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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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的天空

作  者:傅佩荣

责任编辑:李业鹏

监  制:于向勇 康 慨

特约编辑:楚 静

封面设计:颜森设计

本书由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全球范围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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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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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第一部 孔子的真诚 第一章 立志于学 1.孔子之学

2.珍惜时间

3.用心专注

4.把握时机

5.不厌不倦

6.老师帮不上忙

7.学生不争气

8.学生启发老师

第二章 立志行仁 1.立志行仁

2.行仁与为善

3.六位仁者

4.立志求道

5.一以贯之

第三章 自我修养 1.化解我执

2.欣赏曾点之志

3.困惑来自何处

4.“克己复礼”新解

5.心存敬畏

6.少说为妙

第四章 孝敬父母 1.孝出于天性

2.敬爱父母

3.委婉沟通

4.孝与健康

5.法理与人情

6.孝与守礼

7.三年之丧

第五章 结交良友 1.真诚相待

2.志趣相投

3.信义兼顾

4.益者三友

5.损者三友

6.孔子交友

第六章 社会责任 1.淑世精神

2.社会责任

3.孔子想移民

4.名正言顺

5.上行下效

6.一言兴邦

第七章 理解孔子 1.谁了解孔子

...

第一部孔子的真诚

第一章 立志于学 #

1.孔子之学 #

孔子,名丘,字仲尼,生于公元前551年,时为春秋时代末期,周室衰亡,礼乐崩坏,文化传统濒于断绝。孔子的祖先为宋国人(殷朝后代),后迁于鲁国定居。他生于鲁国鄹邑(今山东曲阜市附近的尼山),三岁时,父亲叔梁纥去世;他由母亲颜征在抚养长大,接受一般乡村孩子的教育,至十五岁告一段落,再自己立志学习,终于以博学知礼而闻名。

孔子十七岁时,母亲去世。二十岁时娶官氏(宋国人)为妻,翌年生子孔鲤。孔子做过的职业包括委吏(管理仓库)、乘田(管理牧场)与助丧(承办丧事)等。三十岁前后就有学生求教并追随他,形成一个独特的师生团体,以讲学修德与治国利民为其目标。孔子学不厌而教不倦,学问与见识渐成系统,四十岁已可“不惑”,五十岁达到“知天命”,明白自己的天赋使命乃承启文化道统。五十一岁至五十五岁,孔子在鲁国从政,先后当过中都宰(县长)、小司空(工程部门副长官)、司寇(司法部门长官)等职,位列大夫,政绩卓越。但由于与当权者政见不合,且不满鲁定公沉湎美色等,终于去职离乡,开始周游列国。这一去,便是十四年,遍历卫、曹、宋、郑、陈、蔡各国,推行教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甚至两度面临生命危险。六十八岁时,鲁国新的执政者正式召请他回国。七十岁,独子孔鲤去世。七十一岁,他最喜爱的弟子颜渊去世。七十二岁,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去世。七十三岁,孔子辞世。

综观孔子这一生,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却以身教和言教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儒家学派,成为两千五百多年来最伟大的“至圣先师”。孔子的智慧是什么呢?首先即是“真诚”。人若真诚,将能体察内心有一股自我要求的力量,期待自己去行善。所谓“行善”,是指努力实现“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亦即包含古代所说的五伦以及今日复杂多样的人际关系。由真诚引发的社会关怀,将会随着个人角色的变动而由近及远,其最高目标则是孔子亲口叙述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正好反映了人类生命的最高价值。只要肯定自己正在朝着这个目标前进,自然可以心安理得。

其次,孔子重视知识和教育,给予理性思维极高的评价。他立志之后就非常好学,而且坚持了一辈子。他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有十家人的地方,必定有忠信如我的人,但却不像我这么好学。事实上,他凭什么断定呢?就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读书、学习。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个人在世上生活,只要耳聪目明,能够开放心灵,那么整个宇宙、人类都可以当他的老师。到了最后,这样的人往往是最杰出的,因为他得到了众善之所长,就像所有的河流汇集到江海一样。这就是孔子立志向学的情形。

孔子的学问有三个特点:

一、学习传统。传统包括《诗》《书》《易》《礼》《乐》五经。诗代表文学,书代表历史,易指哲学,礼是社会规范,乐则是艺术修养。此外,还有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礼仪,乐是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驾车,而书、数则是书写、计算等技能。当时的人只要具备这六项技能,就可以在社会上立足了。孔子不仅学习传统的智慧结晶,也习得传统的技能,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已经展现为一个人才的典范了。

二、学思并重。孔子知道光靠学习是不够的,还必须思考,否则一味接受外来的资料与信息,没有一个中心思想予以统合,难免导致混乱。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光学习而不思考,到最后毫无心得,白学了;反过来,如果只就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思考而不念书学习,就会陷于迷惑。别的不讲,光是善恶报应,你就搞不清楚。

三、学行并重。孔子的学并非只是一种理论而已,同时也是一种道德实践。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也就是说,“好学”首先要降低物质享受的欲望,其次要在言行上磨炼自己,然后再虚心向良师请益,使自己走上正途。此外,孔子还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把该做的事认真做好,行有余力,再去努力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有一次鲁哀公问他,你这么多学生里面,谁最“好学”?孔子说只有一个学生颜渊好学,很可惜已经过世了。为什么只有颜渊好学?因为颜渊“不迁怒,不贰过”。这乃是道德实践的表现,也说明了好学和具体的行动有关。

孔子立志于学,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因此他在“学不厌”之后,还要“诲不倦”,由学而教,为人师表,开启了平民教育的先河。他有教无类,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这些人各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面有所成就,成为当时知识阶层的中坚力量,并且汇聚为儒家学派,影响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直至今日。

2.珍惜时间 #

走在人生路上,很多人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过去的一切想留也留不住,未来呢,又很难去把握。孔子有一次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消失的一切就像这样啊,白天黑夜都不停息。“逝者”指时光,也是时光中的事件,人的生命当然也在其中。人的生命是在时间里展开的,你只有把握住时间,才能让自己的人生不至于虚度。而人生不虚度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你把目标放在外在的事业成就上面,那也是一种选择;但在孔子看来,人把握时间的目的是要“造就自己”。

孔子在年轻的时候,对于时间就有特殊的体认。别人恭维他是“天纵之圣”,孔子说,不是这样的,一方面“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是靠着努力向古代的圣贤学习,逐渐温故知新、融会贯通,才取得眼前的成绩;另一方面是因为“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年轻时家里贫困,没什么社会地位,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学会一些琐碎的技艺。据孟子的记载,孔子曾替人看管仓库,把账目写得清清楚楚;后来被派去管理牧场,一年下来,牛羊健壮,繁殖很多,因此受到别人的信赖。

尽管做了这么多零碎、卑微的工作,但孔子从来没有忘记一件事:学习。他利用一切时间学习知识,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在他生活的时代,普通人家的子弟到十五岁就不能再念书了,大学是专门为贵族子弟开设的。孔子不仅自学了所有大学的内容,而且比一般贵族子弟还学得好,以至鲁国的贵族孟氏请孔子当家教,教他的孩子礼仪。到了“三十而立”之后,孔子仍不放弃自我成长的机会。他说:“吾不试,故艺。”我不曾为国家所用,所以学得一些技艺。学习技艺的目的是谋得一官半职,可以发挥所长,贡献社会人群;现在所谋未遂,只好继续培养各种专长,等待时机成熟。这种态度对我们现代人深具启发。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必须了解生命是有阶段的,你要先充实自己;如果没有机会,自己要先培养好条件,机会一出现,自然可以把握。孔子说,富与贵是每个人都要的。但问题是,你够这个条件吗?如果条件不够,时机不成熟,那你就要安分,把自己的事情先做好。怎么做呢?珍惜时间,修炼自己,“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孔子提到两种浪费时间的情况是“难矣哉”,很难走上人生的正路。第一种是: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

整天吃饱了饭,对什么事都不花心思,这样很难走上人生正途啊!不是有掷骰子下棋的游戏吗?去玩玩也比这样无聊要好些!

人最怕两个字:无聊。有一次一位母亲跟我聊天,谈起她怎么教育孩子。她对念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说,假设你是妈妈,会怎么教导像你这样的孩子?结果小孩说,你不让我无聊就好了。换句话说,从小到大,每个人都怕无聊。无聊之后怎么办呢?说不定就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孔子建议说,那你还不如去博弈吧。“博弈”两个字要特别小心,不要当成“赌博”。孔子劝我们赌博,那还得了?博弈是指游戏。人类为什么需要游戏?因为人活在世上,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大部分的成与败都定了,很少有人可以改变。这时候通过游戏制订一个规则,老板也好,员工也好,大家机会均等,按规矩来玩,每一个人都有获胜的机会,人生的压力也许就能在游戏中化解一点。所以孔子说,你无聊的时候就算去玩游戏,下棋也好,打篮球也好,打高尔夫球也好,不管玩什么,都比纯粹浪费时间要好。

第二种浪费时间的情况是: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论语·卫灵公》)

一群人整天在一起相处,说的是无关道义的话,又喜欢卖弄小聪明,实在很难走上人生正途。

我有一个朋友在中学教书,一天中午休息时间,他坐在校园的一棵大树下面。树的另一边有三四个同学,不知道那一边有老师在听,他们就聊天。我朋友说,他听学生聊天聊了半个小时,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讲的话没有一句是有意义的。我听了跟他说,学生上课已经很辛苦了,你叫他们下课聊天还要讲有意义的话,不是太严苛了吗?而且到底有没有意义,也不能以老师的标准来判断。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要提醒自己,讲话最好言之有物,你说什么事情,表达什么思想或情感,说出来要很具体、明确;不要整天言不及义,扯一些八卦新闻,或者卖弄自己的小聪明,这样是很难走上人生正路的。

孔子非常了解时间在生命发展上所具有的意义,人都有一种潜能,只要活着就可能登上更高的境界。所以,走上人生正路的第一步,就是要懂得珍惜时间。一个人如果在年轻的时候,懂得把握时间,很可能有不凡的未来。孔子说“后生可畏”,年轻人值得敬重,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将来的表现怎么样。我们有时候看年轻人好像一代不如一代,又不用功又不长进,但是先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年轻人是说觉悟就觉悟,说奋斗就奋斗,经常因为听到一句话或看到一句话,就突然想通了,所以“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不过,孔子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句,“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个人如果到了四五十岁还没什么好名声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值得尊重了。为什么?因为名声是慢慢培养起来的,等到四五十岁的时候,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这时候还没有培养起好名声,就说明他不用心,没有在成长的过程中努力奋斗,这是很可惜的。

3.用心专注 #

懂得了珍惜时间,就要好好利用时间进行学习。学习的秘诀是什么?用心专注。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论语·泰伯》)

孔子说:“学习时要像赶不上什么一样,赶上了还担心会失去啊。”

