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2日 17:54 周日卷十二 告子章句下
凡十六章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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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① 人有问屋庐子 ② 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礼重。”
“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 ③ ,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 ④ 以告孟子。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 ⑤ 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 ⑥ 。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 ⑦ 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 ⑧ 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 ⑨ 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给之乎?逾东家墙而搂 ⑩ 其处子 ⑾ ,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① 任——阎若璩《释地》云:“任,国名,太皞之后,风姓。汉为任县城,后汉为任城国,今济宁州东任城废县是。”按当即今山东济宁市。
② 屋庐子——孟子弟子,名连。由“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12·5)知之。�
③ 亲迎——古代婚姻,新郎亲迎新妇,自诸侯至于老百姓都如此。至于天子,《左传》以为天子不亲迎,《公羊传》则云天子亦亲迎,礼经又无明文,因之未有定论。
④ 邹——在今山东邹县东南二十六里,与故任国相距约百里,因之屋庐子可以明日即往。
⑤ 揣——《方言》云:“度高为揣。”《左传》昭公二十三年云,“揣高卑。”义同。
⑥ 岑楼——赵岐《注》云:“岑楼,山之锐岭者。”则读“楼”为“塿”。朱熹《集注》云:“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则于“楼”字如字读之。按《说文》云:“岑,山小而高。”《楚辞》王逸注云:“岑,锐也。”则“岑”有高义,又有锐义,以山之高者其顶必锐也。故高而锐之鼎曰岑鼎(《吕氏春2·审忌篇》,即《韩非2·说林篇》之“谗鼎”),高而锐之石曰岑石(《楚2·逢纷》),则楼之高而锐者亦可曰岑楼。朱熹说较可从。
⑦ 一钩金——孔广森《经学卮言》云:“《晏子春秋》曰:‘大带重半钧,为屦倍重。’郑君说,‘东莱称以大半两为钧。’然则带钩金半钧,才重三分两之一。”
⑧ 奚翅——“翅”同“啻”,止也,但也。
⑨ 给——赵岐《注》云:“戾也。”即今扭转之意。
⑩ 搂——《说文》云:“搂,曳聚也。”赵岐《注》云:“搂,牵也。”按《孟子》除此章“搂”字外,又有“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12·7)一句。此章“搂”字宜训“抱持”,“搂诸侯”的“搂”字宜训“挟持”。
⑾ 处子——犹言“处女”。《2·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论2·公冶长》“以其子妻之”,诸“子”字俱指女子而言。
【译文】有一位任国人问屋庐子道:“礼和食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娶妻和礼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问道:“如果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饿死;不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得到吃的,那一定要按着礼节行事吗?如果按照亲迎礼,便得不到妻子;如果不行亲迎礼,便会得着妻子,那一定要行亲迎礼吗?”
屋庐子不能对答,第二天便去邹国,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答复这个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揣度基地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一寸厚的木块,〔若放在高处,〕可以使它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金子比羽毛重,难道是说三钱多重的金子比一大车的羽毛还重吗?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吃的重要?拿婚姻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娶妻重要?你这样去答复他吧:‘扭折哥哥的胳膊,抢夺他的食物,便得到吃的;不扭,便得不着吃的,那会去扭吗?爬过东邻的墙去搂抱女子,便得到妻室;不去搂抱,便得不着妻室,那会去搂抱吗?’”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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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交①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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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4 周日卷十 万章章句下
凡九章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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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①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②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③。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④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⑤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⑥速,可以久而⑥久,可以处而⑥处,可以仕而⑥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⑦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⑧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①横——去声,与“横逆”(0·28)之“横”同义。
②顽——毛奇龄《四书剩言》云:“《孟子》‘顽夫廉’,‘顽,字古皆是‘贪’字。”举证甚多。臧琳《经义札记》亦如此说。
③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此句本当作“此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主语“此”字省略。
④鄙——朱熹《集注》云:“鄙,狭陋也。”
⑤接淅——《说文》:“淅,汰米也。”又云:“滰,浚干渍米也。从水,竟声。孟子曰,夫子去齐,滰淅而行。”是许慎所据《孟子》“接”作“滰”。“滰”是漉干之意。淅米、汰米,今曰淘米。
⑥而——用法同“则”,《公孙丑上》有此四句,“而”皆作“则”(0·2)。
⑦金声而玉振之——朱熹《集注》云:“并奏八音,则于其未作,而先击镈钟(独立悬挂的较大之钟)以先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独立悬挂之磬)以收其韵。”振,犹收也(《中庸》“振河海而不泄”郑玄注)。
⑧由——同“犹”。
【译文】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不好的事物,耳朵不听不好的声音。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事;天下混乱,就退居田野。施行暴政的国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忍心去居住。他以为同乡下佬相处,好像穿戴着礼服礼帽坐在泥涂或者炭灰之上。当商纣的时候,住在北海海边,等待天下的清平。所以听到伯夷的风节的人,贪得无厌的人都廉洁起来了,懦弱的人也都有独立不屈的意志了。
“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因此天下太平也出来做官,天下混乱也出来做官,并且说:‘上天的生育这些百姓,就是要先知先觉的人来开导后知后觉的人。我是这些人之中的先觉者,我将以尧舜之道来开导这些人。’他这样想:在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尧舜之道的好处,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之中——这便是他把天下的重担自己挑起来的态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羞,也不以官小而辞掉。立于朝廷,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他的原则办事。自己被遗弃,也不怨恨;穷困,也不忧愁。同乡下佬相处,高高兴兴地不忍离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纵然在我旁边赤身露体,哪能就沾染着我呢?’所以听到柳下惠风节的人,胸襟狭小的人也宽大起来了,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了。
“孔子离开齐国,不等把米掏完,漉干就走;离开鲁国,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不做官就不做官,应该做官就做官,这便是孔子。”
孟子又说:“伯夷是圣人之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之中负责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之中的随和的人,孔子则是圣人之中识时务的人。孔子,可以叫他为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譬如奏乐,〕先敲镈钟,最后用特磬收束,〔有始有终的〕一样。先敲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你的力量。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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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锜①问曰:“周室班②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③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④。天子之卿受地视⑤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⑥,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①北宫锜——锜音奇(qi),赵岐《注》云:“卫人。”
②班——赵岐《注》云:“列也。“此“列”字为“等列”之“列”,用为动词,则是规定等级之义。
③不能——朱熹《集注》云:“不能,犹不足也。”按《淮南0·脩务训》云:“绝国殊俗僻远幽闲之处不能被德承泽。”高诱亦注云:“能,犹及也。”但《淮南子》之“能”仍可如字释之,不必训为“及”。“能”之训“足”训“及”,于其他古书似无所征,则朱熹以及高诱盖皆望文为训,似不足据,故译文仍以如字释之,原文不过“能”下省“有”字,这是古书常有的句法。
④附庸——卫湜《礼记集说》云:“王莽封诸侯置附城,则汉人以‘城’解‘庸’也。古文‘庸’即‘墉’,后人加土别之。”
⑤视——赵岐《注》云:“比也。”
⑥粪——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凡粪田多用所除之秽为之,故曰粪。”
【译文】北宫锜问道:“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样的呢?”
孟子答道:“详细情况已经不能够知道了,因为诸侯厌恶那一种制度的不利于自己,都把那些文献毁灭了。但是,我也曾经大略听到些。天子为一级,公一级,侯一级,伯一级,子和男共为一级,一共五级。君为一级,卿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一共六级。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公和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各五十里,一共四级。土地不够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与天子发生关系,而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公侯大国土地纵横各一百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四倍,大夫为上士的一倍,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老百姓而在公家当差的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中等国家土地为方七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三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小国的土地为方五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二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耕种的收入,一夫一妇分田百亩。百亩田地的施肥耕种,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其次的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养活七个人,其次六个人,下等的五个人。老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比照这个分等级。”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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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 ① 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 ② 焉:乐正裘,牧仲 ③ ,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 ④ 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 ⑤ ,则友之矣;王顺、长息 ⑥ 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 ⑦ 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 ⑧ 则食;虽蔬食 ⑨ 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 ⑩ 见帝,帝馆甥 ⑾ 于贰室 ⑿ ,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 ⒀ 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① 挟兄弟——江永《群经补义》云:“古人以婚姻为兄弟,如张子之于二程,程允夫之于朱子,皆有中表之亲,既为友则有师道,不可谓我与彼为姻亲,有疑不肯下问也。‘挟兄弟而问’与‘挟故而问’相似。俗解谓不挟兄弟多人而友。兄弟多人,有何可挟乎?须辨别之。”赵佑《四书温故录》云:“兄弟,等夷之称。必其人之与己等夷而后友之,则不肯与胜己处,不能不耻下问矣。兄弟有富贵者,则仍挟贵意耳。”以上两说,与赵岐异,录之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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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三 公孙丑章句上
凡九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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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丑 ① 问曰:“夫子当路 ② 于齐,管仲、晏子 ③ 之功,可复许 ④ 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 ⑤ 曰:‘吾子 ⑥ 与子路 ⑦ 孰贤?’曾西蹙 ⑧ 然曰:‘吾先子 ⑨ 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 ⑩ 不悦,曰:‘尔何曾 ⑾ 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 ⑿ :“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 ⒀ 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 ⒁ 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 ⒂ 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 ⒃ ,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 ⒄ 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 ⒅ ,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 ⒆ ,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 ⒇ ——皆贤人也——相与( 21 )辅相( 22 )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23 );虽有镃基,不如待时( 24 )。’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 25 )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 26 )辟矣,民不改(26 )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27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① 公孙丑——孟子弟子。
② 当路——当时成语,用如动词,犹言“当权”、“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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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七 离娄章句上
