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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季冬纪第十二

季冬纪第十二

季冬 #

【题解】

见《孟冬》。

一曰:

季冬之月,日在婺女(1),昏娄中(2),旦氐中(3)。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虫介,其音羽,律中大吕(4)。其数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肾。雁北乡(5),鹊始巢,雉雊鸡乳(6)。天子居玄堂右个(7),乘玄辂,驾铁骊,载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与彘,其器宏以弇。

【注释】

(1)婺女: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又简称“女”,在今宝瓶座。

(2)娄: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白羊座。

(3)氐: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天秤座。

(4)大吕:十二律之一,属阴律。

(5)乡:向。

(6)雊(ɡòu):山鸡鸣叫。乳:鸟生子叫乳,这里指鸡孵小鸡。

(7)玄堂右个:北向明堂的右侧室。

【译文】

第一:

季冬之月,太阳的位置在婺女宿。黄昏时刻,娄宿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氐宿出现在南方中天。季冬于天干属壬癸,主宰之帝是颛顼,佐帝之神是玄冥,应时的动物是龟鳖之类的甲族,相配的声音是羽音,音律与大吕相应。这个月的数字是六,味道是咸,气味是朽,要举行的祭祀是行祭,祭祀时祭品以肾脏为尊。这个月,大雁将要向北飞,喜鹊开始搭窝,山鸡鸣叫,家鸡孵卵。天子住在北向明堂的右侧室,乘坐黑色的车,车前驾黑色的马,车上插黑色的绘有龙纹的旗帜;天子穿黑色的衣服,佩戴黑色的饰玉,吃的食物是黍米和猪肉,使用的器物宏大而口敛。

命有司大傩(1),旁磔(2),出土牛,以送寒气。征鸟厉疾(3),乃毕行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地之神祇(4)。

【注释】

(1)傩(nuó):驱除灾疫的祭祀。

(2)旁磔(zhé):在四方之门都割裂牺牲,举行祭祀,以攘除阴气。旁,遍。磔,割牲祭神。

(3)征鸟:远飞之鸟。征,远行。厉:高。

(4)帝之大臣:指有功于民的前世公卿。神:指天神。祇(qí):指地神。

【译文】

天子命令主管官吏大规模举行傩祭,四方城门都割裂牺牲,并制作土牛,以此送寒冬之气。远飞的鸟飞得高而且快。普遍地举行对山川之神的祭祀以及对有功于民的先世公卿大臣、天神地神的祭祀。

是月也,命渔师始渔,天子亲往,乃尝鱼,先荐寝庙。冰方盛,水泽复(1),命取冰。冰已入,令告民出五种。命司农计耦耕事(2),修耒耜,具田器。命乐师大合吹而罢(3)。乃命四监收秩薪柴(4),以供寝庙及百祀之薪燎(5)。

【注释】

(1)水泽:水聚积的洼地。复:重叠。这句意思是水泽之处冰一层层冻得很坚硬。

(2)司农:负责农业的官。耦(ǒu)耕:古代的一种耕作方法,两人各执耒耜合耕一尺宽的土地。

(3)乐师:乐官之长。大合吹:大规模合奏各种吹奏乐。

(4)四监:指四监大夫。周制,天子领地内有县有郡,一县辖四郡,每郡有一大夫监临。四监大夫即监临各郡的大夫。秩薪柴:按常规应交纳的薪柴。秩,常。

(5)薪燎:焚柴祭神的燎祭。

【译文】

这个月,命令负责捕鱼的官吏开始捕鱼,天子亲自前往观看,于是品尝刚捕到的鲜鱼,品尝之前,要先进献给祖庙。这时候,冰冻得正结实,积水的池泽层层冻结,于是命令凿取冰块。冰块藏入冰窖之后,命令有司告诉百姓从谷仓中拿出五谷,选择种子。命令负责农业的官吏,谋划耕作的事情,修缮犁铧,准备耕田的农具。命令乐官举行吹奏乐的大合奏,结束一年的训练。命令王畿内的郡县大夫收缴按常规应该交纳的木柴,来供给祖庙及各种祭祀举行燔燎。

是月也,日穷于次(1),月穷于纪(2),星回于天(3)。数将几终,岁将更始。专于农民,无有所使。天子乃与卿大夫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乃命太史次诸侯之列(4),赋之牺牲,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享。乃命同姓之国,供寝庙之刍豢(5);令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6),而赋之牺牲,以供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7),无不咸献其力,以供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

【注释】

(1)穷:尽。次:指十二次。古人为了说明日月星辰的运行,把黄道附近一周天从西向东分为十二等分,每个等分给一个名称,如星纪,玄枵等,这叫十二次。季冬之月,日躔于玄枵,运行一年,又终于玄枵,所以说“日穷于次”。

(2)纪:指日月相会。

(3)回:返回。以上三句是说日月星辰运行一周天,又返回到原来的位置。

(4)次:编排。诸侯:这里指与天子异姓的诸侯国。列:次序。

(5)刍豢:指祭祀用的牺牲。牛羊叫刍,猪狗叫豢。

(6)宰:指小宰,太宰的属官,帮助太宰管理政令。历:排列,依次列出。

(7)九州:古时将天下分为九州,即冀、豫、雍、扬、兖、徐、幽、青、荆。

【译文】

这个月,日月星辰绕天一周,又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年的天数接近终了,新的一年将要重新开始。要让农民专心筹备农事,不要差遣他们干别的事情。天子与公卿大夫整饬国家的法典,讨论按季节月份制定的政令,以此来准备明年应做之事。命令太史排列各异姓诸侯的次序,使他们按国家大小贡赋牺牲,以供给对皇天上帝及社稷之神的祭祀。命令同姓诸侯供给祭祀祖庙所用的牛羊犬豕。命令小宰依次列出从卿大夫到一般老百姓所有土地的数目,使他们贡赋牺牲,以供祭祀山林河流之神使用。凡是在天下九州的百姓,必须全部献出他们的力量,以供给对皇天上帝、社稷之神、先祖神主以及山林河流之神的祭祀。

行之是令,此谓一终(1),三旬二日(2)。

【注释】

(1)一终:指一年终了。

(2)三旬二日:《季夏纪》有“甘雨三至,三旬二日”之语,此处上无所承,恐有脱文,也指雨雪而言。

【译文】

实行这些政令,这就算一年终了。……在三旬中有二日。

季冬行秋令,则白露蚤降(1),介虫为妖,四鄙入保;行春令,则胎夭多伤(2),国多固疾(3),命之曰逆(4);行夏令,则水潦败国,时雪不降,冰冻消释。

【注释】

(1)蚤:通“早”。

(2)胎夭:指在母腹中及刚出生的动物。

(3)固疾:久治不愈的病。固,同“痼”。

(4)逆:指违背时气。

【译文】

季冬如果实行应在秋天实行的政令,那么,白露就会过早降落,有甲壳的动物就会成灾,四方边邑的百姓就会为躲避来犯之敌而藏入城堡。如果实行应在春天实行的政令,那么,幼小的动物就会遭到损伤,国家就会流行久治不愈的疾病,给这种情况命名叫做“逆”。如果实行应在夏天实行的政令,那么,大水将为害国家,冬雪将不能按时降落,冰冻将会融化。

士节 #

【题解】

本篇以及《季冬纪》中的《介立》、《诚廉》、《不侵》都是谈士的节操的。本篇记述了齐国的隐士北郭骚悦服晏子之义、以死为晏子洗清冤诬的事迹,宣扬了士“当理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的节操,阐发了孟子“舍身取义”的思想。文章呼吁“欲立大功名”的人主当以寻找这样的士作为要务。

二曰:

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1),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有如此者,国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国,必由如此人者也(2)。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务求此人也。贤主劳于求人,而佚于治事(3)。

【注释】

(1)当:面对。理:义。

...

03季春纪第三

季春纪第三

季春 #

【题解】

见《孟春》。

一曰:

季春之月,日在胃(1),昏七星中(2),旦牵牛中(3)。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姑洗(4)。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桐始华,田鼠化为(5);虹始见,萍始生。天子居青阳右个(6),乘鸾辂,驾苍龙,载青旂,衣青衣,服青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注释】

(1)日在胃:指太阳的位置在胃宿。胃,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白羊座。

(2)七星:星宿名,即星宿,二十八宿之一,在今长蛇座。

(3)牵牛:星宿名,即牛宿,二十八宿之一,在今摩羯座。

(4)姑洗(xiǎn):十二律之一,属阳律。参见《孟春纪》注。

(5)(rú):鹌鹑之类的鸟。田鼠化为只是古人的一种传说。

(6)青阳右个:东向明堂的右侧室。

【译文】

第一:

季春三月,太阳的位置在胃宿。初昏时刻,星宿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牛宿出现在南方中天。季春于天干属甲乙,主宰之帝是太皞,佐帝之神是句芒,应时的动物是龙鱼之类的鳞族,声音是中和的角音,音律与姑洗相应。这个月的数字是八,味道是酸,气味是膻,要举行的祭祀是户祭,祭祀时,祭品以脾脏为尊。这个月梧桐树开始开花,鼹鼠变成鹌鹑之类的鸟,彩虹开始出现,浮萍开始长出。天子居住在东向明堂的右侧室,乘坐饰有用青凤命名的响铃的车子,车前驾青色的马,车上插绘有龙纹的青色旗帜;天子穿青色的衣服,佩戴青色的饰玉,吃的是麦子和羊,使用的器物纹理空疏而通达。

是月也,天子乃荐鞠衣于先帝(1),命舟牧覆舟(2),五覆五反(3),乃告舟备具于天子焉。天子焉始乘舟。荐鲔于寝庙(4),乃为麦祈实。

【注释】

(1)鞠衣:指后妃们躬桑时穿的像初生的桑叶那种黄色的衣服。先帝:指太皞等古帝王。

(2)舟牧:主管船只的官。覆舟:指把船翻过来检查船底有无漏洞。

(3)反:翻转。

(4)鲔(wěi):鱼名,即鲟鱼。寝庙:指宗庙。

【译文】

这个月,天子向太皞等先帝进献黄色的衣服,祈求蚕事如意。命令主管船只的官吏把船底翻过来检查,船底船身要反复检查五次,于是向天子报告船只已经齐备。天子于是开始乘船。向祖宗进献鲟鱼,祈求麦子籽实饱满。

是月也,生气方盛(1),阳气发泄,生者毕出(2),萌者尽达,不可以内(3)。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窌(4),赐贫穷,振乏绝(5),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注释】