在孔子看来,学习好像赶火车一样,很怕赶不上,赶上了还怕会失去。火车赶上之后,就不用担心了,自然可以抵达目的地。但学习不同,学习最怕考试的时候忘记,念了半天,睡一觉起来要考试了,忘了,怎么办?再念。很多知识熟能生巧,多念几遍慢慢熟悉了,然后加以实践,久而久之就变成你的一种能力。我们常常讲,知识与能力两者要配合起来,能“知”也能“行”,才是真正的学习心得。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子夏,说了一句很好的话。他说什么叫好学,“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每天学习一点新东西,每个月再复习自己学过的,希望所学的没有忘记,这就是好学了。孔子的另一位学生子贡,特别聪明,口才好,喜欢评论比较,说谁比谁杰出,谁哪一方面更好。孔子劝他:“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贡,你已经很杰出了吗?要是我,是没有空闲的。换句话说,你没有时间去管别人的闲事,要管是管不完的,每天多少八卦新闻,多少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如果去关心这些事情,还剩下多少时间专心读书呢?就像现在很多人喜欢看电视、上网,每天去追逐很多新的讯息,说不定过几天又会发现这些信息是错的、假的,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去关心呢?所以孔子说,你去管别人的闲事,去比较谁好谁坏,去追逐新的信息,还不如安静下来,修养自己,把所有时间用来专心学习。

据我所知,不管哪个国家,所有伟大的人物在年轻时没有不喜欢专心学习的。也许后来有了成就,事情多了,心思不再能专注在学习上,但在他年轻的时候,要胜过同时代的人,要找到自己生命的方向,就一定要去用功读书。譬如拿破仑,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抓到任何书都好像海绵吸水一样,拼命念。因为他出身背景不好,没有什么学习机会,所以抓到书就念,而且学了之后还能够消化吸收,成为自己的心得,所以后来才能建立很大的功业。再譬如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虽然只活了三十几岁,但在小时候有幸遇到一位好老师: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大哲学家,他到马其顿宫廷去教十三岁的王子,这个王子后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之所以会在那么早的时代就能有一种全球化的观念,要把他的功业推广到世界各洲,就跟他从小跟着伟大的老师专心学习有关。知识开阔了他的心胸,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的眼界超出了同时代的人。可惜他后来走偏了,只知道用武力去征伐其他国家。所以,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养成专心学习的习惯非常重要。因为年轻人心思比较单纯,记忆力又好,这时候不学习就可惜了。而年轻时候学习,等于积累了资源,为将来的工作生活打下了基础,一旦有机会学以致用,就会爆发出潜力,使人刮目相看。

《孟子》里有一个故事,说有两个智商差不多的人,同时拜在围棋国手弈秋的门下学习,结果学习成绩大不相同。原因何在?因为第一位同学专心致志,认真听讲;第二位同学胡思乱想,以为会有天鹅飞来,准备要拿弓箭射它,最后当然学习效果不同。《庄子》里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孔子看到一位老人家粘蝉,技术出神入化,像在地上捡树叶一样,很快把一麻袋装满了。孔子请教他,老人家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老人讲得很简单:我用心专注,天地那么大,都不能拿来跟我交换蝉的翅膀。为什么?因为各种诱惑我通通不看,只看蝉的翅膀。换句话说,你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今天做这件事就把它做好,现在念这本书就不要去想别的书。如果学开车,心中想到游泳;学游泳,又想到打字;学打字,又念念不忘下棋,那么到头来注定什么都学不成。我记得我们以前念书的时候,上数学课看英文,上英文课看数学,为什么?因为下节课要考那一科。结果该上的课没上好,拼命准备下次要考的试,到最后每一科上课都不专心,只是应付考试而已。所以,不管你是正在学习还是做一件事情,不妨问问自己,我能用心专注吗?能像孔子那样,把学习当成赶火车吗?能够赶上了,还害怕失去吗?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什么都可能学会。

4.把握时机 #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两千多年来,中国所有的读书人从小就对这句话朗朗上口。这话什么意思呢?我跟学生说:“请你们用白话翻译一遍。”学生一听,没反应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恐怕有诈。经我再三鼓励,有个学生站起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学了以后时常去复习,不也觉得高兴吗?”他讲完以后,我说:“反对的请举手。”没人举手。我说:“那好,再问第二个问题。从小学念到大学,哪一个人是学了以后时常复习而高兴的,请举手。”没人举手。怎么回事?是孔子讲得不对,还是我们没念懂?我想是我们念错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

孔子说:“学了做人处世的道理,并在适当的时候印证练习,不也觉得高兴吗?”

这里的“时”不是“时常”的意思,是“适当的时候”。譬如你孝顺父母,要父母在场,才能够孝顺;你学习游泳,要在游泳池里或者江河湖水里,才能够练习。一个人无论是学习任何东西,还是做人做事,都要在适当的时候对自己的所学加以印证练习,这样就会感觉到高兴。为什么呢?因为你通过实践,有了体会,有了心得,觉得以前不懂的现在懂了,以前不会的现在会了,觉得自己的生命成长了,当然高兴。其实,不光学习是这样,治理国家也一样。孔子说管理一个国家要“使民以时”,选择适当的时候征用老百姓服劳役。古代是农业社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让老百姓在春天筑长城、修水坝,那农田怎么办?到了秋天,没有收成,明年怎么办?所以孔子说,让老百姓去服劳役,也要找适当的时机,不要违背农业社会的基本原则。

孔子教导学生,能够做到随时点拨,因材施教。有一次他带着弟子经过一座山上的桥梁,看到几只山鸡“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论语·乡党》),人的脸色稍有变化,山鸡就飞起来了,在天空盘旋一阵之后,再聚到一起。为什么人的脸色一变,山鸡就飞走了呢?在旅游景点或广场之类的地方喂过鸽子的朋友大概有类似体会。这些观赏鸽有时候赶都赶不走,在你身边跳来跳去,希望你给它一点食物吃,但是如果你起了念头,心想我抓一只来吃烤鸽,它立刻就飞走了。为什么?因为鸽子会看人的脸色。人一有意念,就有一种力量表现出来。譬如我们看武侠小说,常常看到一个人还没出现,杀气就来了,因为这个人动了杀人的念头。念头也是一种力量,亦即所谓的“念力”,动物很敏感,看到人的脸色一变,知道这个人恐怕要对自己不利了,立刻飞走。飞走之后,看看没事,再飞回来。孔子看到这种情况,称赞这些会看脸色的母山鸡,“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说它们懂得时宜,该飞就飞,该停就停,能够判断时机。子路听见老师称赞山鸡后,就向这些山鸡拱拱手。结果他一拱手,山鸡又飞走了。

从这段故事可以看出,孔子随时随地观察自然界的现象,加工之后作为教材来教导学生。这个故事提醒我们,人也应该依时机而行动,懂得判断“时”的重要性。孟子就曾推举孔子为“圣之时者”,能够随着时机改变而调整观念与行为,当进则进,该退则退,做任何事都能够恰如其分,这非有高度的智慧和修养不可。我们学习儒家,也要注意时机的重要性,随时随地去寻找启发自己的机会。因为老师不见得常常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培养出比较敏感的心灵,看问题看事物,要想想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发,学到什么样的教训。只要有任何一点可以让你学习的,就要珍惜它,然后在生活里加以实践印证。人生其实没有秘诀,就看你如何把握时机,“学而时习之”,用心专注,不断提高能力,让自己不断成长。这样的人生,肯定愈来愈丰富。

5.不厌不倦 #

“学不厌,教不倦”这句话我们从小都知道。我自己在大学教书快三十年,很惭愧我是学就厌,教就倦。为什么?因为书是看不完的,念到最后发现能够既有心得又有创见真是太难了。学习要有真正的心得,必须配合实践;没有实践,只是书呆子而已。至于“教就倦”,是因为老师在学校教书,“学生是过客,老师是归人”,学生来来去去,老师每年面对不同的学生,教同样的教材,真的需要很大的耐心。但孔子不一样,他能够学不厌、教不倦,所以令人佩服。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

孔子说:“默默存思所见所闻,认真学习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孔子的特色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默默地把它记下来,学习而不厌烦,教人而不倦怠。接着他说:“何有于我哉?”这句话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有点夸张,解释为这些事太容易了,“对我有何困难”,但这不太像孔子说话的口气,孔子是很谦虚的人,不会这么骄傲;第二种解释是“何者能有于我”,好像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做到,这又太谦虚了,也不符合孔子的风格。孔子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很真诚,对于自己知道或做到的事,不会故意谦虚。我的理解是,“何有于我哉”,这些事我做到了多少?在此,“多少”是侧重“程度”而言,表示已经做得不错了,但还要提醒自己继续努力,求其更为完美。人生要常常记得“不错但是不够”这句话,这也是我的座右铭之一。譬如念书念得不错但还不够,代表你可以念得更好;做事做得不错但还不够,代表你可以做得更好。只要想到还不够,人就有了奋发向上的动力。

《论语》另一个地方也提到“诲人不倦”。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

孔子说:“像圣与仁的境界,我怎么敢当?如果说是以此为目标,努力实践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厌倦,那么或许我还可以做到。”

孔子说这话说明有人称赞他。因为他在鲁国教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有杰出的表现,有人就说,孔老先生您应该也算是圣人和仁者了吧。孔子听到之后,说“则吾岂敢”,不敢当。这倒不是客套话,孔子既不会骄傲自大,也不至故意谦虚。他说,有十家人住的地方,一定有人跟我一样忠信,但是比不上我这么好学。可见,他对自己比别人好学这一点是很自信的。但是圣人和仁者这两种境界太高了,他说我不敢当,我能做的只是把圣与仁作为目标,不断地实践而不厌烦,不断地教导学生而不倦怠罢了。“学而不厌”“为之不厌”,知行配合,学习和实践都不厌烦;光学习不厌烦,只是书念得好,配合实践而不厌烦,那就不简单了。这就是“不错但是不够”,好了还要更好,永远向上去奋斗。

但“诲人不倦”只是老师的工作吗?不是的,至少有三种情况与此有关。第一种是老师教学生,第二种是父母教子女,第三种是长官或老板教导下属或同人。你自己有很多经验和智慧,可是教导别人的时候会不会不耐烦呢?会的话,就要记得孟子那句话“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人们的毛病就是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喜欢教导别人这样做那样做,但你自己做到了没有呢?不一定。孟子做了一个比喻,说一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自己的田不耕,去耕别人的田,耕到最后有收成的是别人,自己的田反而荒芜了,这太可惜了。所以,你如果要教导别人,自己先要修养好。这是儒家的思想。怎么修养呢?孔子提醒我们四个字:不厌不倦。

学习的内容其实非常多,可以学习不同的学科,不同的知识,向不同的人请教,这一下学习就变得多元化、多样化了,让人感到很丰富、很有趣,不会感到厌倦;另一方面,在实践的时候,一次没做好,就再做一次,别人一次做完,我做一百次,别人十次做完,我做一千次,最后自然而然就做成了。至于教导别人,要记得孟子的话,“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教别人做的事自己首先要做到,自己没做到,至少要跟别人说清楚,我们一起来努力,所谓“闻道有先后”,当老师的不见得比学生做得好,但是大家彼此鼓励,共同上进,就能一起向着目标奋斗。

6.老师帮不上忙 #

孔子虽然“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但也有教不来的学生。西方学者说有三种职业特别需要合作。第一种是农夫,农夫再怎么辛勤耕耘,如果老天不配合不帮忙,也不会有好收成;第二种是医生,哪怕你是华佗再世,你开出的药方病人不肯按时吃药,不肯照吩咐去做,一样治不好病;第三种职业就是老师了,一个老师教一班学生,教出来的效果个个不同,有的学生终身受用,有的学生过耳即忘。为什么?学生的资质不同。孔子认为,有两种学生是不必教也教不来的。第一种是不愿意反省自己、认识自己的人。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论语·卫灵公》)

孔子说:“不说‘怎么办,怎么办’来提醒自己的人,我对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换句话说,如果你想从老师那里学到一点东西,你先要经常问自己“该怎么办”。因为能够回答问题的人,往往是提问者本身。我教书教很久了,有时候学生提问,我回答完了,学生说,这不是我的意思啊。可他的问题明明就是这样嘛。由此可知,回答问题的人有时并不能切中提问者真正关心的层面。况且就算老师再好,也不可能天天在你身边,你提问题是在教室里,你碰到问题是在实际生活中,如果自己不能去反省思考,找到答案,老师也帮不上忙。所以,每一个人最好的老师是他自己。你要做自己的老师,同时也要做自己的学生,从过去的经验中去了解自己的个性,反思自己的特质。古希腊时代的德尔菲神殿上刻着一句话:“认识你自己。”这是探讨人生奥秘的箴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心理学家喜欢跟人讲这句话。你要先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思考这一生自己到底要追求什么。人生不能什么都要,你选择了这个目标,可能就要舍弃其他欲望。一个人只有先问过自己“该怎么办”之后,别人才有办法给你提供建议。所谓“自助者天助”,就是这个意思。

...

