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七 离娄章句上
凡二十八章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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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离娄 ① 之明、公输子 ② 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 ③ 之聪,不以六律 ④ ,不能正五音 ⑤ ;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 ⑥ 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⑦ 。’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 ⑧ 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 ⑨ ,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 ⑩ ,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 ⑾ ,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 ⑿ 。’泄泄犹杳杳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 ⒀ 先王之道者,犹杳杳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 ⒁ 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① 离娄——《庄子》作“离朱”,相传为黄帝时人,目力极强,能于百步之外望见秋毫之末。
② 公输子——名般(“般”一作“班”),鲁国人,因之又叫“鲁班”。大概生于鲁定公或者哀公之时,年岁小于孔子,而长于墨子。为中国古代的巧匠,曾为楚惠王制作云梯,欲用之攻打宋国,墨子止之。其人其事散见于《礼7·檀弓》、《战国策》、《墨子》诸书。
③ 师旷——晋平公的太师(乐官之长),为中国古代极有名的音乐家。其事散见于《左传》、《礼记》、《国语》及周秦诸子。
④ 六律——指阳律六而言,它是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相传黄帝时伶伦截竹为筒,以筒之长短分别声音之清浊高下,乐器之音即依以为准则。分阴阳各六,阳为律,阴为吕,合称十二律。
⑤ 五音——中国音阶之名,即宫、商、角、征、羽。宫相当于do,商相当于re,角相当于mi,征相当于so,羽相当于la。
⑥ 闻——去声,声誉也。
⑦ 不愆两句——《诗7·大7·假乐篇》。郑玄笺云:“愆,过;率,循也。成王之令德,不过误,不遗失,循用旧典之文章。”
⑧ 揆——《尔7·释言》:“揆,度也。”
⑨ 度——此“度”字恐非法度之“度”,似宜读为《韩非子》“宁信度,毋自信也”之“度”,指尺码而言。
⑩ 完——《周7·考工7·轮人》云:“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三材既具,巧者和之。毂也者,以为利转也;辐也者,以为直指也;牙也者,以为固抱也。轮敝,三材不失职,谓之完。”这“完”字有坚牢之义。孟子此“完”字之义当同于此。
⑾ 辟——同“辟”。
⑿ 天之方蹶两句——见《诗7·大7·板篇》。毛传云:“蹶,动也。”泄泄,《说文》作“呭呭”,又作“詍詍”,皆云:“多言也。”
⒀ 非——及物动词,意动用法,“以为不是”之意。朱熹《集注》云:“非,诋毁也。”
⒁ 闭邪——赵岐、朱熹都解为闭君之邪心,译文不从。
【译文】孟子说:“就是有离娄的目力,公输般的技巧,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正确地画出方形和圆形;就是有师旷审音的耳力,如果不用六律,便不能校正五音;就是有尧舜之道,如果不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有仁爱的心肠和仁爱的声誉,但老百姓却受不到他的恩泽,他的政治也不能成为后代的模范的,就是因为不去实行前代圣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光有好心,不足以治理政治;光有好法,好法自己也动作不起来;〔好心和好法必须配合而行。〕《诗经》说过,‘不要偏差,不要遗忘,一切都依循传统的规章。’依循前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圣人既已用尽了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准器、绳墨,来造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那些东西便用之不尽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耳力,又用六律来校正五音,各种音阶也就运用无穷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脑力,又实行仁政,那么,仁德便遍盖于天下了。所以说,筑高台一定要凭藉山陵,挖深池一定要凭藉沼泽;如果管理政治不凭藉前代圣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应该处于统治地位。不仁的人而处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群众。在上的没有道德轨范,在下的没有法律制度,朝廷不相信道义,工匠不相信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法,国家还能生存的,那真太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没开辟,经济不富裕,不是国家的祸害;如果在上的人没有礼义,在下的人没有教育,违法乱纪的人都起来了,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诗经》上说,‘上天正在动,不要这样喋喋多言!’事奉君上不合义,进退不合礼,说话便诋毁前代圣人之道,这样就是‘喋喋多言’。所以说,用仁政来要求君主才叫做‘恭’;向君主讲说仁义,堵塞异端,这才叫‘敬’;如果认为君主不能为善,这便是‘贼’。”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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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①也;圣人,人伦之至①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②,则身弑国亡;不甚②,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③,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④。’此之谓也。”
①至——《荀7·议兵篇》云:“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谓之三至。”杨倞注云“至为一守而不变。”孟子此“至”字意义固与“极”同,但与《荀子》此“至”字之意义也不相违,所以译文以“标准”译出。
②暴其民甚数语——焦循《正义》从赵佑《温故录》之说作如此句读:“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译文便当如此:“暴虐百姓,重则本身被杀,国家被灭亡;轻则本身危险,国家削弱。”“甚”和“不甚”不是指“暴”的程度,而是指后果的轻重,此说亦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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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凡十章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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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代 ① 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② ,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 ③ 使王良 ④ 与嬖奚 ⑤ 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 ⑥ ,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 ⑦ ,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⑧ 。”我不贯 ⑨ 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 ⑩ ;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① 陈代——赵岐《注》云:“孟子弟子也。”
