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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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哲学与人生.2/傅佩荣著.—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1.1
(傅佩荣文集)
ISBN 978-7-5640-3772-7
Ⅰ.①哲… Ⅱ.①傅… Ⅲ.①哲学–文集 Ⅳ.①B-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0)第171886号
出版发行/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社 址/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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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 刷/山东临沂新华印刷物流集团
开 本/787毫米 × 1092毫米 1/32
印 张/8.625
字 数/150千字
版 次/2011年1月第1版
2011年1月第1次印刷
定 价/22.00元
责任校对/王 丹
责任印制/母长新
图书出现印装质量问题,本社负责调换
推 荐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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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
哲学课可以是最令人生厌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胜的,就看谁来上这门课了。谁来上是重要的。与别的课以传授知识为主不同,在哲学课上,传授知识只居于次要地位,首要目标是点燃对智慧的爱,引导学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要达到这个目标,哲学教师自己就必须是一个有着活泼心智的爱智者。他能在课堂上产生一个磁场,把思想的乐趣传递给学生。他是一个证人,学生看见他便相信了哲学决非一种枯燥的东西。这样一个教师当然不会拿着别人编的现成教材来给学生上课,他必须自己编教材,在其中贯穿着他的独特眼光和独立思考。
傅佩荣先生的《哲学与人生》就是这样的一本教材。他开设的这门课程在台湾大学受到热烈欢迎,被学生评为“最佳通识课程”,我读了以后觉得是名实相符的。傅先生对于哲学真有心得,而且善于作简洁清晰的表达。比如在讲解哲学是“爱智”时,他把“爱智”定义为“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的生活态度,把“智慧”概括为“完整”和“根本”两个特征,又将“爱智”的“爱”解释为温和而理性的“友爱”,而与狂热的“情爱”、浮泛的“博爱”相区别,令人感到既准确又颇具新意。我还欣赏傅先生眼界和心胸的开阔,没有门户之见,在他的课程中做到了两个打通。一是打通各个精神领域,讲哲学而不局限于哲学学科,分别列出专章论述神话、艺术、宗教、教育对于人生哲学的特殊贡献,把人生问题置于文化的大视野中来考察。二是打通中西哲学,西方的重点放在苏格拉底和存在主义,中国则着重阐述了儒道二家哲学的内在理念及其价值,博采众家之长,在建构现代人生哲学时对一切思想资源保持开放的心态。
人们是否赞同本书中的某些具体观点,这丝毫不重要。一个优秀哲学教师的本事不在于让学生接受他的见解,而在于让学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我对哲学课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使他们约略领悟到哲学的爱智魅力,但这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学教学的结果是南辕北辙,使学生听见哲学一词就头痛,看见贴着哲学标签的门就扭头,其实那些门哪里是通往哲学的呢?因此,在向读者推荐本书的同时,我期待我们通识课程的改革,从而出现一批真正能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的哲学教师和哲学教材。
自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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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人生
先引一段简单的对话。
学生问:“人生有什么意义?”
老师答:“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可以不断地询问:‘人生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段真实的对话。人生无异于询问的过程,因为人有理性,所以要求解释,于是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一阶段,总会浮现一种深刻的愿望,想要了解“与自己有关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原来只是一种生活态度,就是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这种态度称为“爱智”。自从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许多人开始觉醒,并且思考自己的人生应该何去何从。的确,哲学脱离人生,将是空洞的;人生缺少哲学,将是盲目的。方东美先生说:“哲学不能烘面包,但是能使面包增加甜味。”换言之,哲学不能当饭吃,但是能使人知道吃饭是为了什么。
我自十八岁开始研习哲学,至今三十五年。先由西方哲学入手,知道哲学家必须具备“澄清概念、设定判准、建构系统”的功力,否则难以形成一贯的见解,更谈不上引领时代的思潮。西方如此,中国亦然。我近年致力于解读儒家与道家的经典,发现其中所蕴涵的人生智慧,可以与西方哲学家的最高境界并驾齐驱而相融互摄。经由合宜的诠释,我们可以同时品味及享用中西双方的成果,进而在回答自己“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时,会觉得充实、圆满而喜悦。
我在台湾大学为全校同学所开的通识课程,名称即是“哲学与人生”,十余年来选课学生将近一万人。我在设计课程内容时,兼顾西方与中国,侧重人生与文化,而以哲学的思辨方法贯穿其间,以下稍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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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结论:文化的未来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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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化与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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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本土也不例外,譬如原住民有原住民的文化,不同族群之间都会有所差异。除此之外,还有大陆人、闽南人、客家人的文化。由此可见,文化是多元的。多元是指各个文化自成系统,跟其他文化可以互相对照参考,但是无法完全融合为一。
多元化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1994年之后,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提出“文明冲突理论”。他指出,二十一世纪将会出现三大文明的冲突: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儒家文明[3]。可能有人会问:“既然提到多元化,为什么没有谈印度教或佛教等宗教?”这是因为这些宗教有轮回的信仰,他们把生命的重点放在来世,因此不会在这个世界上你争我夺。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要争的是千秋,而不是一时。但是,离开一时,千秋何在?信仰印度教与佛教的地区,现代化缓慢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轮回,所以何必急着现代化?现世的舞台就留给其他宗教去表演吧。
然而,其他宗教照样有许多冲突,这都是由人的欲望所造成的,譬如扩充经济实力、成就世界霸权等。并且,一个社会本身的文化,往往要通过排他性来产生内聚力。
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当前许多大国的目标,希望促进世界地球村的实现,但是基本上有各种经济的考量,譬如签署京都协议,主张限制能源的使用。而事实上,美国本身是最应该被限制的,美国人口只占全世界的百分之四,却消耗全世界四分之一的能源。美国希望其他国家不要发展核子武器,是因为自己已经部署完毕,这种心态相当主观。美国总以圣人自居,要求所有国家相信它,由它来安排世界的秩序。全球化如果从既成的现实条件出发,实在是不公平也不可取的。
全球化其实不可能实现,因为如果真正达成全球化,全世界应该只使用一种语言,也就是最强势的英文。你能想象以后中国人人与人之间都以英文交谈吗?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文化是一代一代发展下去的,不可能从某一代开始,每个人的英文全部提升至流畅娴熟之境。并且,如果使用英文,要学习什么材料?莎士比亚吗?文字和语言是人类生命的重要内涵,我们怎么可能舍弃中文?“9·11”事件之后,本·拉登的威胁一直对美国形成困扰,有人问:“恐怖分子到底如何才会停止攻击美国或自由世界?”答案是:“所有美国人都改信伊斯兰教。”美国人会因此改信伊斯兰教吗?当然不可能,因为逼到极端,他们也会起而捍卫国家。
目前谈论全球化所得到的结论,只是一些很边缘的题材,譬如:要重视环保问题;或者,要有全球伦理、各国互相尊重等。这些主张既空洞又抽象,实现之日遥遥无期。
各文化基本理念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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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文化基本理念(如宗教)之间,要如何沟通?在这方面,儒家与道家可以扮演重要角色。这是我最近所持的观点。上述提到儒家的人性论与道家的自然观,这两种想法可以让全世界接受。譬如,主张人性向善,做人以真诚为本。一个真诚的人,会发现内心的强大力量,而实践自我的时候,则需要适当的礼与法来规范。这种说法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接受,至于行善的程度,则要配合各自的信仰去实践。
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没有任何勉强之处,不会因为相信人性向善论,就无法接受原罪说。相信人有原罪,是一个人的信仰,但是活着的时候,该做的事不做,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都会心里不安。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我在比利时与荷兰教过一些外国学生,我特地问他们,在车上看到老太太站着,如果自己不让座,是否觉得不安?外国学生听到这个问题都要思考一下,因为在欧洲很少发生这种情况,每个人上车几乎都会有位子可以坐。但是他们想过以后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这说明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性向善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
道家的自然观也很容易让人接受。现在全世界都在谈环保,这种问题很难从儒家的角度切入,因为古代没有生态破坏;如果从道家的角度切入,好像层面又太高,因为道家基本上是欣赏大自然。但是道家的思想确实能够让人看得更远。由此可知,古代的智慧对现代人而言,反而变成对未来很好的引导。
我对中华文化深具信心,正因为我认为儒家与道家这两种思想,对所有现代人都是重要的参考,并且不会引起任何冲突。所以,文化的沟通绝非不可能,只要从人类的生命经验去作适当的解释,就能够顺利开展。
在善的基础上发展真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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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可以说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研究西方哲学的人都知道,善是不能定义的。有人说:“善是做该做的事。”但什么是该做的事?或是说:“善是恶的反面。”那么,什么是恶?也有人说:“善是结果有利于大家的。”但是一般人不会做有利于群体的事,而会做有利于自己却伤害群体,或者是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群体的事。这样继续推衍,善将变成一种实效主义或效益主义。由此可知,善的原则很难厘定。
康德对于善的要求很严格,他认为善是“我认为该做我就做,不考虑任何效益”。举例来说,如果我到医院探病,对生病的朋友说:“我来看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看了你心里比较愉快。我来纯粹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应该来探望你的病。”这种态度才是康德所谓的善。但是对方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你回去算了!”
康德这种看法自有高尚的理由,亦即你去做一件该做的事,不是为了任何理由,纯粹是因为你该做,所以做。遵守义务与规则,远超过你对一个人的好感与情意。然而这种冰冷的人际关系,不太符合实际的生活情况。而儒家所说的“为善最乐”,与康德所说的“为善不乐”,两者也难以相容。
一旦我们能建立行善的原则,就可以谈真与美了。真与美其实都需要机缘。譬如求知就需要机缘,一个人如果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将变成文盲,不过他还是生活愉快,因为他可以一生行“善”,实现自己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
再谈到审美。审美是很主观的,一个人觉得美的,在另一个人眼中,可能完全没有感觉。譬如,你去看马蒂斯的画展,也许看不出其中奥妙,只知道价格高昂。又如听音乐,如果问一个音乐系学生,哪些乐曲比较好听,他一定会推荐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这些音乐家的作品。但是你听了可能无动于衷。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美?美是由别人所界定的吗?当然不是。
总而言之,善是人生的基础,由此再随机缘增加真与美的部分。这三者互相配合,生命才能发展得比较圆满。哲学之有益于人生,就在于阐明这其中的道理,开拓一条人人可行的康庄大道。
[1] 他的名著是《中国科学技术史》,内容多达数十卷。
[2] 分别参见《论语·子罕篇》与《论语·述而篇》,以及本书第一章注。
[3] 亨廷顿对儒家的理解是有偏差的。他把儒家等同于中国内地的政权,把中国内地经济的发展当做儒家文明势力扩充的具体表现,并且将其加入基督教与伊斯兰教这两个长期处于对抗的文明,使之变成三个文明鼎足而立。
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引言:中国有哲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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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西方哲学的思考模式之后,许多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个疑问,就是:中国有哲学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任何一个群体所形成的文化中,一定有其属于哲学的部分;并且,中国古代也确实出现了可以称为哲学的几派思想。以下先就这两点稍加说明。
有文化必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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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有文化必有哲学。我们将在本书第七章《文化的视野》中,详细探讨此一观点。在此,不妨先作简单的剖析。文化有器物、制度、理念这三个层次。理念层次保存的是无形而重要的理想及观念,通常展现于文学、艺术、宗教与哲学中。哲学的特色在于进行“完整而根本的”思考,再以几个关键概念来解释宇宙与人生的复杂现象。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显然代表人类的信念;而哲学的任务在于探讨:何谓善与恶?如何分辨善与恶?人为何应该行善避恶?在善恶报应无法公平时,又作何解释?
因此,如果没有哲学,文化中的理想与观念无法得到澄清与辨明,而人们的生活只能依赖宗教中的信仰及习俗中的禁忌来维持稳定。事实上,每个民族在古代都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正是如此度过的。这一点我们在《哲学与人生》(Ⅰ)第四章《神话与悲剧》中,也曾以西方为例说明。换言之,哲学是“化隐为显”的工作,把隐含在生活秩序中的信念,以清晰的概念展现出来。
譬如,在孔子(公元前551-前479)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有三部主要的经典,就是《周易》、《尚书》、《诗经》。这三部经典所保存的不只是古人经验的记录,还有他们长期生活中所提炼出来的智慧。《周易》从自然现象的变化,看出人类趋吉避凶的法则;《尚书》从帝国朝代的兴亡与更替,看出“天命”的基本要求;《诗经》则充分反映了古人对正义与仁爱的信念,以及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哲学的根苗早已在滋长之中,只是等待时机成熟及哲人的诞生。
我们稍后讨论中国哲学的起源时,会针对《周易》与《尚书》的相关材料,揭示其中有所谓的“变化哲学”与“永恒哲学”。在此所谓的哲学,是指其中有丰富的思考成分与完整架构,足以让人安身立命。许多学者认为中国古代属于“早熟的文明”,与其他文明相较之下,显示高度的礼乐文化以及合理的人文精神。这种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中国古代的哲学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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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到了春秋时代,传统的政治结构开始崩解,于是好学深思的人勇于提出新的理念来说明宇宙与人生是怎么回事。庄子(公元前369—前286)是战国时代的道家代表,他的著作中有一段话,描写“古代”(哲学家出现之前)的状况。他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庄子·天下》)意思是:“古代的人真是完备啊!他们配合神明,取法天地,抚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推及百姓,明白治国的根本原则,也不疏忽法度的末节,不论时间空间上的任何领域,事情上的小大精粗,他们的功用都无所不在。”
随着此一理想世界幻灭之后,各家各派的学者竞相发表言论,意图引动风潮成为思想界的主流。当时声势较为显赫的有六家,就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其中又以前三家特别值得留意。譬如,儒家以理性而温和的态度,希望通过经典的诠释而“承先启后”;道家则有“革命派”之称,因为他们主张“以道取代天”,由此避开天与天子(人间帝王)之间的复杂纠葛,重新恢复自由思考的无限领域;墨家则有“保守派”之称,因为他们依然坚持相信“天志”,认为上天希望看到人间和乐,同时人们必须学习“兼爱”,以无私与无差等之心,平等对待每一个人。墨家团体不仅保守,并且强人所难,以致到了秦汉之后就失传了。
法家思想在战国末期大为盛行,最后还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不过,此派的重点在于取得现实世界的成功,侧重手段之效用,而忽略“以人作为目的”的立场。秦朝二世而亡,亦与此直接有关。譬如,法家以韩非为代表,他一方面师承儒家的荀子,另一方面以《解老》、《喻老》来诠释道家老子的思想,这两种不同体系的哲学糅杂之后,无法形成一套体大思精的系统,以致在谈及宇宙与人生的问题时,程度既有限,说法又牵强,到了后世就无法持续吸引人才,加以发扬光大了。
此外,名家强调名实关系与修辞辩论,虽有趣味但大多止于“言谈”层次,对实际人生并无影响。而阴阳家在汉代虽有辉煌时期,但其思想局限于具体形质的宇宙,却又辅以灾异之说,以致在天象与人事之间逞其聪明,乃日益远离理性之途,成为历史陈迹了。
因此,只有儒家与道家演变而为中国古代两大学派,从此一路左右并塑造了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与基本心态。直至今日,一谈到中国哲学,立刻跃上舞台的即是儒家与道家。不过,这两派哲学并非凭空出现,在它们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已经拥有两套思想系统,可以称为中国哲学之“起源”。以下分别加以说明。
中国哲学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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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哲学之起源,我服膺业师方东美先生(1899—1977)的主张,认为早在儒家与道家出现之前,中国人在理念上已经肯定了一套永恒哲学与一套变化哲学。这两套哲学有如火车的双轨,使中国民族长期存续发展。那么,它们如何构成相辅相成的双轨?