第四部庄子的逍遥

第一章 转化生命 #

1.未始有物 #

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与老子合称“老庄”。他出生在战国末年,大概与儒家的孟子同时,而双方未尝接触。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对他有简短的介绍: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通过言辞进行毁谤与非议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从这段记述可以看出庄子的一些特点:一,他很博学,“其学无所不窥”,当时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本书,他没有不看的,学问了得;二,他著书立说,专门批评孔子,批判儒家,发扬老子的学说;三,他不做官,楚威王重金“许以为相”,他拒绝了,宁愿“终身不仕,以快吾志”。不过,从《史记》来看,司马迁对庄子的了解很有限。为什么呢?因为《庄子》里最令人赞叹的是,他说古人最高的智慧在于明白==“未始有物”,万物都不曾存在过==。这一句话就让西方哲学家惊为天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庄子·齐物论》)

古代的人,他们所知的抵达顶点了。抵达什么样的顶点呢?有些人认为不曾有万物存在,这是到了顶点,到了尽头,无法增加一分了。

什么叫作“未始有物”?西洋哲学史上有一个最根本的质疑,就是在面对万物时,要询问:“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Why is there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何以如此问?因为西方第一流的哲学家都发现,万物充满变化,它的本质是虚无的,本质如果虚无,现在为什么可以存在,这不是让人惊讶吗?所以才问,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为什么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对照之下,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明白了这一点,“未始有物”,万物并没有存在过。我们今天说,哎呀,万物这么多,怎么会说没有存在过呢?但是不要忘记,万物一直在变化之中,今天存在的东西,过去可能不存在,未来可能也不存在,所谓沧海桑田,变化很大。我们人类今天的存在也是暂时的、过渡的阶段而已,如果从生前死后来看,每一个人也确实不存在。所以,庄子说,古人的最高智慧就是了解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变化过程,认识到从来不曾有万物存在过。

这样一来,就出现一个问题:难道庄子是虚无主义者吗?既然“未始有物”,那我们活着干什么呢?不是假的吗?虚无主义,是孔、孟、老、庄共同面临的问题。在春秋战国时期,各种传统价值观纷纷瓦解,几百年来诸侯国连年征战,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人活在这种乱世里,很容易陷入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有什么特色?反正大家最后都要死,没什么好计较的。庄子在书里提到当时有许多人自杀,自杀就代表虚无主义,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这时候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出来了,儒家提出要从价值观上化解虚无主义。怎么化解呢?仁义。虽然礼乐崩坏了,社会规范失效了,但我们依然需要仁义,需要从真诚出发,从自己的内心产生行善的力量。

但道家质疑,你这个办法没用,因为所谓仁义、礼乐也都难免是偏颇的、相对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结果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庄子说:只要有人提倡仁义,后代一定有人吃人的事。为什么?你前面提倡仁义,后面就有人用仁义来标榜,那就有假仁假义,只要虚伪一出现,最后就会有人欺骗他人,把他人卖掉,把他人杀掉,把他人吃了都有可能。

道家开出的化解虚无主义的药方是什么呢?。人活在世界上,有生老病死,自然界有交替荣枯,这一切最后都会消失。因为凡变化者皆缺乏稳定的基础,只要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只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是无始无终、无形无象、无处不在的,那就是“道”。“道”是万物的根基,是一个整体。我们活在世界上,虽然只有短暂的生命,虽然处处受到限制,但只要领悟和掌握了“道”,一切就都没有问题。所以庄子提醒我们,要破解虚无主义,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就是设法体验什么叫“道”,设法体验到究竟真实的东西。怎么做呢?庄子有一套修养方法。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准确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庄子要由人的生命现象着手,看穿人的生命本体,然后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针,最后抵达悟道的境界。

那么,人的生命现象有何内容?人有身体和心智。身体有感官,由此引发情绪和欲望,造成各种困境。庄子的观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意思是: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着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相互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这样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睡觉时心思纷扰,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钩心斗角。很明显,这样的困境可以推源于心智的偏差作用。人的心智拥有认知、判断、选择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入“区分”的层次。庄子的建议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摆脱肢体,除去聪明,离开形骸,消解知识,同化于万物相通的境界。简单来说,就是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身体如同枯了的木头,心智如同燃烧后冷掉的灰。什么意思呢?没有欲望和执着了,完全不受外物的干扰和影响了,求得心灵的平静和自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经过修行,一步步地放弃、排斥、超越人间的各种欲望,对生命的限制一一加以突破,到最后把生命转化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这时候,人就能逍遥游于天地之间,与“道”合一,永恒常在。

2.大鹏展翅 #

我们现在阅读的《庄子》版本,原文将近七万字,共三十三篇,由晋代郭象所删定。这三十三篇又分为内七篇,外十五篇,杂十一篇。一般认为,内篇才是庄子思想的精华所在,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大宗师》等。《庄子》第一篇《逍遥游》一开始就讲了一个“鲲化为鹏”的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逍遥游》)

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形庞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背部宽阔,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高飞时,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只巨鸟,在海风大作时,就会迁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个天然的大池。

庄子说这条鱼的名字叫“鲲”,化鸟之后名字叫“鹏”。为什么先要取名字?《老子》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名”是名称或概念,是言语及思想的基本单位。人类认知任何东西,要先给它起名,起名之后理性才能运作。如果这个东西没有名字,等于它不存在,不是真的不存在,而是没有办法加以描述。==所以,庄子先给这种“化鱼为鸟”的动物起了名字。然后,说这条鱼很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当然是开玩笑,哪有这么长的鱼呢?哪有这么大的海容得下呢?更奇怪的是,这条鱼一变变成大鹏鸟,大鹏鸟的背部也是几千里大,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样的描述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但庄子就是要你无法想象,让你突破思维的局限,进入一种虚幻的世界。正所谓“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庄子·天下》),你如果真去问:真的有这么回事吗?就难免要失望了。接着,他引述古代记载怪异事件的书《齐谐》里的话: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子·逍遥游》)

这本书上说:“当大鹏鸟要往南海迁徙时,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它拍翅盘旋而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刮起的大风而离开的。”野马似的空中游气,四处飞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的生物被大风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苍苍,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遥远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这样的描述更加超乎想象。大鹏鸟往上一飞,可以飞到九万里那么高,而且完全不需要费力气,就可以逍遥游了。我们乘飞机,国际航线最高三万尺。九万里高,根本已经到外太空去了。所以我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很喜欢说,庄子是太空人啊。为什么?不是太空人,怎么可能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地球呢?他说:我们从地面上仰望天空,其色苍苍茫茫,觉得真是很美、很幽静深邃,然而从天空向下看,地上的一切也是同样美妙啊。

美国宇航员从月亮回眸人类所居住的地球时,说了一句话:“地球真美!”他在外太空所能见到的星球中,只有地球是彩色的,有蓝色、绿色、白色、黄色……其他星球,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也好,其他不知道名字的星球也好,颜色都非常单调、难看。但是我们站在地面上,为什么不会觉得地球美丽,反而觉得人太多了,各种污染太严重了?因为我们身陷其中,缺乏距离。距离才能产生美感,人生也是一样。庄子倒不是要我们离开这个社会,而是要能从心理上跳开一步,换个角度,调整心态,化解自己的执着,突破时空的限制,看到生命的美。你心中有这样的美感,遇到任何事情就不至于抱怨了,很容易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欣赏感悟。

庄子很强调生命的转化,“鲲化为鹏”就是转化。人生下来都像鱼一样,需要水,不能离开水;但是鱼可以变成鸟,代表人的生命很神秘、很特别,它可以转化。从鱼变成鸟,鸟只需要空气,空气对鸟的限制绝对少于水对鱼的限制;鸟若飞到高空,飞到九万里以上,就可以完全不动,因为浮力已经够了。庄子用这个比喻说明每一个人都有向上转化、提升的可能,即从身到心、到灵,一层层上升,到最后你需要的东西越少,你就越自由。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需要各种条件才能快乐,年纪愈大,愈提升、转化,需要的条件愈少,到最后完全不需要任何条件,活着就感到很快乐了。《逍遥游》整篇都在告诉我们,人的身、心、灵怎样提升和转化,从而进入一种理想的状态,叫作“无待”,也就是没有等待。因为有所求必有所待,如果无所求就能“无待”,真的“无待”,到处皆可逍遥。譬如认为一定要去九寨沟和黄山才能欣赏美景,那你这一生恐怕只有短短几天才能看到美景。相反,如果用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万物,到了任何地方都会觉得无一不美。我们常常觉得很多东西不美,是因为先预设了个标准。就像选美一样,如果没有达到所谓的身高、体重、三围标准,就不够美。这当然是偏见,因为真正的美在内而不在外。

这个寓言还有一段后续: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蝉与小鸟讥笑大鹏鸟说:“我们一纵身就飞起来,碰到榆树、枋树就停下来,有时飞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往南飞去呢?”