② 招虞人以旌——旌,音精(jīng)。《说文》云:“游车载旌,析羽注旄首,所以精进士卒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云:“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案《左传》所载与孟子所言虽有所不同,但大体一致。古代君王有所召唤,一定有相当的事物以见信。旌是召唤大夫用的,弓是召唤士用的,若是召唤虞人(守苑囿之吏),只能用皮冠。
③ 赵简子——晋国正卿赵鞅。
④ 王良——《左传》哀公二年云:“邮无恤御简子。”杜预注云:“邮无恤,王良也。”王良为春秋末年的善御,故先秦两汉古籍多称之。
⑤ 嬖奚——嬖音闭(bi),即梁惠王下的“嬖人”,爱幸小人也;奚是其名。
⑥ 范我驰驱——“范”作动词用,谓纳我驰驱于轨范之中,根据《谷梁传》昭公八年所载,驾御田猎的车,尘土飞扬不能出于轨道,马蹄应该发足相应,快慢合拍。
⑦ 诡遇——根据《白氏六6·执御篇》所引的《孟子》旧注,以“谲”训“诡”,谓不依法驾御为“诡遇”。案此说甚是。
⑧ 《诗》云等句——诗句见《小6·车攻篇》。王引之《经传释词》云:“如破,而破也。”
⑨ 贯——《尔6·释诂》:“习也。”就是今日的“惯”字。
⑩ 比——旧读去声,《汉6·刘歆传》:“比意同力。”颜师古注云:“比,合也。”案当与“子比而同之”(6·4)的“比”为一义。
【译文】陈代说:“不去谒见诸侯,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如今一去谒见诸侯,大呢,可以实行仁政,统一天下;小呢,可以改革局面,称霸中国。而且志上说:‘所屈折的譬如只有一尺,而所伸直的却有八尺了’,好像可以干一干。”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不去,景公便准备杀他。〔可是他并不因此而畏惧,曾经得到孔子的称赞。〕因为有志之士〔坚守节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山沟;勇敢的人〔见义而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对于这一猎场管理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硬是不去。假定我竟不等待诸侯的招致便去,那又是怎样的呢?而且你说所屈折的只有一尺,所伸直的却有八尺,这完全是从利的观点来考虑的。如果专从利益来考虑,那么,所屈折的有八尺,所伸直的却只一尺,也有利益,也可以干干么?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叫奚的驾车去打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向简子回报说:‘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希望再来一次。’奚被勉强之后才肯,一个早晨便打中十只鸟。便又回报说:‘王良是一个高明的驾车人呀。’赵简子说:‘那么,我就叫他专门替你驾车。’便同王良说,王良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矩驾车,一个早晨便打中了十只。可是《诗经》说过,“按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替小人来驾车,这差事我不能担任。’驾车人尚且以同坏的射手合作为可耻,这种合作得到禽兽纵是堆集如山,也不肯干。假定我们先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而追随诸侯,那又是为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正直的人从来没有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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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①曰:“公孙衍②、张仪③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④。”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⑤;女子之嫁也,母命之⑥,往送之门⑦,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⑧;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①景春——赵岐《注》云:“孟子时人,为从衡之术者。”周广业《孟子古注考》云:“《汉艺文6·兵阴阳家》有《景子》十三篇,疑即此人。”
②公孙衍——即魏人犀首,当时著名的说客,在秦为大良造的官,又曾佩五国相印,《史记》卷七十有传。
③张仪——魏人,游说六国连横去服从秦国的大政客,《史记》卷七十有传。公孙衍、张仪为同时人,景春说此话时,正是他们得意之时。景春所以不曾说到苏秦的缘故,可能因为此时苏秦已死(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之说)。
④熄——赵岐《注》云:“安居不用辞说,则天下兵革熄也。”故译文以“太平无战事”译“熄”字。
⑤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古时男子到了二十岁,便叫做成年人,行加冠礼。但根据《仪6·士冠礼》,行加冠的时候,祝辞都由“宾”,不由“父”,与孟子所言不同,因之后来有种种解释。一说,“父不自命,而以其命之意出于宾”。则“宾命”即是“父命”。一说,“命”不必口令,以行与事示之而已(诂经精舍文集四集孙锳丈夫之冠也父命之说)。一说,孟子当时本有父命的礼仪,不必事事与《仪礼》相合。
⑥女子之嫁也,母命之等句——孟子此言也与《仪6·士婚礼》所载略有不同。
⑦往送之门——刘宝楠《愈愚录》以为“往”字当作一读,我们以为不必。
⑧广居、正位、大道——朱熹《集注》云:“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按之《论语》“立于礼”、《孟子》“居仁由义”(16·33)、“仁,人之安宅也”(6·7又6·11)、“义,人路也”(16·11)诸语,《集注》所释,最能探得孟子本旨。
【译文】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发脾气,诸侯便都害怕;安静下来,天下便太平无战事。”
论子说:“这个怎能叫做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举行加冠礼的时候,父亲给以训导;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以训导,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里,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警惕,不要违背丈夫。’以顺从为最大原则的,这是妇女之道。〔至于男子,〕应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走着天下最光明大路——义;得志的时候,偕同百姓循看大道前进;不得志的时候,也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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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霄 ① 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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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九 万章章句上