首先,人为万物之灵,其灵在于觉知自身的处境:一方面是在时间之流中,思索如何面对刹那生灭的变化;另一方面,又想辨明自身存在的意义,亦即理解此一短暂人生究竟有何目的。一个文化传统,如果侧重前者,就会强调因应变化,顺势而行,求取今生今世最大的成就与利益。历史上许多帝国皆在极盛之时,种下败亡的因素,最后沦为考古学所研究的遗迹。那么,如果侧重后者,情况又会如何?会凸显其信仰层次的建构,争千秋而不争一时,因为企盼来世之报应而能够忍受此世一切苦难。这样的民族往往具有鲜明的宗教性格,但是也因而可以绵延不绝。印度人与犹太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印度人的传统信仰是印度教,配合种姓制度的社会结构,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因而在承受苦难的能力上高人一等。他们重来世而轻此世,重修行而轻享乐,不易与人为敌,自然也没有亡国灭种之虞。犹太人相信惟一真神,更深信自己是真神之选民,因此历经三千多年的颠沛流离,还惨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浩劫”,却依然存续下去,并且多难兴邦,培育出来的杰出人才,在人类心智与灵性的领域闪耀光芒。
我们这样说,并不是重永恒而轻变化。试问:谁愿意保有宗教信仰而在现实世界一筹莫展?谁不希望两者兼顾,相互搭配而持盈保泰?中国古代就达成了此一理念。或者更可说是:中国能够从文明古国一路发展,历经数千年而不坠,正是因为先圣、先贤以其高明的智慧,在这两方面有所建树。代表永恒哲学的,是《尚书》中的《洪范》,代表变化哲学的,是《周易》。我们以下分别介绍之。在介绍这一部分的资料时,将会引述不少原典,若能耐心读完,则所领悟的不只是古人的智慧,也将是我们省思自己人生时的美好借鉴。
《尚书·洪范》:永恒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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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是古代的历史文献,记录从尧、舜开始,到夏、商、周三代的资料。其中有些篇章的真伪受到质疑,但是大体而言,仍可展示古人(尤其是统治阶级)的基本观念与实际作为。以下介绍《洪范》中的主旨。
周武王在约公元前1122年,取代商朝成为天子之后,深知想要治理天下,必须借重前朝的经验。于是他前往拜访商朝的遗贤箕子(商纣王的叔父),他说:“呜呼!箕子,唯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这句简单的问话,含意非常丰富。首先,周武王相信“上天暗中保佑下界人民,帮助他们获得安定的生活”。古人所信的是天,天是真正的主宰,帝王称为天子,必须代替天来治理百姓。但是如何治理呢?有一套“治国安民的常道次序”,留给了更早的帝王,所以周武王现在要虚心请教。
箕子是商朝遗贤,当然知道商朝兴亡之理,但是他把答案推到更早的夏朝,亦即当大禹治水成功之后,上天就赐给他“洪范九畴”(九类大法),由此可以治国安民。箕子的回答牵涉了古代的一则神话,不过,重要的是:“洪范九畴”有一个神圣的来源,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永恒哲学。以下我们将稍加解说此一宝贵的资料。
先就其大纲来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以下分别说明其详细内容。
(一)五行
所谓“五行”,是指水、火、木、金、土。这是人类在大自然中所见的五种素朴的材质。人类的生存要靠五行来支持,所以必须明辨其性质,如“水向下渗透,火向上燃烧,木可以弯曲伸直,金可以随意屈伸,土可以生产百谷”;由这五行还牵连出人类的五种味觉,分别是:咸、苦、酸、辛、甘。换言之,自然界的五行在人类的感觉与理解中,会显示特定的性质,由此提供了可利用的条件,让人类在文化上继续创造发展。
(二)敬用五事
五事是指人的五种本能,如“容貌、言语、视察、听受、思虑”。这些本能的表现有一定的要求,譬如,“容貌要恭敬,言语要有条理,视察要清楚,听受要聪敏,思虑要通达”。只要符合上述要求,则效果必佳,分别是:“表现严肃,办事顺利,明辨一切,谋事成功,成为圣人(古代的‘圣人’是指无所不通的智者)。”换言之,这里所谈的是人类世界的基本条件,是期许人人由其特殊本能,表现恰到好处的作为,以便融入群体生活,共享幸福。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除了个人具备基本修养之外,需要国家层面的整体规划,否则无法保障其福祉,以下第三、第四项即是此意。
(三)农用八政
农用八政之意是切实办好八政。八政是国家施政的八大领域,就是:“管理粮食,管理财物,管理祭祀,管理住行,管理教育,管理司法,接待宾客,治理军务。”一个政府的主要部门大致如此,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祭祀”,古人所祭的对象有三:天或上帝,自然神,以及祖先。它代表宗教信仰的仪式,要让人民知道人生不是当下的刹那生灭,死亡也不是沦入未知的虚无。人类活在世间,借由定期的祭祀,可以与生命的大源、自然界的母体,以及自己的祖先,保持适当的关系。
(四)协用五纪
协用五纪之意是调和阴阳,要用五纪。阴阳是指自然界的动力而言,其变化显示于天象,作用于人间,所以要由“天官”来观察及记录有关“岁、月、日、星辰、历数”等五纪的一切细节。在农业社会中,五纪直接影响人民的作息。
(五)建用皇极
“皇极”即是大中(至大谓之“皇”,至中谓之“极”),亦即最高正义或绝对正义的原则。这是整篇《洪范》的精神所在。人的社会向来极不单纯,在人际互动的过程中,各种有心或无意所造成的恩怨可谓层出不穷。因此之故,人人心中所期盼的正是“绝对的正义”。谁来代表天意而维持大中呢?当然是天子了。以下是一段精彩的描述: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1]
“天子”是天之子,相对的,即是“作民父母”,因为古人相信“天生烝民”(《诗经·大雅·荡》)。天子所推行的王道是以“大中”(绝对正义)为目标,亦即要让百姓对“善恶报应”这种正义要求得以实现。这无异于以政治来实践宗教的目的,欲使人间成为幸福之地。这种理想就是“永恒哲学”的表现。以此为理想,人民活在变化多端的世间,不会丧失行善避恶的信心,同时对美好的未来抱着希望。相对于西方的发展,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确实自成一格,颇有特色。“皇极”在九畴之中,正好居中。在此之后,所侧重的是后续效应。
(六)乂用三德
“乂用三德”的意思是治民要靠三德。“三德”是指:刚正不阿,以刚制胜,以柔制胜。这里所谈的是人际相处之道。正直是首要原则,接着就须妥善运用刚与柔,亦即刚柔并济。对顽强者,采取刚的策略,使他有所收敛;对柔顺者,则温和有加,使他增益信心。
(七)明用稽疑
明用稽疑的意思是一国之君若要明辨疑惑,必须使用各种方法。古代有卜与筮。卜是用龟壳卜卦,筮是用蓍草占卦。今日所谓的甲骨文,即是古代卜卦的遗迹。根据目前所有的甲骨文,我们已可断定夏朝历史之可靠性。
《洪范》内亦记载,古人遇到疑难时,除了使用卜与筮之外,其实还有三种更常用的方法,就是国君“自己”(乃心)多加考虑,接着与执行政务的“卿士”商议,然后还须与“人民”(庶人)大众商量。因此,合而言之,共有五法。如果全部使用,则采多数决(亦即五者之中,有三者相同则采行)。这是否表示理性的考量已经出现?当然,卜与筮所要询问的对象是天意。在古代民智未开时,天意对于民意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如果担心天意受到国君操纵,则古人也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亦即“上天的视听均来自小民百姓”的说法。由此可见,凡是与国家或大众有关之事,总是以谨慎为要。
(八)念用庶征
“念用庶征”的意思是人的思考必须根据外界各种现象。四季变化与气象,势将影响农作物之生产,随之也将影响人们的心绪与行动,进而干扰到社会与国家。因此,要仔细考察“雨、晴、暖、寒、风”,若是五者不能调顺,后果将是不幸的。在此有些观点涉及自然与人事之间的对应,有些阴阳家的倾向。不过,就人的言行无法脱离自然界的运作而言,此说仍有参考价值。
(九)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用五种幸福引导人行善,用六种困苦警戒人为恶。所谓“五福”,是指“寿、富、康宁、攸好德(亲近有德)、考终命(长命善终)”。所谓“六极”,是指“凶短折、疾、忧、贫、恶(丑陋)、弱(懦弱)”。这种说法是想以现世的遭遇来作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验证。这种观念既古老又朴素,与后来儒家与道家的思想大异其趣。譬如,孔子主张“杀身成仁”,就不会在乎这种观念;而老子认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也不会在乎这种观念。由此亦可反证上述“洪范九畴”之说,确实是十分原始的信念。
以上九大范畴,足以建构一个国家。其中从自然材质谈到人类属性,从政务规划谈到天象规律,然后推出至高理想——皇极,以此作为国家的指导原则,亦即人群组成国家是为了体现绝对正义。接着,由“三德”再到“稽疑”,由“庶征”推至“五福、六极”,以作为个人具体的报应参考。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像北极星一样的恒定之点,要将人生指向“大中”之体现。有此目标,人生才不至于失望与落空。
对古人而言,此一信念的作用无异于宗教的稳定力量。问题在于:如果“天子失德”,不但无法维持正义,反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又会有何后果?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造成礼坏乐崩,天下大乱,然后才有“哲学的突破”,才有儒家与道家的立论与宣扬。我们稍后还会说明这一点。在此,所要接着探讨的是变化哲学。
《周易》:变化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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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变化提醒人们:今日异于昨日,明日又将不同,甚至没有任何一刹那不在变动之中。如果无法把握变化的规则与方向,则将时时刻刻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我国古代有《周易》一书,又名《易经》,由其书名可知,是周朝有关“变化”的著作。据说,夏朝与商朝也有同类著作,分别称为《连山》与《归藏》。今日所知者,则为《周易》。
《周易》有“经”与“传”两部分。“经”是最早的资料,内容有六十四卦的卦象,以及每卦的卦辞与爻辞。据说那是周文王被拘禁时所作的。所以,后来有“《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经·系辞下》)的说法。所谓“中古”,即指周文王的时代;所谓“忧患”,即指文王为天下人而忧患。当变化转遽时,一切将趋于灭亡,还是可能变好或变坏呢?人类仔细观察自然界的变化,应该可以找出一些规则,那么至少可以顺着天时地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些规则与人生的具体处境,也有或深或浅的关联,那么何不由之找出趋吉避凶的方法呢?