(1)生气:指使万物生长发育之气。

(2)生:一作“牙”,是。牙,萌芽。毕:都,全。

(3)内(nà):纳入,指纳入财物。

(4)窌(jiào):地窖。

(5)振:同“赈”,救济。乏绝:出门在外而无川资叫乏,居于家中而无饮食叫绝。

【译文】

这个月,春天的生养之气正盛,阳气向外发散,植物的萌芽都长出来了。这个时候,不能收纳财货。天子要施德行惠,命令主管官吏打开粮仓地窖,赐与贫困没有依靠的人,赈救缺乏资用衣食的人;打开储藏财物的仓库,拿出钱财,周济天下;鼓励诸侯聘用名士,对贤人以礼相待。

是月也,命司空曰(1):“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2),周视原野,修利堤防,导达沟渎,开通道路,无有障塞;田猎罼弋(3),罝罘罗网(4),喂兽之药,无出九门(5)。”

【注释】

(1)司空:主管土地、建筑、道路等事的官,周代为六卿之一。

(2)循:巡视。国邑:国都和城邑。

(3)罼(bì):捕捉禽兽的长柄网。弋:拴在生丝线上射出去以后可以收回的箭。

(4)罝罘(jūfú):都是捕兔的网。罗:捕鸟的网。这里罝罘罗网泛指一切捕捉禽兽的网。

(5)无:通“毋”,不要。九门:天子的都城有十二个城门,东方主生养,东方三门本来就不许上述猎具出城,这里的九门指东方三门之外的南、西、北三方九个城门。

【译文】

这个月,天子命令司空说:“应时的雨水将要降落,地下水将向上翻涌,应该巡视国都和城邑,普遍地视察原野,整修堤防,疏通沟渠,开通道路,使之没有障碍壅塞。打猎所需要的各种网具,毒杀野兽的药,不能带出城去。

是月也,命野虞无伐桑柘(1)。鸣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2),具栚曲筐(3)。后妃斋戒,亲东乡躬桑(4)。禁妇女无观(5),省妇使(6),劝蚕事。蚕事既登,分茧称丝效功(7),以共郊庙之服(8),无有敢堕(9)。

【注释】

(1)野虞:主管山林田野的官。柘(zhè):柘树,叶子可以养蚕。

(2)戴任:鸟名。

(3)栚(zhèn)曲(jǔ)筐:都是采桑养蚕的用具。栚,放蚕薄的木架的横木。曲,蚕薄(蚕箔)。,圆底的筐。筐,方底的筐。

(4)东乡(xiànɡ):向东方。乡,向。

(5)观:指游观。

(6)妇使:指妇女除养蚕之外的工作。

(7)效功:考核功效,即考核完成工作的情况。

(8)共:同“供”,供给。郊:指在郊外祭天。庙:指“供”在宗庙祭祖。

(9)堕:同“惰”,懈怠,懒惰。

【译文】

这个月,命令主管山林的官吏不要砍伐桑树、柘树。此时,斑鸠振翅高飞,戴任落在桑间。人们准备蚕薄、放蚕薄的支架以及各种采桑的筐篮。王后王妃斋戒身心,向东方亲自采摘桑叶。禁止妇女去游玩观赏,减少她们的杂役,鼓励她们采桑养蚕。蚕事已经完成,把蚕茧分给妇女,要她们缫丝,然后称量每人所缫之丝的轻重,考核她们的功效,用这些蚕丝来供给祭天祭祖所用的祭服,不许有人懈怠。

是月也,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1),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无或不良。百工咸理,监工日号(2),无悖于时,无或作为淫巧(3),以荡上心。

【注释】

(1)工师:统领百工的官。百工:指各种工匠。库:储藏器材的五种仓库,金铁为一库,皮革筋为一库,角齿为一库,羽箭杆为一库,脂胶丹漆为一库。

(2)监工:监督百工的官,由工师担任。日号:每日发布号令。

(3)淫巧:过分奇巧,这里指过分奇巧之物。淫,过分。

【译文】

这个月,命令主管百工的官吏让百工仔细检查各种库房中器材的数量和质量,金铁、皮革兽筋、兽角兽齿、羽毛箭杆、油脂粘胶丹砂油漆,不许质地不好。各种工匠都从事自己的工作,监督百工的官员每日发布号令,使所制器物不违背时宜,不得制作过分奇巧的器物,来勾动在上位者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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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贵直论第三

贵直论第三

贵直 #

【题解】

封建社会中,君主能否虚心纳谏是关系功业成败、国家存亡的重要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本书多处论及,本论大部分篇目则集中加以讨论。

本篇主要论述君主要尊崇直言敢谏之士,虚心听取他们的逆耳之言。文章赞扬了狐援、烛过这样的“直士”的耿介忠贞,同时以齐湣王和赵简子为例,说明对直士态度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一曰:

贤主所贵莫如士。所以贵士,为其直言也。言直则枉者见矣(1)。人主之患,欲闻枉而恶直言。是障其源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贱其所欲而贵其所恶也(2),所欲奚自来?

【注释】

(1)枉:邪曲。见(xiàn):显露。

(2)所欲:指“闻枉”。所恶(wù):指恶闻直言的做法。

【译文】

第一:

贤明的君主所崇尚的莫过于士人。之所以崇尚士人,是因为他们言谈正直。言谈正直,邪曲就会显现出来了。君主的弊病,在于想闻知邪曲却又厌恶正直之言。这就等于阻塞水源又想得到水,水又从何而来?这是轻贱自己想要得到的而尊尚自己所厌恶的,想要得到的又从何而来?

能意见齐宣王(1)。宣王曰:“寡人闻子好直,有之乎?”对曰:“意恶能直?意闻好直之士,家不处乱国,身不见污君。身今得见王(2),而家宅乎齐,意恶能直?”宣王怒曰:“野士也!”将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长而行之,王胡不能与野士乎(3),将以彰其所好耶?”王乃舍之。若能意者(4),使谨乎论于主之侧,亦必不阿主。不阿(5),主之所得岂少哉?此贤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恶也。

【注释】

(1)能意:战国时齐国人,姓能,名意。

(2)身今得见王:当作“今身得见王”。

(3)与:用,听取。

(4)能意者:当作“若能意者”。

(5)不阿:当作“不阿主”。

【译文】

能意见齐宣王。宣王说:“我听说你喜好正直,有回事吗?”能意回答说:“我哪里能做到正直?我听说喜好正直的士人,家不住在政治混乱的国家,自身不见德行污浊的君主。如今我来见您,家又住在齐国,我哪里能算得上正直!”宣王生气地说:“真是个鄙野的家伙!”打算治他的罪。能意说:“我年少时喜好直言争辩,长大以后一直这样做,您为什么不能听取鄙野之士的言论,来彰明他们的爱好呢?”宣王于是赦免了他。像能意这样的人,如果让他在君主身边谨慎地议事,一定不会曲从君主。不曲从君主,君主得到的教益难道会少吗?这正是贤明的君主所追求的,不肖的君主所厌恶的。

狐援说齐湣王曰(1):“殷之鼎陈于周之廷(2),其社盖于周之屏(3),其干戚之音在人之游(4)。亡国之音不得至于庙,亡国之社不得见于天,亡国之器陈于廷,所以为戒。王必勉之!其无使齐之大吕陈之廷(5),无使太公之社盖之屏(6),无使齐音充人之游。”齐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国三日,其辞曰:“先出也,衣纻(7);后出也,满囹圄。吾今见民之洋洋然东走而不知所处(8)。”齐王问吏曰:“哭国之法若何?”吏曰:“斮(9)。”王曰:“行法!”吏陈斧质于东闾(10),不欲杀之,而欲去之。狐援闻而蹶往过之(11)。吏曰:“哭国之法斮,先生之老欤?昏欤?”狐援曰:“曷为昏哉?”于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来,鲋入而鲵居(12),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13)。殷有比干,吴有子胥,齐有狐援。已不用若言(14),又斮之东闾,每斮者以吾参夫二子者乎(15)!”狐援非乐斮也,国已乱矣,上已悖矣,哀社稷与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论也,将以救败也,固嫌于危(16)。此触子之所以去之也,达子之所以死之也(17)。

【注释】

(1)狐援:战国齐臣,他书或作“狐咺”、“狐爰”。齐湣王:战国齐国君,名地,齐宣王子。

(2)鼎:古代一种礼器,被视为立国的重器,政权的象征。

(3)社:祭祀土神处,也是国家政权的象征。屏:屏障,这里指遮盖神社的棚屋之类。

(4)干戚之音:武舞的音乐。古代舞蹈分文、武两种,文舞执羽旄,武舞执干戚。干,盾牌。戚,大斧。这里以“干戚之音”指代殷商的宫廷音乐。游:游乐。

(5)大吕:齐钟名。

(6)太公:战国田齐的开国始祖,姓田,名和,原为齐康公相,后逐康公,取代姜姓自立为诸侯。

(7)衣纻(chīzhù):意思是生活可得温饱。,用葛草纤维织成的较细的布。纻,用苎麻织的粗布。

(8)洋洋然:犹“茫茫然”,心神不定,无所依归的样子。

(9)斮(zhuó):斩。

(10)东闾:齐国都的东门。

(11)蹶:跌倒,这里指走路跌跌撞撞。过:访,见。

(12)鲋(fù)入:像鲫鱼一样地进来。鲋,鲫鱼。鲫鱼体小,用以形容恭谨谦卑。鲵(ní)居:像鲸鲵一样地处于齐国。鲵,雌鲸。鲸体大,吞食小鱼,用以形容凶残。

(13)为草:变为草莽。狐援这些话当有所指。史载,齐湣王四十年(前284),燕、秦、韩、赵、魏等国伐齐,齐湣王奔卫。楚派淖(zhuō)齿率兵救齐,遂为湣王相,继而淖齿杀湣王,与燕国瓜分了齐国原来侵占的土地和宝器。狐援之言或与当时形势有关。《战国策·齐策》以狐咺(援)说湣王与湣王被杀事为一章。