凡二十八章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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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离娄 ① 之明、公输子 ② 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 ③ 之聪,不以六律 ④ ,不能正五音 ⑤ ;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 ⑥ 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⑦ 。’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 ⑧ 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 ⑨ ,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 ⑩ ,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 ⑾ ,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 ⑿ 。’泄泄犹杳杳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 ⒀ 先王之道者,犹杳杳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 ⒁ 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① 离娄——《庄子》作“离朱”,相传为黄帝时人,目力极强,能于百步之外望见秋毫之末。
② 公输子——名般(“般”一作“班”),鲁国人,因之又叫“鲁班”。大概生于鲁定公或者哀公之时,年岁小于孔子,而长于墨子。为中国古代的巧匠,曾为楚惠王制作云梯,欲用之攻打宋国,墨子止之。其人其事散见于《礼7·檀弓》、《战国策》、《墨子》诸书。
③ 师旷——晋平公的太师(乐官之长),为中国古代极有名的音乐家。其事散见于《左传》、《礼记》、《国语》及周秦诸子。
④ 六律——指阳律六而言,它是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相传黄帝时伶伦截竹为筒,以筒之长短分别声音之清浊高下,乐器之音即依以为准则。分阴阳各六,阳为律,阴为吕,合称十二律。
⑤ 五音——中国音阶之名,即宫、商、角、征、羽。宫相当于do,商相当于re,角相当于mi,征相当于so,羽相当于la。
⑥ 闻——去声,声誉也。
⑦ 不愆两句——《诗7·大7·假乐篇》。郑玄笺云:“愆,过;率,循也。成王之令德,不过误,不遗失,循用旧典之文章。”
⑧ 揆——《尔7·释言》:“揆,度也。”
⑨ 度——此“度”字恐非法度之“度”,似宜读为《韩非子》“宁信度,毋自信也”之“度”,指尺码而言。
⑩ 完——《周7·考工7·轮人》云:“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三材既具,巧者和之。毂也者,以为利转也;辐也者,以为直指也;牙也者,以为固抱也。轮敝,三材不失职,谓之完。”这“完”字有坚牢之义。孟子此“完”字之义当同于此。
⑾ 辟——同“辟”。
⑿ 天之方蹶两句——见《诗7·大7·板篇》。毛传云:“蹶,动也。”泄泄,《说文》作“呭呭”,又作“詍詍”,皆云:“多言也。”
⒀ 非——及物动词,意动用法,“以为不是”之意。朱熹《集注》云:“非,诋毁也。”
⒁ 闭邪——赵岐、朱熹都解为闭君之邪心,译文不从。
【译文】孟子说:“就是有离娄的目力,公输般的技巧,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正确地画出方形和圆形;就是有师旷审音的耳力,如果不用六律,便不能校正五音;就是有尧舜之道,如果不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有仁爱的心肠和仁爱的声誉,但老百姓却受不到他的恩泽,他的政治也不能成为后代的模范的,就是因为不去实行前代圣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光有好心,不足以治理政治;光有好法,好法自己也动作不起来;〔好心和好法必须配合而行。〕《诗经》说过,‘不要偏差,不要遗忘,一切都依循传统的规章。’依循前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圣人既已用尽了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准器、绳墨,来造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那些东西便用之不尽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耳力,又用六律来校正五音,各种音阶也就运用无穷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脑力,又实行仁政,那么,仁德便遍盖于天下了。所以说,筑高台一定要凭藉山陵,挖深池一定要凭藉沼泽;如果管理政治不凭藉前代圣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应该处于统治地位。不仁的人而处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群众。在上的没有道德轨范,在下的没有法律制度,朝廷不相信道义,工匠不相信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法,国家还能生存的,那真太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没开辟,经济不富裕,不是国家的祸害;如果在上的人没有礼义,在下的人没有教育,违法乱纪的人都起来了,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诗经》上说,‘上天正在动,不要这样喋喋多言!’事奉君上不合义,进退不合礼,说话便诋毁前代圣人之道,这样就是‘喋喋多言’。所以说,用仁政来要求君主才叫做‘恭’;向君主讲说仁义,堵塞异端,这才叫‘敬’;如果认为君主不能为善,这便是‘贼’。”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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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①也;圣人,人伦之至①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②,则身弑国亡;不甚②,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③,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④。’此之谓也。”
①至——《荀7·议兵篇》云:“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谓之三至。”杨倞注云“至为一守而不变。”孟子此“至”字意义固与“极”同,但与《荀子》此“至”字之意义也不相违,所以译文以“标准”译出。
②暴其民甚数语——焦循《正义》从赵佑《温故录》之说作如此句读:“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译文便当如此:“暴虐百姓,重则本身被杀,国家被灭亡;轻则本身危险,国家削弱。”“甚”和“不甚”不是指“暴”的程度,而是指后果的轻重,此说亦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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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凡十章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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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代 ① 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② ,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 ③ 使王良 ④ 与嬖奚 ⑤ 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 ⑥ ,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 ⑦ ,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⑧ 。”我不贯 ⑨ 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 ⑩ ;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① 陈代——赵岐《注》云:“孟子弟子也。”
② 招虞人以旌——旌,音精(jīng)。《说文》云:“游车载旌,析羽注旄首,所以精进士卒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云:“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案《左传》所载与孟子所言虽有所不同,但大体一致。古代君王有所召唤,一定有相当的事物以见信。旌是召唤大夫用的,弓是召唤士用的,若是召唤虞人(守苑囿之吏),只能用皮冠。
③ 赵简子——晋国正卿赵鞅。
④ 王良——《左传》哀公二年云:“邮无恤御简子。”杜预注云:“邮无恤,王良也。”王良为春秋末年的善御,故先秦两汉古籍多称之。
⑤ 嬖奚——嬖音闭(bi),即梁惠王下的“嬖人”,爱幸小人也;奚是其名。
⑥ 范我驰驱——“范”作动词用,谓纳我驰驱于轨范之中,根据《谷梁传》昭公八年所载,驾御田猎的车,尘土飞扬不能出于轨道,马蹄应该发足相应,快慢合拍。
⑦ 诡遇——根据《白氏六6·执御篇》所引的《孟子》旧注,以“谲”训“诡”,谓不依法驾御为“诡遇”。案此说甚是。
⑧ 《诗》云等句——诗句见《小6·车攻篇》。王引之《经传释词》云:“如破,而破也。”
⑨ 贯——《尔6·释诂》:“习也。”就是今日的“惯”字。
⑩ 比——旧读去声,《汉6·刘歆传》:“比意同力。”颜师古注云:“比,合也。”案当与“子比而同之”(6·4)的“比”为一义。
【译文】陈代说:“不去谒见诸侯,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如今一去谒见诸侯,大呢,可以实行仁政,统一天下;小呢,可以改革局面,称霸中国。而且志上说:‘所屈折的譬如只有一尺,而所伸直的却有八尺了’,好像可以干一干。”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不去,景公便准备杀他。〔可是他并不因此而畏惧,曾经得到孔子的称赞。〕因为有志之士〔坚守节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山沟;勇敢的人〔见义而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对于这一猎场管理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硬是不去。假定我竟不等待诸侯的招致便去,那又是怎样的呢?而且你说所屈折的只有一尺,所伸直的却有八尺,这完全是从利的观点来考虑的。如果专从利益来考虑,那么,所屈折的有八尺,所伸直的却只一尺,也有利益,也可以干干么?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叫奚的驾车去打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向简子回报说:‘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希望再来一次。’奚被勉强之后才肯,一个早晨便打中十只鸟。便又回报说:‘王良是一个高明的驾车人呀。’赵简子说:‘那么,我就叫他专门替你驾车。’便同王良说,王良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矩驾车,一个早晨便打中了十只。可是《诗经》说过,“按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替小人来驾车,这差事我不能担任。’驾车人尚且以同坏的射手合作为可耻,这种合作得到禽兽纵是堆集如山,也不肯干。假定我们先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而追随诸侯,那又是为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正直的人从来没有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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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①曰:“公孙衍②、张仪③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④。”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⑤;女子之嫁也,母命之⑥,往送之门⑦,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⑧;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①景春——赵岐《注》云:“孟子时人,为从衡之术者。”周广业《孟子古注考》云:“《汉艺文6·兵阴阳家》有《景子》十三篇,疑即此人。”
②公孙衍——即魏人犀首,当时著名的说客,在秦为大良造的官,又曾佩五国相印,《史记》卷七十有传。
③张仪——魏人,游说六国连横去服从秦国的大政客,《史记》卷七十有传。公孙衍、张仪为同时人,景春说此话时,正是他们得意之时。景春所以不曾说到苏秦的缘故,可能因为此时苏秦已死(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之说)。
④熄——赵岐《注》云:“安居不用辞说,则天下兵革熄也。”故译文以“太平无战事”译“熄”字。
⑤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古时男子到了二十岁,便叫做成年人,行加冠礼。但根据《仪6·士冠礼》,行加冠的时候,祝辞都由“宾”,不由“父”,与孟子所言不同,因之后来有种种解释。一说,“父不自命,而以其命之意出于宾”。则“宾命”即是“父命”。一说,“命”不必口令,以行与事示之而已(诂经精舍文集四集孙锳丈夫之冠也父命之说)。一说,孟子当时本有父命的礼仪,不必事事与《仪礼》相合。
⑥女子之嫁也,母命之等句——孟子此言也与《仪6·士婚礼》所载略有不同。
⑦往送之门——刘宝楠《愈愚录》以为“往”字当作一读,我们以为不必。
⑧广居、正位、大道——朱熹《集注》云:“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按之《论语》“立于礼”、《孟子》“居仁由义”(16·33)、“仁,人之安宅也”(6·7又6·11)、“义,人路也”(16·11)诸语,《集注》所释,最能探得孟子本旨。
【译文】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发脾气,诸侯便都害怕;安静下来,天下便太平无战事。”
论子说:“这个怎能叫做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举行加冠礼的时候,父亲给以训导;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以训导,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里,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警惕,不要违背丈夫。’以顺从为最大原则的,这是妇女之道。〔至于男子,〕应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走着天下最光明大路——义;得志的时候,偕同百姓循看大道前进;不得志的时候,也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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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霄 ① 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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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九 万章章句上
凡九章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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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问曰:“舜往于田 ① ,号泣于旻天 ② ,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③ 。”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 ④ 。’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 ⑤ 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 ⑥ ,我竭力耕田,共 ⑦ 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⑧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 ⑨ ,百官 ⑩ 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 ⑾ 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 ⑿ 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⒀ ;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 ⒁ 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① 舜往于田——相传舜曾耕于历山,“往于田”就是去做庄稼活。
② 号泣于旻天——焦循《正义》云:“《颜氏家9·风操篇》云,‘礼以哭,有言者为号。’此云号泣,则是且言且泣。”旻,音珉(min)。《说9·日部》:“旻,秋天也。虞书说,仁闵覆下则称旻天。”
③ 慕——此“慕”字即下文“大孝终身慕父母”之“慕”,对父母的依恋古人常单用一“慕”字,如《礼9·檀弓上》云:“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郑玄注云:“慕谓小儿随父母啼呼。”
④ 父母爱之等句——《礼9·祭义》云,“曾子曰,‘父母爱之,喜而弗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大戴礼9·曾子大孝篇》也有此语,可见万章这话系引用自曾子,因之孟子推测公明高的心理作答,公明高为曾子弟子,则系以曾子解释曾子也。此“忘”字当读如《左传》隐公七年“郑伯盟,歃如忘”之“忘”,杜注云:“志不在于歃血也。”故译文以“懈怠”译之。“劳”,《淮南9·精神训》高诱注云:“忧也。”
⑤ 长息、公明高——赵岐《注》云:“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洪颐煊《经义丛钞》云:“春秋家公羊高,亦即孟子所谓公明高也。”或又谓此公明高与《说9·修文篇》之公孟子高为一人。
⑥ 恝——音介(jie),又音戛(jia)说文引作9··”,云:“忽也。”赵岐《注》云:“忽,无愁之貌。”
⑦ 共——当读为“恭”。
⑧ 于我何哉——赵岐《注》云:“于我之身独有何罪哉,自求责于已而悲感焉。”朱熹《集注》亦同此意,实误。若如此说,“为若是恝”便无着落了。焦循《正义》云:“一说此申言上‘恝’字,若恝然无愁,则以我既竭力耕田共子职矣,尚有何罪而父母不我爱哉?孝子必不若是也。”此说近之。但以“尚有何罪”释“何哉”仍嫌未得,“于我何哉”者,意谓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此古人常语,与《论语》之“于我何有哉”意相近。
⑨ 九男二女——尧以二女妻舜事见于《尚9·尧典》;《列女9·母仪篇》谓二女长名娥皇,次名女英。使九男事舜,赵岐《注》以为逸书所载。
⑩ 百官——或云,与《论9·子张篇》“百官之富”的“百官”意义同,指宫室而言,不是官吏之意。“官”的本义指宫室屋宇,见何绍基《东洲草堂文9·跋汉潘干校官碑》和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9·释官》两文,亦通,但译文仍从旧解。
⑾ 胥——《尔9·释诂》云:“胥,皆也。”引伸之便有“尽”义。“胥天下”犹言“尽天下”也。
⑿ 顺——日本竹添进一郎《左传会笺》释襄公八年“唯子产不顺”云:“顺亦悦也。孟子不顺于父母即不悦于父母也。”按此说虽可通,仍嫌佐证不足,姑录之以备参考。
⒀ 少艾——亦作“幼艾”,《战国策》,魏牟谓赵王曰,“王不以予工,乃与幼艾。”《楚9·九歌》云:“怂长剑兮拥幼艾。”“少艾”、“幼艾”皆谓年轻美貌之人。
⒁ 五十而慕——赵岐《注》云:“《书》曰:舜生三十征庸,二十(今本作“三十”或“五十”者皆误)在位,在位时尚慕,故言五十也。”
【译文】万章问道:“舜到田地要去,向着天一面诉苦,一面哭泣,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答道:“由于对父母一方面怨恨,一方面怀恋的原故。”
万章说:“〔曾子说过,〕‘父母喜爱他,虽然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厌恶他,虽然忧愁,却不因此而怨恨。’那么,舜怨恨父母吗?”