凡九章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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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曰:“舜往于田 ① ,号泣于旻天 ② ,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③ 。”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 ④ 。’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 ⑤ 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 ⑥ ,我竭力耕田,共 ⑦ 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⑧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 ⑨ ,百官 ⑩ 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 ⑾ 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 ⑿ 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⒀ ;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 ⒁ 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① 舜往于田——相传舜曾耕于历山,“往于田”就是去做庄稼活。
② 号泣于旻天——焦循《正义》云:“《颜氏家9·风操篇》云,‘礼以哭,有言者为号。’此云号泣,则是且言且泣。”旻,音珉(min)。《说9·日部》:“旻,秋天也。虞书说,仁闵覆下则称旻天。”
③ 慕——此“慕”字即下文“大孝终身慕父母”之“慕”,对父母的依恋古人常单用一“慕”字,如《礼9·檀弓上》云:“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郑玄注云:“慕谓小儿随父母啼呼。”
④ 父母爱之等句——《礼9·祭义》云,“曾子曰,‘父母爱之,喜而弗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大戴礼9·曾子大孝篇》也有此语,可见万章这话系引用自曾子,因之孟子推测公明高的心理作答,公明高为曾子弟子,则系以曾子解释曾子也。此“忘”字当读如《左传》隐公七年“郑伯盟,歃如忘”之“忘”,杜注云:“志不在于歃血也。”故译文以“懈怠”译之。“劳”,《淮南9·精神训》高诱注云:“忧也。”
⑤ 长息、公明高——赵岐《注》云:“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洪颐煊《经义丛钞》云:“春秋家公羊高,亦即孟子所谓公明高也。”或又谓此公明高与《说9·修文篇》之公孟子高为一人。
⑥ 恝——音介(jie),又音戛(jia)说文引作9··”,云:“忽也。”赵岐《注》云:“忽,无愁之貌。”
⑦ 共——当读为“恭”。
⑧ 于我何哉——赵岐《注》云:“于我之身独有何罪哉,自求责于已而悲感焉。”朱熹《集注》亦同此意,实误。若如此说,“为若是恝”便无着落了。焦循《正义》云:“一说此申言上‘恝’字,若恝然无愁,则以我既竭力耕田共子职矣,尚有何罪而父母不我爱哉?孝子必不若是也。”此说近之。但以“尚有何罪”释“何哉”仍嫌未得,“于我何哉”者,意谓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此古人常语,与《论语》之“于我何有哉”意相近。
⑨ 九男二女——尧以二女妻舜事见于《尚9·尧典》;《列女9·母仪篇》谓二女长名娥皇,次名女英。使九男事舜,赵岐《注》以为逸书所载。
⑩ 百官——或云,与《论9·子张篇》“百官之富”的“百官”意义同,指宫室而言,不是官吏之意。“官”的本义指宫室屋宇,见何绍基《东洲草堂文9·跋汉潘干校官碑》和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9·释官》两文,亦通,但译文仍从旧解。
⑾ 胥——《尔9·释诂》云:“胥,皆也。”引伸之便有“尽”义。“胥天下”犹言“尽天下”也。
⑿ 顺——日本竹添进一郎《左传会笺》释襄公八年“唯子产不顺”云:“顺亦悦也。孟子不顺于父母即不悦于父母也。”按此说虽可通,仍嫌佐证不足,姑录之以备参考。
⒀ 少艾——亦作“幼艾”,《战国策》,魏牟谓赵王曰,“王不以予工,乃与幼艾。”《楚9·九歌》云:“怂长剑兮拥幼艾。”“少艾”、“幼艾”皆谓年轻美貌之人。
⒁ 五十而慕——赵岐《注》云:“《书》曰:舜生三十征庸,二十(今本作“三十”或“五十”者皆误)在位,在位时尚慕,故言五十也。”
【译文】万章问道:“舜到田地要去,向着天一面诉苦,一面哭泣,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答道:“由于对父母一方面怨恨,一方面怀恋的原故。”
万章说:“〔曾子说过,〕‘父母喜爱他,虽然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厌恶他,虽然忧愁,却不因此而怨恨。’那么,舜怨恨父母吗?”
孟子说:“从前长息曾经问过公明高,他说,‘舜到田里去,我是已经懂得的了;他向天诉苦哭泣,这样来对待父母,我却还不懂得那是为什么。’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公明高的意思,以为孝子的心理是不能像这样地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田,好好地尽我做儿子的职责罢了;父母不喜爱我,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帝尧打发他的孩子九男二女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等东西到田野中去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到舜那里去,尧也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舜。舜却只因为没有得着父母的欢心,便好像鳏寡孤独的人找不着依靠一般。天下的士人喜爱他,是谁都愿意的,却不足以消除忧愁;美丽的姑娘,是谁都爱好的,他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忧愁;财富,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富而至于占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尊贵,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大家都喜爱他、美丽的姑娘、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忧愁,只有得着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忧愁。人在幼小的时候,就怀恋父母;懂得喜欢女子,便想念年轻而漂亮的人;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着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急得发热;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身上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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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凡十六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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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 ① ,王语暴以好乐 ② ,暴未有以对也。”曰 ③ :“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 ④ 乎!”