《周易》的主体是六十四卦。每一卦皆由六爻组成,爻有阳爻(—)与阴爻(––)之分。由三爻组成的基本卦有八个,就是:乾
、坤
、震
、艮
、离
、坎
、兑
、巽
。有一个简单的口诀是: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碗,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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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对“宗教与永恒”这类题材的探讨,在人的一生之中迟早会出现。早遇上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比较不幸,因为他可能提早经历生命中的各种忧患,而有探究人生一些终极问题的需要。然而,如果一直忽略此一题材,人生很可能会走在岔路、歧路,甚至是迷途上,直到最后蓦然回首,这种迟来的领悟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譬如,人在面对痛苦时,要思索这是因果报应,还是合适的磨炼;陷入罪恶的旋涡时,会自问责任归属以及希望何在;等到面临死亡的关卡时,更希望能理解是否有死后的世界。因此,随着年龄增长,最好能够在这方面有更深入的了解,以界定一幅周全的人生蓝图。
对宗教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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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来,科学发达,人们推崇理性至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对宗教都有一些批判。在这些评论中,有一部分值得参考,但是大体来看,难免带着学术上的偏见,因为某些宗教题材超越了理性所能判断的范围。
自然科学主义:无对象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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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世纪的西方来说,宗教原本是弥漫在人的整个生活之中,直到1500年前后,即使是文艺复兴已蓬勃开展,而科学革命逐步出现的年代,宗教仍旧压制着知识的发展。最早主张地球不是宇宙中心的人,大都受到宗教迫害,甚至被烧死,如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当时很多人因为害怕受到折磨,尽管发现宗教与科学有所冲突,也不敢明白说出来,如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于1616年被宗教裁判勒令放弃地动说。
其实科学与宗教本身并没有这么大的冲突,往往因为既得利益者受制于私心与欲望,才会产生复杂的问题。举例来说,宗教界害怕科学界说了太多真话,使他们的权威受到挑战,因此想尽办法打压新的言论。事实上,宗教的权威本来就不应该用在有关自然世界的解释,因为宗教对自然界的看法,只是固守着一千多年以来所谓的托勒密(Ptolemy)天文学。托勒密天文学主张“地球中心说”(或“日动说”),而近代以来科学所主张的是“太阳中心说”(或“地动说”),这其中的转变简直是天翻地覆。
自然科学在近代以来的发展令人赞叹,相形之下,宗教只能慢慢退守,最后退到一个很小的领域,像是灵异、个人迷信这种范围。反观自然科学,则显示一个特色,就是非常客观,也相当谦虚——无论是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都有各自的领域,而分门别类的专家很少会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任意发表言论。我们可以询问:“有哪一种自然科学有权利对宗教的本质提出意见?”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自然科学拥有这种权利,因为自然科学探讨的是自然界,与宗教信仰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换言之,无论这个地球如何变化、是不是宇宙的中心,都不会直接挑战对人类生命的起源与归宿之信仰。
目前自然科学对宇宙的来源有两种解释:“黑洞说”与“爆炸说”。这两种说法都还在观察研究的阶段,尚未获得定论,因为人无法回到过去,重新经历整个过程。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有一个明确的前提,亦即“宇宙是有开始的”。有开始之物必然有结束,因为它本身并未拥有“使自己存在”的力量。所以,在自然科学的观点下,宇宙到最后必然会以某种方式结束。既然自然科学承认宇宙是有开始的,那么我们可以思考:“在宇宙开始之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有开始?”这其中就产生了信仰的空间。
有些人认为因为我们看不到上帝在哪里,所以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一位香港的教授曾经在研讨会中提到,他女儿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升上空中后,小女孩忽然说:“我现在才知道上帝不存在。”他女儿原本以为到了空中以后,可以在窗外看到上帝,结果发现并非如此。事实上,如果你认为上帝应该在某一个地方,就代表你相信上帝是一个实物,因为实物才需要具有方位。换言之,如果上帝不是物质性的,就没有“在何处”的问题。然而,如果上帝不是物质,那又是什么?上帝是属于精神性的,这一点稍后再作进一步讨论。
总而言之,自然科学家在原则上应该客观、严谨而谦虚。若一个人以科学家的名义批判宗教,那么他显然已经跨越了本身的范围。也有很多科学家是以个人身份支持宗教的。例如,爱因斯坦曾说:“一个人对于宇宙和人生,一定要存在敬畏的心,因为其中充满了许多奥秘,而这些奥秘永远不能被解释清楚。”就连科学家也应该以一种敬畏的心面对奥秘,如此一来才有可能不断发现更多真相。
如果科学家认为上帝不存在,找不到研究的对象,那么就应该保持缄默,因为对一个没有把握或没有对象的东西,不能说它“是”或者“不是”,否则将会变成一种“自然科学主义”,亦即认为唯有能够经由科学方法或客观经验加以检证的,才能称为存在。如此一来,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未免太有限了,连人也只能被分析为一堆化合物了。
社会学主义:社会之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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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对宗教的批判,要比自然科学家更为有力,因为社会学所研究的是人类的群体现象。在此以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为例来说明这一点。涂尔干是法国社会学家,代表作是《自杀论》(Suicide)。他曾经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宗教是社会的工具。”这种说法的根据是:每个人都有自私自利的倾向,而社会是群体生活的领域,所以个人可能会破坏群体。为了避免整个社会被许多自私自利的个人所破坏,因此必须发明宗教和上帝来约束个人。
有些人不怕别人,却害怕鬼神,因此宗教对人确实有一定的约束力。政治领袖也常常希望宗教人士能够帮忙维护社会的善良风气,因为宗教可以稳定社会,避免个人以私心侵害整体利益。然而,宗教真的只是社会的工具吗?其实并不尽然,在此可以提出三点批评来反驳这种论点。
首先,宗教所揭示的人生戒律,必然是超越法律的。法律毫无疑问是社会的工具,但是宗教的戒律,却往往比法律更严格,更深入人心;宗教所宣扬的博爱情操,也高于一般的道德理想。
其次,宗教的诉求是针对普遍的人,而不是社会中某些特定的人。很少有一种宗教是局限在某个地方,而外人无法接触的。尤其是大型宗教,往往能够跨越不同的民族及不同的时代。
有一本书《僧侣与哲学家》(Le moine etleephilosophe)[1],内容记载的是一对法国父子的对话,父亲是有名的政治哲学家,儿子则是信仰藏传佛教的喇嘛。这个家庭非常杰出,除了爸爸是哲学家之外,妈妈是艺术家,还有一个舅舅是航海家,所以他们经常与当时法国杰出的人物来往。他自己则是法国巴黎大学生物学博士,老师是诺贝尔奖得主。他在准备读博士之前,看到了一些幻灯片,介绍西藏喇嘛的生活,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这些人虽然生活得很穷困,身上却散发着一种稳定的力量。他很好奇,就到喜马拉雅山去了解及学习喇嘛的生活。
他说:“我在喜马拉雅山的时候,很快就忘记了巴黎;但是回到巴黎,却忘不了喜马拉雅山。”因此他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告诉父母:“我已经满足你们的要求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做我自己。”然后就到喜马拉雅山修行。二十年后他与父亲在出版社的安排之下对谈,内容集结为这本《僧侣与哲学家》。
我介绍这个故事,是要肯定宗教的普世性。许多人以为佛教只是东方的宗教,但它可以传到法国,影响一个法国人的一生。在美国也有很多佛教徒,甚至照样出家当和尚。既然如此,怎么能说宗教是社会的工具?若我们认为宗教是社会的工具,就必须指出是哪一个社会。更何况到目前为止,社会都是个别的,没有一个普世性的社会。由此可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最后一点,如果宗教是社会的工具,那么为什么很多宗教在被社会压迫时,反而越挫越勇?例如,罗马帝国初期,基督教刚创立时,受到政府相当严重的压迫,被抓到的基督徒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放弃信仰,其二则是被火烧死或抓到斗兽场喂狮子。奇怪的是,这些人被抓到斗兽场后,不但没有痛哭求饶,反而拥抱及感谢狮子。这是因为他们有信仰,并且相信在这一生中无论犯了多少罪,只要能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就可以直接进入天堂。
当宗教与社会发生冲突时,宗教并没有妥协。相反,宗教与社会结合得太好,反而会使宗教腐化。马丁·路德推行宗教改革,就是因为当时的天主教相当腐化,不但发行赦罪券(当时教廷当局对赦罪券的宣传是:只要花钱买赦罪券,死后可以赦免一定期限的惩罚。所以,有钱人无论犯多少罪都可以抵免。这种想法太迁就世俗,把死后的心灵状态,用现世的观念,如物质交换及买卖来考量,相当荒谬),少数教宗甚至有私生子女。这就说明了,宗教如果与社会结合得太密切,取得了太多资源,结果反而会腐化。
由以上几点说明可知,宗教并不是社会的工具:首先,宗教的诉求比法律更高,要求的是更完美的人格表现;其次,宗教所传布的对象并不是个别社会中的人,而是全体人类;最后,宗教与社会之间有时并非相辅相成,反而会产生一种紧张关系,督促社会追求正义。
心理学主义:心理上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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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的批判又比社会学家更深刻,因为心理学研究的是个人的心灵状态。西方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很短,是1879年冯特(Wilhelm M. Wundt,1832—1920)在莱比锡大学设立心理实验室后,才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它一开始发展就势如破竹,影响力日增,很快就成为所有学科中的显学。正由于心理学受到了高度的重视,我们在此先稍作分析。
心理学与哲学的差别在于:心理学的研究方式是出自假言命题,哲学则是属于定言命题。假言命题就是假设命题,例如,“假如你要去美国,就要学好英文”。在这个命题下,如果不去美国,就不一定要学英文。由此可知,假言命题是可以谈条件的。
哲学基本上属于定言命题,例如,我们活在世界上首先要知道“人是什么”,给“人”下定义,就是一个定言命题。当你知道“人是什么”,接着就要思考“人应该如何”,这种定言命题和假言命题不同,是不能谈条件的。我们不会说:“假如我是人,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我们不可能不是人。
心理学上常用各种不同的动物做试验(设定某种刺激看动物如何反应),然后从它们反应的模式来思考人会有什么反应。但是人和其他动物毕竟不同。
哲学常讨论人的问题,譬如:人性是善的还是恶的?人是否有原罪?这些问题看起来好像没有定论,但不能因为没有定论就被忽略,因为这些问题如果没有解决,则“人生应该如何”在根本上就无法说得清楚。尼采说:“如果你弄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你就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生活。”——一个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那么即使有再好的享受也会觉得无聊。
关于心理学对宗教的批评,在这里以弗洛伊德的学说为例。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又称做深度心理学,或是心理分析学。在他之前的心理学,主要是从外在行为的观察(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有什么样的反应模式)去猜测内心,把人看得太浅显了。弗洛伊德认为,观察一个人不能看表面的行为,而要从深度来看。所谓的深度就是指人的潜意识(或称无意识),潜意识在意识的层面之下,无法被我们知觉,而能够知道人有潜意识,是因为我们会做梦。
弗洛伊德认为宗教是人类心理上的拐杖。每个人心理都有一些创伤,这些创伤一般来说是幼时的遭遇种下了因,造成我们年长之后,常会觉得活在世界上不易快乐。有些人外表看起来很健康,但是内心却很脆弱,容易恐惧不安,这时候心理就好像是脚受伤了需要拐杖撑扶一般,如果有了信仰,心理就好似有了依靠,生活就能够过得比较愉快。
弗洛伊德的理论并非完全错误,因为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情况存在,但这还不足以解释宗教,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是内心有问题才信仰宗教。很多心理非常健康的人信仰宗教,纯粹是想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生命。更何况,如果弗洛伊德的说法成立,就是肯定不信宗教的人心理上都很健康,但这种说法根本背离事实。
元朝时,有位意大利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到中国旅行,回去之后写了《马可·波罗游记》。这本游记是欧洲人认识中国的重要媒介,他把中国描写得既完美又富裕。我们知道这么美好的中国并不存在,但是这不代表真正的中国也不存在。宗教中的神也是一样,我们心里面所想象的神太完美了,这么完美的神可能不存在,但是这不代表真正的神也不存在,因为神对人而言永远是一个奥秘。
因此,心理学家的说法的确解释了宗教的一部分,亦即人的心理需求、主观的意愿及情感,与宗教信仰有密切的关系。譬如,每个人选择的宗教信仰有所不同,是与个人的性格及命运有关。但是光靠心理学仍然不足以解释宗教的所有现象。
语言学:无意义的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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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语言学对宗教的批判,我以英国哲学家艾耶尔(Alfred Ayer,1910—1989)的看法作为参考。他认为宗教语言是无意义的空话。举例来说,很多电线杆上贴着“神爱世人”的标语,究竟“神爱世人”是什么意思?这看起来只不过是人们一相情愿、无意义的空话而已。又如,有些地方会贴着“常念南无阿弥陀佛”,但是念了之后又如何?其他如佛家常说的“万法皆空”“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这些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却没有清楚说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判断的标准何在,一切岂不是成了自由心证?那么,宗教语言真的毫无意义吗?对艾耶尔而言,所谓的“意义”,是指可以用感觉经验或数学及逻辑来验证的。但是,在此之外,人还有审美经验、道德经验、信仰经验等,难道与这些经验相关的语言都是无意义的吗?语言的意义应该就其使用的范围与效应来判断。譬如,宗教语言对信徒而言显然是有意义的,不但有明确的指涉,也会产生具体的效果。既然如此,何必唯科学语言或感觉语言马首是瞻?
总结以上所说,对于宗教的批判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出发,但这些都不足以使宗教消失,也不足以因此认定宗教完全是迷信,因为人的生命本来就有很多层面,其中某些触及根本的问题,并不在提出批判的学说所探讨的领域内。就自然科学而言,它对宗教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因为自然科学和宗教所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领域;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现象,想要以此解释人的宗教信仰,难免不够周全;心理学虽然可以深入人的心理结构,但是一谈到信仰还是有很多奥秘超出了它的范围。语言学质疑宗教信徒说的话没有意义,但是这种能够产生重大作用的语言,又岂是“没有意义”一语所能否定的?