孟子说:“从前长息曾经问过公明高,他说,‘舜到田里去,我是已经懂得的了;他向天诉苦哭泣,这样来对待父母,我却还不懂得那是为什么。’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公明高的意思,以为孝子的心理是不能像这样地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田,好好地尽我做儿子的职责罢了;父母不喜爱我,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帝尧打发他的孩子九男二女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等东西到田野中去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到舜那里去,尧也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舜。舜却只因为没有得着父母的欢心,便好像鳏寡孤独的人找不着依靠一般。天下的士人喜爱他,是谁都愿意的,却不足以消除忧愁;美丽的姑娘,是谁都爱好的,他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忧愁;财富,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富而至于占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尊贵,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大家都喜爱他、美丽的姑娘、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忧愁,只有得着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忧愁。人在幼小的时候,就怀恋父母;懂得喜欢女子,便想念年轻而漂亮的人;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着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急得发热;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身上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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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凡十六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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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 ① ,王语暴以好乐 ② ,暴未有以对也。”曰 ③ :“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 ④ 乎!”
他日 ⑤ ,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 ⑥ ,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 ⑦ 之音,举 ⑧ 疾首蹙頞 ⑨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 ⑩ 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兄羽旄 ⑾ 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① 暴见于王——“王”是齐宣王。这是由上一章和下一章所言都是齐宣王的事情而推知的。“暴见于王”和“庄暴见孟子”不同。一有介词“于”字,一不用介词。“见孟子”是“来看孟子”,“见于王”是“被王接见”。
② 乐——历来注释家都把这“乐”字解为“音乐”。但也有人主张(如宋人陈善的《扪虱新语》)把它解为“快乐”,因为下文孟子讲到“田猎”,是一种娱乐,也不与“音乐”相干。但我们细推全文,“鼓乐”连言,认为原意仍是“音乐”的“乐”,孟子以后又讲到田猎,不过是由“独乐”“众乐”而引伸出来的又一比方罢了。
③ 曰——一个人的话中间又加一“曰”字,表示这个人说话之中有所停顿,因此加一“曰”字,表示“更端”,这是古人修辞体例,说详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二。
④ 庶几——“差不多”的意思,但只用于积极方面。
⑤ 他日——直译为“别的日子”,有时表示在这以前的日子,如第十六章的“他日君出”;这里表示在这以后的日子,所以译为“过了些时”。
⑥ 变乎色——直译为“变了脸色”,译文译其意。
⑦ 管籥——“籥”同“龠”(yue)。管龠,古代吹奏乐器,如今天箫笙之类的东西。
⑧ 举——副词,皆,俱,全都。
⑨ 疾首蹙頞——蹙(cu)。頞音遏(e),鼻茎,鼻梁。疾首蹙頞直译为脑袋疼痛绉着鼻梁,译文用意译法。
⑩ 田猎——就是打猎。
⑾ 羽旄——旗帜的意思,这里译为“仪仗”。
【译文】齐国的臣子庄暴来见孟子,说道:“我去朝见王,王告诉我,他爱好音乐,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接看又说:“爱好音乐,究竟好不好?”
孟子说:王如果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
过了些时,孟子谒见齐王,问道:“您曾经告诉庄暴,说您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爱好古代音乐,只是爱好一般流行的乐曲罢了。”
孟子说:“只要您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无论现在流行的音乐,或者古代音乐都是一样的。”
齐王说:“这个道理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一个人单独地欣赏音乐快乐,跟别人一起欣赏音乐也快乐,究竟哪一种更快乐呢?”
齐王说:“当然跟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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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卷八 离娄章句下
凡三十三章
(按邵武士人伪托孙奭疏本题为三十二章,不数人有不为也一章,实误。)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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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①,卒于鸣条①,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②,卒于毕郢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④,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①诸冯、负夏、鸣条——舜是传说中的人物,此三处地名更无法确指。依《孟子》文意,当在东方,则鸣条未必是《书序》所谓“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的“鸣条”。诸冯,传说在今山东荷泽县南五十里。
②岐周——周为周代国名,岐即今之岐山(在陕西岐山县东北)。
③毕郢——毕郢即《吕氏春8·具备篇》“武王尝穷于毕程矣”之“毕程”。刘台拱《经传小8·释毕郢》云:“毕者,程之大地名;程者,毕中之小号也。”程在今陕西咸阳县东二十一里。
④符节——符和节都是古代表示印信之物,原料有玉、角、铜、竹之不同,形状也有虎、龙、人之别,随用途而异。一般是可剖为两半,各执其一,相合无差,以代印信。
【译文】孟子说:“舜出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死在鸣条,则是东方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毕郢,则是西方人。两地相隔一千多里,时代相距一千多年,得意时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模一样,古代的圣人和后代的圣人,他们的道路是相同的。”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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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产①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②济人于溱洧③。孟子曰:“惠④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⑤,徒杠成;十二月,舆梁⑥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⑦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①子产——春秋时郑国的贤相公孙侨之字。《左传》、《国语》以及先秦子书多载其言行。
②乘舆——舆本是车箱,此处以代车子。乘,仍读平声。“乘舆”犹言所乘之车。
③溱洧——溱,《说文》作“潧”,水名,发源于河南密县东北圣水峪,东南会洧水为双洎河,东流入贾鲁河。洧(wei),亦水名,源出河南登封县东阳城山,东流经密县与溱水会合。
④惠——惠,恩惠也。孔子评论子产,曾屡以“惠”字许之。《论8·公冶长》云:“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宪问》云:“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亦云:“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可见孟子之下此字盖有所本。
⑤岁十一月——阮元《校勘记》云:“《周礼》之例,凡夏正(建寅)皆曰岁,凡曰岁终,曰正岁,曰岁十二月,皆谓夏时也。凡言正月之吉,不曰岁,谓周正(建子)也。说详戴震文集。”则孟子此言岁十一月、十二月,皆谓夏正。按孟子一书立言体例未必同于《周礼》,若夏历十一月徒杠始成,将嫌太晚,如以为周正,当今九月十月(夏历)则近于情理。
⑥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杠音江(gāng),段玉裁《说文注》“桥”字云:“凡独木者曰杠,骈木者曰桥,大而为陂陀者曰桥。”又“梁”字下注云:“梁之字用木跨水,则今之桥也。《孟子》,‘十一月舆梁成’,《国语》引《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大雅》,‘造舟为梁’,皆今之桥制。见于经传者言梁不言桥也。”
⑦辟——同“辟”。古代上层人物出外,前有执鞭者开道,犹如后代的鸣锣开道。
【译文】子产治理郑国的政治,用所乘的车辆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议论这事道:“这只是小恩小惠,他并不懂得政治。如果十一月修成走人的桥;十二月修成走车的桥,百姓就不会再为渡河发愁了。君子只要把政治搞好,他一出外,鸣锣开道都可以,哪要能够一个一个地帮助别人渡河呢?如果搞政治的人,一个一个地去讨人欢心,时间也就会太不够用了。”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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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①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儸。”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②,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③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④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①之——之,此处用以表示该句为主从复合句之从句。又王引之《经传释词》云:“之,犹‘若’也。”恐非。
②礼,为旧君有服——今《仪8·丧服》篇亦有大夫为旧君服齐衰三月之文。
③先——《礼8·檀弓》:“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这一“先”字义同于《檀弓》,使人先去布置之意。
④极——《说文》:“穷,极也。”《论8·尧曰篇》“四海困穷”包咸注云:“困,极也。”则“极”有“困穷”之义。这“极”字是使动用法。
【译文】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把臣下看待为自己的手脚,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自己的腹心;君主把臣下看待为狗马,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一般人;君主把臣下看待为泥土草芥,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仇敌。”
王说:“礼制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对过去的君主还得服一定的孝服,君主怎样对待臣下,臣下才会为他服孝呢?”