他日 ⑤ ,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 ⑥ ,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 ⑦ 之音,举 ⑧ 疾首蹙頞 ⑨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 ⑩ 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兄羽旄 ⑾ 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① 暴见于王——“王”是齐宣王。这是由上一章和下一章所言都是齐宣王的事情而推知的。“暴见于王”和“庄暴见孟子”不同。一有介词“于”字,一不用介词。“见孟子”是“来看孟子”,“见于王”是“被王接见”。
② 乐——历来注释家都把这“乐”字解为“音乐”。但也有人主张(如宋人陈善的《扪虱新语》)把它解为“快乐”,因为下文孟子讲到“田猎”,是一种娱乐,也不与“音乐”相干。但我们细推全文,“鼓乐”连言,认为原意仍是“音乐”的“乐”,孟子以后又讲到田猎,不过是由“独乐”“众乐”而引伸出来的又一比方罢了。
③ 曰——一个人的话中间又加一“曰”字,表示这个人说话之中有所停顿,因此加一“曰”字,表示“更端”,这是古人修辞体例,说详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二。
④ 庶几——“差不多”的意思,但只用于积极方面。
⑤ 他日——直译为“别的日子”,有时表示在这以前的日子,如第十六章的“他日君出”;这里表示在这以后的日子,所以译为“过了些时”。
⑥ 变乎色——直译为“变了脸色”,译文译其意。
⑦ 管籥——“籥”同“龠”(yue)。管龠,古代吹奏乐器,如今天箫笙之类的东西。
⑧ 举——副词,皆,俱,全都。
⑨ 疾首蹙頞——蹙(cu)。頞音遏(e),鼻茎,鼻梁。疾首蹙頞直译为脑袋疼痛绉着鼻梁,译文用意译法。
⑩ 田猎——就是打猎。
⑾ 羽旄——旗帜的意思,这里译为“仪仗”。
【译文】齐国的臣子庄暴来见孟子,说道:“我去朝见王,王告诉我,他爱好音乐,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接看又说:“爱好音乐,究竟好不好?”
孟子说:王如果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
过了些时,孟子谒见齐王,问道:“您曾经告诉庄暴,说您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爱好古代音乐,只是爱好一般流行的乐曲罢了。”
孟子说:“只要您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无论现在流行的音乐,或者古代音乐都是一样的。”
齐王说:“这个道理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一个人单独地欣赏音乐快乐,跟别人一起欣赏音乐也快乐,究竟哪一种更快乐呢?”
齐王说:“当然跟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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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八 离娄章句下
凡三十三章
(按邵武士人伪托孙奭疏本题为三十二章,不数人有不为也一章,实误。)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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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①,卒于鸣条①,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②,卒于毕郢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④,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①诸冯、负夏、鸣条——舜是传说中的人物,此三处地名更无法确指。依《孟子》文意,当在东方,则鸣条未必是《书序》所谓“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的“鸣条”。诸冯,传说在今山东荷泽县南五十里。
②岐周——周为周代国名,岐即今之岐山(在陕西岐山县东北)。
③毕郢——毕郢即《吕氏春8·具备篇》“武王尝穷于毕程矣”之“毕程”。刘台拱《经传小8·释毕郢》云:“毕者,程之大地名;程者,毕中之小号也。”程在今陕西咸阳县东二十一里。
④符节——符和节都是古代表示印信之物,原料有玉、角、铜、竹之不同,形状也有虎、龙、人之别,随用途而异。一般是可剖为两半,各执其一,相合无差,以代印信。
【译文】孟子说:“舜出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死在鸣条,则是东方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毕郢,则是西方人。两地相隔一千多里,时代相距一千多年,得意时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模一样,古代的圣人和后代的圣人,他们的道路是相同的。”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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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产①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②济人于溱洧③。孟子曰:“惠④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⑤,徒杠成;十二月,舆梁⑥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⑦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①子产——春秋时郑国的贤相公孙侨之字。《左传》、《国语》以及先秦子书多载其言行。
②乘舆——舆本是车箱,此处以代车子。乘,仍读平声。“乘舆”犹言所乘之车。
③溱洧——溱,《说文》作“潧”,水名,发源于河南密县东北圣水峪,东南会洧水为双洎河,东流入贾鲁河。洧(wei),亦水名,源出河南登封县东阳城山,东流经密县与溱水会合。
④惠——惠,恩惠也。孔子评论子产,曾屡以“惠”字许之。《论8·公冶长》云:“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宪问》云:“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亦云:“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可见孟子之下此字盖有所本。