(14)若:代词,这。

(15)每:当,将。参(sān):使比并为三。

(16)嫌:近。危:言语惊人。

(17)触子、达子:都是齐湣王之臣,其事见《慎大览·权勋》篇。

【译文】

狐援劝齐湣王说:“殷商的九鼎被摆放在周的朝廷上,它的神社被盖上周的庐棚,它的舞乐被人们用在游乐中。亡国的音乐不准进入宗庙,亡国的神社不准见到天日,亡国的重器被摆放在朝廷上,这些都是用来警戒后人的。您一定要好自为之啊!千万不要让齐国的大吕摆在别国的朝廷,不要让太公建起的神社被人罩盖上庐棚,不要让齐国的音乐充斥在别人的游乐之中。”齐王不听他的劝谏。狐援离开朝廷以后,为国家即将到来的灾难哭了三天,哭道:“先离开的,尚可穿布衣;后离开的,遭难满监狱。我即将看到百姓仓惶东逃,不知道在哪里安居。”齐王问狱官说:“国家太平无事却给它哭丧的,按法令该治什么罪?”狱官回答说:“当斩。”齐王说:“照法令行事!”狱官把刑具摆在国都东门,不愿杀死狐援,只想把他吓跑。狐援听到这个消息,反倒跌跌撞撞地去见狱官。狱官说:“国家无事而为国哭丧的依法当斩,您这样做,是老糊涂了呢,还是头脑发昏呢?”狐援说:“怎么是发昏呢!”于是进一步说道:“有人从南方来,进来时像鲫鱼那样恭顺谦卑,住下以后却像鲸鲵那样凶狠残暴,使别人朝廷变为草莽,国都变为废墟。殷商有个比干,楚国有个伍子胥,齐国有个狐援。既不听我的这些话,又要在东门把我杀掉,这是要把我同比干、伍子胥比并为三吧!”狐援并不是乐于被杀,国家太混乱了,君主太昏愦了,他哀怜国家和人民,所以才说这样的话。这些话并不是持平之论,他是想用以挽救国家的危亡,所以讲的话才近于危言耸听。湣王不纳忠言却戮辱直士,这正是触子弃之而去的原因,也正是达子战败而死于齐难的原因。

赵简子攻卫,附郭(1)。自将兵,及战,且远立,又居于屏蔽犀橹之下(2)。鼓之而士不起。简子投桴而叹曰(3):“呜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烛过免胄横戈而进曰(4):“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艴然作色曰(5):“寡人之无使,而身自将是众也,子亲谓寡人之无能,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对曰:“昔吾先君献公即位五年(6),兼国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位二年(7),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袭我,逊去绛七十(8),用此士也。文公即位二年,厎之以勇(9),故三年而士尽果敢;城濮之战(10),五败荆人,围卫取曹,拔石社(11),定天子之位(12),成尊名于天下,用此士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乃去屏蔽犀橹,而立于矢石之所及,一鼓而士毕乘之。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也(13),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行人烛过可谓能谏其君矣。战斗之上(14),桴鼓方用,赏不加厚,罚不加重,一言而士皆乐为其上死。

【注释】

(1)附:迫近。郭:外城。

(2)屏蔽屏橹:当作“屏掩犀橹”。屏蔽,掩蔽物。犀橹:犀皮制作的大盾牌。

(3)桴(fú):鼓槌。

(4)行人:官名,负责外交事务。胄:头盔。“免胄横戈”是手执武器、甲胄在身的臣下谒见君主时的礼节,以示恭敬。

(5)艴(bó)然:盛怒的样子。作色:因发怒脸上变色。

(6)献公:晋献公,春秋晋国君。

(7)惠公:晋惠公,晋献公之子。

(8)逊:逃遁。去:离,距离。绛:指新绛,晋国都,在今山西曲沃西南。

(9)厎(dǐ):通“砥”,磨砺。

(10)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晋楚两国在城濮进行的一次战争,结果晋获全胜。城濮:春秋卫地,在今河南范县南。

(11)石社:地名,所在不详。

(12)定天子之位:晋文公元年(前636),周襄王之弟叔带率狄人伐周,襄王出奔郑。第二年,晋文公兴兵诛叔带,复纳襄王。“定天子之位”即指这件事。

(13)与:与其。革车:兵车。

(14)上:等于说“时”。

【译文】

赵简子进攻卫国,逼近外城。他亲自统率军队,可是到了交战的时候,却站得远远的,躲在屏障和盾牌后面。简子击鼓,士卒却动也不动。简子扔下鼓槌感叹道:“哎!士卒变坏竟然快到这个地步!”这时,行人烛过摘下头盔,横拿着戈走上前说:“只不过是您有些地方没能做到罢了,士卒有什么不好!”简子气得勃然变色,说:“我不委派他人而亲自统率这些士卒,你却当面说我无能。你说的有理便罢,没理就治你死罪!”烛过回答说:“从前我们先君献公,即位五年就兼并了十九个国家,用的就是这些士卒。惠公即位二年,纵情声色,残暴傲慢,喜好美女,秦人袭击我国,晋军溃逃到离绛城只有七十里的地方,用的也是这些士卒。文公即位二年,以勇武砥砺士卒,所以三年之后士卒都变得坚毅果敢;城濮之战,五次打败楚军,围困卫国,夺取曹国,攻占石社,安定天子的王位,显赫的名声扬于天下,用的还是这些士卒。所以说只不过是您有些地方没能做到罢了,士卒有什么不好?”简子于是离开屏障和盾牌,站立到箭矢可以射到的地方,只击鼓一通士卒就全都登上了城墙。简子说:“与其让我获得兵车千辆,不如听到行人烛过一席话!”行人烛过可算得上能劝谏他的君主了。正当击鼓酣战之时,赏赐不增多,刑罚不加重,只说了一席话,就使士卒都乐于为君上效死。

直谏 #

【题解】

...

24不苟论第四

不苟论第四

不苟 #

【题解】

本篇论臣下应持的操守。所谓“不苟”有两个含义:一是笃行礼义,即“必中理然后动,必当义然后举”。五人之佐不肯为武王系、蹇叔不肯为穆公出不义之谋、赵衰辞赏三例都是说明这一点的。二是谨守分职。公孙枝请见客而受罚,说明不得越职而行。前者是儒家“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翻版,后者则是法家“治不逾官”思想的体现。

一曰:

贤者之事也,虽贵不苟为,虽听不自阿(1),必中理然后动,必当义然后举。此忠臣之行也,贤主之所说,而不肖主之所不说。非恶其声也。人主虽不肖,其说忠臣之声与贤主同,行其实则与贤主有异。异,故其功名祸福亦异。异,故子胥见说于阖闾,而恶乎夫差;比干生而恶于商,死而见说乎周(2)。

【注释】

(1)阿:私。

(2)死而见说(yuè)乎周:武王灭商后,曾封比干表彰他的忠义。

【译文】

第一:

贤明的人做事,即使地位尊贵也不随意而行,即使为君主所听信也不借以谋私,一定要合于事理然后才行动,符合道义然后才去做。这是忠臣的德行,是贤明的君主所赏识的,不肖的君主所厌恶的。不肖的君主并不是厌恶忠臣的声音。他们虽然不肖,喜欢忠臣的声音跟贤明的君主还是相同的,但实际做起来却跟贤明的君主不同。实际行动不同,所以他们的功名祸福也就不同。正因为不同,所以伍子胥被阖闾赏识,却被夫差厌恶;比干活着时被商纣厌恶,死后却被周朝赞赏。

武王至殷郊,系堕(1)。五人御于前(2),莫肯之为,曰:“吾所以事君者,非系也。”武王左释白羽(3),右释黄钺(4),勉而自为系。孔子闻之曰:“此五人者之所以为王者佐也,不肖主之所弗安也。”故天子有不胜细民者,天下有不胜千乘者。

【注释】

(1)系:带子,这里指袜带。

(2)五人:指周武王的五个辅臣,即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高、苏公忿生。御:侍。

(3)白羽:用白色羽毛装饰的旗帜。

(4)黄钺:用黄金作装饰的大斧。白羽、黄钺都是古代的仪仗。

【译文】

周武王率大军伐纣,到了殷都郊外,袜带掉了下来。当时他的五个辅臣都在身边陪侍,没有一个人肯替他把带子系上,他们说:“我们来侍奉君主,并不是替他系带子的。”武王左手放下白羽,右手放下黄钺,自己费力地把带子系上了。孔子听到这件事后说:“这正是五个人之所以成为王者辅臣的原因,也正是不肖的君主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天子有时不能胜过小民,占有天下者有时不能胜过只有千辆兵车的诸侯国。

秦缪公见戎由余(1),说而欲留之,由余不肯。缪公以告蹇叔。蹇叔曰:“君以告内史廖(2)。”内史廖对曰:“戎人不达于五音与五味(3),君不若遗之(4)。”缪公以女乐二八人与良宰遗之(5)。戎王喜,迷惑大乱,饮酒昼夜不休。由余骤谏而不听(6),因怒而归缪公也。蹇叔非不能为内史廖之所为也,其义不行也(7)。缪公能令人臣时立其正义,故雪殽之耻(8),而西至河雍也(9)。

【注释】

(1)由余:祖先为晋人,亡入西戎,后归附秦穆公,辅佐穆公霸西戏。

(2)内史廖:名字叫廖的内史。内史,官名,周代开始设置,掌管爵禄赏罚。

(3)达:通晓。

(4)遗(wèi):赠送,送给。

(5)二八人:“人”字为衍文。

(6)骤:屡次。

(7)其义不行:遗女乐良宰使戎王迷乱,并使其君臣不和,这是不义的事,所以蹇叔不做。

(8)雪殽之耻:秦穆公三十六年(前624,秦晋殽之战后三年),秦伐晋,取晋地,并埋葬死于殽的秦军尸骨,起土为坟。“雪殽之耻”即指这件事。雪,洗刷。

(9)河雍:指古雍州,包括今陕西、甘肃两省大部及青海省一部分地区。

【译文】

秦穆公见到戎国的由余,很赏识他,想把他留下。由余不答应。穆公将此事告诉了蹇叔。蹇叔说:“您可以把此事告诉给内史廖。”内史廖听了,回答说:“戎人不懂得音乐和美味,您不如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穆公就把两队女乐和技艺高超的厨师送给了戎人。戎王十分高兴,神魂颠倒,饮酒昼夜不止。由余多次劝谏,戎王不听,因而一怒之下归附了秦穆公。蹇叔并不是不能做内史廖做的事,而是他所遵守的道义不允许这样做。秦穆公能让臣下时时坚持自己的道义,所以能洗刷殽之战的耻辱,把疆土向西开拓到雍州。

秦缪公相百里奚。晋使叔虎、齐使东郭蹇如秦(1),公孙枝请见之(2)。公曰:“请见客,子之事欤?”对曰:“非也。”“相国使子乎?”对曰:“不也。”公曰:“然则子事非子之事也(3)。秦国僻陋戎夷(4),事服其任(5),人事其事,犹惧为诸侯笑,今子为非子之事!退!将论而罪(6)。”公孙枝出,自敷于百里氏(7)。百里奚请之。公曰:“此所闻于相国欤?枝无罪,奚请?有罪,奚请焉?”百里奚归,辞公孙枝。公孙枝徙(8),自敷于街。百里奚令吏行其罪。定分官(9),此古人之所以为法也。今缪公乡之矣(10)。其霸西戎,岂不宜哉?