晋朝郭象注解这段话说:大鹏与麻雀“大小虽差,各适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意思是:大鹏鸟有大鹏鸟的逍遥,小麻雀也有小麻雀的逍遥。这显然不是庄子的想法,因为如果大鹏鸟与它们同样逍遥,庄子何必讲“鲲化为鹏”的故事呢?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本来有各种条件的限制,但要慢慢转化突破,最后成为大鹏鸟,可以毫不费力地自由飞翔。这里“大”字是个关键,意思是敞开心胸,容纳万物。而不是说我是小麻雀,我就安于小麻雀的状况,忘了身、心、灵还有向上提升、转化的可能。这等于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机会。因为人活着的目的,是要尽可能使生命提升、转化,从尘世间的各种牢网、束缚中挣脱出来,最后领悟了“道”而达到自由之境。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多,能够加以实践的人就更少了。

3.太仓稊米 #

我记得我中学毕业的时候,老师题字题到一句话:“渺沧海之一粟。”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个小米粒。不仅我们人类的生命如此,恐怕我们所见的世界也像小米粒这么小。所以人才要开阔心胸,了解到整个的存在有多么的伟大。庄子举了一个例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庄子·秋水》)

秋天的雨水随着季节来临,千百条溪流一起注入黄河,河面顿时宽阔起来,于两岸及沙洲之间远远望去,连对面是牛是马都无法分辨。于是黄河之神河伯得意扬扬,以为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在自己身上了。

古代的人站在河边看过去,一看就知道对岸是牛是马,因为牛和马的体型差别很大;并且古人的眼睛都是2.0,不像我们现在戴了眼镜还是0.2。但是在秋天的时候,河的两岸相互看过去,就分不清是牛是马了。为什么?因为河水暴涨,河面变宽了,距离太远了。这时候黄河的河神就很得意,认为天下最伟大、最杰出的就是我河伯了。但是当他顺着水流向东而行,到了北海,朝东边看过去,却看不见水的尽头,这时候才改变原先得意的脸色,望着海洋对北海之神感叹说:俗话说,“听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人比得上自己”,这就是说我啊。为什么?因为他到海边一看才发现,一条河根本不算什么,太渺小了。于是,他找到海神,说:海神还是你伟大,我这条河简直不够看。海神呢,跟他讲了下面这句话: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

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是像蚂蚁洞存在于大湖泊中吗?中国存在于四海之内,不是像小米粒存在于大谷仓里吗?

这段话真是令人惊讶。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但在庄子笔下,中国在四海之内只是仓库中的一粒米而已。各位想想看,把中国看成一粒米,那需要从多远的距离去看呢?当然是从外太空。从外太空看地球,整个地球也不过是一个小的乒乓球。一个人如果能用这么开阔的眼光看待宇宙人生,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自然就不同了。宋朝学者张载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人只要放大心胸,就可以亲切体察天下万物,发现万物与我原本十分亲近,甚至休戚相关,形成一个整体。

这种开阔无比的见解,影响了很多西方学者。美国作家梭罗(H.D.Thoreau)曾深受启发。这位哈佛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为了体验一个人能不能什么都不依靠而照样活下去,就跑到瓦尔登湖畔独自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写了一本书叫作《瓦尔登湖》(Walden)。有一次他因为要买一些必需品,到附近的农庄去了一趟,碰到一个农夫问他:“你一个人住在湖边不觉得寂寞吗?”他说:“我们居住的地球,在宇宙中不过是个黑点……你可以想象在一个小黑点上面,就算是两个相隔最远的人,距离又能有多远呢?为什么我会觉得寂寞呢?”把地球看成宇宙中的一个黑点,在现代人已属常识,但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居然也像航天员一样有这种认识,足以令人赞叹。《瓦尔登湖》书里好几次提到庄子,认为他的很多见解令人羡慕。

庄子还说过一个故事,把两个国家比作蜗牛头上的两个角,为了争夺蜗牛角那么小的一点地方,打仗死了好多人;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就算整个国家给你,也不过是蜗牛角上的一个小点啊,所以国家之间何必战争不已呢?焦点转到人身上,人最放不下的两个东西:一是空间,我家地方越大越好,我能占有的地盘越大越好;二是时间,人往往希望自己活得越久越好。但庄子认为,你活得再长,也比不上一只乌龟啊,甚至一棵树随便一活都是几百年,人怎么比呢?他经常嘲笑彭祖,活了八百岁,又怎么样呢,还不是结束了?所以时间和空间,包括这个世界上的名利得失,都不要太过计较,最后连生死都不能太计较。我们要计较的,是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让我们的智慧得到觉悟的机会。如果你能把自己的眼光提升到这样一个高度,然后再看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任何痛苦和烦恼大概都很容易化解了,就不会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了。

我念《庄子·秋水》,常常得到许多启发。庄子对于自然界现象的观察真是非常生动。他所写的寓言故事,很多是从自然界就地取材,但里面藏着深刻的人生智慧,我们听了之后觉得值得去认真想一想。但若想真的了解庄子寓言的深意,还需假以时日在生活中体会验证,在实践中慢慢去做,做到某个阶段,才能够豁然开朗。

4.螳螂捕蝉 #

很多人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螳螂为了捕蝉而忘记自己成为黄雀的猎物,这提醒人们千万不要为了利益而忘记危险。这个故事出自《庄子》,但原文中有两个字不一样,按庄子用的应该是“螳螂捕蝉,异鹊在后”,不是“黄雀”是“异鹊”。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子·山木》

庄子到雕陵的栗园游玩,看到一只怪鹊从南方飞过来,翅膀张开有七尺,眼睛直径有一寸,它擦过庄子的额头,停在栗林中。庄子说:“这是只什么鸟啊?翅膀大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手握弹弓守候在一旁。这时看到一只蝉,刚刚找到舒服的树荫,忘了自己还有身体;一只螳螂隐蔽在树叶中,准备捕捉蝉,见到利益就忘了自己还有形躯;而这只怪鹊盯住螳螂正要下手,见到利益就忘记了自己是只大鸟。庄子心生警惕说:“啊!宇宙万物就是这样互相牵累,因利害而一个招惹一个啊!”他扔下弹弓,转身离去,这时栗林的守园人在后面追赶责问。

庄子一生中大概这一次最狼狈了,被人误认为小偷,以为他要偷采栗子。实际上,他是从蝉、螳螂与异鹊所构成的生物食物链中发现了一种利害关系,每一种生物所需要的食物是一环扣一环的,整个生物界因此能够保持生态平衡,但是如果人也介入其中的话,也会成为其中的一环。所以当庄子准备用弹弓偷袭异鹊时,突然醒悟到其中的玄机:自己会不会也成为别人的某种猎物呢?亦即,他会不会也忘记自身的危险,以致遭受责怪与冤屈呢?于是,他丢下弹弓,立即离开。但还是晚了一步,被栗林的守园人在后面追赶责问。

这个故事当然是寓言。《庄子》一书十之八九都是寓言,用各种故事描写人的处境,让人觉悟。不过庄子这次把自己也写到故事里,说明这很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庄子的生活非常穷困,每天编草鞋为生,第二天拿到街上去卖,然后换些米回家,勉强维持生活。邻居笑话他饿得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所以他大概有时候会到郊外走一走,打些鸟、兔子之类的猎物,好让一家老少补充营养。在打猎的过程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别人也想得到,就可能产生争夺;如果你得到了,你后面恐怕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准备对付你,从你身上再取得利益;所以,一样东西招惹另一样,后面都有更大的威胁。这个时候,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下,你为了得到这个利益,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以致得不偿失。

有关利益的问题,儒家强调“见利思义”,看到利益要想到该不该得,符不符合道义。道家对于道义兴趣不大,认为道义既然是人规定的,人所规定的都是相对的,你去坚持的话,有时候反而陷于执着。但就算不谈道义,看到利益而忘记自身安危,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惨重的。《庄子·列御寇》里记载,有人想请庄子做官,庄子答复说:“你见过用来祭祀的牛吗?披的是文采刺绣,吃的是青草大豆,等它被牵到太庙待宰的时候,即使想做一头孤单的小牛,办得到吗?”答案当然是:悔之晚矣。牛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人至少可以选择要不要争取某些利益。在这个故事里,庄子连续用蝉、螳螂、异鹊三种见到利益而忘记自身安危的情况,说明世间的利益与危险总是携手并至的,见到利益就要想到危险,想到即使如愿以偿,所付出的代价也可能太高了。

西方的基督教也强调类似的观念,耶稣说:“你如果得到了全世界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身体、时间、生命去获得某些东西,问题是,你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像我们看到很多政治人物,为了得到政治上的成就,牺牲了个人的家庭、事业、其他方面的兴趣,甚至个人的健康,但是当他真的得到之后,就会满足吗?不一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常常要问,我这个身体,这个生命,能不能先得到保存?如果不能保存,如果损伤过大,就算得到各种外在的利益,请问你还能享受吗?或者你能享受多久呢?你想得到利益,要考虑付出的代价,代价太高,就要重新思考,这一切是否值得。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写自己跑回家去之后,三天都不开心,“庄周反入,三日不庭”。他的学生问,老师为什么不开心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躯而忘了自身的处境,看多了浊水反而对清水觉得迷惑;我在栗林游玩而忘了自己是谁,让守园人以为我是可耻的小偷,所以才不开心啊。庄子并不反对人要有所追求,但他希望你开始做一件事时,要想到将来可能的后果,否则做了一半才发现自己也在食物链里,有危险,恐怕就来不及了。

5.鼓盆而歌 #

庄子认为,生命的转化,不光要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人世间各种价值观的限制,最后一步还要突破生死的限制。他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庄子·齐物论》)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乡那样呢?他居然把活着说成是“弱丧”,是幼年离家出走,死了才叫作回家。在他面对妻子死亡的时候,这种态度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庄子一辈子穷困,妻子和子女跟着他受苦。终于,大限已届,妻子死了。好朋友惠子前来吊丧,发现庄子正蹲在地上,一面敲盆一面唱歌。惠子大为吃惊,他说:“你与妻子一起生活,她把孩子抚养长大,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敲着盆子唱歌,不是太过分了吗?”惠子其实是代表所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庄子如何答复呢?他说:

...

第三部老子的智慧

第一章 老子的道 #

1.儒道之别 #

中国传统文化有两大支柱,一是儒家,一是道家。一般认为,儒家比较强调伦理学,重视道德修养;道家则强调智慧的觉悟和解脱。两者的不同,可以用三个简单观念来加以分辨。

第一,儒家以人为中心,强调人的社会性;道家不以人为中心,重视人的自然性。道家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当时是一个乱世,兵荒马乱,老百姓苦不堪言。当时的人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天下如此纷乱,如何才能化解?儒家采取的路线是在政治上改革,但道家认为,这种方式就像五十步笑百步,未必有效,在乱世里没有人可以幸免,想活下去,必须改变思维模式。

儒家的思考方式是以人类为中心,要从人的角度来设想,所以肯定我们要尊重及帮助别人,让人类社会可以永续发展。然而,以政治或教育的手段来改革人类社会,永远无法彻底成功,因为新一代不断出生,当旧的问题获得改善,又会有新问题出现,永无止期。并且,由少数人努力去帮助多数人,效果必然有限。因此儒家思想推行到最后,常会让大家感到很沉重、很疲乏。就算把这一代改革好了,也不知道下一代会变成什么样子。

道家看透了这一点,认为以人为中心去思考问题,最后必定徒劳无功,不如换一个角度,超越人类本位。而超越人类本位,首先必须顺其自然,尽量避免人为的造作,因为人为的造作越多,麻烦越多。譬如“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五十七章》),设定的法规越多,就有越多的人违法;相反,如果不定法令,自然没有所谓的违法问题,大家也可以过得更自在。又如:“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二章》)定出真、善、美的标准以后,就会有不真、不善、不美出现;反之,如果还没有标准,每个人都可以开心自在,不用刻意做好事,因为没有所谓的好事可做,不用担心有没有面子,因为所要做的只是活着而已。所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道家的思想是要我们设法排除人类本位的想法,敞开眼界与心胸,从整个宇宙来看一切。只有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拘束,心灵才可能自由逍遥。