从信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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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信仰密不可分,因此首先要思考:“信仰到底是什么?”信仰至少包括三种类型:人生信仰、政治信仰、宗教信仰。
(一)人生信仰
人生信仰是最广泛的,一个人的人生信仰就是他所认定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举例来说,孙中山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这就是一种人生信仰的表现。我们交朋友的时候,往往要先看彼此的人生信仰是否契合,由此可以判断彼此是否可以继续交往。
(二)政治信仰
政治信仰是指某种对政治的理想,并且希望通过一群人的组织,得到政权实现这个理想。政治信仰表面上看起来很伟大,譬如很多人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而坐牢。这种人称为“政治犯”,他们往往会受到大家的尊重,参与选举也能无往不利。这就说明了,政治信仰的确有它的崇高性。但是政治信仰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得到政权,因而在手段上可能会产生比较大的问题。
(三)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是三者之中最纯粹的,因为它基本上牵涉到的是所谓的超越力量。“超越力量”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也是宗教信仰的内涵所在,至于教堂、寺庙,或者是做礼拜、望弥撒、祭神拜佛这些仪式,都只是宗教的外显活动而已。
信仰是人与超越力量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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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人与超越力量之间的“关系”。所谓的超越力量是指:人间之苦、恶、死的最后诉求;万物存在之充足理由;以及使个人产生绝对依赖感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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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谈到“艺术与审美”,除了专门研究艺术的人,一般人不会认为这个主题与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直接关联,他们最多只是欣赏艺术而已。然而,真正研究艺术的人又因为很早就进入某个领域(如:音乐、绘画等),往往局限在狭隘的范围内。这种专业训练虽然可以使人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却不一定能够充分掌握艺术的精神,以及它与人类生命内在的关联。正因为如此,这一章所介绍的内容也就显得特别重要。
艺术家的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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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艺术家就没有艺术,而艺术家是一些具有某些特色的人,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了解这些特色。
以直接的途径,展现新形式与新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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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是指“感性可及”的部分,凡是能用眼睛看到的美术作品,能够用耳朵听到的音乐,以及一些具体的雕塑、建筑等,都包含有美的成分。
艺术家相当少见,他们能够使用感性所及的途径(如:声音、颜色、具体的物像、影像等),展现出新形式与新象征。
什么是新形式?形式与内容是相对的,人类生活的内容自古以来相差无几,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过着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
人的心中总有一种创造的冲动,希望通过不同的方式、通过人类心灵所得到的某种启发或灵感,重新品味生命中永恒不变的素材。由此可知,尽管内容相似,但表达的形式和象征却可以不同,而艺术家就是能在这些地方表现出创造性才华的人。他们能以新形式(譬如唐朝的诗、宋朝的词、元朝的曲等)来表达恒久的情感,使人能够体验到生命的新意。
那么,什么是新的象征?举例来说,一般人常说“母亲像月亮一样”,第一个提出这种比拟的就是艺术家,后来重复使用的则是模仿者。一个象征被不断重复使用,就会丧失它的敏感程度,变成陈腔滥调,使人觉得乏味,这时候就需要改取一个新的象征了。
谈到象征和形式,可能衍生几个问题:首先,这将造成艺术作品与人生的距离。如果一种艺术形式需要先了解它丰富的背景才能欣赏,就代表它与当前的人生有些距离。举例来说,绘画有所谓的古典派、野兽派、抽象派等,这些术语各有专门的背景。而一般人看画时不见得了解,可能会觉得自己没有欣赏的能力。如此反而使得大多数人没有机缘接触艺术。
此外,艺术家有时候很容易与外界隔绝,形成自己独有的内在世界。加上一般人常常误认“你是艺术家,所以你所创作的一切都是艺术作品”,而不是“因为你创作了艺术作品,才成为艺术家”,往往让艺术创作与真实人生的距离更加遥远。
其次,一个作品并非放在街上就可以成为艺术作品,但是任何东西只要进了美术馆都会成为艺术作品。在纽约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有位艺术家把一棵白菜用塑胶袋装起来,下面写着“某人于某年的创作”。有个农夫看到后心想:“这个我也会啊!”于是拿了很多白菜放在塑胶袋里,在街上宣称是艺术品大拍卖。别人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在他们看来,艺术家的创作是无价的,而街上卖的白菜不过值几块钱而已。
相同的东西,一旦签上艺术家的名字就变成了艺术品。这是现代社会分工之后用标签来决定内容的一种现象。事实上,要表达出创造性(新形式与新象征)非常困难。我在荷兰教书时,见识了这个国家对艺术创作的重视程度。
荷兰在欧洲虽然是小国,但是却出了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这位大画家,荷兰政府以此为傲,大力提倡艺术创作,设立许多基金让有心从事艺术创作的人申请。有个心理学家需要钱用,于是假借艺术创作的名义申请补助。
梵 高
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
荷兰画家。年轻时立志成为牧师,并在煤矿区传教,体验了矿工的贫困。后赴巴黎,靠开画廊的弟弟支持生活,并接触许多印象派画家的作品;1888年与高更交往密切,后罹患精神病症,于1890年举枪自杀。
他的画作色彩鲜明,阴郁而如火焰般的笔法,充分显露他深受折磨的精神状态。生前只售出一幅作品,死后作品动辄以千万美元计。
政府拨款之后,要求一年后验收他的创作成果。结果,这个心理学家什么都没做,到了视察那一天,他在路边搭了一个台子,自己站上去,旁边写着“我就是艺术品,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
的确,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但重要的是,他第一个想到用这种方式来表现。以后的人不能再以相同的方式来申请补助,因为模仿就没有创造性可言了。
表达某种集体潜意识,使个人可以过渡到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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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生命自古至今都类似,必须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恩怨情仇、悲欢离合等过程。这种集体的共同感受会造成人类心灵上的复杂情结:有时候觉得孤单,有时候又希望自己独处不被打扰;有时候关怀整个社会,有时候又感叹命运无奈。这种属于集体的潜意识,必须靠艺术家来表达。
当艺术家展现出这种集体潜意识时,会引起大家“共鸣”。以音乐为例,尚未听到某首乐曲之前,并不会感觉自己有任何不足,但是当这首乐曲一出现,我们会开始觉得自己有所失落,好像遗忘了某些重要的东西。一旦有了这种感觉,就说明我们准备要恢复完整的生命了。由艺术创作感受人类有一种共同的记忆,而这个记忆几乎可以说是保存在人类的基因里面的。
这种基因与文化有关,所以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西方人有西方人的集体潜意识。西方有许多乐曲都非常悦耳、非常优雅,但是对中国人而言,这些乐曲无论再怎么动听,都不如中国乐曲容易让人感动。这是因为音乐的创作不能摆脱特定的时空背景,当我们听到中国乐曲时,会勾起潜藏于心中共同的情感内容。换言之,这首音乐就是一种唤醒心中共同记忆的形式或象征。相反,外国人听到中国乐曲比较不易被感动,因为他们缺少这样的历史和地理背景。不过,人类还是有共同的潜意识,而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是可以回应此一需求的。
艺术家有很多类型,诗人就是其中一种。诗人用文字唤醒集体潜意识,因此他们的作品可以一代一代传诵下去,而人们阅读的时候也会发现“于我心有戚戚焉”,自己好像回到了整体[1]一般。
有如雷达观测站,对人类文化的病征提出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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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会生病的,每一种文化在发展过程中都会产生一些问题。尼采说过:“哲学家是文化的医生。”文化之所以需要医生,就是因为它可能会生病。文化为什么会生病呢?因为文化是人类生活、表现、发展之所在,人类的问题层出不穷,文化当然也就可能出现问题。
我们介绍中国文化时曾经提到过,文化会经历兴、盛、衰、亡四个阶段。那么,谁能够观察出文化何时会衰亡呢?尼采认为哲学家可以,我个人则认为应该先找艺术家来诊断,因为艺术家有能力点出时代的趋势。
以毕加索为例,他于1957年在纽约展出生平画作,将他的作品分成数个阶段,以下就几个比较重要的阶段分别介绍:
(一)1924年以前(古典时期)
毕加索最初创作的作品完成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这时期的作品很多都相当唯美,是一种希腊人物的反射,内容多呈现出俊秀、美丽的青年男女在海滩上嬉戏追逐。这反映出欧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情景。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伤害还不算太严重,所以整个情势还算是缓和。
(二)1925年至1936年(蜕变时期)
渐渐发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就是20世纪30年代左右。这时候整个欧洲的气氛变得非常诡谲而复杂,德国希特勒的势力也开始兴起了。这时期毕加索的画充满了人间存在的不确定性。
毕加索
Pabto Picasso
1881—1973
西班牙画家。在巴塞罗纳艺术学校即有神童之称,十九岁至巴黎学画,由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塞尚等人的作品中深获启发,再创了立体主义的画风。立体主义所关心的是:如何在平面的画布上画出具有三度,甚至四度空间的立体的自然形态。他自九岁开始作画,画作在质与量方面都十分惊人。
(三)1937年至195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
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接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的作品以灰色为主色调。灰色当时是坦克车和枪的颜色,这种暗色系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压力。到了1937年西班牙内战之后,也就是在创作了《格尔尼卡》(Guernica)这幅作品之后,这种画风更为明显,这幅作品中的人物全部是扭曲的,整个割裂后重新拼凑。
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大约是1940—1950年后,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撕裂的局势,因此毕加索的作品在此时大都没有主题,画作不再有“名称”,只留下“编号”。
毕加索的作品是他敏锐心智的表现,反映出当时人类的处境。一般人因为看不到全面,无法表达得这么清楚,艺术家则可以体察真正的脉动,就像雷达观测站一样,在敌机即将来袭之时,侦察到那股氛围;而一般人只看到晴空万里,以为一切平静安详,无法预测危险即将来临。
在人神之间挣扎,以创造力反叛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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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比一般人敏感,而如此敏感的心灵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成为艺术家并不容易,因为他们必须在人神之间挣扎。人代表有限的、会死的生命;神则代表不朽的、永恒的生命。艺术家从天上偷了一些永恒的东西给人类,所以西方用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来象征艺术家[2]。
人终究会死,但是艺术家却用创作表现出永恒之美,这些创作也能够在他们的生命结束后继续存在。这些永恒之美需要后代人欣赏才能展现出来,否则即使是千古名画,却藏在地窖中,也没有用。由此可知,艺术家面临的压力相当大,他们心灵上的挣扎、冲突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而这种真正的紧张和痛苦也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承受。
有一段关于美籍立陶宛小提琴家海菲兹(Jascha Heifetz,1901—1987)的故事。海菲兹是当代第一流的小提琴家,某次英国著名的幽默文学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听了他的演奏会之后,深受感动,整晚睡不着,因此写了一封信给他。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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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儒家与道家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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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际活动中与外国朋友来往时,常会发现他们喜欢道家胜过儒家,原因之一是他们认为儒家比较强调伦理学,重视道德修养,容易让人觉得有压力。每个人都清楚道德的重要,但这种要求却一辈子也做不完,因此谈到道德就会想到实践问题,随之引发个人的责任意识。
道家思想则是采取另外一个角度,强调智慧的觉悟与解脱。“智慧”一词听起来很美,意思则需要加以说明。传统上,当我们提到道家或老庄思想,一般人会认为是年长者(如老子)或失意的人(如庄子),学起来比较会有心得。如今应该打破这种观念,并且相信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每个人都可以由之获得智慧的启发。
儒家承先启后,道家具革命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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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就儒家与道家的区别来谈。
儒家的“儒”,是古代的一种行业,也就是说,古代有一群叫做“儒”的人。由此可知,儒家有其一定的传统,展现承先启后的立场。道家则具有革命性,因为它用“道”取代“天”,把“道”推到最高的位置。
任何一派哲学对于宇宙的真相或本体都必须有所论断,从这种对于本体的解说中,我们可以判定它是属于哪一种立场(如:唯心论或唯物论、一元论或多元论等等)。中国古代的传统思想是以“天”作为宇宙的最后根源,因此《诗经·大雅》中有所谓的“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然而,道家显然是把“道”当做宇宙的最后根源,就此而论,它是具有革命性的。
春秋时代许多人批评“天”,但是越批评,越反映出“天”原本所具有的崇高地位,否则根本不值得批评。古人称帝王为“天子”,更是充分证明“天”在古人心目中是至高主宰。道家出现之后,以“道”代替“天”,而“天”则被降格为和“地”并称。“天地”并称指的主要是自然界,自然界本身保持一种均衡状态,问题也远比人类社会少。然而,自然界虽然自给自足,毕竟不是最后的根源,譬如老子一方面说“天长地久”(《老子》七章)[1],但同时也承认“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以及“天地尚不能久”(《老子》二十三章),狂风不会吹一整个早上,暴雨也不会下一整天,即使天地的作为也未必持久。这说明了自然界有它本身的限制,无法作为至高的存在。
在今日学习道家,正好可以对应现代人的心理需要。
人活在世界上,不能没有儒家作为指引,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从家庭出发,然后进入社会,因而我们必须设法实践人与人之间适当的关系。如果离开儒家,可能会面临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以及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然而,如果只靠儒家,有时又会显得伸展不开。举例来说,我们有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太过紧绷,好像无法摆脱这个时代的一般趋势。每天打开电视或报纸,不难发现这个时代并不可爱。对这个世界有所不满,一方面反映个人本身具有理想性,另一方面则印证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完美的,因此有必要去启发与提升自己的心灵。
儒家是不分老少,每一个人都可以共同学习的,道家则有一个限制,就是它只适合成熟的心灵,并且需要自己亲身去体会,无法只靠别人的教导来觉悟。一个人如果能够体会道家的境界,就可以变得和老庄一样,一起品味他们的快乐。如果体会不到,也只能安于做一个平凡人了。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二章)他所持的是一种相对的价值观,认为世间所谓的美或善都是相对的。例如国际间选美比赛的第一名,往往不见得符合我们的审美观,这就说明美是相对的。当所有人都认为具备某种条件才算是“美”时,所谓的“不美”就出现了。如果没有选美活动,大家可能生活得比较愉快,因为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总有一点值得欣赏的地方。一旦有了选美比赛,就开始人人自危,觉得自己好像不够标准。“善”也是如此,如果某人捐了一百万元给孤儿院,大家就说他是善人,那么似乎没有捐一百万元的人就无法成为善人了。如此一来,善岂不是与这些人隔绝了?老子的相对价值观,意在设法化解各种不必要的执著。
儒家以人为本位,道家超越人类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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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当时是一个乱世,兵荒马乱,老百姓苦不堪言。当时的人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天下如此纷乱,如何才能化解?”儒家采取的路线是从政治上改革,但是道家认为这种方式,就像五十步笑百步[2],未必有效。道家认为,在乱世里没有人可以幸免,想活下去,必须改变思维模式。
儒家的思考方式是以人类为中心,要从人的角度来设想,所以肯定我们要尊重及帮助别人,让人类社会可以永续发展。然而,以政治或教育的手段来改革人类社会,永远无法彻底成功,因为新一代不断出生,当旧的问题获得改善,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永无止期。并且,由少数人努力去帮助多数人,效果必然有限。譬如,儒家强调教育必须普及,让每个人都接受适当与良好的教育,而这是很困难的事。因此,儒家思想推行到最后,常会让大家感到很沉重、很疲乏。就算把这一代改革好了,也不知道下一代会变成什么样子。
道家看透这一点,他们认为以人为中心去思考人的问题,最后必定徒劳无功,不如换一个角度,那就是——超越人类本位。而要超越人类本位,首先必须顺其自然,尽量避免人为的造作,因为人为造作越多,麻烦也越多。所谓“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五十七章)。设计的法规越多,就有越多人会违法;相反,如果不订法令,自然没有所谓违法的问题,大家也可以过得更自在。这就好像前面所提到的,订出真、善、美的标准以后,就会有不真、不善、不美出现;反之,如果没有标准,每个人都可以开心自在,不用刻意做好事,因为没有所谓的好事可做;不用担心有没有面子,因为所要做的只是活着而已。
有些人以为庄子的主张是一种“植物人主义”,这其实是误解。道家的思想是要我们设法排除人类本位的想法,敞开眼界与心胸,从整个宇宙来看一切。只有当人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拘束,心灵才可能自由逍遥。
道家是中国极为珍贵的精神资产,他们的思想带给人类不少启发。举例来说,现代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环保,而因为老子所推崇的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许多人就喜欢用他的思想来谈论环保。
关于这一点,我们认为:第一,只要环保对人类有益,那么借用老子的思想来鼓励环保,对老子而言应该也是何乐不为的事情。第二,老子本身所处的时代,问题不在环保,而在人间秩序瓦解,百姓无以维生,所以老子希望大家自我约束,学习简朴的生活。第三,老子主张不争、无为、顺其自然,让一切都保持“自己如此”的状态,而不用刻意去考虑任何人为的措施,连对环保也不例外。
我在《哲学与人生》(Ⅰ)第四章探讨“神话与悲剧”时曾说过,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但是人类出现之后开始带来灾难。因为人类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改变自然界,改造到最后,自然界就开始反扑。老子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认为,如果以人为本位,就会用人的聪明与能力去设法改造自然界,这就是人为的造作。一旦出现太多的造作,原本自然的会变成不自然,最后将出现灾难。因此,我们必须超越人类本位的想法,才能真正化解世间的问题。
老子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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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意思是说:有一种东西混沌一片、没有区分、看不清楚,它比天地更早存在。它的存在是独立的,从来不曾有任何改变,充满在宇宙万物之中,但却不会有任何损失。它可以作为一切的本源。我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名字,只好称它为“道”,勉强形容的话,就说是“大”。换句话说,“道”只是一个勉强取的名字,很难解释它是什么。
《庄子·知北游》中有一段记载了庄子对道的看法:东郭子问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这段话主要说明,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可能在蝼蚁里,可能在野草里,也可能在瓦片里,甚至可能在屎尿里。换言之,“道”无所不在;反之,如果整个宇宙没有了“道”,就无法存在了。
“道”是一切的起始(α)与归宿(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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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解道家,首先要分辨“在”与“是”这两个字。试问“道”与万物之间是什么关系?“道”等于万物吗?如果我们说“道”等于万物,那就是认为“道”“是”万物。然而,在道家看来,“道”既是万物,却又不是万物,所以我们应该说“道”“在”万物,而不能说“道”“是”万物。如果“道”是万物,那么万物变化,“道”也必须跟着变化。而事实上,“道”是永恒不变的;反之,如果“道”在万物,那么就算万物变化,“道”仍然可以不受影响,维持不变。
“道”是一个名词,老子用它来形容宇宙万物的起始与终结。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是α,代表起始;最后一个字母是ω,代表终结。西方有了这些字母,才能够构成文字;而有了文字,才能够发展思想。换言之,它代表了最根本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道”既是α也是ω,它是宇宙万物的开始,也是宇宙万物的终结。也就是说,宇宙万物从“道”生出,最后回归于“道”。
人间问题来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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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万物原本应该保持平衡与和谐的关系,但是自从出现人类以后,开始产生各种战争和灾难。人间之所以会陷入混乱及痛苦,原因就在于人类的“知”出了问题。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差别,在于人有卓越的认知能力,这种认知能力是自由的前提。如果我拥有自由,却无法认知,那么这个自由是虚幻的。相反,若现在无法认知、无法思考,那么根本就没有自由的问题,因为一切只能凭借本能。一旦能够认知,自由就可以运作,然后可以选择自己认为较好的事物。然而,我们认为好的,真是比较好吗?