【注释】

(1)叔虎:晋大夫,即下文的郤子虎。姓郤,名豹,字叔虎。东郭蹇:齐大夫,姓东郭,名蹇。

(2)公孙枝:秦大夫,字子桑。

(3)子事非子之事:第一个“事”字为动词,做。第二个“事”字为名词,指按职分应做的事。

(4)僻陋戎夷:指处于戎夷所居的僻陋之地。

(5)服:任用。

(6)而:你。

(7)敷:陈说。

(8)徙:指离开百里奚处。

(9)分(fèn)官:名分职守。

(10)乡(xiàng):向,趋向。

【译文】

秦穆公任命百里奚为相国。这时,晋派叔虎、齐派东郭蹇出使秦国,公孙枝请求会见他们。穆公说:“请求会见客人,这是你职分内的事吗?”公孙枝回答说:“不是。”穆公又问:“是相国委派你了吗?”回答说:“没有。”秦穆公说:“既然这样,你是要做不该你做的事。秦国偏僻荒远,处于戎夷之地,即使是事事都有专职,人人各守其责,仍然怕被诸侯耻笑,而现在你竟然要做不该你做的事!下去吧!将审理惩治你的罪过!”公孙枝出来,到百里奚那里陈述事情的原委。百里奚替他向穆公求情。穆公说:“这样的事是相国该过问的吗?公孙枝没有罪的话,有什么必要求情?要是有罪的话,求情又有什么用?”百里奚回来,回绝了公孙枝。公孙枝转而又到闹市中去陈诉。百里奚命令官吏对公孙枝论罪行罚。确定官员的名分职守,这是古人实行法治的方法。如今秦穆公已朝这个方向努力了。他称霸西戎,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吗?

晋文公将伐邺(1),赵衰言所以胜邺之术(2)。文公用之,果胜。还,将行赏。衰曰:“君将赏其本乎?赏其末乎?赏其末,则骑乘者存(3);赏其本,则臣闻之郤子虎。”文公召郤子虎曰:“衰言所以胜邺,邺既胜,将赏之,曰:‘盖闻之于子虎,请赏子虎。’”子虎曰:“言之易,行之难,臣言之者也。”公曰:“子无辞。”郤子虎不敢固辞,乃受矣。凡行赏欲其博也,博则多助。今虎非亲言者也,而赏犹及之,此疏远者之所以尽能竭智者也。晋文公亡久矣,归而因大乱之余(4),犹能以霸,其由此欤?

【注释】

(1)邺:春秋卫地,在今河北临漳。

(2)赵衰:晋大夫,曾从晋文公出亡,谥成子。

(3)骑乘者:泛指将士。

(4)因:承袭。

【译文】

晋文公将要伐邺,赵衰提出了胜邺的方法。文公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然获得胜利。伐邺归来,文公将要赏赐他。赵衰说:“您是要赏赐根本呢,还是要赏赐末节呢?如果赏赐末节,那么有参战的将士在;如果赏赐根本,那么我的建议是从郤子虎那里听来的。”文公召见郤子虎,说:“赵衰提出了胜邺的方法,现在伐邺已经获胜,我要赏赐他,他说:‘我是从子虎那里听来的,请赏赐子虎。’”郤子虎说:“事情谈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只是个谈了几句的人。”文公说:“你就不要推辞了。”郤子虎不敢坚决推辞,才接受了赏赐。凡是奖赏,赏赐的范围应该越大越好,范围大,得到的帮助就多。如今郤子虎并不是直接进言的人,而奖赏仍然赏赐到他,这是关系疏远的人之所以能为君主竭尽才智的原因。晋文公流亡在外很久了,回国后继承的又是大乱以后的残破局面,但仍能凭这种条件成就霸业,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赞能 #

【题解】

“赞能”即举任贤能。本篇以鲍叔牙和沈尹茎举贤为例,从举荐人才的角度阐述任贤的思想。文章指出“功无大乎进贤”,“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旨在倡导为臣者当以举贤为己任,并强调了得贤对于成就王霸之业的决定性作用。

二曰:

贤者善人以人(1),中人以事,不肖者以财。得十良马,不若得一伯乐;得十良剑,不若得一欧冶(2);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舜得皋陶而舜授之,汤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吕望而服殷商。夫得圣人,岂有里数哉(3)?

【注释】

(1)善:亲善。以人:指根据这个人的仁德。人,通“仁”。

(2)欧冶:春秋时冶工,善铸剑。

(3)岂有里数哉:得圣人即可得天下,而天下土地不止千里,所以说“岂有里数哉”。

【译文】

第二:

...

简介-作者

请支持正版 #

书名:恰同学少年

作者:黄辉

排版:墨茗

邮箱:1052805965@QQ.COM

本书仅供个人学习之用,请勿用于商业用途。如果觉得好,请购买正版书籍,书中若有错误,望反馈给我,谢谢。

所用字体:方正博雅方刊宋_GBK、方正黑体_GBK

简 介 #

小说根据同名电视剧改编,以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五年半的读书生活为主要表现背景,描绘了1913~1918年以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杨开慧、陶斯咏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青年积极进取的学习生活和他们之间纯真美丽的爱情故事,同时塑造了杨昌济、孔昭绶等一批优秀教师形象。深刻揭示了“学生应该怎样读书,教师应该怎样育人”这个与当今社会紧密相关的现实主题,很好展现了毛泽东为代表的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与情怀。这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现行教育理念的完善、当代青年树立正确的理想追求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作 者 #

黄晖,第26届电视“飞天奖”优秀编剧获得者,现居长沙。2007年凭借《恰同学少年》荣获中国电视剧艺术成就最高奖——飞天奖优秀编剧,年末编剧创作的“传奇大戏”《血色湘西》在湖南卫视引起收视狂潮。

2007年,作品《恰同学少年》红遍大江南北,不仅得到普通观众的追捧,同时也受到了国家领导高层的高度关注,黄晖凭此剧一举拿下今年电视“飞天奖”优秀编剧奖。年末,湖南卫视推出他编剧的“传奇大片”《血色湘西》,收视率节节升高。

经典语录

经典语录 #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与纯洁的意义。假如眼中只有利益与私欲,那人和只会满足于物欲的动物,又有何分别呢?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与我同在!而区区人言冷暖,物欲得失,与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题.

耻辱啊!耻辱!

我泱泱大国,巍巍中华,竟成了诸般列强眼中的蛮荒未开化之地。

耻辱啊!我四万万同胞竟成了任其宰割的鱼肉。

人,不可不知耻。耻,有个人之耻,国家之耻。德守不坚,学识愚昧,身体衰弱,遭人白眼,乃个人之耻。纲纪扫地,主权外移,疆土日蹙,奴颜卑膝,乃国家之耻。我四万万同胞,如果人人为人所耻,则国家必为人所耻,一个国家被人耻笑,那么个人也将成为被别人耻笑的把柄。支那之耻,无有个人与国家之分,此乃我中华全体之奇耻大辱!

今日之日本,处心积虑,虎视眈眈,视我中华为其囊中之物,大有灭我而朝食之想,已远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条的强加于我,是欲将我中华亡国灭种的野心赤裸裸地表现。而袁世凯政府呢,曲意承欢,卑躬屈膝,卖国求荣,他直欲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于日寇,此等卖国行径如我国人仍浑浑噩噩,仍然任其为之,中华灭亡,迫在眉睫!!!

夷狄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惶惶不安呢!是啊,大难来临了,国家要亡了,这样的灾难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老天爷为什么不开开眼,劈死这些贪婪的强盗。这些抱怨,这些呼号,我们听过无数回,也说过无数回,可抱怨有什么用呢?我们恨这些强盗,恨得牙痒痒的。可是恨,救不了中国!

大家都知道,南满铁路,东蒙铁路,都归于日本人之手,山东权益也归于日本人之手。要旅顺,要大连,整个长江流域所有的矿产要归日本来开采,一国之政治军事财经各项都要请日本人担任顾问,所有的武器要跟日本去买,就连我中国的警察都要跟日本来合作,这还能算是一个主权国家吗?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局势会这样?国家为什么会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有人说,是因为国势积弱,无力维护自己的利益;有人说,是因为袁世凯政府太腐败,在列强面前,只知一味退让;还有人说,是因为国人太冷漠,仁人志士的呼号像一道道警钟,却难以唤醒他们麻木的心灵。我们坐在这里,痛斥列强,痛斥一切让中国落后挨打受欺负的人和事的时候,你的心中有没有想过,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应该为国家的落后承担些什么样的责任?应该为这个民族的强大和兴盛担负起什么样的义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不是指除你之外的别人,而是首先应该包括你自己。我们都希望国家强大,但是我要在这里告戒大家一句:不能光有恨!我们要学会将仇恨埋在心底,把悲愤化为动力,我们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卧薪尝胆,发奋图强,振兴中华,做得比任何人更好,更出色,这才是每一个中国人应尽的职责。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于学校,又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在于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Table of Contents

  • 封 面
  • 版 权
  • 简 介
  • 作 者
  • 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 第二章 免费招生
  • 第三章 论小学教育
  • 第四章 经世致用
  •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长天
  • 第六章 嘤其鸣矣
  • 第七章 修学储能
  • 第八章 俭朴为修身之本
  • 第九章 袁门立雨
  • 第十章 世间大才少通才
  • 第十一章 过年
  • 第十二章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
  • 第十三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第十四章 纳于大麓 烈风骤雨弗迷
  • 第十五章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 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 第十七章 新任校长
  • 第十八章 易永畦之死
  • 第十九章 驱张事件
  • 第二十章 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
  • 第二十一章 逆书大案
  •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 第二十三章 到中流击水
  • 第二十四章 书生练兵
  • 第二十五章 学生人物互选
  • 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
  • 第二十七章 工人夜学
  • 第二十八章 梦醒时分
  • 第二十九章 男儿蔚为万夫雄
  • 经典语录