⑤岁十一月——阮元《校勘记》云:“《周礼》之例,凡夏正(建寅)皆曰岁,凡曰岁终,曰正岁,曰岁十二月,皆谓夏时也。凡言正月之吉,不曰岁,谓周正(建子)也。说详戴震文集。”则孟子此言岁十一月、十二月,皆谓夏正。按孟子一书立言体例未必同于《周礼》,若夏历十一月徒杠始成,将嫌太晚,如以为周正,当今九月十月(夏历)则近于情理。
⑥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杠音江(gāng),段玉裁《说文注》“桥”字云:“凡独木者曰杠,骈木者曰桥,大而为陂陀者曰桥。”又“梁”字下注云:“梁之字用木跨水,则今之桥也。《孟子》,‘十一月舆梁成’,《国语》引《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大雅》,‘造舟为梁’,皆今之桥制。见于经传者言梁不言桥也。”
⑦辟——同“辟”。古代上层人物出外,前有执鞭者开道,犹如后代的鸣锣开道。
【译文】子产治理郑国的政治,用所乘的车辆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议论这事道:“这只是小恩小惠,他并不懂得政治。如果十一月修成走人的桥;十二月修成走车的桥,百姓就不会再为渡河发愁了。君子只要把政治搞好,他一出外,鸣锣开道都可以,哪要能够一个一个地帮助别人渡河呢?如果搞政治的人,一个一个地去讨人欢心,时间也就会太不够用了。”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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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①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儸。”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②,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③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④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①之——之,此处用以表示该句为主从复合句之从句。又王引之《经传释词》云:“之,犹‘若’也。”恐非。
②礼,为旧君有服——今《仪8·丧服》篇亦有大夫为旧君服齐衰三月之文。
③先——《礼8·檀弓》:“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这一“先”字义同于《檀弓》,使人先去布置之意。
④极——《说文》:“穷,极也。”《论8·尧曰篇》“四海困穷”包咸注云:“困,极也。”则“极”有“困穷”之义。这“极”字是使动用法。
【译文】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把臣下看待为自己的手脚,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自己的腹心;君主把臣下看待为狗马,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一般人;君主把臣下看待为泥土草芥,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仇敌。”
王说:“礼制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对过去的君主还得服一定的孝服,君主怎样对待臣下,臣下才会为他服孝呢?”
孟子说:“谏,他接受照做了;建议,他听从了;政治上的恩惠下达到老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主一定打发人引导他离开国境,并且先派人到他要去的那一地方作一番布置;离开了三年还不回来,才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三有礼。这样做,臣下就会为他服孝了。如今做臣下,劝谏,不被接受;建议,不被听从;政治上的恩惠到不了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还把他捆绑起来;他去到一个地方,还想方设法使他穷困万分;离开那一天,就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仇敌。对仇敌样的旧君,臣下还服什么孝呢?”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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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译文】孟子说:“士人没有罪,被杀掉,那么大夫便可以离开;百姓没有罪,被人杀戮,那么,士人便可以搬走。”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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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译文】孟子说:“君主若仁,便没有人不仁;君主若义,便没有人不义。”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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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译文】孟子说:“似是而非的礼,似是而非的义,有德行的人是不干的。”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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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①,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②。”
①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朱熹《集注》云“无过不及之谓中,足以有为之谓才;养,谓涵育薰陶,俟其自化也。”
②其间不能以寸——此句省略了动词,本为“不能以寸量”之意。