孟子说:“谏,他接受照做了;建议,他听从了;政治上的恩惠下达到老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主一定打发人引导他离开国境,并且先派人到他要去的那一地方作一番布置;离开了三年还不回来,才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三有礼。这样做,臣下就会为他服孝了。如今做臣下,劝谏,不被接受;建议,不被听从;政治上的恩惠到不了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还把他捆绑起来;他去到一个地方,还想方设法使他穷困万分;离开那一天,就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仇敌。对仇敌样的旧君,臣下还服什么孝呢?”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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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译文】孟子说:“士人没有罪,被杀掉,那么大夫便可以离开;百姓没有罪,被人杀戮,那么,士人便可以搬走。”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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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译文】孟子说:“君主若仁,便没有人不仁;君主若义,便没有人不义。”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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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译文】孟子说:“似是而非的礼,似是而非的义,有德行的人是不干的。”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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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①,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②。”
①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朱熹《集注》云“无过不及之谓中,足以有为之谓才;养,谓涵育薰陶,俟其自化也。”
②其间不能以寸——此句省略了动词,本为“不能以寸量”之意。
【译文】孟子说:“道德品质很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没有才能的人,所以每人都喜欢有个好父兄。如果道德品质很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没有才能的人,那么,那所谓好,所谓不好,他们中间的距离也相近得不能用分寸来计量了。”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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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译文】孟子说:“人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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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译文】孟子说:“宣扬别人的不好,后患来了,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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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2日 17:53 周日孟子译注
杨伯峻
简介
本书对《孟子》一书详加注释,并作了全译,对文中的某些问题作了考证。书末附有《孟子词典》,与《译注》相辅相成。不但能帮助一般读者读懂《孟子》,还能给研究者提供一些线索和参考。
导言
一
孟子名轲 ① ,邹国人 ② 。关于他的父母,我们知道得很少。春秋演孔图以及阙里志等书说他父亲名激,字公宜;母亲娘家姓仉(音掌),自然是些无稽之谈。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载有他母亲“断织”、“买东家豚肉”以及“不敢去妇”等故事,刘向的《列女传》还载有他母亲“三迁”和“去齐”等故事,可见他很得力于母亲的教导。
孟子的生卒年月不详,古今有各种推断。用孟子原书来核对,我们认为他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年)前后一说比较合理 ③ 。元程复心《孟子年谱》 ④ 等书都说他“寿八十四岁”。如果可信,卒年当在周赧王十一年(公元前304年)前后。当孟子出生的时候,孔子已经死了将近一百年;孔门弟子没有一位还活着。《列女传》和赵岐《孟子题辞》都说孔子的孙子子思是他的老师。不过根据《史记·孔子世家》,子思的父亲伯鱼活了五十岁,死于孔子七十岁时;那时,子思至少也有十岁左右了。子思的年寿,《史记》说他六十二;后人以鲁缪公曾尊礼子思的事实来推算,认为“《史记》所云子思年六十二者或八十二之误” ⑤ 。即使子思活到八十二岁,距孟子的出生还有十多年。可见这种说法是不可靠的。孟子外书说:“子思之子曰子上,轲尝学焉。”姑且不说外书是伪造品,就以《史记》所载“子上年四十七”的话来推算,也未必能做孟子的老师。孟子自己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8·22)他所谓私淑的是什么人,他不曾说出,可见未必是很有名望的人,也未必是孔子的嫡系子《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轲列为一派,则孟子的学说一定出于子思。《史记·孟荀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这是合理的。
范文澜同志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士大体分为四类:一类是学士,如儒、墨、道、名、法、农等专门家,著书立说,反映当时社会各阶级的思想,提出各种政治主张,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这一类人声名大,待遇优,如儒家大师孟子,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各国间,凭他的声名,所到国家,国君们都得馈赠黄金,供给衣食,听取孟子的议论。” ⑥ 我们从孟子原书考察,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是在齐威王之世。当时匡章声名不大,而且背着“不孝”的坏名声,可是孟子却“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8·30)。孟子在齐国大概不甚得志,连威王所馈兼金一百镒都拒绝了(见4·3)。当威王三十年,宋王偃称王,而且要行仁政(见6·5),所以孟子到了宋国。告戴不胜多荐贤士(6·6),答戴盈之之问(6·8),都在这个时候。宋王偃的为人,史料有绝然相反的说法,《战国策》记其射天笞地,《史记·宋世家》述其淫于酒色;而《韩非子·五蠹篇》、《淮南�子·人间训》都说他因行仁政而为楚所灭 ⑦ 。从孟子看来,宋王偃大概左右不贤人多,贤人少,所以“一薛居州”不能使宋王偃为善,孟子也就接受馈赠七十镒(见4·3)而离开了。当他留在宋国的时候,滕文公还是太子,曾去楚国,来回一定要经过宋国的国都彭城,因而两次和孟子相见(5·1)。不久,孟子回到邹国,和邹穆公的问答(2·12)大概在这个时候。或者由于孟子回答他的言语过于率直,引起了他的不高兴,便停止了馈赠,因而使得孟子绝粮(见应劭《风俗通·穷通篇》)。滕定公死了,文公“使然友之邹问于孟子”(5·2)。至于季任使人来馈赠礼物(12·5)是否在这个时候,就很难肯定;因为“孟子居邹”绝对不止这么一次。鲁平公即位要,将要使孟子学生乐正克为政(12·13),孟子便到了鲁国。可是因为臧仓的破坏,孟子便有“吾之不遇鲁侯天也”(2·16)的慨叹。滕文公嗣位,孟子便来到滕国。文公“问为国”,又使“毕战问井地”(5·3)。齐人打算修建薛邑城池,文公害怕,又曾请教孟子(2·14)。和许行的新信徒陈相的辩论(5·4)也在这个时候。滕国究竟只是个为方不足五十里的小国,孟子很难有所作为,当梁惠王后元十五年,便来到了梁国。这时孟子年近七十,梁惠王在位既已五十年,年纪也在七十上下,便称呼孟子为“叟”(1·1)。和梁惠王的问答(1·1,2,3,4,5)应该都在这一时候。第二年,惠王去世,襄王嗣位,孟子和他一相见,印象就很坏(l·6)。这时,齐威王已死,宣王嗣位,孟子便由梁来齐。“加齐之卿相”(3·1,2),“出吊于滕”(4·6)都在这几年间。齐国伐燕在宣王五年,两年之后,“诸侯将谋救燕”(2·11),孟子劝宣王送回俘虏,归还重器,和燕国臣民商量立君,然后撒兵。可是宣王不听,第二年,燕国和诸侯的军队并力攻齐,齐国大败。齐宣王便说,“吾甚惭于孟子”(4·9)。孟子因此辞职,宣王想要给孟子一所房屋(4·10),孟子不肯接受。孟子离开了齐国,在昼地停留三晚(4·10,11),孟子一方面非常失望,一方面又因年岁已大,主张又不能实现,只得说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4·13)孟子这时年已七十馀,从此便不再出游,而和“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荀列传》)了。
二
关于《孟子》的作者,古今有三种不同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孟子》是孟轲自己着的。赵岐在《孟子题辞》中说:“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焦循《正义》引元人何异孙《十一经问对》阐明此说云:“《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编成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赵岐甚至把孟轲为什么要著书的动机都设想出来,他在《题辞》中又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同伸)三代之馀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诏后人。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
后来,宋代朱熹从文章风格的一致性上来论证孟子为孟轲自己写成的。虽然他有时也作些调停之论,如说,“然其间有如云‘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亦恐是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但他主要议论仍是:“《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着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又说:“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就。”(以上引文全见《朱子大全》)其后元人金履祥、明人郝敬的看法都和他相同。
清代阎若璩,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推论孟子为自着,他在《孟子生卒年月考》最后一段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也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当为手着无疑。”