第1章-第5章

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


“人可铸,

金可熔,

丽泽绍高风……

多才自昔夸熊封,

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

1913年3月,这一天清晨,长沙城里一阵微雨才过,空气中便荡满了新叶抽芽的清香和浓烈的花香,透亮的阳光掠进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院子里,照得几树梧桐新发的鹅黄色嫩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院墙外一树桃花含满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艳如流霞。

方维夏匆匆穿过梧桐的绿阴,步子轻快有力,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不由一振。这位第一师范的学监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内敛,举止平和。但经历了1911年那一场旷日持久的血雨腥风之后,他和大多数狂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了分别,都为新生的中华民国所激励和鼓舞,就像这春天一样忽然从寒冬里迸发出了无限生机,充满了无穷活力。

今天是长沙市商会陶会长到校捐资的日子 ,这位陶会长是长沙首富,向来乐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称作湖南教育界的财神,每到捐资的时候长沙各校都是争相逢迎,其恭敬不下于湖南的都督谭延?莅临。这一次一师数日前才新换了位校长,方维夏唯恐这位新校长不懂其中的干系,冷落了财神,因此急忙赶来提醒。

他一脚跨进校长室,却见新校长孔昭绶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这位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法学学士约摸三十多岁年纪,剃得颇短的头发根根直立,脸上棱角分明,目光锐利,颇有行伍之气,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书上写着字。方维夏见他戴了一顶黑呢礼帽,穿着苏绸的长衫马褂,脚下是老泰鑫的圆口新布鞋,胸前挂一块古铜怀表。在他印象里,这位新校长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这样正式,不觉暗自点头,看来孔昭绶对这位财神还是极重视的,他对孔昭绶说:“校长,商会的陶会长半个小时后到。”

孔昭绶起身将聘书放进口袋,微笑道:“维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门,客人来了,你就代为接待吧。” 方维夏不觉一愣,忙说道:“商会陶翁每次来,历任校长都是亲自接待的……”但孔昭绶却摆了摆手说:“我今天的事,比钱重要。”说话间径直出了门,扔下方维夏在那里发呆:什么事比财神上门还重要?

出了校门,孔昭绶租了一顶“三人抬”的小轿,只吩咐一句:“浏城桥,板仓杨宅。”便微眯上眼睛养神。沿街一线是高高低低的青砖鳞瓦小楼,深黑色的飞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阳光里清亮而又明净。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风轻荡,石板街面上微雨渐干,一尘不染,空中天高云淡,往来行人安闲自在。

孔昭绶打量着街头的悠闲,不觉想起一年多前长沙街头的那种惊惶。1911年10月(宣统三年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随后焦达峰和陈作新在湖南起义,同时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陈抽空身边兵力增援武昌时,从邵阳赶到长沙的新军第50协(团)第二营管带梅馨乘机发动兵变,杀了焦、陈二人。因梅资历不足,派士兵一顶小轿将谭延?拥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时的长沙可谓是一夜数惊,到处在杀人,到处在抢掠。同时袁世凯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汉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着革命军占领的汉阳与武昌,近在咫尺的长沙更是谣言不断,人心惶惶,连谭延?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随即忽然南北议和,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

民国建立后,谭延?开始真心实意地裁撤军队,发展经济。其时湖南建立了省议会,颁布了新刑法;兴办了大量的民营及省办的实业,修筑了第一条湖南的公路——长沙至湘潭公路;废除了清朝的田赋制度,减轻了农民的负担;还拿出经费大办教育,选派公费留学生,为湖南的建设培养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业都迸发出勃勃生机。

孔昭绶从日本政法大学留学一回来就得到了谭延?的聘任,就任第一师范校长。这些天来,他感到长沙这个千年古城一夜之间便从寒冬跨进了暖春,人们从新民国看到了民族复兴、国家强盛的希望,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进行建设。孔昭绶不由热血沸腾,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当真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

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拐进一条青石板的小巷。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前方的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孔昭绶怔了一怔,看时,前方不远处一支仪仗队,开路的24人全套西洋军乐队奏着军乐,鼓乐嘹亮,后面紧跟着48名法式盛装、绶带肩章、刺刀闪亮的仪仗兵,军容耀眼,步伐整齐,吸引一路的行人纷纷围观,小孩子们更是跑前跑后。领队的那人孔昭绶再熟不过,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学纪墨鸿。孔昭绶不觉发呆,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专门迎奉贵客的仪仗队,怎么到了这里?又是什么人要教育司的督学亲自出马?

小巷太窄,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孔昭绶的轿子只得跟着仪仗队后慢慢地走。一时大队人马迤逦行来,终于在一间大宅子前停下,看着墙上挂着的“板仓杨宅”的牌子,孔昭绶不由脸色一变,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纪墨鸿翻身下马,轻轻地扣了扣大门,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中年男子来,穿长衫,中等身材,面容丰润,目光柔和,举止沉稳。背后却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两个小辫子,脸如满月,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

“立——正!”随着一声威严的军令骤然在门口响起,几十双锃亮的军靴轰然踩得地上尘土飞扬,一声令下,仪仗队的士兵同时枪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八面军鼓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纪墨鸿把手一抬,军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卑职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奉湖南都督谭延?大帅令,特来拜访板仓先生。”没等那人开口,纪墨鸿已经向后一招手:“呈上来!”

一时鼓声和军乐又骤然大作。两名仪仗兵托着一只锦缎衬底的盘子正步上前,盘中是一封大红烫金、足有一尺见方的聘书。纪墨鸿双手捧起聘书,呈到那人面前:“谭大帅素仰先生风格高古,学贯中西,今林泉隐逸,是为我湘省厥才之失。兹特命卑职率都督府仪仗队,礼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长。这是都督大人的亲笔聘书,伏请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叹之声,目光齐齐投在那张聘书上。

孔昭绶见状,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聘书,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睁大了眼看着那中年男子。面对如此排场,那中年人却像是一个偶尔经过的过客。他并不去接聘书,只是淡淡说道:“杨某久居国外,于国内情形素无了解,更兼毫无行政才能,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烦纪先生转告谭帅,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请他见谅。”

那人的态度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纪墨鸿尴尬地捧着那份聘书,看着他笑道:“大帅思贤若渴,一片赤诚,几次三番求到先生门下,先生总得给大帅一个面子吧!”

“好了,该说的话,我也说过了。杨某区区闲云野鹤一书生,只想关起门来教几个学生读几句书,谭帅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体会杨某这点书呆子想法。不送了。”说完这番话,这人转身牵着那少女进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门。

纪墨鸿不觉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半晌才沮丧上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绶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孔昭绶下了轿,走到大门前,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那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里面是一个小院落,三面房间,一面院墙大门,正中一个小天井到处植满花木,阳光透进来,一片葱茏,花架子上十数盆兰花才经新雨,长长短短的绿叶舒展开来,几朵素白的春兰悄然绽放,清香满院。

只见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个洒水壶,悠闲地在那里浇水,少女也提起一个水壶,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洒水,边歪着脖子问:“爸爸,他们是来请你去当官的吧?为什么你不当官,当官不好吗?”

这人看看女儿,又看看眼前的兰花,说:“当官嘛,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有人合适当官,有人不合适。就好像花吧,一种跟另一种也不一样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贵花,像爸爸和开慧种的兰花呢……”

少女抢过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对喽。你想若兰花变得像牡丹一样一身富贵气,那兰花还是兰花吗?”那人笑了起来。不等少女答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恐怕不是。”

那人诧异地回头,看到孔昭绶正站在门前,一时间,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绶兄?” 孔昭绶也是快步上前:“昌济兄!”

“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这人惊喜地说着,迎上去握住孔昭绶的手,二人相视大笑。这人名叫杨昌济,长沙人。又名怀中,字华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早年就读城南、岳麓书院,研究宋明理学。1903年春到1913年,先后在日本弘文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及英国爱伯汀大学留学,并赴德国考察。对西方教育、哲学和伦理学之历史与现状、理论与实践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学者。方才回国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儿,名叫杨开慧,今年刚刚12岁。

二人一同到书房就坐,杨昌济兀自还在久别的激动中:“东京一别,一晃这都几年了,好几回做梦,我还梦见昭绶兄在法政大学演讲的情景呢——‘当今之中国,唯有驱除满清鞑虏,建立共和之民国,方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我也一直记挂着昌济兄啊。从日本回来以后,我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英国留学,后来又去了德国和瑞士……”尽管久别重逢,想说的话很多,但孔昭绶是个急性子,略略寒暄,便开门见山:“哎,闲话少叙,今天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聘书,递到杨昌济面前。

杨昌济不禁有些疑惑,打开聘书,只见写着:“今敦请怀中杨老先生为本校修身及伦理教员,每周授课四时,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圆正。此约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孔昭绶。”

“怎么,奇怪啊?当此民国初创、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迎着杨昌济的目光,孔昭绶站起身,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体国民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啊!”

杨昌济连连点头:“嗯,这一点,你我在日本的时候就有共识。”孔昭绶继续说道:“而教育要办好,首先就得办好师范,得有好的老师,才有好的教育啊。这回谭畏公招我任一师校长,我也想过了,头一步就得聘请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员,扫除旧学校那股酸腐之气,为我湖湘之教育开出一个崭新局面。昌济兄,你的学问,三湘学界谁不景仰,我又怎能放过你这位板仓先生?”

迎着孔昭绶殷切的目光,杨昌济却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孔昭绶不禁笑了:“怎么,谭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儿的庙你也嫌小了?”

“昭绶兄,你开了口,我本应该义不容辞,不过这一次,只怕你是来晚了。”杨昌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聘书,递给孔昭绶:“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来的聘书,聘我去教国文,我已经答应了。”

这个变故显然大出孔昭绶的意料,看看聘书上的日期,还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辞,却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济兄,我记得这可是你毕生的理想啊。”

杨昌济道:“只可惜英才难求啊。”

“你怎么知道我那儿就没有英才?我第一师范自宋代城南书院发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济济?且不说张南轩、曾国藩这些历史人物,就是眼下,缔造共和的民国第一人黄克强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师的毕业生吗?”

“可是周南那边……”

孔昭绶赶紧趁热打铁:“不就是一点国文吗?我只要你来兼课,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昌济兄,以你的学问,只要肯来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师学子之中,造就一批栋梁之材!怎么样,还是答应我吧?”

迎着孔昭绶期待的目光,杨昌济沉吟了片刻,只好说道:“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过来,我就来给你兼这份差。”

得了他这句话,孔昭绶才算是放心出了杨宅。临上轿,还回头郑重叮嘱了一句:“昌济兄,可别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绶,父女二人回了书房,开慧一路还在问:“爸爸,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很好吗?”杨昌济道:“现在在校的学生嘛,倒没听说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新学生呢,又还没招,好不好现在怎么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说他们学校出了好多人才吗?还有个缔造民国的黄克强先生,那是谁呀?”