第二,儒家以“天”为至高存在,凸显历史背景;道家以“道”为至高存在,展现宇宙视野。任何一派哲学对于宇宙的真相或本体都必须有所论断。中国的传统思想是以“天”作为宇宙的最后根源。《诗经·大雅》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古人称帝王为“天子”,更是充分证明“天”在古人心目中是至高主宰。儒家承前启后,继承了这一观念,把“天”当作最高存在。孔子两次遇到困境,都把“天”抬出来,如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道家则不同,道家以“道”代替“天”,“天”则被降格为和“地”并称,“天地”指的主要是自然界,自然界本身保持一种均衡状态,问题也远比人类社会少。然而,自然界虽然自给自足,毕竟不是最后的根源。道家认为宇宙最后的根源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孕育万物,是一切的起始与归宿;“道”存在于万物之中,却又超越万物,“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由“道”取代“天”的地位,很多西方学者据此认为,道家才是中国古代最具革命性的思想。

第三,儒家期盼“天人合德”,从向善到择善到至善;道家则希望“与道合一”。“天人合德”的“德”是善的德行,亦即人要行善,要不断地修养德行。“与道合一”则代表人要成为有道者或行道者,觉悟了“道”,人的生命境界整个就不一样了。如何觉悟“道”?老子的方法是“致虚极,守静笃”,追求虚要到达极点,守住静要完全确实。“虚”是指排除各种感官欲望,“静”是指人不要有什么行动,能虚又能静,就能空,空了之后,“道”就会显现出它的光明。

过去认为,有三种人学习道家会比较有心得。第一种是年长的人,有了一定阅历,可说是饱经风霜、见多识广,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第二种是失意的人,失意的人年纪不一定大,但一路倒霉,处于逆境,对于人生的体会比较复杂;第三种是非常聪明的人,从秦汉到唐宋,中国历代的文人,许多都喜欢道家,他们的作品所用的语汇,他们的生命所展现出的情调,与崇尚儒家的文人截然不同。像苏东坡在《前赤壁赋》提到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显然是道家对大自然的欣赏,是敞开心灵与自然沟通,不像儒家主要界定在人的社会中。

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没有儒家作为指引,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从家庭出发,然后进入社会,因而必须设法实践人与人之间适当的关系。如果离开儒家,可能会面临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以及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况且,如果大家都走道家的路,这个社会要交给谁来担当呢?由此观之,儒家和道家在社会的功用上,是有点分工合作的意味。

一个人如果喜欢不受约束,自由选择他的生活方式,他显然比较倾向于道家。因为儒家是让我们在社会上尽好自己的责任,重视道德修养,这容易让人觉得有压力。譬如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实现,还要努力去做,这是很伟大、很悲壮的情怀。长此以往,难免会觉得“何必如此辛苦”呢?这时候,如果能让自己转个弯,从道家的角度来看待人生,让一切顺其自然,就会摆脱世上的许多烦恼和束缚,活得更为自在、潇洒和愉快。

2.《老子》第一章 #

道家思想的创始人是老子。关于老子的生平背景,现在还有许多情况没弄清楚。根据司马迁的说法,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他是“周守藏室之史也”,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可以说是周朝的图书馆馆长。既然他的工作是管文书档案,一定受过高等教育,学问广博可想而知。

《史记》记载,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对孔子说,不要一天到晚老是充满斗志想要成就功业,想着将来要如何如何,这样其实无益于自身,恐怕也不容易活得久;在社会上发展得好,将来难免有后遗症。孔子听了他的话,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龙可以“乘风云而上天”,孔子认为老子的境界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据说老子后来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准备隐居,半道被守关的官员拦下来,一定要让他留下几句话。老子连夜写成了《道德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道德经》不可能一夜写成。这本书到底是老子一个人写的,还是多人合作的,也还没有确定。但不管怎么样,老子开创了道家学派,在儒家之外,开辟了另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两者相比,儒家以较为积极的态度看待人生,从真诚出发,找到做人处世的原则,达成修养的目的,对自己、对社会都有正面的贡献。道家所强调的不只真诚而已,它更强调“真实”,亦即突破人类中心的格局,看到宇宙万物的整体性,从永恒和无限的层面观察世界,以无心的态度顺其自然。

《道德经》又名《老子》,全书八十一章,五千余字,历代以来对它的注解之书却汗牛充栋,不知凡几。在中国文化经典中,《老子》也是被译为西方文字最多的一本书,译文达两百余种,连俄国的文豪托尔斯泰和德国的大哲海德格尔都翻译过《老子》。可惜海德格尔不懂中文,只翻译了前八章就译不下去了,因为中国学者给他的解释,每个人都不一样,最后只好不欢而散。

学习道家思想,先要理解什么是“道”。《老子》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许多人念到这六个字,就念不下去了,大家都晕了。到底什么是“道”呢?先看原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一章》)

道,可以用言语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用名称界定的,就不是恒久的名。名称未定之时,那是万物的起源;名称已定之后,那是万物的母体。因此,总是在消解欲望时,才可看出起源的奥妙;总是在保存欲望时,才可看出母体的广大。起源与母体,这两者来自一处而名称不同,都可以称为神奇。神奇之中还有神奇,那是一切奥妙的由来。

翻译成白话文,意思还是很深奥。首先,“道”是老子的核心概念,所代表的是究竟真实。“道”在文言文里,也有“说”的意思。“道,可道,非常道”,人的言语所能表述的,都是相对真实,亦即充满变化的事物;因此,永恒的“道”是不可说的。讲完这句,老子紧接着说“名,可名,非常名”。“道”后面为什么立刻要讲“名”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是人在思考,人思考需要名称,这是人类生命的特色。对人来说,一样东西的存在,是从它有名称开始的,没有名称等于它不存在,不是真的不存在,而是人的思考无法运作。“名以指实”,名称用来指涉真实之物,其作用为符号或象征,因此有调整或改变的空间。所以,针对永恒的“道”,“名”只能说是恒久的,两者不在同一个层次,而且名称一经界定落实,就成为相对的名了。

名称未定之时,无名是万物的始源,是思想无法企及的阶段;名称定了之后,有名是万物的母体,“母”表示有母必有子,万物就跟着出现了。譬如今天在山里发现一种从没见过的动物,还没取名字,问你那是什么动物,你只能说是“那种动物”,不能说是什么动物,因为它还没有名字。假设给它取名为“熊”,“熊”这个名称出现之后,才能用来指具体的这只熊或那只熊。“名”与“万物”是同时出现的母子关系。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人在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主观成见的时候,才可以是什么就看见什么,才能了解起源的奥妙。这句是针对“万物之始”说的。“常有欲,以观其徼”,“徼”指母体广大的范围,母体是可以生生不息、衍生万物的。“有欲”才能看到“有名”造成的万物到底有多大。这句是针对“万物之母”说的。譬如我想要知道狗的能耐,要安排各种情况来测试,了解它可以听到多远的声音,看到多远的景观。这就叫“常有欲,以观其徼”,等于万物的作用,需要人的介入才能了解。人如果完全“无欲”,注意力会没有焦点,“有欲”才会想知道万物有什么限制、范围多大,才能了解得比较正确。

“无欲”和“有欲”都是针对人的意志欲求而言。很多人质疑,老子怎么可能主张“有欲”呢?事实上,“欲”随“知”而生,有“知”就有“欲”。老子反对的是一般老百姓偏差的知所带来的偏差的欲,所以希望老百姓无知无欲;但不要忘记,老子本人或是他所谓的圣人、有道者、悟道者这些人,他们有正确的知,也会有正确的欲。因此,“有欲”并不一定是坏事。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此两者指“始”与“母”,起源和母体,它们的“名”虽不同而来源相同,都源自神奇的“常名”,常名再往上推溯,就是玄之又玄,作为众妙之门的“道”了。《老子》第一章的内容是老子一生仰观俯察,了解宇宙人生道理的心得。

他首先提出“道”这个核心概念,指出“道”代表的是“究竟真实”,而人类语言和文字所表述的都是相对真实。然后,“名”衍生了万物,有了名称,人类的思想才能开始运作。接着讲到“无名”“有名”,针对人的理智;“无欲”“有欲”,针对人的行动。你有欲望,才会有某种行动,想要认识这个世界。但最后目的都归结到要欣赏“道”的奥妙。如此解读,则全章首尾相应,层次井然。《老子》全书的后续各章皆依次充分发挥其理。

3.道是什么 #

“道”是什么?这是一个大哉问。千古以来,恐怕没有人能用几句话就把它说清楚。老子谈到这个问题时的描述非常特别,可以说是充分表现了古人的哲学智慧。他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章》)

有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在天地出现之前就存在了。寂静无声啊,空虚无形啊,它独立长存而不改变,循环运行而不止息,可以作为天下万物的母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强叫它作“道”,再勉强命名为“大”。它广大无边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返回本源。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丰富。首先,“道”在天地之前就存在;其次,“道”可以作为天下万物的母体。也就是说,“道”是使天地万物可以存在、出现的力量。“道”有什么特色呢?老子说了两句话: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独立”代表它是唯一的,旁边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因为它本身是一个绝对的整体,是“究竟真实”;“不改”是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发生变化,等于“道”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周行而不殆”是说“道”遍布我们所见的万物,到处都有“道”,它周流循环运行,好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一样,永远不会停下来。

“道”的这两点特色很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呢?西方哲学谈上帝有一个基本原则,自因——自己是自己的原因,这就是上帝。我们所见的万物都是“他因”——需要其他的东西作为原因。譬如我们都是父母所生,父母就是我之外的原因,所以我是“他因”。那父母又是怎么来的?由父母的父母把他们生下来。这样一环一环问下去,到最后宇宙万物都有别的东西做它的原因。“他因”有开始,那个因素就是开始,有开始就有结束。假如没有因素使自己开始,那就是“自因”,一定永远存在。“自因”只有一个,在西方称为上帝,在老子来说就是“道”。上帝之前没有东西存在,“道”之前也没有东西存在。“道”就是那个根源的、自己是自己的原因。

后来的庄子对老子的想法很了解。庄子讲到“道”时,用了一个词,“自本自根”,自己作为本源,自己作为根本,跟西方讲上帝是“自因”,意思完全一样。《圣经》记载,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他到西奈山上去祷告,这时上帝现身,显示为荆棘丛着火了,但是并没有被烧毁——上帝的示现跟一般自然现象当然是不同的。摩西问:“你是谁?告诉我,我才好对百姓说。”上帝说:“我是自有永存者(I am who I am)。”意思是:我就是一直如此,我就是原先所是的;亦即上帝不可能有过去或未来,他是永恒的。《圣经》里的摩西和中国的老子互不相识,为什么谈的东西会类似呢?因为凡是人,顺着思想的要求,就非有这样的结果不可。

宇宙万物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以前没有我,以后也没有我,那我到底存在吗?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但他接着就说:“我在,故上帝在。”我凭什么存在?这是不是个幻觉?要想证明我的存在不是幻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存在的根源,亦即证明使我存在的那个力量。但那个力量本身不能是别的东西使它存在的,而必须是自己使自己存在的,这样我才有真的保障。人类在思考宇宙万物的变化,想要找到一个根源时,最多只能到这个程度。当然,如果你主张没有根源,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只有你主张有根源,才能够解释这个世界为什么充满变化,而不至于是完全虚无的。