第二种说法则刚刚和这相反,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万章、公孙丑之徒共同记述的。最初发表这种议论的是唐代韩愈(见《昌黎集·答张籍书》)和张籍(见《全唐文·上韩昌黎书》)。附和这种议论的有唐人林慎思(见《崇文总目》)和宋人苏辙(见其所著《古史?孟子传》),可是他们都没有举出佐证来。
对这种说法加以阐明的最初有宋人晁公武。他在《郡斋读书志》中说:“按此书韩愈以为弟子所会集,非轲自作。今考其书,则知愈之言非妄也。书载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滕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著书时,所见诸侯不应皆死。且惠王元年至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孟子见梁惠王,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
其后清人崔述在《孟子事实录》中对此说多列了两条证据。他说:“《孟子》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如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属,皆于事理未合。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又说:“七篇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如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细玩此书,盖孟子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故二子问答之言在七篇中为最多,而二子在书中亦皆不以子称也。”
较崔述略早的周广业也认为《孟子》不是孟轲所著。他在《孟子出处时地考》中说:“此书叙次数十年之行事,综述数十人之问答,断非辑自一时,出自一手。其始章、丑之徒追随左右,无役不从;于孟子之言动,无不熟察而详记之。每章冠以‘孟子曰’者,重师训,谨授受,兼法《论语》也。”但是他还是认为其中也有孟轲自己的笔墨。他又道:“迨还自青齐,既难必于行道,而孟子亦欲垂教后世,取向所进说时王、传授弟子者润饰而删定之。”他的结论是:“至其后编次遗义,又疑乐正子及公都子、屋庐子、孟仲子之门人与为之。何也?诸子皆孟门高弟,七篇中无斥其名,与滕更呼名之例不同,当是其徒所追改。而首篇以孟子始,以乐正子终,未必不由此也。”
第三种看法是太史公在《孟荀列传》中所说的:“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从这几句话,我们得到这样的概念:《孟子》的著作,虽然有“万章之徒”参加,但主要作者还是孟子自己,而且是在孟子生前便基本上完成了的。关于这一点,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有所体会,他说:“又公都子、屋庐子、乐正子、徐子皆不书名,而万章、公孙丑独名,《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咸邱蒙、浩生不害、陈臻等偶见,或亦得预记述之列)。与《论语》成于有子、曾子门人故独称子者,殆同一间,此其可知者。”
以上三种说法,虽各言之成理,但符合于历史客观事实的,当然只有一种。我们认为,太史公的话是可信的。他的时代较早,当日所见到的史料,所听到的传闻,比后人多而且确实;尤其是验以孟子本书,考之孟子生卒,其馀两种说法所持的理由都是不充分的。
赵岐明明说,“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则七篇之中自有弟子的记录。朱熹虽主张为孟子一手着成的,但也不曾否认在著作过程中有弟子参加。只是说,从文体的首尾一致看来,孟子是最后的订定者。这从他“亦恐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一句话可以看出。所以他们两人的看法和太史公的说法相距不远。
第二种说法,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所记述的,便和太史公的说法出入很大 ⑧ 。他们举了三种理由。有一条理由是,“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这实在不值一驳。孟子即便是所谓“亚圣”,也不能肯定他所说所写的每字每句都非常正确。何况“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这种话,孟子不过借以说明禹治水的功绩;正确的地理知识的具备与否,上古的所谓圣贤,似乎不曾给以重视。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孟子也不过借以说明伊尹全心为百姓服务的忠诚;而且孟子援引史事,常常主观地加以改造,以期论证自己的观点。稍读孟子书就会了解这一点。这正是孟子辩论的手段哩。另一条理由是“果孟子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这一点,上引魏源的话已经说得明白。孟子既是万章、公孙丑之徒“亲承口授而笔之书”,那么,称其师为“孟子”,称其同门为“乐正子”、“屋庐子”,何尝不可?周广业以此和《论语》同样看待,认为是乐正子等的门人所编次,那是错误的。我们只要问,如果是乐正子之徒的门人所编次,为什么七篇中记乐正子诸“子”的问答反而根少,而记万章、公孙丑之徒的问答反而很多呢?最值得注意的是诸侯皆称谥一条。梁惠王、滕文公、鲁平公都死在孟子前,固然可以称谥;梁惠王是死在孟子后的,齐宣王也可能�比孟子迟死三两年,为什么也称谥呢?我们认为阎若璩的解释是说得通的。他说:“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 ⑨ 。”
三
《史记·孟荀列传》只说“作《孟子》七篇”;到应劭《风俗通·穷通篇》却说,“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也说“《孟子》十一篇”。赵岐《孟子章句》,便给这十一篇分列真伪,《题辞》说:“又存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 ⑩ ——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也。”因为赵岐肯定外书是赝品,不给它作注解,以后读《孟子》的人便不读它,于是逐渐亡佚了。南宋孙奕的《示儿篇》说:“昔尝闻前辈有云,亲见馆阁中有《孟子外书》四篇。”南宋上距东汉末一千多年,而《孟子外书》完好地藏在宫禁中,这话是否靠得住,很有问题,可能是所谓“前辈”的诳语。刘昌诗《芦浦笔记》说:“予乡新喻谢氏多藏古书,有《性善辩》一帙。”这一帙《性善辩》,刘昌诗似乎亲自见过,但也不晓得果是赵岐所见之书否。至于现在所传的《孟子外书》四篇,则是明人姚士磷所伪撰,为清代吴骞刊行的时候,周广业等便指出“显属伪托”,而丁杰在《小酉山房集》中更已逐条驳斥它了。所以梁启超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中说它是“伪中出伪”。
赵岐的《题辞》又说:“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又说:“《论语》者,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这些话,把《孟子》和《论语》相比,似乎有些道理,也确实代表了两汉人一般的看法。所谓似乎有些道理,我们拿它和当时别的子书一比较便知。《墨子》成书年代虽不敢完全肯定,但其中有若干篇是墨子的弟子所作,其成篇甚或早于孟子,应该不必怀疑,庄子生卒年月仅略后于孟子,荀子的早年也和孟子的晚年相值者有三十多年。《庄子》的内篇应该是庄周的手笔,《荀子》则基本上是荀卿的手笔。《墨子》、《庄子》内篇、《荀子》都是每篇各有主旨,而篇名也与主旨相应。《孟子》却不然,各章的篇幅虽然比《论语》长,但各章间的连系并没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积章而成篇,篇名也只是撮取第一句的几个字,并无所取义。这都是和《论语》相同,而和《墨子》、《庄子》、《荀子》相异的。所以赵岐说《孟子》是拟《论语》而作,不无道理。
赵岐把《论语》看成是“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孟子》又是“拟圣而作”,那《孟子》也成为经书的传记了。尽管《汉书?艺文志》把《孟子》放在《诸子略》中,视为子书,但汉人心目中却把它看为辅翼“经书”的“传”。汉文帝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各置博士,便叫“传记博士”。王充《论衡》对作篇说:“杨墨之学不乱传 ⑾ 义,则孟子之传不造。”明明把孟子看为传。又如《汉书?刘向传》、《后汉书?梁冀传》、《说文解字》等书所引孟子都称“传曰”。可见把孟子和《论语》并列,不是赵岐“一人之私言”,而是两汉人的公论。
到五代后蜀时,后蜀主孟昶命毋昭裔楷书《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公羊》、《谷梁》、《左传》、《论语》、《孟子》十一经刻石,宋太宗又加翻刻,这恐怕是《孟子》列入“经书”的开始。到南宋孝宗的时候,朱熹在《礼记》中取出《大学》、《中庸》两篇,认为是曾子和子思的作品,与《论语》、《孟子》合在一起,称为《四书》,于是《孟子》的地位便更加提高了。到明清两朝,规定科举考试中八股文的题目从《四书》中选取,而且要“代圣人立言”,于是当时任何读书人便不得不把孟子读得烂熟了。
① 孟子名轲,这从他回答北宫锜话“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10?2)便可知道。古人很重视表字。孟子的字是什么,说法不一,东汉赵岐的《孟子题辞》说没有听到过;三国魏徐干的《中论?序》也说没有传下来;后来魏人王肃作《圣证论》,说他字子车;晋人傅玄作《傅子》说他字子舆。赵岐、徐干所不知道的,王肃、傅玄怎么知道?可见这是他们编造出来的。
② “邹”,《史记·孟荀列传》作“驺”,古国名。故城在今山东邹县,离孔子故乡曲阜不远,所以孟子自己也说,“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14·38)
③ 可参阅清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魏源《古微堂外集·孟子年表》及宋翔凤《过庭录·孟子事迹考》。
④ 据《四库总目提要》,这书不是程复心所作,而是谭贞默的《孟子编年略》。
⑤ 详毛奇龄《四书剩言》所引王草堂《复礼辨》和孔继汾《阙里文献考》。
⑥ 《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46页。
⑦ 《韩非子》、《淮南子》都作“徐偃王”。我们看,徐偃王就是宋王偃。这时宋已迁都彭城,所以宋王又叫徐王;正如魏迁都大梁,魏王又叫梁王一样。
⑧ 《史记?六国年表》所列鲁君年数错误很多,不足据。此据《史记?鲁世家》“子叔立,是为平公。是时六国皆称王。平公十二年,秦惠王卒”推算出来。秦惠王卒于周赧王四年,其前十二年,就是周显王四十七年。
⑨ 其实,七篇之中还有宋王没有称谥。这宋王便是宋王偃,他不但死在孟子之后,而且他是亡国之君,当时并没有谥号可称,所以孟子弟子并没有给他补上。
⑩ 翟灏《四书考异》云:“外书之目,自宜以‘性善’为一,‘辩文’为一,‘说《孝经》’为一。刘氏以亲见之‘性善辩’,遂以‘辩’字上属,而谓‘文说’一篇,‘《孝经》’一篇。据《论衡·本性篇》,但云孟子作性善之篇,不缀‘辩’字。疑新喻谢氏所藏《性善辩》,又属被人依放而作,非外书本真也。”
⑾ 这一“传”字,据刘盼遂的《论衡集解》,说是“儒”字之误。
例言
一、我们译注孟子的目的是:帮助一般读者比较容易而正确地读懂它,并给有志深入研究的人提供一些线索。同时,有许多读者想藉自学方式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本书希望能在这方面也起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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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日 13:12 周一版权信息
书名: 南明史
作者: 顾诚
出版社: 北京日报出版社
出版年: 2022-3
ISBN: 9787547740224
我与明史
(代自序)