杨昌济告诉女儿:“黄克强,就是黄兴,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时候的同学。”

“黄兴大元帅?他也是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开慧听得几乎跳了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赶紧去呀,你也去教几个黄兴那样的大英雄出来,到时候,民国的大总统、大元帅都是你的学生,那多带劲!”

“还几个?哈哈……”杨昌济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个,就已经是佛祖显灵了。可惜爸爸善缘还修得不够,遇不上哦。”开慧嘟着小嘴问:“为什么?”

杨昌济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回答:“你还小,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说黄兴那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个可造之才,能教出一个于国于民还有些作用的学生,像爸爸这样的教书匠,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开慧甩开父亲的手臂,偏着头,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后一定会教出一个比黄兴元帅还厉害、还有本事的学生!”杨昌济笑道:“你算得这么准?”开慧起劲地点点头:“不信我们打赌。”

杨昌济笑了,望着书桌上的地球仪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观音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结了起来,心里想:如此人才,却不知锥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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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会长那辆镶着银色花纹的豪华马车才停在一师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跳下车来。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学生裙,虽然看上去像个内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纤细而灵巧的双脚,流光溢彩的双眼却泄露了充满渴望的少女情怀。

“斯咏!不要乱跑。” 陶会长在车上叫道。“爸,我去看看,这个学校好漂亮。”少女说话间直进了校门。陶会长尴尬地向前来迎接的方维夏一笑,说:“小女陶斯咏,小孩子不懂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也一笑说:“不要紧。”然后迎着陶会长进了校长室。

陶斯咏一个人在学校里缓缓而行。第一师范前身为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张浚、张拭父子创建的城南书院。乾道三年,朱熹来访时,住此两月。书院遂因朱张会讲而名传天下,与岳麓书院齐名。书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为长沙城区的最高峰,号称长沙城南“第一名胜”。学院前临湘江,与岳麓书院隔水相望。清末书院被毁,一师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筑风格仿照日本青山师范学校,以黑白线条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顶,映衬素白的拱形顶百叶窗,墨蓝色方形墙面,整个建筑群是典型欧式风格,典雅庄重。但连接建筑的回廊迂回曲折,开出一个独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独具东方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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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5章

第十一章 过年 #


到了新年,毛家院子里,毛贻昌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正在端正自己的瓜皮小帽;泽建一身新花衣,扎着红头绳,蹦过来跳过去;毛泽东站在凳子上,正在泽覃泽建的指挥下贴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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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了,过年了,刘俊卿的心情特别好。虽然他只考了第三名,但在放假的前一天,纪督学特地把他叫到了督学办公室,拉着他的手说:“俊卿,老师心里闷,闷得很!老师难啊,大好的一所学校,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嘛?这所学校,老师是彻底死心了!老师现在就剩了一个念头——你,可不要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新教育观念的当,一定要踏踏实实,好好读书,考出好分数,给老师争口气。只要你好好学出个样子来,到时候,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

“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这话像天上的福音一样,让刘俊卿振奋,他从这句话里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前程。迫不及待地,他想让心爱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在离茶叶店不远的小街拐角处,刘俊卿与赵一贞依偎在淡淡的月光下说着知心话: “其实一二三名不都差不多,你何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呢?”

“可我答应过你,我要考第一的。”

“不管你考第几,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刘俊卿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师范生就一条出路,当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啊!除非我有出类拔萃的成绩,否则,我就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可小学老师也不错呀。”

刘俊卿不禁苦笑,“一辈子站讲台,吃粉笔灰,拿一点紧巴巴的薪水,跟一帮拖鼻涕的娃娃打交道,这就算不错吗?就算我能受得了,可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这样过一辈子啊!”

一贞捧住刘俊卿的脸,摇摇头:“我不在乎,俊卿,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有没有人成绩比你好,不管你是不是教一辈子书,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永远。”

端详着一贞清纯的脸,刘俊卿禁不住轻轻吻在她的面颊上:“一贞……”一贞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我不会辜负你的!”仰望着月光,刘俊卿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一贞立誓,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一贞惊得弹了起来:“爸?”刘俊卿猛一回头——赵老板面如严霜,正站在拐角处!

自那天赵老板把一贞拉走后,刘俊卿便再没有见过一贞了。他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贞,但却没有胆子去赵家的茶叶铺。转眼就到年三十了,简陋的棚屋门口,刘俊卿一身崭新的长衫,正拿着一副春联,在往土坯墙上比着贴的位置——春联上是他工整的字体。

“俊卿,你饿不饿?要不,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刘三爹心疼地招呼儿子。

刘俊卿懂事地说:“不用了,还是等阿秀回来,一起团年吧。”

“也好。过年嘛,他王家准又得赏几样好菜,留着肚子,等你妹妹回来再吃也好。”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贞的声音:“俊卿。”

“一贞?”刘俊卿大吃一惊:出现在他面前的,真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一贞,“你怎么来了?”

带着喜悦,更带着几分羞涩,一贞使劲平静着过于激烈的呼吸:“我……我爸他说……请你上我们家去吃团年饭!”

“你说什么?”刘俊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两秒钟,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忍着激动与呼吸,一贞用力点了点头。巨大的惊喜令刘俊卿张大了嘴,愣了一阵,喜极的笑容才绽放在他的脸上:“哎,我去,我……我换双鞋就去!”

年夜饭吃过,一贞正在收拾着残羹冷炙。世故的赵老板剔着牙,点着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这才盯着局促地坐在他面前,带着几分希望,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尖的刘俊卿,和蔼地说:“吃好了吧?”

刘俊卿赶紧点头。赵老板看了捧着碗筷还站一边的一贞一眼,一贞只得端着碗筷进了里屋。赵老板这才微笑着对刘俊卿:“吃好了,那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这话说得刘俊卿有点摸着不头脑。赵老板的下一句话却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棒:“走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刘俊卿不禁目瞪口呆!

“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说今天踏出这个门,以后你就不用再来了,更不要再找一贞。”赵老板的口气冷酷,不容置疑。布帘里,端着碗筷、偷听着外面谈话的一贞顿时呆住了。

“赵叔叔,可这……这是为什么?”刘俊卿还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就不用再说了。总之一句话,今天我请你这顿年夜饭,就算是给你和一贞之间做个了断,只要以后你不再跟一贞来往,以前的事,我当没发生过。”

“赵叔叔,我……我对一贞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怎么,你非要我点那么明?你当我是才知道你们的事?行,那我们就摊开来谈:刘俊卿,你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摆小摊卖臭豆腐,妹妹典给人家当丫环,你读个不收钱的一师范,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还用我说下去吗?”

刘俊卿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布帘后,一贞同样面如死灰——这个突然的打击显然完全出乎她的预想。

“我为什么送一贞去周南读书?因为那是长沙最好的女校,全长沙有身份的少爷娶的都是那儿的女学生!我赵家是小户人家,可小户人家也有个小户人家的盼头,我就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她再过我这种紧巴巴的穷日子!我省吃俭用,我供她读书,就是要让她嫁个好人家!而不是你这种人!”

一贞冲了出来:“爸!”赵老板腾地站起,指着女儿骂道:“滚回去!还嫌给我丢脸丢得不够啊?”

一贞呆住了。瞟了一眼刘俊卿,赵老板站起身来,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要娶一贞,你还不够格。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仿佛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刘俊卿颤抖着腿,终于站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向门外走去。一贞叫了声“俊卿!”抬腿要追,赵老板一个耳光打得她一歪:“你敢!”

捂着脸,一贞的眼泪滚了下来……

#

在与长沙隔江相望的溁湾镇,蔡家母子三人也在温馨地准备着他们自己的新年。

葛健豪对着镜子,披上一件老式大红女装——那是一件宽袍大袖,刺绣精致、衣料华美的旗式女装。她打开一只颇为精致但已陈旧的首饰盒,取出里面几件银首饰,往头上戴着。她的身后,蔡和森正举着一张通红的老虎剪纸窗花,在油灯前比划着问妹妹蔡畅像不像,他旁边的旧木桌子上,散乱着红纸和碎纸屑,摆着几张剪好的“春”、“福”字。

“咦——不像不像,等我这个剪出来,你才知道什么叫过虎年!”蔡畅一面剪着自己手里的窗花,一面说,“想起以前在乡下,那些窗花才叫好看呢。一到过年,家里前前后后,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间房子,门啊、窗户啊,到处都贴满了,我都看不过来。”

蔡和森笑话妹妹:“那时候,你只记得缠着要压岁钱,还记得看窗花?”

“谁只记得要压岁钱了?”

“还不承认。那一年——就是爸从上海给你带了个那么大的洋娃娃的那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你跟族里头一帮孩子躲猫猫,藏到后花园花匠的屋里头,结果你一个人在那儿睡着了,吃年夜饭都找不到你。”

“那是你们把我忘了。”

“谁把你忘了?到处找。我还记得管家跑到我那里直嚷嚷:”少爷少爷,四小姐不见了,怎么办啊!‘弄得一家子仆人、丫环找你找出好几里地去,等把你找出来,你倒好,光记得问:“压岁钱给完了没有,我还没拿呢。’”

蔡畅颇为得意:“哼,那年我拿的压岁钱最多,一年都没用完!”

蔡和森说:“那是长辈们怕你哭,故意给你加了倍。”

“你也不差呀,你这件西装,不就是那年爸从上海带回来的?老家那么多少爷,还没一个穿过呢。”

兄妹二人越说越高兴的对话中,葛健豪照着镜子,戴着首饰,梳理着头发——本来,她还被儿女的高兴所打动,但渐渐地,她的笑容消失了,梳理着头发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扫过一件件破旧的家具用品,扫过窗台上摆着的一碗红薯,扫过蔡和森明显有点小了、已经打了补丁的破旧西装,扫过蔡畅的粗布棉袄、鞋面补过的旧布鞋……

房门轻轻的响动惊醒了兴致高昂的蔡和森,他一回头,才发现母亲已经出了门。镜子前,是几件摘下的银首饰,那件精致的旗式女装已经折好,放在了一旁。

蔡畅并未注意到这一切,还在情绪高昂:“哎,对了,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门口挂过大灯笼,我们剪一个好不好?”