为了说明这一点,必须先分辨什么是“知”。人类的知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由低至高是:以知为区分、以知为避难、以知为启明。以下分别加以解释:
(一)以知为区分:人对万物的关系
人对万物要加以区分,以此追求生活上的保障。譬如我们从小看书,书上会教人分辨:苹果与香蕉是水果,是可以吃的;老虎很危险,所以要避开。换言之,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区分,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对自己有害,有利的要去争取,有害的要懂得逃避。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区分的话,人类的生命随时可能陷于危险。这样的区分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然而,一旦区分就会产生问题,因为事物会开始出现贵贱的差别。举例来说:大家都知道黄金比石头好,所以路边的石头没有人会捡,但如果是黄金大家就抢着要;而钻石又比黄金更好,所以大家又更喜欢钻石。所谓物以稀为贵,越难得到的就越好。又好比说,总统的位置只有一个,所以有本事的人都想参选,但最终只有一个人会选上,而大多数人则会失望。如此分析之后可以发现,人一旦区分多了反而造成了心理上的错误期待,以为最贵重、最稀少的就是最好的,因此拼命去追求。过程中难免消耗生命的能量,而得到的结果却不见得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然后就会产生种种困扰。
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曾说:“人生只有两种悲剧:第一种悲剧是得不到我所要的;第二种悲剧是得到我所要的。”这句话可谓发人深省。譬如,我想考台大却失败了,这可以说是一种悲剧;但考上台大也是一种悲剧,因为我可能上了台大之后才发现,它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已经耗费了中学六年的时间在追求这个目标。
(二)以知为避难:人与万物的关系
开始区分以后,人的世界就出现了问题,所以老子认为,第二步必须设法懂得避难之知,也就是要知道如何避开灾难。换言之,区分之时所要了解的是我“对”万物的关系,而现在则须了解我“与”万物的关系。“对”和“与”不一样,“对”是针对万物加以区分,让人可以活得下去,却也带来危机。“与”则是指区分清楚什么是危机之后,自己要懂得如何避开,这是第二步。
老子说过:“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老子》二十八章)雄代表阳刚之气,也就是在社会上飞黄腾达;雌代表雌伏,也就是安静,退缩下来。整句话的意思是:知道雄强的好处,却守住雌柔的位置,这样可以作为天下的仆役(溪可做“奚”解释,即指古代仆役)。作为天下的仆役,就不会离开恒久的德,再由此回归婴儿的状态。知道光明的好处,却守住暗昧的位置,这样可以作为天下的模式。作为天下的模式,才可以满足恒久的德,再由此回归真朴的状态。
我们可以看到,在今日社会中,人才往往比较短命,而且活得很辛苦;相反,那些自由自在如同闲云野鹤的人,则活得比较长久。这说明了,在社会上越是受到肯定,压力就越大。老子了解这一点,所以提醒大家,知道什么是光彩,就要守在屈辱的地方,避免和别人竞争。一旦和别人竞争,即使赢了,恐怕受到的伤害更大。换言之,人要懂得退让和保全,才能活得安稳。
其实就连孔子也认为说真话要看情况,他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篇》)意思是说,国家上轨道时,说话和行为都要正直,因为好人不会被陷害;然而,当国家不上轨道时,行为可以正直,说话却不能直接,而要婉转谦虚,否则立刻会有灾难。如果一个人努力修养到某种程度,却因为挺身说话而粉身碎骨,有时候根本毫无意义。生命应该活得有意义,如果明知有一个陷阱,还要跳下去,这是连孔子都反对的。
春秋时代齐国内乱,两方争斗,当时管仲追随公子纠,最后公子纠失败,很多追随者都跟着自杀了。但是管仲不但没有自杀,还跑去投靠公子小白。公子小白就是齐桓公,而管仲后来还当了宰相。孔子的学生批评管仲这种行为,孔子却替管仲反驳:“难道你们希望管仲和别人一样,在山沟里自杀,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吗?”也就是说,难道要因为跟错了人就自杀吗?这不算道义。我们应该要忠于群体的福祉,而不是忠于个人,应该为国家和百姓服务,而不是盲目地忠君。
(三)以知为启明:由“道”来观看一切
知要从区分、避难,再到启明,这一步是最难的。启明就是“道我一致”,不再从自己,而是从“道”来看这个世界。这是宇宙万物的开始和结束,它也是无所不在的。人该如何与“道”结合?这需要下一些功夫。一般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和背景来看世界,如此难免造成各种纷乱。如果从“道”来看世界,那么就是无所不包,所看到的一切不再是以前所见的狭隘范围,心胸自然立刻开阔起来。
通过一般人耳熟能详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成语典故,可以了解这个道理。
塞是指小山,小山上住了一个老翁,有一天他家里不见了一匹马,邻居跑来安慰他,老翁反而说:“我掉了一匹马,怎么知道不是一件好事?”邻居听了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认为马不见是好事?自讨没趣之后就回去了。隔了几天,这匹马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群野马,老翁发了财,邻居前来道贺。老翁说:“我得到了一群野马,怎么知道不是一件坏事呢?”邻居又觉得很难理解了。隔了几天,老翁的儿子在驯服野马时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邻居又跑来表示遗憾,老翁说:“我儿子断了一条腿,怎么知道不是好事?”邻居认为这种想法简直不可理喻。过了没多久,战争爆发,所有四肢健全的男子都被征召入伍,老翁的儿子却因为摔断腿而逃过一劫,父子两人过着快乐的日子。
看完这个故事,我们要进一步思考,两个问题。第一,谁是那个邻居?我们每个人都好像那个邻居,一天到晚羡慕别人。殊不知当我们在羡慕别人得到好处时,危险可能正在靠近他。这就好像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一个人有福气,他的灾祸可能也要来了。很多人如果没有当初获得的那个好处,也没有之后的灾难,这是一种人间常态。举例来说,一个人如果中了大奖,接下来可能必须赶快搬家,隐姓埋名,免得被别人发现。还没中奖以前,小孩满街跑都没关系,现在却要担心被绑架。
第二个问题则是那个老翁为什么这么厉害,看事情的角度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看事情只看到某一面,他却能看到另一面。这是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有善就有恶,有高就有低,有好就有坏,有得就有失。很多时候我们表面上得到了,但失去的恐怕更多。譬如,很多人都有这种经验,同学在校时感情很好,但是毕业几年再见面,就会开始互相比较,看看谁得意、谁失意。事实上,有时候失意反而好,因为可以让别人得意。但是想拥有这种风度,自己必须先有道家的修养,能在失意时,因为看到别人比自己顺利而感到快乐。
表现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失意时能知道原因何在,如此才能化解心绪,自得其乐。如果一个人表现不好就怨天尤人,那么当新的机会来到时,反而容易错过。人不必有双重损失,假设我现在很穷,就不能再抱怨——既然已经很穷了,起码不能再失去风度。能够穷得很开心,至少还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也就保存了获得快乐的条件。
所谓的“与道在一起”“从道看万物”,就是要学习塞翁的态度,看任何事情都要观察它的全面发展。因为,只要有区别比较,就一定有高下之分,而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前面。所以,看到一个人表现很好时,要为他高兴,就好像是自己表现得很好;反之,如果看到一个人表现不好,也要想象自己跟他一样。
观看运动比赛,有时候会觉得非常残酷,因为每个选手都只想争第一名,把第二名视为毫无价值!有一年奥运举办过后,耐克球鞋推出一个广告,广告词尖锐而无情:“即使你得了第二名,还是一个失败者。”这句话饱受批评,但是它在逻辑上并没有错,因为第二名输给第一名,当然是失败者。然而,这样不断比较,除了第一名,其他人统统不快乐,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道家的想法就不太一样。1997年,我在荷兰的时候,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美国的谈话节目,邀请华裔溜冰高手关颖珊接受访问。当时她再度得到冬季奥运的第二名,主持人对她说:“你又得到第二名。”关颖珊回答:“我没有失去冠军,而是选择了亚军。”外国人听到这句话,全场鼓掌,因为在西方思想中没有这种智慧,只有中国才有,这即是来自道家的思想。一个人如果得失心太重,永远不会快乐。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使你现在得了冠军,不代表永远都会是冠军,因为将来一定有人超越你。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人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是世界第一,那反而变成井底之蛙了。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意思是说,我的生命有限,而知识是无限的。想要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一定疲累得很。人生态度有二:一是取得你所要的,二是珍惜你所有的。前者常在压力之中,后者则可自得其乐。我们在学习知识时,常需明白其目标在于:经由理解而体会生命的自由。因此,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读更多的书,而是为了借此明白事理,而摆脱烦恼与束缚。启明之知正是如此。
超越外在限制,向内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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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以道家而言,它期望人的生命达到一种智慧的解脱,无论现实世界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我们构成限制或障碍,因为精神的力量可以超越它们。以老子为例,他认为知要从区分到避难,最后再到启明。从“道”来看一切,才能得到解脱。换言之,老子的思想比较偏向于对人生许多事情都要“保持距离”,这样才能够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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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人类社会的主要特色就是有文化传统,到底什么是文化?文化与人生有何关系?思考这些问题时,必须走出个人狭隘的世界,思考自己与社会、人类、历史,甚至宇宙的关系。
文化之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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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常说文化是人类生活的全部表现,但是这个定义太过空泛,无法说明为什么有些文化会兴盛,有些则会衰退,甚至灭亡。
文化的兴盛与衰亡就像人的生命一样,具有周期性。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一书中,曾分析全球自古以来的各种文化,结果发现每一种文化都是历经兴、盛、衰、亡,最后成为遗迹。在他看来,能够长期存在,历经两个周期,亦即经过兴、盛、衰、亡,又重新兴、盛、衰,而至今将亡未亡的,只有中华文化。为什么中华文化如此特别?这是因为中国人有一套独特的文化理念。
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文化最后往往变成考古的对象,譬如埃及文化。台湾地区文化界在2003年的大事之一,就是岛内科学博物馆向海外收藏家购买一具木乃伊,进行深入研究,木乃伊就是文化的遗迹。然而,现在的埃及人也已经与他们的祖先脱节了。
能够自古至今延续发展,并且在血源与语言上没有脱节的文化,只有三种:犹太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维持文化活力的方式要看一个文化的“理念”,因为那是文化的生命力所在。
如何理解文化,即是本章要谈的第一个主题。以下先对文化稍作界定。
异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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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第一个特色就是异于自然。自然界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但是,像大安森林公园内的水池花圃、林阴步道,就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因为自然界的树木是自由生长的,不会如此整齐地排列。举例来说,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是自然生长的,一旦深入其中很容易迷路;反之,在公园里则不易迷路,因为树木、步道都规划得很整齐。这说明了,文化和自然是不同的,自然界经过人手改造以后,就变得人文化了。
有人类才有文化,如果没有人类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文化的问题。以前恐龙统治地球的时代,并未遗留任何文化,只能让我们挖到恐龙化石;然而,人类所留经之处,却能够挖出由人力改造自然界的成果,譬如城堡。由此可知,人类的生命的确不能与其他生物等量齐观。
形成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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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化的另一个特色,在于随着时间的延续发展,可以累积、创新、学习、认同,形成传统。人一开始学习母语及文字,便已经开始接受文化的熏陶,因为一个人的思考,必须在母语的结构中发展。它提供我们丰富的概念,也就是单字、语词,以及使用这些概念的方法,同时也塑造了我们的思考模式。
西方当代诠释学极力强调语言的重要,因为对人类而言,语言就是一切。如果没有语言,人类的生命无法摆脱大自然生生灭灭的规则。
人类文化经过语言的累积、创新、学习、认同形成传统之后,一方面成为重要的资源,相对地也成为很大的负担。譬如,我们有时会觉得中国人看起来比较老成,活得比较辛苦,是因为中华文化太悠久了,五千年的文化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光是要学会粗枝大叶就很不容易了;相反,西方文化显得充满活力,原因之一是他们的文化发展的时间较短、内容较少,人们可以直接与自己当前的经验接轨。以今日来说,中华文化光是语言就有文言与白话之分,我们现在接触的只有白话文,而白话文只有一百年的历史。如果我们完全舍弃文言文,中华文化还剩下什么?如果忽略了整个传统,我们将无法分享文化资源,只能困处于模糊的过去与茫然的未来之间了。
自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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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民族对自己的文化都有一个核心信念,亦即相信自己具有特殊价值,譬如犹太人自视为上帝的“选民”。犹太人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蒙受恩宠,得到上帝的青睐。然而,这究竟是福是祸?犹太民族从有历史记录以来,充满了悲剧色彩和严酷考验,因为选民必须作为其他民族的模范。然而平凡的人怎么可能作为示范?人的生命从好的方面来看,固然可以展现许多伟大的典范,但无可避免也有其幽暗的一面,犹太人为此而受苦受难。因为从上帝的观点来看,他既然选择了你,你就必须是纯洁而圣洁的,那么当然必须通过他给你的各种试炼了。
在《圣经》的《出埃及记》中,摩西(Moses,生平约在公元前十三世纪)带领犹太人出埃及,那段路程只需要十一天,他们却走了四十年。因为犹太人在埃及世代为奴,已经习惯自认为奴隶。离开埃及最主要的用意即是要涤除他们的奴隶性格,而四十年的时间,正好让老一代的人全部凋零,就连摩西本人都无法进入应许的迦南福地,要靠下一代的约书亚(Joshua)带领。
再来谈到中国。我们自称为“中国人”,又岂是单纯的事情?“中”是中间,这个字的象形义在古代是指“旗子”的意思。古代是部落社会,酋长所在的地方必须插上旗子,演变到最后就形成了“中”这个字。以酋长为中心,接下来才有东南西北的方向,因此从前所称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都代表着在“中心”以外,文化落后的地方。由此可知,自称为“中国”,其实是出于原始的信念,别的民族也会质疑我们凭什么说自己位居中间,处于重要地位。
如果“中间”代表的是文明和开化,每个民族都会认为自己位居中间。举例来说,参考雅典的历史,会发现他们称其他民族为“野蛮人”(barbarians),意思是只有雅典人是开化的;又如,伊朗人相信国境内的高山是上帝造人时亲临的那一座山,因此自己位居创世的核心地位。不仅如此,在每个原始部落的神话中,一定都会谈到神明直接与他们的祖先建立关系。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等于承认自己的文化位于边陲地带,是属于次级和附属的文化。如此一来,这个民族要如何自我认同,稳定群体而存活下去?