【译文】孟子说:“道德品质很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没有才能的人,所以每人都喜欢有个好父兄。如果道德品质很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没有才能的人,那么,那所谓好,所谓不好,他们中间的距离也相近得不能用分寸来计量了。”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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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译文】孟子说:“人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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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译文】孟子说:“宣扬别人的不好,后患来了,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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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孟子译注
杨伯峻
简介
本书对《孟子》一书详加注释,并作了全译,对文中的某些问题作了考证。书末附有《孟子词典》,与《译注》相辅相成。不但能帮助一般读者读懂《孟子》,还能给研究者提供一些线索和参考。
导言
一
孟子名轲 ① ,邹国人 ② 。关于他的父母,我们知道得很少。春秋演孔图以及阙里志等书说他父亲名激,字公宜;母亲娘家姓仉(音掌),自然是些无稽之谈。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载有他母亲“断织”、“买东家豚肉”以及“不敢去妇”等故事,刘向的《列女传》还载有他母亲“三迁”和“去齐”等故事,可见他很得力于母亲的教导。
孟子的生卒年月不详,古今有各种推断。用孟子原书来核对,我们认为他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年)前后一说比较合理 ③ 。元程复心《孟子年谱》 ④ 等书都说他“寿八十四岁”。如果可信,卒年当在周赧王十一年(公元前304年)前后。当孟子出生的时候,孔子已经死了将近一百年;孔门弟子没有一位还活着。《列女传》和赵岐《孟子题辞》都说孔子的孙子子思是他的老师。不过根据《史记·孔子世家》,子思的父亲伯鱼活了五十岁,死于孔子七十岁时;那时,子思至少也有十岁左右了。子思的年寿,《史记》说他六十二;后人以鲁缪公曾尊礼子思的事实来推算,认为“《史记》所云子思年六十二者或八十二之误” ⑤ 。即使子思活到八十二岁,距孟子的出生还有十多年。可见这种说法是不可靠的。孟子外书说:“子思之子曰子上,轲尝学焉。”姑且不说外书是伪造品,就以《史记》所载“子上年四十七”的话来推算,也未必能做孟子的老师。孟子自己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8·22)他所谓私淑的是什么人,他不曾说出,可见未必是很有名望的人,也未必是孔子的嫡系子《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轲列为一派,则孟子的学说一定出于子思。《史记·孟荀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这是合理的。
范文澜同志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士大体分为四类:一类是学士,如儒、墨、道、名、法、农等专门家,著书立说,反映当时社会各阶级的思想,提出各种政治主张,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这一类人声名大,待遇优,如儒家大师孟子,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各国间,凭他的声名,所到国家,国君们都得馈赠黄金,供给衣食,听取孟子的议论。” ⑥ 我们从孟子原书考察,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是在齐威王之世。当时匡章声名不大,而且背着“不孝”的坏名声,可是孟子却“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8·30)。孟子在齐国大概不甚得志,连威王所馈兼金一百镒都拒绝了(见4·3)。当威王三十年,宋王偃称王,而且要行仁政(见6·5),所以孟子到了宋国。告戴不胜多荐贤士(6·6),答戴盈之之问(6·8),都在这个时候。宋王偃的为人,史料有绝然相反的说法,《战国策》记其射天笞地,《史记·宋世家》述其淫于酒色;而《韩非子·五蠹篇》、《淮南�子·人间训》都说他因行仁政而为楚所灭 ⑦ 。从孟子看来,宋王偃大概左右不贤人多,贤人少,所以“一薛居州”不能使宋王偃为善,孟子也就接受馈赠七十镒(见4·3)而离开了。当他留在宋国的时候,滕文公还是太子,曾去楚国,来回一定要经过宋国的国都彭城,因而两次和孟子相见(5·1)。不久,孟子回到邹国,和邹穆公的问答(2·12)大概在这个时候。或者由于孟子回答他的言语过于率直,引起了他的不高兴,便停止了馈赠,因而使得孟子绝粮(见应劭《风俗通·穷通篇》)。滕定公死了,文公“使然友之邹问于孟子”(5·2)。至于季任使人来馈赠礼物(12·5)是否在这个时候,就很难肯定;因为“孟子居邹”绝对不止这么一次。鲁平公即位要,将要使孟子学生乐正克为政(12·13),孟子便到了鲁国。可是因为臧仓的破坏,孟子便有“吾之不遇鲁侯天也”(2·16)的慨叹。滕文公嗣位,孟子便来到滕国。文公“问为国”,又使“毕战问井地”(5·3)。齐人打算修建薛邑城池,文公害怕,又曾请教孟子(2·14)。和许行的新信徒陈相的辩论(5·4)也在这个时候。滕国究竟只是个为方不足五十里的小国,孟子很难有所作为,当梁惠王后元十五年,便来到了梁国。这时孟子年近七十,梁惠王在位既已五十年,年纪也在七十上下,便称呼孟子为“叟”(1·1)。和梁惠王的问答(1·1,2,3,4,5)应该都在这一时候。第二年,惠王去世,襄王嗣位,孟子和他一相见,印象就很坏(l·6)。这时,齐威王已死,宣王嗣位,孟子便由梁来齐。“加齐之卿相”(3·1,2),“出吊于滕”(4·6)都在这几年间。齐国伐燕在宣王五年,两年之后,“诸侯将谋救燕”(2·11),孟子劝宣王送回俘虏,归还重器,和燕国臣民商量立君,然后撒兵。可是宣王不听,第二年,燕国和诸侯的军队并力攻齐,齐国大败。齐宣王便说,“吾甚惭于孟子”(4·9)。孟子因此辞职,宣王想要给孟子一所房屋(4·10),孟子不肯接受。孟子离开了齐国,在昼地停留三晚(4·10,11),孟子一方面非常失望,一方面又因年岁已大,主张又不能实现,只得说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4·13)孟子这时年已七十馀,从此便不再出游,而和“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荀列传》)了。
二