道家为什么出现?老子的时代比孔子稍微早一点,是春秋末期的天下大乱时期。那个时代出现了一种思想危机,叫作“虚无主义”。很多人认为,活在这个乱世中,反正最后会死,我何必忍受这些痛苦呢,晚死不如早死。所以很多人自杀,很多人杀人,战争变成普遍的现象。这时候人会问,难道人活着只是为了死吗?人生有什么意义呢?老子的思想表面上很冷静,内心却非常热忱。他担心人类陷入虚无主义的困境,因此在体验到这种智慧之后,不忍独享,说出来告诉大家,不要怕,人的生命,宇宙万物的存在,虽然充满变化,有生老病死,但最后是有根源的,这个根源就是“道”。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如果没有“道”做最后的基础,这一切由何而来又往何而去?这一切变化是为了什么呢?在某一个时空某一种条件下,我们曾经存在过,既然存在过,就有存在的理由和目的。所以“道”的存在太重要了。西方哲学为什么喜欢谈上帝或存在本身?因为你不能忍受只有光是变化的世界。如果我们所见的人生只是变化到最后,结束了没有了;如果万物再过一百亿年之后,整个消失了没有了,那我们真的要问,何苦过这一生呢?这一生到底要做什么事呢?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差别呢?做成了和没做成,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影响呢?如果最后是一个非常悲凉的结论,这是我们不能够接受的。所以“道”的存在,虽然没有人可以证明,却是非存在不可的。老子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强叫它作“道”,再勉强称它为“大”。“大”得不是你用感觉或理性所能掌握的。《庄子》开篇就写了一个大鹏鸟的寓言,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为什么这样写?就是要让这只鸟“大”到你不能想象。人能够思考想象的东西都是有限的,“道”却是超越言说,超越你的思考想象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老子说“道”广大无边,周流不息,伸展遥远,最后再返回根源,还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就是“道”,也即宇宙万物变化的根源。宇宙万物会消失,“道”永远存在。人的生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机会,开发智慧的潜能,觉悟到什么是“道”,觉悟到我的生命不是白白来这一遭的,是有一个根源和基础的,应该设法跟“道”去结合的。“与道合一”之后,会觉得我们的生命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永远不会干涸。

4.道与自然 #

提起“自然”,很多人会想到自然界。但“自然”一词在《老子》一书中出现五次,没有一次指自然界。“自然界”老子用四个字来形容:天地万物。换句话说,天地万物就是大自然。而老子所说的“自然”,是指自己如此的状态,自己本来的样子。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

少说话,才合乎自己如此的状态。所以狂风不会持续吹一个早上,暴雨不会持续下一整天。是谁造成这样的现象呢?是天地。连天地的特殊运作都不能持久,何况人呢?

“希言”是少说话。很多话保留不说,不但对别人没有损失,说不定还可以减少困扰。西方有一句民谚:“话说得愈多,误会愈深。”不说话反而没有误会。最好的辩论是沉默,一句话不说,反而口才过人。口若悬河,话如流水,有时却比不上沉默的力量。有个小故事,某个老太太一天到晚不说话,别人问她为什么,老太太回答说:“我小时候就知道一件事,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说的话有个限度,把话全部说完就死了。”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的状态。后面讲:“而况于人乎?”何况人呢?代表说话是人特殊的一种能力,少说话,才合乎自己如此的状态。为什么呢?因为“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狂风不会吹一个早上——老子显然没到过台湾,台湾台风来时,恐怕能吹两天;暴雨不会下一整天——其实也可能下一整天,但不管怎样,狂风不会一直吹,暴雨不会一直下,说明什么?狂风暴雨是天地造成的现象,天地是比人更高的层次,天地造成的现象都不能持久,何况是人呢?老子认为,任何现象在自然界里出现,一定是平常的、稳定的最持久,狂风暴雨是特殊现象,特殊现象都不能持久;因此人的一切也应该维持在一种平常、平淡、平凡的状态,做任何事都不要有超越常规的行为,才能够真正持久。

那么,“道”与“自然”又是什么关系呢?《老子·二十五章》有所论及,这也是全书最为关键的一章。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所以,道是大的,天是大的,地是大的,人也是大的。存在界有四种大,而人是其中之一。人所取法的是地,地所取法的是天,天所取法的是道,道所取法的是自己如此的状态。

这段话非常深刻。老子首先提出四种“大”,大代表人无法想象,无法用理智或感觉去把握。道是大的,没有问题;天、地很大,也没问题;但人大在什么地方呢?顶多身长七尺,稍微胖一点而已,有什么大呢?这里的“人大”,是因为人有一种内在的潜能,可以提升到领悟“道”的程度,这种智慧的力量是大的。因此,存在界有四种大,人在其中是一种,老子对人的肯定由此可见。

接下来四句话比较难懂。首先,“人法地”。人活在地上,地上生长五谷蔬菜、水果等物产,人要按照“地”所提供的生存条件活下去。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住在山上,就从山里取得各种生活资源;住在海边,就从海里获得生存资源——人活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从周围地理环境所给予的生存条件中取法,才能够活下去,这叫“人法地”。接着,“地法天”。地指地理,天指天时,也就是春夏秋冬。地上万物的生发和成长,要靠春夏秋冬来配合,靠季节及风、雨、雷、电的相互配合,风调雨顺,才能够自然生长。一个地方如果雨水多,草木就茂盛;雨水少,就变成沙漠。这叫作地理环境受到天时的影响。至于“天法道”,因为天时也有规则,天也需要来源。“道”的解释之一就是规则。天所取法的是道,最根本的规则是要保持平衡,保持常态,保持恒久。

此三者,“人法地”,可以保障人的生存,并学习合宜的生活法则;“地法天”,地理要受到天时的影响;“天法道”,等于是让天有个最后的依靠。最后,“道法自然”,问题来了。有人把这句话翻译成:“道”所取法的是自然界。但是天和地就是自然界,人法天地,天地法道,道又回过头来法天地,这不是循环论证吗?所以道所取法的“自然”是自己如此的状态。也就是说,宇宙万物连人在内,只要维持自己如此的状态,没有任何额外的意念和欲望,连“道”也要向你取法。当然,老子这么说,并不是“道”真的要取法谁,因为“自己如此的状态”也来自“道”——无为,什么都没做,但是无为而无不为,到最后所有该做的都做完了。任何事物若是保持“自己如此的状态”,就是与“道”同行。

5.道生万物 #

《老子》一书中,有六章专门谈“道”,分别为:第一、第四、第十四、第二十一、第二十五、第四十二章。完全明白这六章,不仅能够掌握道家思想的核心,也可以懂得人类智慧的最高境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

道展现为统一的整体,统一的整体展现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再交流形成阴、阳、和三气,这三气再产生万物。万物都是背靠阴而面向阳,由阴阳激荡而成的和谐体。

这段白话翻译,有些人觉得好像和原文有落差。原文念起来朗朗上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没有翻译的那么复杂。但不要忘记底下那句话“万物负阴而抱阳”,这就给前面的“二”找到了答案,阴和阳是“二”,道当然是“一”,因为道是统一的整体。但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生”不是产生,而是展现、形成。《易经·系辞传》里提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里的“生”也是展现的意思。“三生万物”的“生”才是产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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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孟子的向善

第一章 人性向善 #

1.人性向善 #

人性是什么?一般人提及这个问题,会想起《三字经》开头所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许多人认为“人性本善”是儒家的思想。但是“人之初,性本善”这六个字,既不是孔子说的,也不是孟子说的,而是宋代以来的学者概括出来的。这个“本”字是后代的解释,并非孔孟的原意。根据我个人多年研究体验儒家思想的心得,我要把这个“本”改成“向”,我觉得儒家并不主张人性本善,而是强调人性向善。

1980年我到耶鲁大学念书,初到的第一个星期就去拜访了一位神学院教授,与他谈及人性的问题。我问他:“基督教主张人有原罪,岂不是言人性本恶,是否太消极了些?中国人主张人是本善的,较积极,也较为正面。”我还将“人之初,性本善……”背给他听。结果这位教授不跟我讨论经典,只问我:“中国社会中有没有坏人?中国人会不会做坏事?”“会。”“人性若是本善,恶从何来?”一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当然可以反问:“西方人会不会做好事?人性若是本恶,善从何来?”但我也料及他定会说:“善从上帝来,你信上帝吧!”如此一来,不但辩论输了,也让中国儒家思想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人性本善论”过于幼稚、天真,且不顾现实,与我们的实际生活经验脱节。人性若本善,那么人为何要受教育?所做的善行又值得称赞吗?答案都是否定的。“人性本善”完全不符合我们的实际经验及初步反省。

自从和那位神学院教授谈论后,我始终在思索儒家思想的真正精神所在。何谓人性?在《论语》中,孔子很少直接谈这个问题,虽然他说了“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句话,但没有进一步阐释人性,因为当时没这理论的要求。换句话说,孔子的学生中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只有子贡曾提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孔子没有跟他说人性方面的问题,为什么?因为以子贡的资质不适合跟他谈人性,只有颜渊可以谈,但颜渊对孔子心悦诚服,且不幸早死,所以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孔子不谈,并不代表他对人性没有清晰的主张;相反,他对人性的观察是十分深刻的。他从经验界看到人有各种弱点。譬如“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不曾见过任何人爱好美德像爱好美色一样。爱好美色是生物性的本能,爱好美德呢?如果后者也是天性,那么它的力量显然不是绝对的或全面的,因此不宜说人性本善。顺着这一思路,孔子提醒人在每个阶段都要警惕:“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人不能没有血气,血气有各种毛病,如此一来,怎能说“人性本善”?没有说“人性本恶”已算是客气的了。

所以,孔子根本不曾说过人性本善,他只说过:“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习”代表后天环境、习染造成的结果,人人有别;“性”代表先天本来面目。但是,既然是人所共具的先天本性,孔子为何不说“相同”,而说“相近”呢?答案一:如果人性原本具有某种可以称之为“善”的东西,则应该说“性相同”。换言之,如果有人主张“人性本善”,同时又宣称“性相近”,那么我们可以追问:善是“质”还是“量”?是“量”才有程度多寡,才可说是相近。但是,善怎能以“量”来计呢?若是“质”,则非有即无,如何相近?答案二:人性并无善恶,只有“善的倾向”。就“倾向”而论,可以说人人皆具,但是敏锐程度各不相同。换言之,只要是人,就是向善的,他的内心必然会对某种状况感到“不安”或“不忍”。有些人见了落花就流泪,有些人不到亲自受苦不觉得难过,程度相去甚远,但是必定都有“不安”“不忍”的可能性。

事实上,心安不安、忍不忍是儒家人性论的基础,也是理解孔孟思想的入门的关键。这个关键在孔子和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对话中体现得很明显。宰我质疑“三年之丧”,认为守丧三年时间太长。人文世界不行礼乐,礼乐随之瓦解;自然世界一年为循环之期,守丧何不也以一年为期?孔子听了,只问他:如果守丧一年,你就恢复平日的生活享受,吃好的,穿好的,“于女安乎”?你心里安不安呢?很多人讲中国禅宗“直指人心”,事实上孔子早就“直指人心”了。他没有跟宰我讨论守丧三年的人文与自然这些外缘条件,却把焦点指向人心,要看你内心安不安。结果宰我回答:“安。”孔子只好说:“女安,则为之。”你心安的话,就那么做吧。

