句:语出《论语·述而》。
[3]悲:悲叹,含有钦佩同情之意。
[4]轶诗:下面的歌辞,因未收入《诗经》,故称轶诗。轶,通“佚”“逸”,散失。可异焉:感到奇怪。因为按《论语》说,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可怨的,但歌辞中又有“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的话表示了怨气。所以感到奇怪。
[5]其传:指《韩诗外传》和《吕氏春秋》。
[6]孤竹:存在于商、周时的诸侯国,其君姓墨胎氏。
[7]中(zhònɡ)子:次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次序。那么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中,通“仲”。
[8]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商末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昌。
[9]盍:有两解:一,通“盖”。二,何不。
[10]武王:周武王。
[11]纣:商朝最后的君主。又称帝辛。
[12]叩马:勒住马。叩,通“扣”。
[13]爰:就。干戈:干,盾;戈,平头戟。干戈是古代常用的兵器,引申为战争。
[14]弑(shì):古代下杀上叫弑,如臣杀死君,子女杀死父母。
[15]左右:在旁边侍候的人。
[16]太公:吕尚,号太公望,齐国始祖。详见《齐太公世家》。
[17]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
[18]义:坚持气节。
[19]首阳山:山名。
[20]薇(wēi):蕨类植物。巢菜,野豌豆。
[21]西山:即首阳山。兮:语气助词,相当于“啊”。
[22]易:交换。
[23]神农:传说中的三皇之一。
[24]安:哪里。适:往;去。
[25]于(xū)嗟:感叹词。于,通“吁”。徂(cú):通“殂”,死。
【原文】
或[1]曰:“天道无亲[2],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3]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4],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5]。然回也屡空[6],糟糠不厌[7],而卒蚤夭[8]。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9]日杀不辜,肝[10]人之肉,暴戾[11]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12]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13]者也。若至近世[14],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15],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16],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17]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译文】
[1]或:有人。虚指代词。
[2]天道:古代指支配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无亲:无亲疏之分,即没有私心,没有偏心。
[3]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自己的行为保持高洁。
[4]且:进层连词。七十子之徒:相传孔丘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
[5]颜渊:即颜回。春秋末年鲁国人。孔丘最得意的学生。
[6]空(kònɡ):贫穷;空乏。
[7]糟糠:借代粗劣的食物。糟,酒渣;糠,米皮。不厌:吃不饱。
[8]卒:终于。蚤:通“早”。夭:夭折;未成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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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1 周日第四十七卷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这是我国古代三位著名军事家的合传。作者着重写了孙武“吴宫教战”,孙膑以兵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以及吴起在魏、楚两国一展军事才能,使之富国强兵的事迹。全篇以兵法起,以兵法结,中间以兵法作骨贯穿始末。
孙武之兵法十三篇,是杰出的军事著作,历来被推崇为“兵经”“武经”,为后世代代相习,流传至今,被国内外所重视。本传虽然只记述了“吴宫教战”,但是他在教习操练中,强调将士的军纪,号令严明,为达目的竟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斩吴王两位宠姬示众,使队伍达到“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的效果,仍能窥知孙武用兵之有方。尽管本传未能正面记述孙子兵法在战略、战术上的实地应用,但传末强调了吴王打败强楚、攻克郢都、威镇齐晋、名显诸侯,“孙子与有力焉”。虽然虚此一笔,孙武的军事才能、其兵法的实用价值便兀然凸显了。
孙膑是孙武的后代子孙,和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做了魏国将军,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孙膑,产生妒忌之心。他暗中召来孙膑,假借罪名,断其双足,并在脸上刺了字,想叫他不敢抛头露面。作者实写孙膑的不幸遭遇,虚写他的军事才能。在他的传记中,继上文虚线又连续正面记述了他的三个故事:教田忌赛马取胜的方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这些都充分表现了孙膑过人的智谋和卓越的战略、战术思想,其中围魏救赵,是体现他战略思想的典范。他准确地把握形势,认为魏军的精锐部队在外精疲力尽,国内老弱残兵疲惫不堪,他让田忌率军火速挺进大梁,占据要道,冲其方虚,果然迫使魏军回师自救。这样既解了赵国之围,又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
作者把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国度的三位军事家和许多的人物,以及纷繁复杂的政治、军事事件,通过“兵法”连缀在一起,戏剧性地刻画了多种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将孙武执法如山不苟言笑,吴起求将杀妻、“啮臂而盟”,庞涓妒忌等鲜明又各具特征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原文】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1],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2]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3]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4]。令人曰:“汝知而[5]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6]既布,乃设