请不要小看一些人口较少、规模也较小的部落,因为当我们从经济角度看不起他们时,他们也许会从精神层面看不起我们。在他们眼中,一个民族的人口较多,代表着品质比较差;相反,人口少,才可能成为精华(如所谓的“选民”)。由此可知,肯定自己为中心,是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特色,否则自己的生命将失去存在的必然理由。
生命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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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有生命的,所以有兴盛衰亡,那么如何免于步入衰亡?了解文化有生命周期,就会警惕自己保持创新的活力。一种文化要长期存续,必须处于“挑战与回应”的过程中。举例来说,当前中华文化面临各种考验,最主要的是来自现代化的挑战。
本章稍后会说明近代以来的几种革命,由此凸显人类文化共同的挑战。中华文化如果可以适当回应,将会顺利度过生命周期,重现生机,进而在世界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以下先就文化内涵作一说明,再谈如何重现文化生机。
文化之内涵(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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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文化是人类生活的全部表现”这种说法时,会觉得内容无所不包,但也不易明白其重点为何。说明文化的内涵,也就是对文化作结构上的分析。
文化有三个层次:器物层次、制度层次、理念层次。文化由人创造,所以它展现在人类生活中的每一部分。一个人的举手投足,做一个简单的动作,说任何一句话都会反映他所使用的器物为何,在什么制度下成长,有什么样的人生理念。举例来说,观察一个人吃一顿饭,就大概知道他的出生背景、教养过程以及生活态度。譬如,他在长辈还没开动前先吃,这种行为比较像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的人,因为西方人用餐是各有各的分量,互不干扰。中国人则不同,长辈没动筷子之前,晚辈必须安静等待,甚至座位也是长幼有序。
看一个人见面如何打招呼,也可以猜测他来自什么文化背景。记得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系上的秘书是一位很胖的女士,她习惯与人见面时要拥抱。我到系上报到之后,她伸开双手要拥抱,我不禁吓得后退两步,真是手足无措,因为我们不习惯一见面就拥抱,何况还是陌生人。这就是文化差异所造成的状况。
文化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割,这是我们分别介绍文化三层结构时,必须牢记于心的。
器物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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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层次是指经济、科技等实用方面的发明。以交通工具为例,古人的交通要靠走路、乘马车,现在则有火车与飞机。又如通讯,古人传讯很困难,寄一封信称为“鱼雁往返”,也有“家书抵万金”之说,现在很少听到所谓的家书了,E-mail一按就能解决问题。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重点就是不要父母挂念。现代人就不必担心这一点,因为只要一打开手机马上可以与父母联络。由此可见,现代人最明显的进步,是在器物方面。
谈到器物,一般人总认为西方的科技一向远远领先我们。这种想法值得稍作探讨。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对中国科技文明的发展,做了半世纪的研究,写了几十部书。这些研究证明了,中国的科技水平在公元1500年之前,是领先全世界的[1]。
李约瑟采用的研究方法称为“商定法”(titration),此种化学实验方法是把许多元素放在一起,观察什么元素决定什么变化。结果发现中国的科技水平领先全世界。举例来说,骑马时所设的马鞍是中国人发明的,运河如何开凿、万里长城如何兴建等等,也都需要一定的科技作为基础。至于火药、印刷术这类发明就更不用说了。
中国科技能够长期领先全世界,是因为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只有朝代的更迭而没有国家的存亡问题,因此,科技发明仍然会延续下去。这同时也产生了一些缺点,亦即科技难免沦为服务政权的工具。譬如,有些帝王即位时会修改历法,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导致历法变得非常复杂,却未必可以对应大自然的节气。
既然中国的科技水平原本是领先的,为何近代的科学革命会从西方开始,而不是从中国开始?自十六世纪起的四五百年以来,西方的科技一路领先全世界,往后还可能继续领先,关键在于“科学心态的培养”。
西方近代的科学革命,是经过两千年的准备之后才开花结果的,这种准备就是“科学心态的培养”。根据怀特海的说法,西方科学心态的培养有三个基础:希腊悲剧、罗马法律、中世纪的信仰。
《哲学与人生》(Ⅰ)第四章谈过希腊悲剧,指出其中的主角不是人而是命运。命运的安排,超越人的愿望与情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所有观众都希望有不同的结局也无济于事。这种命运的规定后来变成物理上的法则,完全不考虑人的主观意志或情感需求。
罗马法律也是如此,它基本上不是通过归纳法,而是通过演绎法,确定大原则之后,其他部分则按照规定推衍下去,没有任何例外。
至于中世纪的信仰,简单用一句话来说:如果没有等到时机成熟、没有上帝的允许,就算是一只麻雀或一根头发,都不会掉在地上。换言之,这是强调一切都有定数,不会受到人为因素的影响。
悲剧、法律、信仰这三样东西,听起来都属于人文的领域,好像与科学没有直接关系。然而,人是一个整体,因此这三种基本的人文素养融合并培养出一种心态,叫做“科学心态”(scientific mentality),可以用“实事求是”四个字来形容。以戏剧为例,我们可以发现,华人世界至今仍然希望每出戏都有圆满的结局,亦即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因为华人文化面对不义的现实世界时,习惯以小说、戏剧来满足内心的需求,然后才有勇气继续面对现实,而不像希腊悲剧,当它描写命运残酷时,所想到的其实是要改善自己的人生态度,而不是麻痹自己。由此可见,中国人离科学心态还有不少差距。又如,许多学生参加大考前,都会到庙里拜拜祈望自己考试时表现优异,至少不会心烦意乱。然而,这些人真的相信求神拜佛能提升成绩吗?其实未必。这一类行为就是缺乏科学心态的表现。
总之,现在谈到科技发展,都是以西方为先进的指标。换言之,在文化的器物层次上,我们必须向西方学习,尤其不可忽略培养科学心态。
制度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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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社会需要制度,主要是因为人有自由,有自由当然就会替自己着想,以致忽略或侵犯了整个团体的秩序与和谐。即使有人自认大公无私,这也只是个人看法,别人未必认同。事实上,“我这个人最客观”这句话本身就不够客观。因此,人可以要求客观,但同时也要记得,人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客观。
我曾在台北参加一场座谈会,这场座谈会是在美国发生“9·11”事件之后,伊斯兰教希望取得其他教徒的谅解所召开的。我的角色是代表儒家发言,最后我忍不住表示,这场座谈会的意义不大,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举例来说,假设一个人信仰伊斯兰教,他会辩称,“9·11”事件是一个“结果”,造成这个结果有很多的原因,因此我们不能只看“9·11”事件,更要看几十年来美国帝国主义在中东的霸权干预,譬如,如何争取石油、掌握经济动力等等。这一连串过程造成了“9·11”事件这个结果。以这种方式来解释的话,我们就不应该完全怪罪恐怖分子,反而要责怪美国自作孽不可活。然而,如此一来将会产生其他方面的混淆,亦即每个人所做的任何事,都可以找到从前的原因作为借口。譬如,我走在马路上,有人瞪我一眼,于是我打了他一顿。我可以说“我打他”只是结果,因为我早就察觉社会充满敌意,如果有人瞪我而我不采取行动,恐怕就会受到伤害。如此解释,试问哪一个人做的事情不是结果?又有谁可以从零开始?
社会需要制度,这个制度在一开始是很简单的,就是所谓的“禁忌”(taboo)。在古代社会,一个人如果触犯禁忌,就会受到众人的批评及惩罚。例如,在农业社会中,大人没吃饭以前小孩不能吃,男人没吃饭以前女人不能吃。这种禁忌是因为男人没吃饱就无法耕种,而女人与小孩不需要下田。禁忌慢慢演变为风俗习惯,而法律不外乎就是风俗习惯的具体化。至于英文的“道德”(morai)这个词,在字源上也是指“风俗”的意思。
制度中最明显的就是法律,而法律需要靠教育来配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套完美的制度,因为每一套制度都离不开特定社会的条件。举例来说,中国与西方从前都有专制政体,但是这两种专制政体是有差别的。根据历史学者钱穆先生的说法,中国的专制有两点特色:一是监察权,一是考试权。监察权就是御史大夫,能对皇权作适度的节制。历代许多御史大夫,能够对皇帝的过错勇于进谏,丝毫不畏惧死亡。这种约束力虽然有限,但至少让专制不至于形成完全的独裁。考试权也相当重要,如果没有考试制度,将会由权贵子弟掌握各种资源,互相勾结、交换利益。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古代的考试制度,让许多穷人抱有希望,能够通过公平的制度提升自己的社会阶级。如此一来,社会才有源源不绝的新生的力量。否则,一个社会一旦陷于封闭或僵化,必然会导致腐败或崩溃。
西方中世纪的专制政体只靠一个力量约束,就是神权,亦即依赖宗教界来制衡,只是这种制衡的效果相当有限。不过西方后来也慢慢转变为民主制度。西方民主制度的起源,即与宗教信仰有关。尽管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有阶级区分,但是星期日上教堂时,则要同声齐念“我们在天上的父”,因为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以这个信仰作为基础,后来才能够发展出“人人平等”的观念。
有些国家没有像基督教这样的信仰,所以不易发展出民主制度。以印度为例,现今仍保有“种姓制度”(Caste System),还有所谓“不可接触的贱民”这种阶层。许多西方倡导人权者建议印度废除种姓制度,但是印度人却不放过自己,仍然坚持着。因为一旦放弃这种制度,整个社会将不知如何重新定位人际关系。换言之,全面解放对他们而言等于失去生活行事的依靠。
总而言之,不同社会中的制度很难互相引用。就以民主制度为例,英国是欧洲最早的民主国家,但是现在还有女王;而实施民主最彻底的亚洲国家是日本,他们也还有天皇。由此看来,究竟什么是民主?难道只有美国那一套制度才能称为民主吗?显然不是。因此,不必询问哪一种民主制度最好,应该问它是否适合一个社会的传统,以及这个社会的教育程度能否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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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大多数人在受教育的过程中,并没有体会到太多的快乐,反而感受了不少压力,并且认为教育只是一个人进入社会之前必要的训练过程。
到底什么是教育呢?西方学者以三种职业,就是农夫、医生、教师,来说明教育的特性,亦即教育是一种“需要合作才能产生效果”的工作。农夫再怎么努力耕田,也不一定有收成,除非有上天的合作,让气候风调雨顺;医生的医术再怎么高明,也需要病人的身体有复原的能力来配合,否则即使华佗再世,对病入膏肓的人也无可奈何;教师则需要学生的合作,无论老师再怎么费心教导,如果学生不愿认真学习,那么教育怎么会有效果呢?