关于《孟子》的作者,古今有三种不同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孟子》是孟轲自己着的。赵岐在《孟子题辞》中说:“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焦循《正义》引元人何异孙《十一经问对》阐明此说云:“《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编成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赵岐甚至把孟轲为什么要著书的动机都设想出来,他在《题辞》中又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同伸)三代之馀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诏后人。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
后来,宋代朱熹从文章风格的一致性上来论证孟子为孟轲自己写成的。虽然他有时也作些调停之论,如说,“然其间有如云‘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亦恐是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但他主要议论仍是:“《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着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又说:“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就。”(以上引文全见《朱子大全》)其后元人金履祥、明人郝敬的看法都和他相同。
清代阎若璩,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推论孟子为自着,他在《孟子生卒年月考》最后一段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也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当为手着无疑。”
第二种说法则刚刚和这相反,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万章、公孙丑之徒共同记述的。最初发表这种议论的是唐代韩愈(见《昌黎集·答张籍书》)和张籍(见《全唐文·上韩昌黎书》)。附和这种议论的有唐人林慎思(见《崇文总目》)和宋人苏辙(见其所著《古史?孟子传》),可是他们都没有举出佐证来。
对这种说法加以阐明的最初有宋人晁公武。他在《郡斋读书志》中说:“按此书韩愈以为弟子所会集,非轲自作。今考其书,则知愈之言非妄也。书载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滕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著书时,所见诸侯不应皆死。且惠王元年至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孟子见梁惠王,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
其后清人崔述在《孟子事实录》中对此说多列了两条证据。他说:“《孟子》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如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属,皆于事理未合。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又说:“七篇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如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细玩此书,盖孟子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故二子问答之言在七篇中为最多,而二子在书中亦皆不以子称也。”
较崔述略早的周广业也认为《孟子》不是孟轲所著。他在《孟子出处时地考》中说:“此书叙次数十年之行事,综述数十人之问答,断非辑自一时,出自一手。其始章、丑之徒追随左右,无役不从;于孟子之言动,无不熟察而详记之。每章冠以‘孟子曰’者,重师训,谨授受,兼法《论语》也。”但是他还是认为其中也有孟轲自己的笔墨。他又道:“迨还自青齐,既难必于行道,而孟子亦欲垂教后世,取向所进说时王、传授弟子者润饰而删定之。”他的结论是:“至其后编次遗义,又疑乐正子及公都子、屋庐子、孟仲子之门人与为之。何也?诸子皆孟门高弟,七篇中无斥其名,与滕更呼名之例不同,当是其徒所追改。而首篇以孟子始,以乐正子终,未必不由此也。”
第三种看法是太史公在《孟荀列传》中所说的:“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从这几句话,我们得到这样的概念:《孟子》的著作,虽然有“万章之徒”参加,但主要作者还是孟子自己,而且是在孟子生前便基本上完成了的。关于这一点,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有所体会,他说:“又公都子、屋庐子、乐正子、徐子皆不书名,而万章、公孙丑独名,《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咸邱蒙、浩生不害、陈臻等偶见,或亦得预记述之列)。与《论语》成于有子、曾子门人故独称子者,殆同一间,此其可知者。”
以上三种说法,虽各言之成理,但符合于历史客观事实的,当然只有一种。我们认为,太史公的话是可信的。他的时代较早,当日所见到的史料,所听到的传闻,比后人多而且确实;尤其是验以孟子本书,考之孟子生卒,其馀两种说法所持的理由都是不充分的。
赵岐明明说,“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则七篇之中自有弟子的记录。朱熹虽主张为孟子一手着成的,但也不曾否认在著作过程中有弟子参加。只是说,从文体的首尾一致看来,孟子是最后的订定者。这从他“亦恐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一句话可以看出。所以他们两人的看法和太史公的说法相距不远。
第二种说法,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所记述的,便和太史公的说法出入很大 ⑧ 。他们举了三种理由。有一条理由是,“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这实在不值一驳。孟子即便是所谓“亚圣”,也不能肯定他所说所写的每字每句都非常正确。何况“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这种话,孟子不过借以说明禹治水的功绩;正确的地理知识的具备与否,上古的所谓圣贤,似乎不曾给以重视。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孟子也不过借以说明伊尹全心为百姓服务的忠诚;而且孟子援引史事,常常主观地加以改造,以期论证自己的观点。稍读孟子书就会了解这一点。这正是孟子辩论的手段哩。另一条理由是“果孟子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这一点,上引魏源的话已经说得明白。孟子既是万章、公孙丑之徒“亲承口授而笔之书”,那么,称其师为“孟子”,称其同门为“乐正子”、“屋庐子”,何尝不可?周广业以此和《论语》同样看待,认为是乐正子等的门人所编次,那是错误的。我们只要问,如果是乐正子之徒的门人所编次,为什么七篇中记乐正子诸“子”的问答反而根少,而记万章、公孙丑之徒的问答反而很多呢?最值得注意的是诸侯皆称谥一条。梁惠王、滕文公、鲁平公都死在孟子前,固然可以称谥;梁惠王是死在孟子后的,齐宣王也可能�比孟子迟死三两年,为什么也称谥呢?我们认为阎若璩的解释是说得通的。他说:“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 ⑨ 。”