我1934年11月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市。1950年高中一年级时患病休学,痊愈后尚未到开学时间,正好南昌市人民政府干部训练班招生,我就报名参加,录取后学习3个月,分配到南昌市人民检察委员会工作。1957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参加高考,以求深造,自然是希望多读点书,在业务上有所成就。但客观形势却不允许,入学以后大量的时间被政治运动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侵占。4年的大学生活,我从课堂上学得的知识相当有限,倒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通过一些非正常的途径培养了独立治学的能力。
1959年夏天,我所在的年级同学参加勤工俭学,任务是给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后来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档案,地点在校内工会俱乐部,故宫的工作人员用汽车把档案运来。原来的档案是按时间(日期)顺序用纸包裹的,我们的工作是拆包后按内容分类再加包裹。这批档案是乾隆末到嘉庆初的,正是白莲教起义和湘黔川三省交界地区苗民起义的时期。一个暑假我亲手接触了这么多清代原始档案,大开了眼界。完成这项工作后,新学期刚开始,本年级同学又全体出动去密云县劳动,我在工地只住了一个晚上,接到通知回校另有任务。站在拉物料的大卡车上回到学校,才知道系里为体现全面发展,要拿出科研成果于新中国成立10周年时向党献礼,课题自己选择。时间紧迫得很,幸好刚整理过故宫档案,就决定以乾嘉苗民起义为课题去故宫借档案。故宫明清档案部的同志真慷慨,一口答应。把这部分档案借来后,我立即没日没夜地苦读、摘要,另从校图书馆借来严如煜的《苗防备览》和相关地方志做参考,稍稍清理出个头绪就动手写“书”,实际是一边看一边写。系里派了两位同班患肺结核病刚刚痊愈正在休养的同学(王君、张建华)协助,做提修改意见和誊清工作。经过一个月的苦干,7万多字的誊清稿终于在10月初交到系里,题目就叫《清代乾嘉年间的苗民起义》。那时我们的思想真单纯,完成了任务,档案归还故宫,成稿既不署名,上交后也未留下片纸只字,这本誊清稿究竟怎么“献礼”,下落如何,就一概不问了。在学生阶段,有机会自选题目独立进行“研究”,可说是一次很好的锻炼。这是我接触明清史的开始。
大学期间真正读了点书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这一时期学生的粮食定量虽然没有减少,副食品却严重缺乏,不仅肉类每月凭票供应半斤,食油二两,连蔬菜也少到只能用水煮,不能炒。营养严重不足,许多同学得了浮肿病。同学们虽然每天饥肠辘辘,却换来了读书的时间。在物资极度缺乏的情况下,同学们在精神上却如释重负。我个人的经历又有点不同。1960年初,中宣部和教育主管部门正抓全国高校的统编教材,世界现代史是重要领域。由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河北师范学院(今河北师范大学)抽调世界现代史教师和少数学生组成编写组,由北大周一良先生负责,成立了一个大组的领导班子。编写组先在人大铁狮子胡同校舍内,不久搬到北京大学,住进刚建成的十三公寓,几个月以后又搬到二里沟的北京市委党校四号楼,从工作开始到初稿完成大约有一年多时间。可笑的是,我被调去时是历史系三年级学生,世界现代史是四年级开设的课程,换句话说是去编写自己还没有学过的课程的全国通用教材。尽管颇为奇特,我在边干边学中逐渐适应,到后半年还担任了分组的组长,除了自己分担的章节以外,要负责修改组内教师撰写的稿子。由于在编写工作中表现出初步的工作能力,1961年暑假前结束世界现代史编写工作回到学校,即被通知毕业后留系工作,从此开始了我的教师生涯。
留系工作后,系主任白寿彝先生正搭班子研究中国史学史,成立了一个小组,组内有赵光贤先生、郭澎、一位姓赵的先生,还有我。当时,白先生住在西单武功卫,我们大约每月去他家一次,汇报工作并听取指示。白先生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探讨明代史学。经白先生同意,我先阅读了王世贞的史学著作,如《弇州史料》《弇山堂别集》,参考一些相关评论史料,写了一篇《王世贞的史学》,交给白先生。他又指示我去研究《明史》的纂修过程,这个课题有新中国成立前出版的李晋华先生写的《明史纂修考》,白先生的意思是偏重史学思想方面兼顾明史的纂修过程。我提出可否逐步进行,由于当时万斯同的《明史稿》颇难见到,就先从王鸿绪的《横云山人史稿》同《钦定明史》入手。经白先生同意后,自己买了一部线装本《明史》,借来《横云山人史稿》,逐篇对读,凡遇《钦定明史》做了修改处,哪怕一句话,甚至关键性的几个字都抄录下来。对读完毕,把两部书不同处列表写出,这份对照表一共有50多张大幅稿纸。再查阅《清实录》等书中有关撰修明史的记载,特别是康熙皇帝几次谕旨,最后写成一篇《从王鸿绪的〈明史稿〉到〈钦定明史〉》的论文。把论文稿连同对照表呈交白先生,他转交赵贞信先生处理,从此不知下落。依稀记得我的论文基本意思是:康熙审阅了《明史稿》后,发觉其中对明朝皇帝和某些大臣的指斥甚多,很不满意,指示纂修大臣应严格掌握分寸;后来修成的《钦定明史》显然体现了康熙的意图,删改之处多是掩饰明朝统治者的阴暗面。白先生给我的新任务是研究谈迁的《国榷》。工作刚开始,白先生又另有打算,对中国史学史研究组的人员和工作方法进行全面调整,原先组内人员由系里另行安排工作,另选了两位年轻教师和外校来进修史学史的教师重组史学史课题班子,组内人员从研读《史记》打基本功开始。人事变动的内幕有时很难说清楚,我离开史学史组绝不意味着白先生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后来他曾两次找我谈要我回史学史组,是党总支没有同意。在史学史组待了一年,即1961年9月到1962年8月,最大的收获是认真阅读了上述几种明史基本史籍,还在中国书店买了一部木刻本的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石印本昭梿的《啸亭杂录》、线装本魏源的《圣武记》以及中华书局排印的“晚明史料丛书”等著作,自行研读,基本上掌握了明代历史的线索,也培养了我对明清史的爱好。这以后我的工作岗位虽屡经变动,仍不能忘情于明清史。如1965年发表在《光明日报》史学版上的《对朱元璋政权性质转化问题的商榷》一文就是当时的“业余”作品。
离开史学史组以后,系里把我调到世界现代史教研室。1965年暑假后,我作为历史系三年级的班主任和同学一道赴山西长治参加农村“四清”。在乡下期间,接到系里通知,学校成立了外国问题研究所,我和系里三位更年轻的教师被调到外研所美国问题研究室。上班时我们室负责阅读新到的美国报纸、杂志,从中选择问题,整理成系统的资料。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为什么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会允许外研所花费宝贵的外汇订阅多种外国刊物(除美国问题研究室订阅美国报刊外,外国教育、苏联文学、苏联哲学三个研究室也订了不少国外相关报刊),而且在当时也没有一个上级部门过问我们的工作。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转了几年。混到1971年,我除了上班时间勉强应付外,星期日和业余时间就用来研读明清史。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历史系资料室管理员马国靖先生,那时校图书馆和系资料室都一概封闭不准借阅,我私下找着她,请代帮忙借些书看,她毫不推辞地答应了,在下午下班后系里师生都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带我进入资料室挑选书籍藏在大书包里带回宿舍阅读。读完后又以同样方式请她换借其他书籍。这种秘密活动如果被发现,马先生是要吃大亏的,幸好每借一次书总得隔相当一段时间,持续的时间虽长,却从未被人撞见过。另外,有一点也附带说一下,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摘录的明清史资料已经不少,有那么一堆(我不习惯用卡片,因为卡片既贵又太小,一条长的史料得抄几张卡片,所以改用小张稿纸和笔记本抄录)。“文化大革命”初期,我静下心来把书籍和抄录的史料检阅一遍,把其中凡是可能作为思想政治问题上纲的东西统统送到当时颇为兴旺的废纸收购摊,按1斤1角多钱的价格全卖了。在处理抄摘的史料时我留了个心眼儿,把有关农民起义的史料保存起来,即便有人看到这也是历史上的“红线”材料,而从朱元璋起的与帝王将相有关的史料都进了造纸厂。这就是后来重理业务以探讨明末农民起义为起点的一个重要原因。1971年以后干的私活就是探讨明末农民战争,外研所实行坐班制,只有星期日和晚上时间可以利用,从系资料室能借到的书又非常有限,我就利用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到南京图书馆查阅地方志和其他史料。当时南京图书馆在颐和路二号,离我哥哥家近在咫尺,但南图也不对外开放。靠着哥哥多年在江苏省政府工作的关系,他找了一位负责这方面工作的熟人开了一张介绍信,大意是“因革命工作需要”派某某同志来查阅有关古籍。南京图书馆在不开馆的情况下破例让我在二楼阅览室阅读。一个月时间看来不长,可是带有目的地专心致志读书,还是收获不小的。几次南京之行,解决了不少在北京找不着书看的困难。回想起来,许多学术界同行是在1976年“四人帮”垮台,甚至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重理旧业,我多争取了5年左右的时间(尽管不是全部时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1977年我再也不愿意留在外国问题研究所了,正式写报告要求回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工作。外研所的负责人见我态度坚决,同意我回系。不料到系里一谈,系领导除表示欢迎外,却让我到世界现代史教研室工作,这种安排完全不符合我的原意,我就说:“我的专业是明清史,如果系里要我去世界现代史教研室,那我还不如留在外研所不回来。”系领导知道事情不能弄僵,就笑着说:“到中古史教研室也可以,不过你不要说自己的专业是明清史,就说是兴趣吧!”这年10月我终于回到了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但系领导的话明显地表现出不相信我在明清史方面有什么专长,不过有兴趣而已。为了证明自己在这方面还是下过功夫的,我决定要尽快拿出点成果,选的题目就是《李岩质疑》。这个问题我探讨的时间相当长,材料和基本论点早已形成,很快我就把稿子写了出来,1978年5月发表在《历史研究》杂志上。由于观点新颖,立论有据,在国内外引起了比较广泛的注意。李岩的问题在郭沫若的名著《甲申三百年祭》和随后的《关于李岩》中占了相当大的篇幅,而前者因曾作为延安整风文献流传甚广,影响远远超过史学界。1964年到1965年还在报刊上展开了一场李岩评价问题的学术讨论。我的文章却是依据可靠史料证明在李自成起义军中并不存在这位“制将军李岩”,如果一定要说历史上存在李岩,那就是李自成另有一个名字叫李延(或传写成李炎、李兖、李严),就像某些史籍中的“李公子”实际上指的是李自成一样。做出这样一个判断绝不是轻率的,我在探讨明末农民起义的过程中,除了细读清初几部有关“流寇”的专著外,还广泛查阅了当时任职官员的文集、相关记载、档案和地方志,仅以地方志为例,凡是起义军到过的府、州、县志就查了1000多部。在这样相当彻底的普查基础上,不仅未能查到一条可以证明李岩存在的史料,反而找出许多证据表明史籍中有关李岩的生平、事迹全不可靠。那么,清初以来的一些史籍中为什么会冒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李岩“事迹”呢?在反复研究之后,终于从计六奇的《明季北略》卷二十三中得到启发,那些包括李岩在内的许多荒诞之词都是来自小说。1644年旧历七月间,距离李自成起义军撤出北京、南明弘光朝廷建立不过两三个月,化名西吴懒道人创作的《剿闯小史》即已刊刻成书发卖,清初这部小说又做了补充,先后改名为《定鼎奇闻》和《新世宏勋》,类似的还有《樵史通俗演义》等,这些书既收集了邸报之类的材料,有部分真实性,但也羼入了大量作者虚构的情节,其中就包括了李岩的故事。由于小说出现较早,在民间流传甚广,清初史家编纂有关“流寇”的史籍时就已经真伪莫辨,误采入书。最典型的是康熙十年成书的计六奇《明季北略》,该书明确记载引用了《新世宏勋》(见商务印书馆排印本第558页),而卷二十三《补遗》则几乎全是照《新世宏勋》的原文删削而成,这就是李岩的“事迹”在《明季北略》中最为丰富的原因。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引用得最多的史籍正是《明季北略》。以上就是虚构人物李岩被误认为信史的大致过程。直到查出李岩“事迹”的由来后,我才断定李岩如明末清初河南人郑廉所说是“乌有先生”。自然,学术界不少人仍然认为确有李岩其人其事,这也是很正常的。我只想说,自从《李岩质疑》于1978年发表之后,我继续阅读了相当多的明清之际的史籍文献,至今未发现一条可以证明李自成之外存在着另一个“李公子”或李岩的可靠证据。把李岩的问题写得这么长,只是说明治史的不容易,类似的情况在我探讨过的课题中还有很多。