钺[7],即三令五申[8]之。于是鼓[9]之右,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10]者,吏士[11]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12]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13],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14]。”遂斩队长二人以徇[15]。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16],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17],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18]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19]有力焉。
【译文】
[1]十三篇:指孙武撰写的《孙子兵法》,也叫《孙子》,是我国最早、最杰出的兵书。现存《孙子》十三篇是《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
[2]小试:以小规模的操演作为试验。勒兵:用兵法统率指挥军队。勒,约束、统率。
[3]姬:侍妾。
[4]戟:古代青铜质的兵器。具有戈和矛的特征,能直刺,又能横击。
[5]而:你的,你们的。
[6]约束:用来控制管理的号令、规定。
[7]设
钺:设置刑戮之具,表明正式开始执法。
,铡刀,用作腰斩的刑具。钺,古兵器,刃圆或平,持以砍斫。
[8]三令五申:多次重复地交代清楚。三、五是虚数。
[9]鼓:击鼓发令。
[10]不如法:不按照号令去做。
[11]吏士:指两个队长。
[12]趣:通“促”,催促。使使:派遣使者。
[13]甘味:感觉到味道的甜美。
[14]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帅领兵打仗,应根据实地情况充分发挥自己的指挥才能。君主的命令可以不接受,以免受到牵制。
[15]徇:示众。
[16]中:符合。规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器具。绳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线。这里均借指军令、纪律。
[17]就舍:回到宾馆。
[18]徒:只。
[19]与:参与。
【原文】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1]不及孙膑,乃阴[2]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3]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4]之,欲隐勿见[5]。
【译文】
[1]能:才能,本领。
[2]阴:暗中,秘密地。
[3]疾:妒忌,忌恨。
[4]法刑:假借罪名处刑。黥,即墨刑。用刀刺刻犯人的面额后涂以墨。
[5]见:通“现”,出现、显现。
【原文】
齐使者如[1]梁,孙膑以刑徒[2]阴见,说[3]齐使。齐使以为奇[4],窃[5]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6]。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7]。孙子见其马足[8]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9]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10],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11],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12]。
【译文】
[1]如:往,到……去。
[2]刑徒:受过刑的人,即犯人。
[3]说(shuì):陈述己见,规劝对方,即游说。
[4]奇:指难得的人才。
[5]窃:暗地里,秘密地。
[6]善:赏识。客待之: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他。
[7]诸公子:贵族子弟。驰逐:指赛马。重射:押重金赌输赢。
[8]马足:马的脚力,速度。
[9]弟:但,只管。又写作“第”。
[10]临质:临场比赛。质,对、评断、评量。
[11]再胜:两次获胜。
[12]以为师:把孙膑当作老师。
【原文】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1]不可。”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2]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3],救斗者不搏撠[4],批亢捣虚[5],形格势禁[6],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7]于外,老弱罢[8]于内。君不若引兵疾[9]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10],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11]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译文】
[1]刑余之人:受过肉刑身体不完整的人。
[2]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
[3]杂乱纷纠:事情好像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卷(quán):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卷,通“拳”。
[4]撠:刺。
[5]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
[6]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
[7]竭:精疲力尽。
[8]罢:通“疲”,疲劳,疲乏。
[9]疾:赶快。
[10]方虚:正当空虚处。
[11]收弊于魏:坐收魏军自行挫败的效果。弊,败。
【原文】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1]而西矣。孙膑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2],素[3]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4]。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5]。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6]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7]逐之。孙膑度[8]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9]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10]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11]。读其书[12]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13]。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14]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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