“行,你先剪。”蔡和森不露声色地放下剪刀,“哥先出去帮妈做点事。好好剪啊。”

蔡畅:“放心,肯定剪得像。”

坐在墙边,葛健豪呆呆地望着夜空。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无声地,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彬彬?”蓦然发现儿子站在身边,葛健豪赶紧擦了一把泪水。

“妈,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葛健豪掩饰着,但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她极力想忍住,擦去泪,笑了一下,却不料眼泪越涌越多,她连擦了好几下,眼泪不曾擦尽,却猛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一下捂住了脸——那是一个坚强女人压抑不住的,突然感到疲惫、无助、软弱而内疚的抽泣声。

“妈。”蔡和森蹲了下来,抓紧了母亲的手,“妈,您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半晌,葛健豪才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小彬,你后悔过吗?跟着妈出来,跟着妈离开那个家,过上现在这样的穷日子,你后悔过吗?”

“妈,您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不是妈要这样想,是妈不能不想啊。妈这一辈子,做什么事都利落,都干脆,从来不想什么后果,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只有把你们两兄妹带出来这件事,妈的心里,一直就不安稳。”她叹了口气,接着说,“离开家也好,受苦受穷也好,那都是妈自愿的,可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还是孩子,只要还呆在那个家里,你们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妈心里总是想啊,是不是妈害了你们,是不是妈太亏欠你们,是不是妈夺走了你们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快乐……”

“妈。”蔡和森打断了母亲,“谁说我们现在过得不快乐了?”

...

第16章-第20章

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


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

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

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

大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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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俊卿悄悄离开礼堂,埋头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之后看清是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爸。”

刘三爹本是提了开水瓶去礼堂倒茶的,却见儿子独自一人跑出来,很是奇怪:“不是开大会吗?你这是上哪去?”

“我……有点急事……”

“你能有什么急事啊?”

“说了有急事,你就别管了。”刘俊卿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爸……”看着父亲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心头一热,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只是笑了笑:“爸,等着我,等我回来,也许你就不用给人倒开水了。”

“那我倒什么?”刘三爹显然没听明白。

“什么也不倒,以后,我要让别人给你倒。”

扔下一头雾水的父亲,刘俊卿匆匆出了校门,一口气跑到省教育司纪墨鸿的办公室,边喘气边把“中日友善”变“明耻大会”的经过说了一遍。“学生按照老师要求,熬了一个通宵写的征文,被孔校长当着老师同学们的面撕得粉碎。”刘俊卿委屈地说。

接过刘俊卿递来的《明耻篇》,纪墨鸿翻开封面,“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的引言赫然在目。“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煽动学生造反吗?”纪墨鸿腾地站了起来,“走,马上跟我去将军府。”

两人匆匆来到将军府,纪墨鸿吩咐刘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请陈副官赶紧通报,匆匆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刘俊卿本只想到纪墨鸿那里告个状就走人,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带到将军府来,看纪墨鸿的紧张模样,自己这一状真是告到了点子上,这一刻便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犹如踩着两团棉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将军府内那颗桂花树。这时还只是初夏时节,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阵阵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宫折桂”,大抵就是这个情形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一阵阵杂乱而紧张的脚步声,众多士兵涌了出来,刺刀闪亮,排列成行,刘俊卿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正发虚,却不料被人从后面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陈副官,脸上全无表情:“走,跟我去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刘俊卿愣住了。

“抓的是你们学校的校长,你不认人,谁认人?”陈副官眼睛一瞪,刘俊卿这才明白这帮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绶的,顿时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来的纪墨鸿,“可是……可是我……老师……”

纪墨鸿似乎也有些歉然,躲开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终嘛。”刘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师,我就是来报个信,这种事我怎么好去呀?”纪墨鸿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当着熟人,大庭广众的,脸上抹不开也是有的。可你不去,这些当兵的谁认识他孔昭绶啊?再说,大帅可有话,只要你肯尽心效力,绝不会亏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长的位子,可还空着呢。”

“老师,我……我真的不行……”刘俊卿还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陈副官一挥手,两名士兵上来,一人一边,挟了刘俊卿就跑。纪墨鸿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挣扎着的刘俊卿被士兵们带走,却是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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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一师礼堂里,“明耻大会”仍在进行,孔昭绶还在慷慨陈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学校,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我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声,礼堂门被撞开了,刘三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把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原来,刘俊卿走后,刘三爹进到礼堂帮着老师们一一泡上热茶,又站着听了一会儿演讲,大道理他说不出来,就觉得孔昭绶说得有理,说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他听了一半,想着儿子还在外面,开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换开水,顺便再把儿子喊进来。出了礼堂,却左找右找不见儿子身影,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之际,只见大批军队直朝一师而来,连忙锁了校门,跑来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当兵的……全是当兵的……好多当兵的……”刘三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口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校门被砸开的声音,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第一师范的师生人等,给我听清楚了,湖南将军汤大帅有令:文匪孔昭绶,目无国法,包藏祸心,蛊惑学生,对抗政府,着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绶,窝藏卷带者,与孔同罪。煽动闹事,阻碍搜捕者,格杀勿论!”

门外的士兵们喊话声传来,礼堂里的学生们顿时一片大乱。

“都不要乱,同学们,不要乱,听我把话讲完。”一片惊悚中,讲台上的孔昭绶却笑了,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提前了一点点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吗?昭绶今日走上这个讲台,外面的情况,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么?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他戴上礼帽,正正衣襟:“同学们,我亲爱的同学们,昭绶今日虽去,一师未来犹存,但望我去后,诸位同学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则昭绶此去,如沐春风矣。”

说罢,迈步便下了讲台。

“校长!”前排的萧三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蓦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学,一双双膝盖随着孔昭绶的经过,顿时跪倒了一片!一双双眼里,饱含着泪水,一双双手,伸向了即将生离死别的校长……

满场黑压压的学生中,只剩了毛泽东、蔡和森还站着没动,两个人互相看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微笑着,坚定地排开一双双伸向他的手,向大门走去。杨昌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绶!”

“昌济兄,你我之约,望君铭记。”孔昭绶挡开杨昌济的手,就要来拉大门。猛地,站在门边的刘三爹一把靠住大门,堵住了孔昭绶的去路,冲毛泽东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保护校长走?快啊!”

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几个人上来一把抱住孔昭绶。孔昭绶挣扎着,“放开我,快放开我……”然而学生们人多势众,不容分说,架起他便往另一边的门跑去。

孔昭绶这边刚被架走,枪托砸门的声音砰然大起!学生们赶紧冲上前,与刘三爹一起堵着大门。门外的士兵们蜂拥而上,枪托砸、肩膀撞,到底当兵的凶悍,轰然一声,礼堂的一边大门被撞断了门轴,倒了下来。数十把闪亮的刺刀一拥而入,逼得学生们纷纷后退。

“带他认人!”副官和被士兵押着的刘俊卿走了上来。副官一挥手,士兵放开刘俊卿,顺手向前一推,刘俊卿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很重,但刘俊卿也顾不得了,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只希望这里的人认不出他来。

“刘俊卿?”不知是谁首先喊出了这个名字,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几乎是刹那之间,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转成了无比的鄙夷。角落里,刘三爹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士兵过来,揪着刘俊卿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快认人!”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刘俊卿躲闪着他们的眼光,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这位平日里最温顺和善的同学身上,“永畦,我……”他满怀希望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够明白他,原谅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头,抡起巴掌,狠狠扇在刘俊卿的脸上!

一个士兵走过来,抡起枪托照着易永畦当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头摔翻在地,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永畦!”周世钊等好几名同学涌了上来,扶住了昏迷的他。

“还有谁不老实?谁!”陈副官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同学们挥舞了一圈之后,停在刘俊卿的脑门上,“认人,你认不认!”

脸上火辣辣的刘俊卿被冷冰冰的枪口指着,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后面全是黑洞洞的杀人的枪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张昆弟、周世钊他们仇恨的目光。如果他们手里也有枪,他们枪口第一个对准的,肯定也是他刘俊卿。站在人群中间,他重重咬着嘴唇,鲜血从唇角流下来。

猛然,他疯一样地冲进人群,“我认,我认,我现在就认!”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同学,“孔昭绶,你给我出来!出来,孔昭绶!”

他嘶吼着,寻找着,疯子般寻遍了整个礼堂,却不见孔昭绶。

“走,走,再找!再找!我带你们找!”他领着士兵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已经不属于这所学校,他只想毁了这眼前的一切!

此情此景,连刘俊卿的亲生父亲——刘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挪着离开了礼堂。路其实很平,他却摔了一跤,随即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终于,从齿缝里挤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泪如雨下。

毛泽东、蔡和森一左一右夹着孔昭绶,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安全,只好先带着老师们到宿舍再说。

“昭绶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杨昌济急得满头大汗,“白白牺牲一条性命,有必要吗?”徐特立、方维夏等人也纷纷劝道:“是啊,校长,赶紧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孔昭绶早已抱了必死决心,只是微笑着说:“你们不用劝了,我不会走的。昌济兄、特立兄,你们都走吧。毛泽东、蔡和森,你们赶快把外面的同学都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出事。”

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您不走,谁也不会走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屋里的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只有孔昭绶反而更加平静了。蔡和森向杨昌济等点了一下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迎头却愣住了……眼前,张昆弟、罗学瓒、萧三……几十个同学抄着棍棒、板凳、砖头等东西,正涌向门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无畏。

蔡和森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张昆弟扬着手里的木棒说:“和森兄,我们决定了,大家把校长围在中间,一起往外冲,拼出这条命,也要把校长送出去!”“对,冲出去……”众人纷纷点头。张昆弟一挥手,“说干就干!不怕死的,跟我来!”

“都给我站住!”身后,传来了毛泽东的一声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疯了?凭这几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弹、跟一支军队去拼命吗?”“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吧?”张昆弟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用血肉之躯,用这么多人命去冒这种险!这是无谓的牺牲,是匹夫之勇!”毛泽东一把抢下了张昆弟手中的棍子:“都把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好几个同学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更多的人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昆弟说:“不行,我不能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要命有一条!我不怕!”说完,就要往外冲,“昆弟……”蔡和森连忙一把拉住。

“同学们!” 听到动静的孔昭绶与其他老师出现在门口,孔昭绶命令同学们,“把东西都放下来,放下!都放下!”