三
《史记·孟荀列传》只说“作《孟子》七篇”;到应劭《风俗通·穷通篇》却说,“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也说“《孟子》十一篇”。赵岐《孟子章句》,便给这十一篇分列真伪,《题辞》说:“又存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 ⑩ ——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也。”因为赵岐肯定外书是赝品,不给它作注解,以后读《孟子》的人便不读它,于是逐渐亡佚了。南宋孙奕的《示儿篇》说:“昔尝闻前辈有云,亲见馆阁中有《孟子外书》四篇。”南宋上距东汉末一千多年,而《孟子外书》完好地藏在宫禁中,这话是否靠得住,很有问题,可能是所谓“前辈”的诳语。刘昌诗《芦浦笔记》说:“予乡新喻谢氏多藏古书,有《性善辩》一帙。”这一帙《性善辩》,刘昌诗似乎亲自见过,但也不晓得果是赵岐所见之书否。至于现在所传的《孟子外书》四篇,则是明人姚士磷所伪撰,为清代吴骞刊行的时候,周广业等便指出“显属伪托”,而丁杰在《小酉山房集》中更已逐条驳斥它了。所以梁启超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中说它是“伪中出伪”。
赵岐的《题辞》又说:“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又说:“《论语》者,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这些话,把《孟子》和《论语》相比,似乎有些道理,也确实代表了两汉人一般的看法。所谓似乎有些道理,我们拿它和当时别的子书一比较便知。《墨子》成书年代虽不敢完全肯定,但其中有若干篇是墨子的弟子所作,其成篇甚或早于孟子,应该不必怀疑,庄子生卒年月仅略后于孟子,荀子的早年也和孟子的晚年相值者有三十多年。《庄子》的内篇应该是庄周的手笔,《荀子》则基本上是荀卿的手笔。《墨子》、《庄子》内篇、《荀子》都是每篇各有主旨,而篇名也与主旨相应。《孟子》却不然,各章的篇幅虽然比《论语》长,但各章间的连系并没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积章而成篇,篇名也只是撮取第一句的几个字,并无所取义。这都是和《论语》相同,而和《墨子》、《庄子》、《荀子》相异的。所以赵岐说《孟子》是拟《论语》而作,不无道理。
赵岐把《论语》看成是“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孟子》又是“拟圣而作”,那《孟子》也成为经书的传记了。尽管《汉书?艺文志》把《孟子》放在《诸子略》中,视为子书,但汉人心目中却把它看为辅翼“经书”的“传”。汉文帝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各置博士,便叫“传记博士”。王充《论衡》对作篇说:“杨墨之学不乱传 ⑾ 义,则孟子之传不造。”明明把孟子看为传。又如《汉书?刘向传》、《后汉书?梁冀传》、《说文解字》等书所引孟子都称“传曰”。可见把孟子和《论语》并列,不是赵岐“一人之私言”,而是两汉人的公论。
到五代后蜀时,后蜀主孟昶命毋昭裔楷书《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公羊》、《谷梁》、《左传》、《论语》、《孟子》十一经刻石,宋太宗又加翻刻,这恐怕是《孟子》列入“经书”的开始。到南宋孝宗的时候,朱熹在《礼记》中取出《大学》、《中庸》两篇,认为是曾子和子思的作品,与《论语》、《孟子》合在一起,称为《四书》,于是《孟子》的地位便更加提高了。到明清两朝,规定科举考试中八股文的题目从《四书》中选取,而且要“代圣人立言”,于是当时任何读书人便不得不把孟子读得烂熟了。
① 孟子名轲,这从他回答北宫锜话“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10?2)便可知道。古人很重视表字。孟子的字是什么,说法不一,东汉赵岐的《孟子题辞》说没有听到过;三国魏徐干的《中论?序》也说没有传下来;后来魏人王肃作《圣证论》,说他字子车;晋人傅玄作《傅子》说他字子舆。赵岐、徐干所不知道的,王肃、傅玄怎么知道?可见这是他们编造出来的。
② “邹”,《史记·孟荀列传》作“驺”,古国名。故城在今山东邹县,离孔子故乡曲阜不远,所以孟子自己也说,“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14·38)
③ 可参阅清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魏源《古微堂外集·孟子年表》及宋翔凤《过庭录·孟子事迹考》。
④ 据《四库总目提要》,这书不是程复心所作,而是谭贞默的《孟子编年略》。
⑤ 详毛奇龄《四书剩言》所引王草堂《复礼辨》和孔继汾《阙里文献考》。
⑥ 《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46页。
⑦ 《韩非子》、《淮南子》都作“徐偃王”。我们看,徐偃王就是宋王偃。这时宋已迁都彭城,所以宋王又叫徐王;正如魏迁都大梁,魏王又叫梁王一样。
⑧ 《史记?六国年表》所列鲁君年数错误很多,不足据。此据《史记?鲁世家》“子叔立,是为平公。是时六国皆称王。平公十二年,秦惠王卒”推算出来。秦惠王卒于周赧王四年,其前十二年,就是周显王四十七年。
⑨ 其实,七篇之中还有宋王没有称谥。这宋王便是宋王偃,他不但死在孟子之后,而且他是亡国之君,当时并没有谥号可称,所以孟子弟子并没有给他补上。
⑩ 翟灏《四书考异》云:“外书之目,自宜以‘性善’为一,‘辩文’为一,‘说《孝经》’为一。刘氏以亲见之‘性善辩’,遂以‘辩’字上属,而谓‘文说’一篇,‘《孝经》’一篇。据《论衡·本性篇》,但云孟子作性善之篇,不缀‘辩’字。疑新喻谢氏所藏《性善辩》,又属被人依放而作,非外书本真也。”
⑾ 这一“传”字,据刘盼遂的《论衡集解》,说是“儒”字之误。
例言
一、我们译注孟子的目的是:帮助一般读者比较容易而正确地读懂它,并给有志深入研究的人提供一些线索。同时,有许多读者想藉自学方式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本书希望能在这方面也起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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