换句话说,孔子对人性的理解在于人心有安与不安的能力。人性不是静止的,人性是动态的、活泼的。作为一个人,最主要的特色在于他有自由,他可以选择。离开自由选择的能力,就没有人的问题。正因为人可以自由选择,所以人心是“活的”,它有一个趋向,这个趋向受到阻碍时,会产生反作用让内心觉得不安。那么,孔子为何认为守丧三年才会心安呢?宰我离开后,孔子谈了理由,“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这十二个字正是我们了解儒家人性论的出发点。在孔子看来,人心对父母的深情是由具体的成长经验所孕生的。小孩子生下来到了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生理上长期受到父母照顾,心理上也形成了与父母相互关怀的情感,始终会感念父母之恩,所以父母过世,守丧三年是很合理的。也就是说,“三年之丧”代表伦理,“于女安乎”代表心理,“子生三年”代表生理。人性是由生理、心理、伦理三者连贯而成。儒家人性论的焦点在于心之自觉能力,它是以生理为基础,并以伦理为发用的。由于心安与不安的程度,人与人之间确有不同,因此只能说“人性是向善的”,有的“向”力量强,有的“向”力量弱,这是因天生的资质与后天的遭遇不同而有所区别。

孔子之后,孟子是儒家的重要代表。孟子的思想除了强调“推行仁政”外,对于人性也提出了更为系统的解说。孟子,名轲,鲁国邹(今山东邹城)人。关于他的生平,至今并无定论,一般认为是生活在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年之间,亦即战国时代(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的中期。当时存在的还有二十国左右,其中七国争雄,都想兼并天下。司马迁在《孟子荀卿列传》中记载孟子,说他“受业于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从这段记述中可以看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因此从孔子到孟子是第五代。孟子先是“道既通”,所通道自然是“唐虞三代之德”以及“仲尼之意”。接着,他效法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周游列国,到处宣扬“仁者无敌”的思想。可惜没有一国国君能够实行他的这种理论。从战国时代的大趋势来看,孟子的观点显然不切实际;从孟子的具体遭遇看来,连他自己也承认并未成功。但他为什么再三强调“仁者无敌”,百姓归向仁者是出于无法遏阻的天性呢?这与他对人性的看法有关。孟子对人性有一个很好的比喻: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孟子·告子上》)

这段比喻论证力极强。他说牛山上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但不幸的是它邻近都城,有些人为了盖房子把树木砍光了,有些人放牧牛羊把花草吃光了,结果好好的一座山变成了秃山。请问:秃是山的本性吗?显然不是。那花草树木是山的本性吗?也不是,因为如果是本性,怎么会被砍光、吃光?在此,“花草树木”代表人性本善,“秃”代表人性本恶,两者皆不是山的本性。那么,山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是“能够”长出花草树木,只要给它机会,它就会长出新的芽。换言之,山本身并不显示本性,我们所见到的“秃”或“草木茂盛”只是山的现象。山的本性是只要有了雨水、朝露,新的芽就会长出来。若新的芽被吃光,变成秃山,再给它机会,山又会长出新芽,变成花草树木。因此,山的本性在于“能够”,而不在于“是”什么。“能够”就是一种潜能、趋势和力量。人也是一样,人的本性是善,是恶?都不是。人的本性是向善的,只要给予机会,且存养扩充,就是善的;否则“旦旦而伐之”,久而久之心灵也会麻木。儒家谈人性时,此点是非常精彩的,人性是种趋向,说明人生是开放的,永远是一种对自我的要求,且此种要求由内而发,不是由外在给予的。因此,人活在世界上就可以实现自我向善之本性。

也许有人怀疑,那也可以说人性向恶啊。因为人性只是“向”善而已,你也可以选择恶,那为什么说向善,不说向恶呢?举个简单例子:我今天早上起来,不孝顺父母,不尊敬兄长,心里觉得不安、不忍,这就证明人性向善。反过来说:我今天早上起来,不去杀人放火,不去打人、骂人,心里觉得不安、不忍,这是人性向恶。请问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是哪一种呢?当然是前者。再举个例子:在公车上遇到老人不让座,会觉得良心受煎熬,这便是人性之所在。因此,人的心是种趋向,如果不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或者去做不该做的事,心里自然会产生一种压力,无法面对自己。这就是儒家的“人性向善论”。

2.善是什么 #

人性向善,善又是什么呢?这是儒家思想的又一重点。首先,善是一种价值。价值不在某个地方,它要有主体的选择才能呈现。例如这里有两个杯子,一个装钻石,一个装水,你说哪一个比较有价值?大家一般会说:当然是装钻石的比较有价值。但假使今天身处撒哈拉沙漠,水的价值恐怕就比钻石高得多了。因此,水和钻石不是没有价值,而是与价值无关,它们只是纯粹的事实,任何价值都需要经由人(主体)的选择才能呈现出来。譬如山上有一朵百合花,在没有人爬上这座山、看到这朵花之时,百合花只是存在而已,没有所谓美不美的问题。但是如果有人看到这朵花,说:“这朵百合花真美,我喜欢它。”在他喜欢的过程里,这朵花美的价值就呈现出来了。再譬如大家如果都说黄金比铁差,那么黄金的价值就会立刻贬低。其实,黄金、铁、石头、钻石有什么差别呢?对动物而言是没有差别的。你见过哪一只狗喜欢黄金或哪一只猫喜欢钻石呢?又或者哪一群鸟夏天往北飞或冬天往南飞的时候,会带着粮草走呢?只有人类在搬家时才会带着家当,选择这个,选择那个。因此,价值是人所特有的问题。离开了人类世界,宇宙万物只是事实而已,不是价值。价值只对人类有效,亦即只有人类才可以让价值呈现。因为人有选择的自由,有了自由选择,价值才可通过选择而呈现出来。

善是一种价值,因此善也是人所特有的问题。离开人的世界,就没有所谓善的问题。以《鲁滨孙漂流记》为例,鲁滨孙是孤岛上唯一的人,不会有人评判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无所谓好坏。任何善或恶必须放在两个主体间的相互关系中才能呈现,离开了人群的脉络,则无善恶可言。人性是向善的,因此人也必须在人群中实现自我。这是儒家一个很重要的见解。

那么,人与人之间如何来判断善?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我们说一个人很孝顺,但他不一定是好的朋友;一个人是好的朋友,但不一定是好的老师;一个人是好的老师,但不一定是好的父亲。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要把所有的“好”都做到,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当你说一个人好时,不能抽象地说他好,必须指出他对谁好,离开他所对的对象,他的善根本是空洞的,是假的东西。做善人可不可能?理论上可能,但实际上不太可能。因为善人必须满全一切适当的关系,把他所有相关的人对他的期许都完全加以实现,使其人际关系网上没有一点缺失,这才叫作善人。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不太可能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一个人一生中要扮演的角色多种多样,但这些角色之间往往相互冲突。举个简单例子,一个男孩结婚后,发现他不可能同时做一个好儿子和好丈夫,不能同时满足两个人的要求。妈妈和太太同时要求你做不同的事,你该听谁的?你只有一个人、一个时间,到底该做哪件事?这就是矛盾。这也就是在人的社会里会那么辛苦,在人生里充满挑战、考验和不幸的原因。大家不能互相体谅,都只从自己的角度看对方该有的责任和要求,而忽略了他还有其他角色要扮演,还有各种责任要去满足。于是,就会产生误解与怨恨。所以孔子才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论语·述而》)我没有见过善人,只要见到有恒的人就够了。“有恒”是指人的内心有向善的要求,虽然做得不完美,但仍然心向往之,设法努力去做。

儒家思想的意义就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善人,但是每一个人又都可以成为善人。生命充满向前开展的动力,人性是趋向善的,这种力量由内而发,没有人可以彻底消灭它,所以对人性要永远抱着希望。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行善是无穷的要求,不能有所间断。我们在世界上所见的,只是做了一件好事或几件好事的人,哪里有好人呢?你说他今天是好人,那么他明天能不能变成坏人?绝对可以,下一刹那就可以变成坏人。事实上,他也不是坏人,只是做了一件坏事的人。一个人做坏事是其人性扭曲发展的结果;做好事则是人性正常发展的结果。人性是一种趋向,是开放的,是等待被实现的潜能。此点若能掌握,就可以由内而发对自己有所要求。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们只要活在世界上,就要经由不断的努力奋斗,使自己越来越好,使我的人格越来越高。但你行善绝对不是负担,而是真正的快乐,因为这快乐完全符合“人性向善”对自我的要求。当你满全这种要求时,你就享有最大的快乐。

3.心之四端 #

孟子认为“性善”,心是关键。人有自由,可以选择各种行为的表现。但表现出来的都是现象,内心才是我们的本质所在。如何知道人的本质呢?孔子会问,你心安不安呢?孟子则会问,你心忍不忍呢?我们对于别人的遭遇,会有自发的感受,亦即所谓同情之心。孟子非常重视这种感受。他说:“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我们看到一个小孩快要跌到水井里去的时候,心里都会感到惊恐、怜悯;并不是想跟小孩的父母做朋友,也不是想在乡党朋友中被称赞,更不是不喜欢小孩的哭声——我们就是没有任何目的、理由地,纯粹是自动自发地对“孺子入井”感到心里不忍。为什么会不忍?因为这就是人性,人性是会不忍的。这是孟子对人性的基本理解。

这个理解在今天看来似乎难以用实验证明。今日生活条件异于往昔,水井已经难得一见了,不然也成了供人参观的古迹了,孟子的比喻很难激发起我们的想象力。不过几年前美国得州的一则新闻,倒是证实了孟子的说法。得州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不慎失足,落入一口枯井中。此事经媒体报道后,成为上自美国总统,下至贩夫走卒都极为关心的事。副总统还亲自慰问了小女孩的家人,许多人纷纷为小女孩祈祷。这份同情心使许多人重新发现自己内在的向善要求。可见人不分古今,地不分东西,恻隐之心确实是人的本来面貌。因此,孟子才会肯定地说: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

由此看来,没有怜悯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怜悯心是仁德的开端,羞耻心是义行的开端,谦让心是守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明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样。

孟子连说了四个不是人,有人觉得会不会太夸张了,没有这四种心,真的就不是人吗?你听到孟子骂你不是人,你很生气,他会说恭喜你,你又变成人了,因为你生气了,说明你还有羞耻心。这就是儒家的思想,儒家认为人在自然情况下的直接反应,才能表现出内心的真实情况。不过,孟子说人心有四种开端,并没有说人有四种善。开端代表萌芽、开始。四种开端如果发展扩大,才可以形成仁、义、礼、智四种善。善一定是你去行动之后才能实践的。譬如“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只是善端,而并非善的完成,善的完成还需以行动去实践。因此,一个人只需有此心,就是人;是否有仁爱的行动,那是第二步的问题。万一连此心都丧失,表示麻木不仁,无从感受别人的遭遇,那就是“非人”了。其次,恻隐之心有程度不同,有些人较为敏感,不仅对别人不忍,也对一些小动物不忍,甚至会像林黛玉一样,见了落花也掉泪。有些人则比较迟钝,非要等到重大刺激才觉悟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同胞亲情。不论敏感还是迟钝,只要还有感受力,就还有希望。希望在于能够扩充此心,努力行仁。像孟子说的,“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火开始燃烧,水开始畅流,看起来小小的源头,最后竟可以成就伟大的善行,而这一切都出自一点恻隐之心。