这种类比值得我们省思。我们常说教育是“自我教育”,就是因为它需要受教者的配合。每个人在学习的过程中都会有下述经验:在同一个班级中,被同一位老师教导的一群学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得,将来的发展也都会不一样。因此,教育是一个需要靠自己去承担的责任。
教育是风格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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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的三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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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认为:教育是“风格之培养”。他进而指出,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浪漫期、精密期、展望期。以下分别就这三个阶段加以说明:
(一)浪漫期
小学阶段称为浪漫期,此期的心态充满想象力与好奇心,并且要求对任何事件都有比较完整的叙述,借此对无法理解的现实世界保持距离。
对这个阶段的孩子而言,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片片断断的,每天都会出现一些不完整的信息,最后甚至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四分五裂。小孩子能够把握的,是比较完整、有开头也有结局的故事,譬如:漫画、童话、卡通等。小孩子在尚未准备好接受现实世界之前,必须先以这些浪漫题材所提供的故事情节作为他所相信的世界,然后再慢慢成长,接受真实的挑战。若是忽略此一阶段的需求,幼小的心灵将会受到伤害。
(二)精密期
初中、高中的六年称做精密期,在这个阶段要奠下知识的基础。每一门学科都有基本知识,如果这个基础没有打好,可能从此一生都讨厌某一门学科,甚至从此不喜欢学习,结果损失最大的是自己。由此可知,这个时期是相当重要的,丝毫不能松懈,必须像装配机械零件一样,严格要求精确。
对这个阶段中的学生而言,感觉辛苦是应该的。我们不能因此就给他们松懈的理由,而要设法让他们知道这种辛苦到最后是值得的,会有丰富的回馈和收获。如果在中学阶段没有好好努力,那么这一生在知识的领域中,恐怕必须放弃许多权利了。
(三)展望期
上了大学以后则进入展望期,这个阶段要开始学习高瞻远瞩,去发现自己同社会、群体、整个人类、历史,甚至宇宙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展望是要敞开自己的心灵,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找到自己生命的定位与意义。
一般而言,一个人在上大学以前不会想到这么多问题,即使想到也很难得到满意的答案。因此,中学生应该专心学业,努力把考试的科目学好,准备升大学。他们的人际关系也相当单纯,所面对的不过就是家人、同学、朋友而已。不过,如果上了大学之后还保持中学生的心态,满脑子只有考试、得高分、毕业之后顺利就业等目标,那是不够的。大学生之所以被称做知识分子,就是因为他们懂得展望,可以高瞻远瞩,让自己的生命与其他所有的重要领域连上线。
教育就是自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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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就是风格的培养,在此“风格”的意思是指一个人对自己的思想及行为有一定的要求,因此表现出来就有一定的水准。一个人受过教育之后,最大的特色是:对于许多事情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敢做,而是不屑于做。“不屑于做”就是一种风格,是人受教育以后首先应该有的自我要求。
孔子说过,交朋友的时候,首先要选择“中行”,若中行不可得,则要选择“狂者”或是“狷者”[1]。狷者就是“有所不为”,一个人受过教育之后就应该表现出如此的风格。一个人能够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换言之,因为有所放弃,才能有所坚持。狂者则是志向比较高远的人,就算是一般人认为做不到的事情,他还是同样努力以赴。
最理想的则是中行,亦即言行适中、恰到好处。基本上,任何一种想法都可以用适当的言语表达出来。一个人如果能把握“适当”这两个字,就能确切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并且不会有后遗症。相反,若一开始没有掌握到适当的言词,那么往往就会造成误会,还可能与别人产生各种复杂、麻烦的关系,进而必须承担许多后遗症。
当然,人的表达不是只有言语的问题,还包括态度,也就是肢体语言。如果我们对于这些都能掌握,那么接下来的就是进一步的行动,也就是我们和别人相处时的应对之道。事实上,“中行”这两个字有点像“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指的并不是温温吞吞,而是做任何事都能秉持原则,也就是所谓的“当狂则狂,当狷则狷”。
教育培养风格,要从“狷”开始,我们交朋友也是一样的。交朋友时首先要问:“什么事情是你不屑于做的?”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事情不屑于做,那么就不必深交,因为这种人可以无所不为。其次,我们要看对方是不是狂者。狂者的志向很高,虽然有时候无法达到目标,但依然努力奋斗,因此会显示出一种非常高昂的斗志,亦即所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人会让人觉得生命是难得的机缘,应该好好珍惜,不断努力向上。
“中行”则代表一个人在各方面的修养都达到很高的水平,在此举王阳明(1472—1528)的例子来说明这种境界。有一次,王阳明的一个学生告诉他:“我每次提到老师的意见,都会有人和我辩论,让我有些生气。”王阳明听了回答说:“我听到别人批评我,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还要感谢他给我指导。”这番话说起来好像很容易,要做到却非常困难,真正的修养就是要抵达这种境界。
王阳明
1472—1528
明朝哲学家,名守仁,早年于学无所不窥,后归本于儒家思想,标举“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说,与宋朝的陆象山合称“陆王”,代表儒家的“心学”系统。广为人知的作品为《传习录》。
与别人相处的时候,如果发现别人的意见和我们不同,不但不要生气,反而应该要借这个机会自我反省。《孟子·公孙丑上》提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如果有一天,你对别人的批评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那就证明教育在你的身上已经展现成果。反之,如果你听到别人的批评就不高兴,那代表还有很长的一段修行路要走。事实上,教育可以说是一生的功课。
人生四大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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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世界上,首先要明白,人生究竟有哪些重要的范围。如果没有全盘了解这些领域,很容易执著于某一部分,而忽略了其他可能更重要的部分。
人生有四大领域,就是:群体、自我、自然界、超越界。进入社会以后的教育,应该根据这四个领域来思考,以下分别加以介绍。
群 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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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离开群体而生活,从家庭到社会到一生,我们在群体中可以取得成就,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我们在群体中生活,相对的,群体也会带来各种压力。现代人容易患有精神官能症,往往就是由于群体的压力,如人际关系失调所造成的。
群体有优点也有缺点,一般人常常注意到它的缺点,但是此处则要谈到群体的优点。群体的优点是,储存了长期以来人类社会所生产的文化成果与资源,譬如好的音乐、电影、小说及诗词等。这些资源提供人类自由使用,如果不懂得如何享用,无异于自己放弃了这个可贵的权利。
如果对生活感到厌烦,觉得电视和报纸充斥着无聊的内容,那是因为我们自己不懂得去调适,不必怨怪别人。社会风气固然有它负面的压力,但同时也提供了各种文艺产品,如果懂得去欣赏、去享用,人生其实可以变得更美好。例如,台北的故宫博物院中保存了许多国宝,就算我们花四五十年的时间都欣赏不完,但是大多数人不见得有兴趣参观,即使看了也可能不懂其中的奥妙。这说明我们在学习进入文化领域上所花的时间太少了,而花太多精力在准备如何接触现实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原本就充满生存竞争的压力,也难怪大部分人总是看到群体的缺点。
一旦对社会群体[2]有了基本了解,就可以尽量避开它的缺点而利用它的资源。我们必须约束自己每天看电视、看报纸的时间。自我约束成了习惯之后,多出来的时间与力量将可以用来欣赏人类文化的资源。这些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多接触它们,会比较容易在纷扰的世界中保持自己对人生的信心与希望。
人要活得快乐,才会觉得生命有价值。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忍受一些缺憾、困难、不便,如果不了解自己“为了什么”而活,那么这种忍受就显得毫无意义。很多人顺利考上大学,是因为他们在中学时代已经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因此再怎么苦都愿意承受。相反,有些人并不觉得考大学有什么意义和乐趣,因此在准备的过程中就会感到痛苦不堪,以至于在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压力。
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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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对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核心概念。人的一生无论主动或被动、清醒或模糊,都是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之中。一般而言,我们都希望自己与社会之间能保持平衡关系——一方面保有属于自己的内涵及观念,不要完全被社会同化;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排斥社会,否则人生会很寂寞。人必须设法开发自我的潜能,因为潜能得以开展,自己内在的条件就会越来越充实,人生也会因此更丰富。
自我的潜能有三:知、情、意。
(一)知
知就是求知,人的求知过程非常辛苦,所以我们要肯定所谓的“三受主义”:忍受、接受、享受。
读书时必须放弃许多娱乐,这就是忍受。其次,通过文字的理解,得到观念之后,你才会愿意接受书本里的道理。人活在世界上只能看到事实,而事实不一定有道理。书本能够提供道理来解释事实,所以一个人越能了解书本上的道理,就越能接受生活中遭遇的一切。一旦能够接受,心态也会跟着调整。
第三步是享受,也就是享受知识的趣味。许多人常问:“读书快不快乐?”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语可以道尽的,因为读书的快乐在于结果,而不是开头,很少有人一开始读书就感到喜悦。有些人不喜欢孔子,觉得他在《论语》中的第一句话就有问题。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般人都忽略了,这个“说”(悦)是指学了之后“在适当的时候印证练习”的心得而言,而不是一开始读书就能满心欢喜。
我有个朋友很注重小孩的教育,儿子一上初中,他就把电视卖掉,全家三年不看电视。这是因为他了解初中生的课业相当繁重,放学回到家一定要念书,这时若客厅传来阵阵欢笑声,对儿子而言一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在初中就觉得读书很痛苦,那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喜欢读书了。由此可知,求知确实有它辛苦的过程。
想开发出“知”的潜能,秘诀在于每天学习新事物,并持之以恒。人生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能立定志向,生命就会转变;能持之以恒,生命就会脱胎换骨,最后终能赢得美好的结果。许多值得羡慕与崇拜的人,大都在认知上掌握了正确的方向,然后持之以恒,生命就完全改观了。
(二)情
自我的第二种潜能是“情”。人的情感有两方面,其一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另一方面是审美的情操。亲情、友情与爱情听起来相当温暖,但是世间许多困难也是从这些情感而来,因为这一类情感有一个特色,就是不能谈条件,也不能要求公平。譬如,父母对子女照顾有加,并不保证子女会孝顺;你对朋友讲道义,也不代表朋友会像你待他一样地待你;爱情更是如此,当你爱上一个人时,往往无怨无悔地付出,丝毫谈不上公平的回应。
此外,“爱”这个字听起来很美,却很难长期维系。在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这篇小说中提到,每个男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红玫瑰代表热情如火,白玫瑰代表纯洁无瑕。如果他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会变成墙壁上的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则如同“床前明月光”,永远那么皎洁亮丽;如果他娶的是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玫瑰就会变成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而红玫瑰则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由此可以想见人生之无奈。在男生是如此,在女生也有类似的情况。爱情往往在成功的那一刹那,就变质或消失了。
由此可知,情感一方面带给人无穷的活力,产生多彩多姿、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挣扎、痛苦与烦恼。
遇上这些困境时,可以转到情感的另外一面——培养审美的情操。因为受到美的感动,就会觉得自己无论再怎么苦都值得[3],随之化解生命中的困境。然而,我们不可因而沉溺在眼前的欢娱中,因为沉溺只会让人逃避,带来更大的痛苦。换言之,审美可以作为一种调解,但不能用来替代现实生活。
(三)意
自我的第三种潜能是“意”。在谈到教育是自我的要求时,说过人要立志,意思是,在意志上我们要觉悟自己具有主动权,才能化被动为主动,把自己的生命掌握在手上,塑造成自己喜欢的人格类型。
教育是风格的培养,而培养风格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立志”。现代人听到“志向”这两个字,通常会联想到具体的、外在的、社会化的成就,譬如要赚多少钱、从事什么行业等。在此所谓的志向应该要回到内在特质的培养,譬如,我欣赏勇敢,就应该设法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我欣赏正直,就应该培养自己成为正直的人。有些性格特质尽管你现在还做不到,但是只要立定志向,将来就有可能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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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常认为中国近代国势衰弱的原因之一是儒家思想。1919年的“五四运动”,就以“打倒孔家店”为口号,好像只要消灭了儒家,中国就会走向光明的未来。
由于年深日久,中华文化在历史上积淀了一种所谓的“深层结构”,以致无论是否改朝换代,中国人基本的思想模式与行为习惯其实已经僵化了,而造成此一僵化的罪魁祸首,自然非儒家莫属了。儒家即使是受到曲解与误用,也应该有它本身的特殊条件,才会促成这种令人遗憾的结果。譬如,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使儒家成为统治者手中的“术”,是可以用来安邦治国的工具。问题是,正如清末谭嗣同所指出的:“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这充分说明了荀学的影响之深之广。回顾过去的中国历史,试问:作为主导的,是孔子与孟子所推崇的“仁政”,还是秦始皇那一套作风?亦即不外乎“阳儒阴法”而已。试问:社会上所推行的儒家,是合乎孔子与孟子的理念,还是以荀子的思想为依归?别忘了,代表法家的韩非与李斯都是荀子的学生。
把箭头指向儒家时,立即面临两个盲点。一是如果儒家造成近代中国的困境,那么过去两千多年里的某些顺境,如汉唐盛世,是否也要归功于儒家?二是近年许多学者讨论“现代化”议题时,认为儒家对东亚现代化的助益,可以类比于基督新教的伦理观对欧美现代化的影响。如此一来,儒家又成了现代化的功臣了。事实上,这一类说法都过于简化,把儒家当成“解围的神明”(Deus ex machina),亦即遇到难题就用它来解释,而忽略了它本身精彩的学理。我们将以孔子思想为主轴,说明儒家的风格。
人文精神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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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春秋时代(公元前722—前481)的人。在此之前,中国已历经夏朝(约四百多年)与商朝(约六百多年),现在到了周朝(西周与东周共八百多年)的后半段,再接下去则是战国时代。孟子(公元前372—前289)与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都是战国时代的人。
孟子描述春秋时代的状况时,指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这种天下混乱的局面,以《论语·阳货篇》中的一句话来说,正是“礼坏乐崩”。
礼乐安定人间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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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乐,对古人至为重要。周公的政绩在于“制礼作乐”,孔子一生皆以周公为学习的楷模,正是因为礼乐既可以安定人间秩序,又可以协调人际情感;若无礼乐,则国家难以存续。但是,礼乐现在崩坏了,眼看社会陷于危机之中,孔子能做什么呢?他一生的努力,无论在政治、教育及生活领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承礼启仁”。
譬如,所谓“礼坏乐崩”,其意是指礼与乐只剩下表面的形式,而丧失了实质的内涵。大家行礼如仪,奏乐如常,却忘记了内在的情感基础。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篇》)礼当然不只是玉帛的陈列,乐当然不只是钟鼓之演奏。孔子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篇》)在此,“仁”是指真诚的内心情感而言。少了这一份真情,能用礼与乐做什么?不过是虚伪的文饰而已。“仁”是孔子的核心理念,其内涵极为丰富,稍后会有详细讨论。
孔子揭示“仁”这一理念的用意,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要启发每一个人觉察自己内心有一种“自我要求”的力量,亦即要求自己主动自发地“行善避恶”。即使礼乐不再生效,人们也可以因为自我要求而遵循社会规范与保持人际和谐。道德价值必定出于主体的自觉,人文精神随之觉醒。后代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说法虽然过于夸张,因为孔子自己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篇》)亦即我(在此是指每一个人)想要行仁,立刻就可以行仁;但是以这点而言,孔子无疑可以作为万世师表。
人性向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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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念《三字经》,一开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句话的后半段是孔子说的[1],但是,谁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呢?孔子没说,孟子也没说,荀子明白主张“性恶”,更不会说了。原来这是宋代哲学家的杰作。
我们先不谈哲学史上的复杂问题,只就这句话来看,立刻可以察觉“人性本善”的概念有两大盲点:一是在经验上缺乏佐证。试问每天电视及报纸的新闻中不是充斥着各种罪恶行径吗?有谁是本善的?如果“本善”是指出生时原本是善的天性,一进入社会就被污染了,那么,试问组成社会的成人不也是本善的吗?若把责任推到过去,那么过去从第一个人出现以来,不也是本善的吗?当然,我们同意人性非常复杂,而“本善”只是描述其主要特质,用以区别人与禽兽之别。但是,为了区别人与禽兽,不可说一边本善,另一边本恶,因为禽兽根本没有善恶问题。只可以说“人有可能行善”,而禽兽与善恶无涉。既然如此,何必用“本善”来混淆视听?