1984年我的《明末农民战争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这部书在史料的收集、史事的考证、论点的分析上都较之前人有相当大的推进。书的下限只写到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张献忠的大西政权覆亡为止,大顺军和大西军余部的抗清斗争拟放在《南明史》中叙述。南明的历史在辛亥革命前后和抗日战争时期都曾经受到爱国志士的关注,掀起过热潮,先后有柳亚子、谢国桢等先生的专著问世。但是,南明史覆盖面太广,它包括了清方扑灭各地抗清武装谋求统一的活动,南明几个小朝廷的史实,大顺军、大西军先后联明抗清的历程,郑成功等在东南沿海的斗争,以及清统治区内反清复明的活动。不仅头绪纷杂,而且各种史籍、文献的记载又常常互有出入,最困难的还是由于南明是失败的一方,大量文献资料被毁灭,留下的部分中时人记载的数量极大,而作者入清以后往往有所顾忌,不愿据事直书,再加上清朝统治稳定后屡兴文字狱,大量收缴销毁“违碍”书籍,更增加了关键史料不足的困难。为了整理出头绪,尽量恢复历史的原貌,只有大量查阅档案、文集、各种私家记述、地方志等文献和非常有限的实物,进行综合研究。《南明史》直到1996年才完稿,次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有人评论这部著作是“十年磨一剑”,其实我很难说清自己在这部书稿上花费的岁月。因为南明史资料的收集工作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探讨明末农民起义的史实时就已同步进行,开始写作初稿固然是在1982年11月《明末农民战争史》交稿以后,可是中间又停顿了两三年,原因是《明末农民战争史》交稿后曾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签订了合同,预定在三至五年内交出《南明史》稿。大约写了一半章节的初稿,出版社通知我,他们奉命集中力量出版“当代中国”丛书,无力顾及其他书籍,建议《南明史》推迟交稿,这意味着单方面废除合同。而我当时正对明代卫所制度颇感兴趣,认为明代卫所制度绝不像一般史籍中说得那么简单,似乎只是明前期的一种军事制度,中期以后即为募兵制度所取代,而是同明帝国许多领域密切相关的重要课题。最初感到卫所制度值得研究还同李岩问题有关。许多史籍里都说李岩是河南杞县举人,大司马李精白(大司马即兵部尚书,李精白在天启年间任山东巡抚,加兵部尚书衔)的儿子。查李精白的材料时,除了弄清他同“李岩”毫无关系,还发现他祖上是山东曹县人,明初跟随大将军徐达北征后定卫于颍川卫;颍川卫位于南直隶阜阳县境,而隶属于河南都司。因此,李精白作为卫籍人士必须到河南开封去参加乡试,而不能像同居于阜阳县境内的民籍生员要到南京乡试。《阜阳县志》选举志表列本县举人名单中相当一部分下注“河南中式”,这些参加河南乡试中举的就是世代居住于阜阳县境内而属于颍川卫籍的人。从此,我开始注意到明人传记中卫籍的问题,如李东阳、焦竑、杨嗣昌、史可法、何腾蛟、王锡衮以至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万斯同都是卫籍,他们上距祖军原籍少则四代,多则八九代。但卫籍人士的籍贯在史籍中弄得很乱,有的写祖军原籍,如说史可法是河南祥符人,李东阳是湖广茶陵人;有的又写世代所居的卫籍。这不仅在写人物传记时常造成混乱和谬误,更重要的是令人难以明白明太祖实行的卫所制度在人口迁徙、边疆开发等方面起到的深远影响。
在阅读《明实录》和《清实录》时常常看到大量卫所是呈现为一种地理单位的记载(如水旱地震灾害、兴建城池之类)。如果说卫所仅是明代的一种军事组织,那么,入清以后约一百来年怎么还保存那么多明代的“军事组织”?清代文献(如实录、官员奏疏、地方志)中常见改卫所为州县或在内地把卫所人丁、田地并入附近州县的记载,这些都说明卫所在明代建立以来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军事系统管辖下的地理单位。以前的史籍中也曾注意到明代一些卫所是管辖一片地方的,因而有“实土卫”与“非实土卫”的说法。史学大师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明代部分也标明了大片边疆地区归某某都司、行都司管辖,为研究明代疆域做出了重大贡献。我在广泛探讨明代各种类型卫所的基础上,提出了明帝国疆土是分为两大系统管辖的论点,即行政系统(县、州——府、州——布政使司、直隶府、州——六部)和军事系统(卫、直隶都司的千户所——都司、行都司、直隶卫——五军都督府)各自管辖两种不同的“地理单位”。州县是一种明显的地理单位,绝大多数卫所也是一种地理单位就比较难以理解。我只是按实际情况指出绝大多数卫所中有的管辖土地周边四至比较清晰,而相当一部分内地卫所管辖的屯田往往分散在附近州县的自然境内或辖地与州县犬牙交错,在地图上是无法标示出来的。尽管如此,这些卫所的土地与人口不属州县管辖,其数字也不纳入州县统计之内。由此就涉及社会经济领域中的几个重大课题,一是明帝国的耕地数,二是明代官、民田数,三是清初耕地数较明代是增加还是减少,等等。国内外史学界关于明初以来存在两种相距甚大的全国耕地数始终得不到正确解释,都同卫所问题有关。我探讨的结果是指出《明实录》中每年末所记“是岁天下田地数”仅仅是由户部综合以州县为基础的行政系统数字,没有包括军事系统管辖的耕地(屯田和卫所辖区内的民田)在内,因而是不全面的;而为国内外史学家判定为不可信的明初以来约850万顷以上的数字则包括了行政与军事两大系统的耕地数,只有这一数字才是真实可靠的。至于史学界长期关心的明代官、民田数大抵都是依据《明史·食货志》所说“官田视民田得七之一”。我则指出这同样是行政系统辖地内的官、民田数,就全国而言,军事系统的屯田全部属于官田,若把这一部分计算在内,明代官田在总田额中所占比例就要大得多。对于清初顺治末年至康熙前期全国的耕地数字,学者们常根据《清实录》与《明实录》绝大多数年份所记数字相比,误认自顺治末年起清代耕地数已超过明朝万历清丈以前的数字。我则指出自明末以来连年战乱、灾荒频仍,田地抛荒极为严重,何况顺治后期全国尚未统一,耕地数较之明朝全盛时期是大幅度下降的,即由万历三十年的1100万顷减至500万顷左右。清代耕地数的上升并超越明代经历了相当长的时期。这一论断只需把清代所修方志中“赋役”类所记“原额”与历年数普遍查对一下即可认定,况且还有许多官、私文书可以印证。就是说,《清实录》中所记数字并没有错误,问题是清代包括卫所在内的全国耕地数都已汇集到户部。我对卫所的基本观点已发表在《明前期耕地数新探》《卫所制度在清代的变革》《谈明代的卫籍》《明帝国疆土的管理体制》4篇论文里。原来设想进一步收集史料,围绕卫所问题对明帝国相关领域的影响和到清代的改制进行综合研究,写一部专著,但这项工作深入不易,距成书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我对明清史的兴趣比较广泛。为了探讨朱元璋大明帝国的建立,不能不上溯到元末社会和元末群雄争霸;而为适应教学和指导研究生的需要,对明清史籍也必须较广泛地阅读。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深入研究一个比较大的课题往往需要多年的时间才能做得比较像样子。比如明清社会的演变,它们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在世界史上的位置理应成为明清史工作者研究的中心课题,自己在这方面只能随时注意积累材料,远谈不上做深层次探讨。20世纪90年代以来,读书之志未减,写出的论文却寥寥可数,自觉汗颜。只是为应付约稿,写了几篇元末明初史事的稿子,如《靖难之役与耿炳文、沐晟家族》,中心内容是论证耿炳文在靖难之役中于真定死难,而绝大多数史籍(包括《明史》本传)都说他在战败后被建文帝召回,由李景隆接替,燕军占领京师(南京)后,耿炳文腼颜投降,永乐初刑部尚书郑赐、都御史陈瑛劾奏耿炳文“衣服器皿僭饰龙凤、玉带僭用红靼”(《明太宗实录》卷三十五记于永乐二年十月,“上曰:先朝老臣亦为此乎,命速改之”。未言炳文自杀。《明史》卷一百三十《耿炳文传》记于“燕王称帝之明年”则当为永乐元年,并云“炳文惧,自杀”)。我查考出耿炳文的妹妹是沐英续配夫人,黔国公沐晟的生母。沐晟后来为表哥耿琦写的墓志铭明言舅父耿炳文战死于真定,朝廷(指建文帝)痛惜不已,以很高的规格予以祭葬。永乐初廷臣劾奏本指其葬礼“逾制”,碑文肯定有碍于新主子,《明太宗实录》记永乐帝“命速改之”也是指的坟墓应予毁改。这正如永乐元年十月礼部言开平王常遇春祠坟“建文中增修过度,请复其旧。从之”(《明太宗实录》卷二十四,按,常遇春女为建文帝嫡母)。所以,说耿炳文在南京投降了永乐帝,后来畏罪自杀根本不可信。又如朱文正是朱元璋大哥的儿子,由于他在大明立国前夕被叔父朱元璋处死,《明太宗实录》等书中只记载他被任命为大都督、扼守南昌抗击陈友谅围攻,然后是得罪而死,其他事迹都因忌讳而付之阙如。由于材料缺乏,诸家明史多不为他单独立传。我依据颇为罕见的朱元璋《御制纪非录》等书把朱文正同朱元璋的关系和大致生平草成一文,题为《朱文正事迹稽考》,即肯定他是没有看到大明帝国建立的开国元勋。至于沈万三的故事,我在儿童时代就听过他家有聚宝盆。近年来随着文学、艺术、旅游等事业的发展,沈万三的老家江苏昆山市周庄声名大噪,可是沈万三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什么时代的人,却大抵是依据明朝以来的传说和野史笔记把他说成是明初洪武年间的首富,后来被朱元璋充军云南。由于宣传得太火爆了,我觉得有必要认真探讨一下。除手头摘录的史料外,我还集中一段时间去北京图书馆查阅元末明初人士文集和相关的明、清地方志。终于查清了沈万三(沈富)本人和他的家族的基本情况,依据他的几个子侄的墓志铭等确切史料,断定沈万三在元朝末年已经去世,并没有活到明朝建立,史籍中有关他在洪武年间的活动纯属讹传。不过,他和弟弟沈万四(沈贵)的后裔在洪武年间确实是江南巨富,最后在洪武二十六年被网入蓝玉党案遭到抄家灭族之祸。这篇文章澄清了广泛流传的沈万三故事,对于了解元末明初地主豪绅的经济实力和朱元璋致力于消除“隐患”也不无帮助。
上面大致谈了自己学习明清史的过程和心得。几十年来能做出一些成绩,得益于勤奋。我觉得养成坐图书馆的习惯非常重要。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除了上课和其他必须参加的活动外,往往是整天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部、古籍部和科学院图书馆看书。早晨带上稿纸、笔记本和一个馒头蹬车直奔图书馆,中午休息时间吃个馒头,在附近转悠一会儿,继续阅读摘抄史料,直至闭馆才回家。读书的方法是提出书后,先翻阅一遍,遇到有价值的史料,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夹在书内作为标记,大约看到一半,就动手抄录。一条史料抄在一张稿纸上,半天时间差不多总是七八张(按行不按格抄写),字数少的可达到十张,一天下来总有十几张;笔记本大抵是记下与当时研究问题无关的零星史料或简要备忘录。晚上一定要把摘抄的材料仔细阅读一遍,遇有语句不通等情况,可能有误字漏字,用红笔画出,第二天再核对原书,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摘抄史料时的笔误。检阅所抄材料还会发现有的问题应从其他史籍中寻找印证,即记于笔记本上,以便及时提取书籍。骑自行车去图书馆,冬天是最困难的,有时顶风而行实在费劲,严寒甚至会冻得手指麻木。这种工作方式确实有点辛苦,但在图书馆中一坐,好书在手,乐在其中,回家后检阅收获,每有意外之喜。且不说关系到历史上重大问题的史实,就拿我在《明末农民战争史》后面附的“大顺政权所设各地官员表”来说,多数是从地方志的“灾祥”“兵燹”“纪事”之类记载中查出的,每找到一个大顺政权任命的地方官员的名字和职务都能使我高兴一阵。这部书出版后,我在读书的过程中还发现一些新的史料,可以为该表补充十名以上官员。坐图书馆可以充分利用时间潜心研读,有时还需要到外地图书馆去查阅。为了写《南明史》,1992年,我到昆明去阅读云南省图书馆的藏书和参观云南省博物馆的藏品,因须阅读的书籍较多,连原来计划途经贵阳时去安龙实地考察一下都限于时间只好作罢。有时因情况不明,重要史籍会失之交臂。如研究明代的耕地数字,我提出明代疆土由行政系统和军事系统分别管辖的论点,虽然依据了大量的地方志和其他相关记载的材料加以论证,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万历十年山西巡抚辛应乾主持编制的《山西丈地简明文册》,原书就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这部书的前三册是山西布政司所辖各府州地亩及征粮数,第四册和第五册则是山西都司所辖耕地屯田与征收籽粒数。直到1991年山西省社会科学院张海瀛先生的研究论文发表后(《明史研究》创刊号),我才知道还存在这么一部极有价值的文献。1993年他的《张居正改革与山西万历清丈研究》出版,将《山西丈地简明文册》全部影印附于书后,使这一原始文献得以广泛流传。举出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治学的第一步收集史料并非易事。这方面的事例不胜枚举,在不断读书的过程中往往发现自己发表过的著作中存在缺陷和失误。知识是没有止境的,在我涉猎过的明清史领域内,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知识相当有限,许多问题仅具一般常识,甚至毫无所知。实事求是地对待学问,实事求是地看待自己,切忌把治学看得太容易,切忌过高估计个人的能耐。至于在理论和观点问题上,则遵行“百家争鸣”的方针,不必强调一律,既不想把个人看法强加于他人,也不想违心迎合某种思潮或论点。这就是我对本文《我与明史》的总体看法。