孟子还把人性比喻成水。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上》)

人性对于善,就像水总是向下流。人性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现在,用手泼水,让它飞溅起来,也可以高过人的额头;阻挡住水让它倒流,可以引上高山。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这是形势造成的。人,可以让他去做不善的事,这时他人性的状况也是这样的。

水的比喻十分恰当:正如“下”是水之“向”而非水之性,“善”也是人之“向”,而非人之性。什么意思呢?用手泼水,用管子接水,让水倒流,这是外在的形势。我们有时候说“形势比人强”,外在的形势会改变水的自然趋向,一个人去做不善的事,也是受到了外在形势的影响。换句话说,如果让一个人自然发展,他会顺着本性行善;相反,外面的形势恶了,人也就为恶了。所谓“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孟子·告子上》),一个时代经济繁荣,年轻人就好吃懒做;经济条件不好,年轻人就会凶暴,比如抢劫什么的。孟子的意思是说,一个时代的经济好坏对于年轻人会有直接的影响。一个社会必须在政治、经济、教育上设法造成一种自然的、正常的状况,让每一个人都能去自然发展,这时人性向善表现出来就好像水向下流一样。以“水无有不下”来比喻“人无有不善”,人与善的关系,必然是人性向善,而不是人性本善。心有“四端”就是人性向善的力量。

4.人禽之辨 #

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什么地方?这在《孟子》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你要了解人性,就要知道人和禽兽的差别。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

孟子说:“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而已,一般人丢弃了它,君子保存了它。舜了解事物的常态,明辨人伦的道理,因此顺着仁与义的要求去行动,而不是刻意要去实现仁与义。”

“几希”是差别很小。孟子认为,人与动物的差别很小。首先,人与动物在身体上很类似:我们有五官,禽兽也有;我们有四肢,禽兽也有。其次,人与动物在本能上很相近:人吃饭的时候与狗没啥两样,皆出自一种饥饿的本能;人睡觉的时候和猪没啥两样,皆出于一种休息的本能。人之所以与动物不同,绝非凭借人的身体、本能或四肢五官,而是要凭借其他的东西。

孟子由此提出“大体小体”之说,把身体称为“小体”,“小”代表不重要、次要;把心称为“大体”,“大”代表重要。大体在内,小体在外。人与动物共同具备的是“小体”,而人所特有的才叫“大体”。“大体”就是人心的“四端”(由之产生仁、义、礼、智)。孟子说:“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四端与四体皆属人之体,分其大小,是指人应以“大体”为重,也即心够不够灵敏,能不能自觉和真诚,是其关键。所谓人性在于心,孟子认为去掉这个心的是一般人,保存下来的是君子。问题在于,如果这个心可以去掉,也可以保存,那么去掉之后怎么办?是不是一旦去掉,就永远去掉了?一旦保存,就永远保存了?当然不是,否则就不用谈教育了。心,可去可存,代表它是动态的。如果说人的本质是善的,那本质一旦去掉就没有了,所以我们强调人性向善,人性是一种动态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于心能不能够觉察。譬如有时候我们好像不太敏感,看到老人家摔跤没感觉,如果有感觉,你马上就上前去帮他了。这种真诚自觉,自我要求去做该做的事,是儒家对于人性基本的规定。如果你没有真诚自觉,善有什么用呢?无法表现为行为。孟子说,君子能够真诚自觉地保存这个善,一般人却把它去掉了,去掉之后,人不就跟禽兽一样了吗?所谓“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人吃饱了,穿暖了,生活很优哉,但如果没有受教育,就跟禽兽相差不远了。为什么?因为与禽兽不同的这个心没有了。儒家教育的目标即在助人恢复本心的向善自觉,同时以政治及社会各种合理的规范来助人完成心之要求。

接着,孟子提到了舜。尧舜是儒家推崇的典范人物,孟子尤其喜欢舜。他说,舜正是因为体察了人性内在向善的力量,所以“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由内而发去行善,而不是刻意有仁和义的行为,因为仁和义的要求是由内而发的。这说明我们在德行方面的表现不是别人叫我做的,不是我做给别人看,而是内在的力量叫我把善做出来的。人与禽兽的差别就在这里。孟子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一个人如果每天只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那只能算是小人,因为他忽略了更重要的内心的要求。不过,“养其大体”如何养呢?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孟子·尽心下》)

孟子说:“修养内心的方法,没有比减少欲望更好的了。一个人如果欲望很少,那么内心即使有迷失的部分,也是很少的;一个人如果欲望很多,那么内心即使有保存的部分,也是很少的。”

养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清心寡欲。清朝皇帝有养心殿,“养心”就是提醒皇帝“寡欲”。道家也有类似的说法,庄子说:“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一个人如果欲望太多,领悟能力就浅。为什么?因为你往往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现象,看不到内在的真相,你的生命没有根,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所以在心的修养方面,儒家和道家有相通之处,先要从减少身体的欲望开始。儒家的价值观很清楚,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你要追求的不是有形可见的身体上的满足,物质上的享受——这方面的满足和享受到一定时候就会刺激递减,会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乐趣;而要进行德行上的修养,设法让心的“四端”发展出来,成为仁、义、礼、智四种善。“小体”存在的目的是让“大体”可以实现其向善潜能,这才是人和禽兽最大的差异所在。

5.三种快乐 #

人性如果是向善的,行善就是天下最快乐的事,因为它符合人性的需要。所以有人跟孟子说:当天下的帝王很快乐吧?孟子说,王天下不算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有三个: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孟子·尽心上》)

父母都健康,兄弟姐妹无灾无难,这是第一种快乐;对上无愧于天,对下无愧于人,这是第二种快乐;得到天下的优秀人才而教育他们,这是第三种快乐。君子有三种快乐,而称王天下并不包括在内。

很多人觉得奇怪,在今天这种时代,谁不希望当国家领导?孟子居然认为比不上这三种快乐。首先,父母健在,兄弟姐妹也没有灾患,那就是人生至乐了。为什么呢?因为父母在,才能引起我的孝顺之心;兄弟姐妹在,才能引起我的友爱之心,“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为了做一个完全的人,完成我有意义的生命,我必须有父母兄弟维持这两个最重要的关系网,所以父母兄弟都在,可以使我不断实践孝悌自然的要求,人生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吗?即使是万人欣羡的功名利禄,又怎么比得上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呢?

有人说,孟子这是家族主义,这种快乐好像狭隘了一点,每个人都能得到嘛,孟子为什么把它列为第一种快乐呢?这跟孟子对人性的看法有关。孟子认为,人活在世界上与别人相处,他的情感是由近到远,从家庭到社会慢慢推广出去的。譬如我的父母健在,兄弟平安;我出门看到别的老人家,就想到自己的父母,尊重他们;我看到同学、同事、朋友,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关心他们。相反,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成长经验比较痛苦,从小没有家庭长幼的观念,也许不会对别人生起特别强烈的感情,不容易把孝顺、友爱的心推广出去。因此“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之乐,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家庭中心主义,而是发现了人性的真相,必须由近及远,逐渐把人性内在的萌芽推广出去,这是人性正常的发展。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思想就源于此。

第二种快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后一句好理解,就自己的为人处世来说,在与他人有关的部分,尽到我的责任,不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譬如我没欠别人钱,也没有不守信用,我跟每一个人来往都是光明坦荡的,我对别人不觉得有什么惭愧,这种无愧的心情所孕发的自信与自得,是快乐的。但是,“仰不愧于天”,天又是什么?从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开始,儒家的“天”就具有特别的意义。譬如孔子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你得罪了天,就没有地方可以祷告了。你欺骗得了人,欺骗得了天吗?儒家的“天”,不是自然界的天空,而是宇宙万物的主宰,是人类生命所要面对的最高神明,它可以主导人类的善恶报应。古代帝王自称天子,要祭天。古代人提到天道,说它“福善祸淫”:你行善,天给你福气;你作恶,天会惩罚你。所以要“仰不愧于天”。你要无愧于上天赐予你的人性,人性向善,所以你要择善固执,止于至善。你选择善去做,而且做到了,你就无愧于天了,同时你还会从内在产生一种快乐,满意自己的作为。因为善由内而发,快乐也由内而发,这是儒家的思想。

第三种快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当老师的最清楚了,能得到天下的优秀人才来教育他们,确实是人生一乐。不过,谁是优秀人才?智商高,或者考大学的分数高,就是人才吗?错了。儒家从来没有把光会念书的人当作优秀人才,优秀人才还要有一种德行修养,有一种上进心,只要你有心上进,生命就会向上发展,人性向善的要求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展现出来。也即儒家所理解的“英才”包含了道德实践的要求,一个人光有学识还不够,必须进行道德实践,才能走上成全自我的道路。而通过教育,尤其是针对天下英才的教育,我们的理想可以承前启后,逐步提升,眼见文化命脉由一群仁智兼备的青年传继下去,想象国家的未来前途日益光明,这种快乐显然要比自己一个人志得意满更为踏实。

以上三种快乐,第一种快乐是人人皆可珍惜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平平安安,可以让你的人性从家庭慢慢推展到社会;第二种快乐是人人皆可实践的,对上无愧于天,对下无愧于人,把天给你的向善的人性充分实现出来;第三种快乐则是人人皆可努力支持赞助的,能够在自己年纪大的时候,教育天下很多有心上进的年轻人,把自己的经验心得传授给他们。这三种快乐中,第一乐和第三乐都不能由我们来决定。父母、兄弟的健在与否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而学生素质的好坏也要靠缘分。只有第二乐仰俯无愧,完全操之于自己。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当我们反省内心,发现自己诚恳,可以对得起自己,那便是无比的快乐了。

第二章 人格之美 #

1.修养六境 #

儒家的美学思想,基本上有两个主张,第一是人文之美,第二是人格之美。主张人文之美的是孔子,主张人格之美的是孟子,两者不一样。在《论语》里可以发现很多地方表现人文之美。简单来说,人文修养所表现的美,就是人文之美。这种修养不仅仅是读书、求知,也包括诗教和乐教;在今天这个时代,则包括了对音乐、绘画、电影、戏剧、小说等各种艺术的爱好和欣赏能力。以孔子为例,他强调《诗》《书》《礼》《乐》《易》五经。《诗》是中国古代的文学,乐是中国古代的艺术或音乐,两者是中国古代最典型的艺术陶冶和人文修养。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个人要成为真正的人,必须有《诗》、礼、乐三方面的修养。诗教启发人的原始情感,抒发出来可以发现人我的相通性,自然而然会关怀别人、同情别人。孔子教育弟子,重视诗教。他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就无法和别人交谈,因为古人说话,喜欢使用比喻或典故,以适当的方式表达情感。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到一个国家,看到老百姓温柔敦厚,就知道这是诗的教育所成就的,足见孔子对诗教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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