第二个盲点是:善与恶都是价值上的概念,而任何价值之呈现,皆以“自由选择”为前提。那么,试问:在一个人尚未有能力作自由选择的年幼阶段,如何可以说是“本善”?然后,一个人成长到可以自由选择的时候,这种自由必然是同时向着善与恶开放的,亦即任何自由的行动都可能导致善,也同样可能导致恶。如此一来,说“本善”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无法通过逻辑的检验,亦即:善以自由为其前提,而自由这个前提又无法保证人一定会行善。因此,从逻辑角度来看,人性本善无法成立。
向善而非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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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人性本善”的想法,是为了回归孔子的哲学立场。依我们对《论语》的研究,可以肯定孔子的观点是“人性向善论”。以下试加说明之。
首先,人的特色在于自由,自由是一种动力状态。其形式是以“知、情、意”的结合为前提,譬如,我知道某事是对的,我喜欢做某事,以及我选择做某事,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至今仍是一个难解的奥秘,而三者配合起来所提供的机会,就是自由得以运作的条件。我所说的“向”,就是指“自由”而言,它是由真诚所觉察的内在力量,要求我去实践“应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即称为“善”,这一点稍后会再加以解释。
那么,为何说“向善”?因为知道什么事应该做,并不保证真的会去做,否则自由岂不是假的?不过,虽然人有自由,当他选择不做该做的事,或者选择做不该做的事时,内心仍会有“不安”或“不忍”的感受。这正是儒家思想的关键所在。自由加上不安或不忍,就是向善。如果进而质疑:是否每个人所不安、不忍的情况都一样?答案是“都不太一样”。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从相近到相远,就是不能说“相同”。既然如此,人性安在?
事实上,“向”字就肯定了每个人的不安、不忍,必有程度强弱之异。一个人从小生长在幸福家庭,看到别人的小灾、小难很容易于心不忍;反之,一个人从小饱经忧患,就可能非要碰到悲惨至极的人,才会于心不忍。就他们都“可能”不忍来说,可知都是属于“人”的一类;就他们不忍的情况有差异来说,可说是“向善”而非“本善”。这里的关键在于“真诚”。许多时候,我们看到人情险恶,人间犹如丛林,那是因为人们忽略了内心真情,再一路走偏,愈陷愈深。就像孟子所谓“牛山之木”(《孟子·告子上》)的比喻,一座草木盛美的山,如果“旦旦而伐之”,每天每天地去砍伐它,最后成了寸草不生的秃山。但是,每一座山原本都有“可能”长出花草树木的!换言之,对人而言,性即向,向即性,所向者就是善。
善: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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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究竟什么是“善”?许多西方学者认为:善是不能定义的。我们不必勉强下定义,但是可以由大家使用“善”这个字时所指为何,来描述其功能性定义。自古以来,一谈到善,大家都会想到“孝、悌、忠、信”。那么,这四种善有何特殊之处?有的,就是:都在于“一人与他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无父母,如何孝?无兄弟姐妹,如何悌?无上司老板,如何忠?无朋友,如何信?因此,我们可以清楚描述“善”为“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孔子所谓的“仁”,在字形上是“从人,从二”,亦即“二人为仁”。若是孤独一人,则没有行善的机会。因此,儒家没有关起门的圣人。儒家的社会关怀,亦由此得以肯定。
不过,如此一来,人与动物或与神明之间的任何作为,都不能称为“善”吗?答案是“不能”。一个人爱护动物,如果可以像“孝忠信”一样地称为善,那么显然不是孔子的想法。《论语·乡党篇》有一段话说:“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我在解释时指出:马棚烧了,可能受伤的是车夫、马夫、工人等身份较卑微者,而孔子并无阶级意识,只是以平等态度来关怀所有的人。至于马,在古代属于财物,再怎么贵重,也不能与人相提并论。至于后来孟子所批评的“率兽食人”[2],更是掷地有声的见解。因此,善不可用于人与动物之间。
至于人与神明之间的关系,由于古人相信“人死为鬼”,所以对神明自有一份像对待祖先的情感,但是具体的做法则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篇》)这句话的意思是“专心做好为百姓服务所该做的事,敬奉鬼神但是保持适当的距离。”由此可知,忽略眼前老百姓的需求,而过度供奉鬼神,显然并非孔子之意。孔子主张对鬼神要孝敬,但是说到“善”,仍以“人与人之间”为其范围。
“仁”字在《论语》中,首先与一个人的“真诚”有关。有真诚,才会自觉;所自觉的,是自己与别人之间应有何种适当关系,此即“感通作用”,可称为“恕”,意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篇》),只有将心比心(恕字的结构是“如心”),肯定别人与自己是平等互动的,才会出现真正的尊重,就像康德所说:“不能只以别人为手段,而不同时也以别人为目的。”这种人文主义,不但是普世价值,并且指出了人生的康庄大道。
“仁”字有三义,皆与“人”有关。孔子正是以“仁”来照明: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
(一)人之性
以人之性而言,只要真诚(因为若不真诚,就是伪装,成为假人),就会觉察内在向善的力量是源源不绝的,好像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无论老鹰如何啄食,他的肝脏总是生生不已。《易经》所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是来自此一人性的自发力量。
(二)人之道
其次,以人之道而言,《中庸》说的“择善而固执之”,正是人生的正途。有关人之道,在《论语》中,弟子问仁之处,孔子的回答就是因材施教,指出如何择善的方法。我们稍后也将针对这一点,详细讨论择善的具体考量以及正确的固执态度,同时,更要进一步就孔子的价值观来说明人生的上进阶梯,是要努力走向至善之境。
(三)人之成
在人之性与人之道之后,“仁”字还指涉了人之成。人之成即是人生目的之完成。孔子声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论语·卫灵公篇》)杀身即是死亡,即是生命的毁灭,为何居然被视为“完成了仁的理想”?因为人生难免一死,而死亡并非结束,而是达到了目的。这样的生死观,显示了其中有深刻的宗教信仰,亦即孔子对“天”(超越界)有他个人的信仰,所以无惧于世间的患难与死亡。关于这一点,也将在最后稍作说明。
择善固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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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善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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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择善,首先必须分辨善恶。但是,分辨的标准何在?如果标准是由社会人群、风俗习惯、法律规章所定,那么它显然是相对的。凡是外来的标准,都难免因时因地而改变。那么,内在的标准呢?行动者个人可以决定善恶吗?如果我们记得“善”的界说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就不能忽略个人以外的他人。因此,善恶显然也不能由个人自己去决定。由此看来,我们陷入两边为难的处境。儒家如何解决此一问题?
第一步,分辨善恶,方法有二。一是先天的,称为“良知”;二是后天的,称为“习知”。
何以人有良知?良知又有什么内容?关于前者,儒家是由人的“生理、心理、伦理”三重结构,去说明人的心对于父母的遭遇,会有“安不安”与“忍不忍”的反应。换言之,由于小孩子受父母养育,内心对父母自然感恩。这种“自然状态”不必去学或去教,所以称为“良知”。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孟子·尽心上》)至少就“爱亲”而言,可以视为良知的主要内容。
但是,“爱亲”只是心中的感受与趋向,若要付诸行动,实现出来,则需要学习。因此,光靠良知,就像光靠善意,做出来的方式与结果,可能令人不满。何况,人类社会是群体共存的,所有的行为规范都是渐次形成的,没有人可以光靠良知而成为善人的。
所以,儒家重视“习知”。以标榜良知的孟子为例,他竟然注意到“舜”的情形。舜原是深山野人,后来“闻一善言,见一善行”,靠着“闻见”,才促使内心自觉,引发丰富情感,“沛然莫之能御”[4]。(《孟子·尽心上》)当然,舜原本就有“良知”,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具体上如何实现良知的要求,则需要依赖后天的学习。
孔子向来强调“学习”的重要。学习的内容除了传统的典籍(诗、书、礼、乐、易)与立身的技能(礼、乐、射、御、书、数)之外,还须向老师请教。可以自己学习的,是一个社会既成的伦理规范;向老师请教的,则是个人特定的处境所要求的因应之道。因此,许多学生“问仁”、“问孝”、“问知”、“问忠”等等,而孔子的回答各不相同。我们美其名为“因材施教”,事实上,老师若不因材施教,哪里有资格称为老师?学生如果以“标准答案”为自己的指针,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可有可无,没有任何独特的生命了?
因此,若要择善,必先知善;而知善以“良知”为源头,以“习知”为开展,然后可以推到下一步,就是具体上如何择善。
择善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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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善必须考虑三项因素:(一)内心感受;(二)对方期许;(三)社会规范。既然“善”是指“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那么自然要注意行动者自己、行动相关的对方,以及社会大众所接受的规范。
原则很清楚,具体情况却可能十分复杂。譬如,一个小孩想要实践孝道,以示对父母的感恩。父母期望他赚大钱。那么请问:小孩是否为了孝顺父母,满足他们的期望,而去抢劫?当然不能,因为抢劫是违背社会规范的行为。小孩如果没有读过书,又不知法律,结果出此下策,成为罪犯,这时我们会认为他是坏公民,但不会认为他是坏儿子。“儿子”是专就“父母”而言的,只要父母认定他是好儿子,天下人皆无话可说,要说也只能说父母不知好歹,不会责怪儿子。但是,就社会而言,任何人都是公民,犯法就须坐牢,不管他是不是好儿子、好丈夫、好朋友等等。
上述例子说明了外在规范可以维护社会群体的安定与和谐。但是,光靠遵守社会规范,而不顾父母的期望,则未必是好儿子。譬如,有些人移民美国之后,按照美国社会的规范,把年迈的父母送到养老院去。这样的行为固然合法,但是却不符合父母的期许,当然不能说是好儿子了。《推手》这部电影对此有详细而深入的描写,可以说明择善时,需如何考虑相关对方之期许。
然而,单单注意外在规范与对方期望,仍有缺失之处。因为任何道德价值都有“主体性”,都会在行动主体的心灵世界产生一定的效应;换言之,行动必须与内心感受互相呼应,否则难免形成表里不一、形式主义,甚至演变成乡愿(表面媚俗而心中毫无理想的“好好先生”)。孔子说:“乡原(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篇》)因为人之大患在于虚伪,不诚无物,最后人格分裂。
本章一开始谈到礼乐能安定人间秩序时,曾提过孔子特别强调:“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若是一个人缺乏内心的真诚感受,礼乐对他又有何意义?一切都是在表演、作秀,只是浪费生命而已。唯有真诚的人,才可能实现道德价值,行善避恶。一个因为真诚而犯错的人,绝对要比一个因为虚伪而立功的人,更值得大家的敬佩。因为前者既然真诚,那么在发现自己犯错之后,必然诚心悔改,改过迁善,成就真正的品德。
那么,如果在考虑社会规范、对方期许与内心感受时,发现三者互相冲突,又该如何取舍?譬如,以抢劫表示孝心,当然不可为。对方的期许远超过自己内心的感受时,也不宜过度勉强。理由很简单:第一,社会规范往往是最低限度的道德要求,我们没有理由违背,为了小的善而犯了大的恶,以致伤害群体的和谐。第二,对方的期许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及彻底满足对方的期许,何况对方也可能因时、因地而改变期许,结果则是我们自己疲于奔命,甚至忽略了生命中其他方面的责任。第三,真正不可避免的是内心感受,“求其心安”之意即在此。若不能忠于自己的良知,其他一切都是空话。
从择善到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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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内心感受、对方期许、社会规范三者互相冲突,则以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为最后凭借,亦即孟子所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这是基本原则,然而人生的问题并非一次选择就可以定案的,因此我们又须继续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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