顾诚
原版序论
南明的历史在我国史册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包括了大顺军攻克北京以及随之而来的清兵进入山海关问鼎中原以来一直到康熙三年(1664)夔东抗清基地覆灭的各地反清运动的历史。从不同的角度看,它是群雄争霸,又是明朝的延续,也是清初历史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称之为南明,是因为以崇祯皇帝朱由检为首的在北京的明朝廷业已覆亡,这段时期的战斗主要在南方展开,又是在复兴明朝的旗帜下进行,而弘光、隆武、鲁监国、永历朝廷都是在南方建立的。但是,抗击清朝的暴虐统治,并不仅仅局限于南方,陕西、甘肃、山西、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的抗清运动连绵不断,波涛迭起,清廷统治者多次感到患生肘腋,不得不动用重兵围剿。这是就地域而言,南明史的覆盖面并不只限于南方。如果就时间来探讨,南明史的上限过去和现在的史学家大抵是以弘光朝廷在南京继统为标志,本书作者认为南明的历史应该从甲申三月十九日北京被大顺军攻克、崇祯朝廷覆亡开始。这是因为朝廷虽然覆亡,明朝政权仍然控制着江南半壁江山,尽管在具体时间上(1644年三月至五月)相差不远,但我们应该着眼于全国形势的演变,而不能拘泥于南明帝位的继统。如果因为甲申三月十九日到同年五月初三日明朝统治区没有皇帝(或监国)而把这段时间排除在南明史以外,就会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难以自圆其说,因为弘光帝被俘在1645年五月,隆武帝继统在同年闰六月;隆武帝被擒杀在1646年八月,永历帝继统在同年十月,其间都有一两个月的帝位空缺。“国统”三绝不等于南明史三绝,这是稍加思索就能明白的道理。同样理由,南明史的下限不以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被俘杀告终,而是以李来亨茅麓山战役作为结束。当然,把南明史的下限一直拉到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琅进军台湾,郑克塽、刘国轩投降,也是一种认识和叙述的方法,因为郑氏家族在台湾始终奉行明朝永历正朔,虽然皇帝和朝廷早已不存在。本书没有采取这种方法,原因是康熙十二年到二十年(1673—1681)发生了三藩之变,其间郑经是参与了的。三藩之变同明清之际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有密切关联。三藩(若考虑到原定南王藩下的孔四贞、孙延龄夫妇与缐国安等人,也可以说是四藩)的形成实际上是由于满洲贵族因自身力量不足以征服全国不得不笼络一部分汉族军阀,而且这次变乱也确实带有民族斗争的色彩;可是把三藩之变同南明史扯在一起毕竟不大合适。所以,在本书中叙述郑氏家族事迹仅限于郑成功去世为止。
这本书同过去各种南明史著(自清初以来)相比较,有两个主要的特点:一是它基本上是以大顺军余部、大西军余部、“海寇”郑成功等民众抗清斗争为主线,而不是以南明几个朱家朝廷的兴衰为中心。二是贯串全书的脉络是强调历时二十年汉族和其他民族(如西北等地的回族、西南等地的多种少数民族)百姓反抗满洲贵族征服斗争终归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内部矛盾重重、钩心斗角,严重分散、抵消了抗清力量。多尔衮、福临等满洲贵族不仅代表着一种比较落后的生产方式,而且兵力和后备兵员非常有限,单凭自己的八旗兵根本不可能征服全国,汉族各派抗清势力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打倒了自己。说得准确一点,明清易代,是中华民族内部落后的、人数不多却彪悍的满族上层人士,勾结汉族中最反动的官绅地主,利用矛盾坐收渔翁之利,窃取了农民大起义的胜利果实。满洲贵族入主中原以后,在较为先进的汉文化影响下,自身发展取得阶段性的飞跃。清王朝在一段时期里是朝气蓬勃的,国势相当强盛,对于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起了重要的积极作用。然而,就另一方面来说,满洲贵族推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引起国内政局大动荡,打断了中国社会发展的正常进程,也是不容忽视的。
历史进展的事实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中国在明朝中期以前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中期以后在科学技术等方面已经逐渐落后,但是直到明朝末年中国同西欧国家之间的差距并不大,被大顺军推翻的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统治时期还是孜孜于引进西方科技,特别是火器和历算,不少士大夫也抛除畛域之见,注意吸收西方的新知识,尽管他们的目的是挽救行将灭亡的明帝国。清朝统治的建立是以全国生产力大幅度破坏为代价的,稳定后的统治被一些人大加吹捧,称之为康雍乾盛世。正是当中国处于这种“盛世”的一百多年里,同西方社会发展水平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盛世”过后不到五十年(如果按照某些学者吹捧康、雍、乾三帝的思路来看,乾隆之后在位二十五年的嘉庆也应该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至少不能说是无道昏君),爆发了中英鸦片战争,随之而来一幕幕丧权辱国的悲剧,使大清帝国的腐朽落后暴露无遗。本书作者在所著《明末农民战争史》中以确凿的事实证明了大顺军推翻明王朝接管整个黄河流域几乎对社会生产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并且扫荡或狠狠打击了那些严重阻碍生产力发展的贵族官绅势力。如果这一势头不被满洲贵族和变节的吴三桂等汉族军阀官绅所打断,中国社会将在明代已经取得成就的基础上实现较快的发展,近三百来年的历史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以史为鉴”是中国的传统,可惜过去绝大多数史家制作的镜子里,侏儒们被拔高了,坚毅挺拔的形象被歪曲了,甚或被挤出了镜框以外,成了道地的哈哈镜。本书作者力图运用可靠的史实,重新描绘明清易代的这段历史;由于材料的不足,肯定不能尽如人意。希望通过这部书的出版,给读者提供一些较为接近真相的描述和论点。
也许有人在看了这本书以后,会断言作者批判的锋芒只是指向清朝统治者(包括满洲贵族和汉族官绅中的拥清派),而对起自农民的大顺军和大西军则出于偏爱而处处掩饰。这是不正确的。因为书中首先批评了李自成领导的大顺政权在关键时刻在政治上和军事部署上犯下了难以挽回的大错,后面又指出了在李自成牺牲以后大顺军始终没有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领导核心,长期各自为战,未能在抗清斗争中发挥更大作用。对张献忠的非议在《明末农民战争史》内已说得很清楚;孙可望在前期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后来飞扬跋扈,导致大局逆转,终致众叛亲离,仓皇出降,本书毫无回护之处。至于南明政权的腐朽、内讧本书同样做了如实的揭露。读者不难发现,书中不仅鞭笞了朱由崧、朱常淓、朱由榔等南明统治者的昏庸懦弱,对一些直到现在仍备受人们景仰的人物如史可法、何腾蛟、瞿式耜、郑成功都颇有微词。有的读者可能会问:你对南明许多杰出人物是不是指责得过分了一点?我的回答很简单,如果这些著名人物都像历来的史籍描写得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会灭亡,这些人也将作为明朝的中兴将相名垂青史。
历史进程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是史学界长期关心的问题。在我看来,必然性只有一条:就是社会要发展,要前进,其间可能出现短期的逆转和曲折。至于统治王朝的建立和统治者的更替大抵都属于偶然因素。只不过人们太习惯于把既成事实当作历史必然,就本质而言,这同封建史籍中的“天命眷顾”没有多大区别。明朝自万历中期以来,朝政日益腐败,内忧外患纷至沓来,覆亡不可避免,接替的可能是大顺王朝,可能是清王朝,甚至可能是孙可望掌握实权的朝廷,也不能排除在较长时间处于分裂的局面。本书作者着重分析的是各派势力的成败得失,而以哪一种势力取胜对中国社会生产破坏最小,最有利于推动我国社会前进为褒贬的标准。讲必然性,我认为在当时社会条件下,明朝覆亡以后,中国仍将建立一个封建王朝,社会仍将处于封建制度的框架内(商品经济的发展或萎缩将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或破坏而定),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差异在于各派势力实行的政策和手段不同,对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影响也将不同。如果把既成事实都说成是历史的必然,那么,学习和研究历史就没有多大用处。历史科学的万古长青,就是教导后来者借鉴历史上成功的经验,避免重蹈失败的覆辙,使我们的事业做得更顺一些,不要倒行逆施,为中华民族的兴盛做出贡献。时髦了一阵的“史学危机”论可以休矣,明智的中国人将从自己丰厚的历史遗产中汲取教益,把振兴中华的宏伟事业推向前进。
凡例
一、这部书以学术价值为前提。不满足于“言必有据”“无一字无出处”,而是力求在史实上考订准确。有些问题难以下结论,只好暂时存疑,同时在正文或注解中指出疑点所在。
二、引用材料尽可能保持原文,不改译成现代汉语——尽管这样做对某些读者不方便,但史学工作者和有一定文化素养的文史爱好者大抵是喜欢看到史籍原文的。凡属本书作者认为是后人托名伪造的文献一概摒弃不用,如明末遗民刘彬的《晋王李定国列传》之类。
三、南明史事头绪纷杂,本书既不能写成通鉴体,又不能写成纪事本末体,为方便计大致按照时间顺序就问题分章节叙述,章节间尽量互相照应。
四、在时间上年份一般注明相应的公历,月日一律用旧历,以便于查对引用书目。
五、对南明以来包括“正史”、野史、“遗民”作品直至近人影响较大的著作中存在的谬误或偏见,在适当地方依据准确史料予以澄清,以免以讹传讹。
六、本书引用史料大多数是作者在各图书馆和档案馆阅读时抄录的笔记,虽在摘录时经过核对,力求准确,但也不敢说绝对没有笔误。如果有人未见原书而从本书中转引史料,请注明引自本书。这不仅是著作权问题,更重要的是对读者负责和学术上的良心体现。
七、在史学著作中附上插图和地图,有助于增加读者阅读的兴趣并提供方便。本书在撰写过程中也颇有此意,收集了一些图片。然而,南明史牵涉面太广,选用插图和绘制地图成了一个难题。何况,南明是失败的一方,保留下来的实物绝大多数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如果要照顾到方方面面,势必出现能找到什么就拿出什么,未必能取得较佳效果。南明实物图片在相关著作中制版印出者业已不少,如台湾出版之《郑成功全传》书首图片即多达五十一页,永历“敕命之宝”已在数种书籍中刊出图片,南明一些重要人物的文籍也往往附有作者画像、手迹照片,各政权发行的货币见之于多种图集。本书若大批选入既缺乏新鲜感,又必然加重读者负担。犹豫再三,暂付阙如。如有再版机会再视情况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