一片静默中, 乒乓一阵,同学们手中的棍棒、砖头、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忽然,一只手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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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0章

第六章 嘤其鸣矣 #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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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水,渐渐到了四月,正是长沙的多雨时节,这一次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还是阴阴的。一师的综合大教室里,袁吉六正给六班、八班、讲习班全体学生上大课,评讲他们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扬着手里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览样品一般环视了教室里众学生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递给蔡和森。 “讲习班,萧子升,90分。”“第八班,刘俊卿,85分。”……

接过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后的刘俊卿,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带了钩子的,想要剜出什么来的样子。

“第八班,毛泽东,”袁吉六又拿起了一个本子,声音却一下子沉了下来,“70分。”

蔡和森、萧子升、萧三等人都吃了一惊,毛泽东也不禁一愣。他望着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后硬冷冷地说:“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泽东的桌上,70分的分数旁边,果然是鲜红的评语“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望着这八字评语,毛泽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课后,欧式教学楼又热闹起来。川流的学生中,方维夏叫住了刘俊卿,说:“上次你不是说,想借讲习科萧子升同学的入学作文,学习他的书法吗?”说着,将一叠文章递了过来:“这是他补考的作文,还有他最近的两篇国文课作业,我都帮你借过来了。看完了,你直接还给他就可以了。”

望着方维夏离去的背影,刘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阴沉着脸,走回寝室。他伸手刚要推门,门却正好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足球迎面飞出,随即毛泽东光着膀子,与周世钊他们冲了出来。

“刘俊卿,”毛泽东看看侧着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刘俊卿,一边颠着足球一边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们去吧。”刘俊卿说着,换了一副笑脸。

“你也要动一动嘛。哎呀,随便你了。”毛泽东也不再勉强他,与周世钊等同学边传着球边往操场跑去。

刘俊卿保持着笑容,走进了寝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看看手里萧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泽东的床位,他发泄似的将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满寝室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想这次的作文。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被子鹏鲜亮的床铺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刘俊卿走到了子鹏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开蚊帐,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崭新的、高档的、齐全的……总之是他刘俊卿没有见过却梦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来,却又有些心虚地望了望紧闭的门口,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诱惑,他在子鹏的床上坐了下来,怯生生地抚过绣花床单,抚过缎面被子,抚过柔软的枕头……他打开了一瓶雪花膏,闻了闻,又赶紧盖上,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放下了蚊帐。但地上那双擦得雪亮的皮鞋却令他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他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子鹏!正在系着皮鞋鞋带的刘俊卿顿时愣在了那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边手忙脚乱地脱鞋,边喃喃地说:“子鹏兄,你回来了?”

子鹏看到刘俊卿的样子,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愣了一下,随口说道:“没关系,你穿吧,没关系的。”

“不是……我就是试试……试试这双和我那双是不是一样大小。”刘俊卿涨红着脸,换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两步,又回头解释:“我那双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子鹏也不计较,跟在刘俊卿后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热闹喧天的一师食堂里,墙上的小黑板挂着菜谱——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简单的素菜。学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大碗,排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们了,子鹏和刘俊卿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俊卿看见子鹏对着面前的茄子米饭,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以为他在想刚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子鹏不想让同学难堪,解释说他不太习惯吃学校的饭菜,已经另外叫了点心。

刘俊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头吃饭,假装不经意地问:“哎,子鹏,问你个事,你那双皮鞋是在哪间店买的?要多少钱啊?”

“南门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块钱吧,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看看跟我那双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双放家里了。”刘俊卿这时候说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这时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鹏的点心送来了。子鹏给了钱,跑堂要把零头还给他,子鹏手一挥,懒懒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跑堂满脸堆笑,说着感激的话走了。子鹏推开饭碗,吃起点心来,那些点心的样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鹏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饭菜,刘俊卿顿时感到口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了。

子鹏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赶紧把点心挪了过来,请他一起吃。

刘俊卿客气了几句,还是没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但又好面子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从食堂出来,刘俊卿直接出了学校,正要转弯,却看到父亲的臭豆腐摊子摆在对面的街角。他走过去,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爸,你怎么又把摊子摆到这儿来了?南门口那边摆得好好的,怎么我一进一师,你就非天天摆到校门口来?”

“俊卿啊,哦,我这就走,这就搬到南门口去。”看着儿子,刘三爹满脸歉然,赶紧收拾摊子。

“爸,不是……我那个……我有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刘俊卿终于还是开了口,“爸,你……你有钱吗?”

刘三爹最怕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把秀秀的工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儿子。

刘俊卿揣着钱,飞快地跑到南门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柜台里,展示着一行皮鞋,当中最亮的一双与子鹏那双正好完全一样。

看到刘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皮鞋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伙计忙凑过来说:“识货!瞧瞧,这位少爷就是识货。这是上海新款,英国老板的鞋厂做的,全省城的少爷都抢着买呢。要不,您拿双试试?”

刘俊卿努力端着矜持,微一点头:“那就试试吧。”

“好嘞。”伙计边拿鞋边冲旁边的小学徒,“给少爷上茶。”

试好了鞋,伙计接过刘俊卿递来的一叠银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刘俊卿换下来的布鞋,装进皮鞋盒:“多谢少爷。换下来的鞋,我叫人给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刘俊卿赶紧回绝,他的家哪里称得上是府呢?但接过鞋盒,他却站着没动。伙计问:“少爷,还有事啊?”

“那个……”刘俊卿憋了一下,这才说,“好像还要找钱吧?”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伙计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他赶紧找出几枚铜元和一枚铜板递了过去。刘俊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铜板放回到伙计手中。学着子鹏的样子,他尽量自然地一挥手,说:“这是赏你的。”

迈着方步,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内,打量着手里那枚轻飘飘的铜板,伙计职业化的笑容一扫而空,瘪着嘴随手把铜板扔给一旁的小学徒,不屑地说:“去,什么他妈破少爷,伺候了半天,就他妈一个铜子!给,归你了!”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滚的天空,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滂沱。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踏过雨点四溅的街道,顶着雨飞跑到一间茶叶店的屋檐下。大雨倾盆,雨点打在地上,水滴不断溅到他崭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准备解开鞋带把新皮鞋换下来。恰在这时,赵一贞背着书包,顶着雨,顺着屋檐跑了过来。刘俊卿突然蹲下,挡住了她的路,两个人一下子险些撞上,都吓了一跳。

“哟,对不起。”刘俊卿赶紧站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怦然而动,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挂,那是湿淋淋的赵一贞,清秀而水灵。一贞读出了刘俊卿眼里的炽热,娇羞地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

店里的赵老板看见了女儿,叫道:“一贞,还不快回来?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贞进了屋接过毛巾后,他又把一张货单递给一贞,说:“我先进去吃饭了,你看着店。这上面的几样货,都是客人订好了的,下午就会来拿,你赶紧包一下。弄漂亮点啊,人家要送礼的。”

赵老板走后,一贞对着货单,收拾着包装茶叶的东西。几个竹编礼品盒放在货架最上面,一贞搬来凳子,脱鞋站上去,尽量伸手够着。她的脚用力踮起,打湿的衣裙贴着努力伸展的身体,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刘俊卿看得都痴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一贞一侧头,正碰上了刘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乱中,哗啦一声,货架顶上的礼品茶叶盒摔了一地!

“怎么回事?”里屋的布帘一掀,赵老板端着饭碗冲了出来,一看,火气腾地上来了,把饭碗往柜台上“砰”地一搁,对着女儿骂道,“你搞什么名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盒子一个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养你吃,养你穿,供你念书还不够,还一回家就摔东西!你以为这点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儿已经在道歉了,赵老板还是不依不饶,端起饭碗,吼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

赵老板重新进了屋后,一贞忍着眼泪,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礼品盒。刘俊卿捡起掉在店门口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迎着刘俊卿满是安慰与同情的目光,一贞接过盒子,慌乱地低下了头,怯怯地招呼他进来躲雨。刘俊卿喜出望外地退进店里,坐在一贞递过来的凳子上。一贞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背着他包扎茶叶礼品盒。刘俊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一贞灵巧的双手。

赵老板出来换赵一贞进去吃饭。赵一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刘俊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通往里间的晃悠悠的门帘上。直到赵老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他说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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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捧着大堆信件和报纸的校役叫住了正趿着一双破布鞋,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的毛泽东,“你的报纸,还有你的一封信。”

毛泽东接过校役递来的报纸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泽民那稚嫩的字体,落款却标着“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亲口述、弟弟抄写的,忙把饭碗随手往旁边的窗台上一放,赶紧拆开信读起来:“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晓得你考了个好学堂,碰上了好先生,妈妈真是好高兴……你爹爹白天还硬起脸,不肯看你的信,其实晚上一个人偷偷起来躲着看,还生怕被我看见了……你在学堂里要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家里,家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都好……读书辛苦,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妈妈给你想办法。没有时间,就不要想着回来看我,妈妈不要你看,只要你把书读好,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

缓缓地收起家信,毛泽东将信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拿起报纸和饭碗,刚一转身,却发现杨昌济与黎锦熙正站在他面前。两位老师打量着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双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锦熙笑道:“润之,报纸呢,是越订越多,这双鞋呢上个月就说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换呀?也该换换了吧?”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 “上个月……后来忘记了。杨老师,黎老师,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刚走出两步,杨昌济叫住他,把一块大洋递到了他面前,说: “书要读,报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赶紧去买一双。”看毛泽东站着不动,黎锦熙拉了他一下,说:“拿着吧,还讲客气?”

接过钱,毛泽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原地看两位老师走远了,他赶紧收拾好报纸和碗筷,跑出去买鞋。

大昌鞋店,伙计一听毛泽东连四毛一双的布鞋都还嫌贵,满脸不乐意地抱怨:“我这儿可是大昌,不卖便宜货。再要少,路边摊上买去。”毛泽东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拖着一双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这时街边,一个妇人正叫卖着:“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双。”毛泽东径直向鞋摊方向走去。但他的脚步却没停在鞋摊前,而抢前几步,停在了一块招牌前。那正是观止轩书店的广告牌,上面开列着一系列新书消息。“《西洋伦理史论》?”毛泽东的眼睛亮了,转身进了观止轩书店。

书架的两边,各有一双手正从相反的方向对准了相邻的两本书:一只纤纤小手放在了《伦理学原理》上,一双粗壮的大手放在了《西洋伦理史论》上。两个人在抽出书的同时,都发现了对方,毛泽东先惊呼了一声:“哎,是你啊?”斯咏暂时却还没把毛泽东认出来,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不记得了?上次,就在这里,那本书——你后来还送给我了。”毛泽东提醒她说。“哦——对对。”斯咏打量着毛泽东,目光落在那双鞋上,“你这双鞋修修补补的还在穿啊?”

“上次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你看什么时候还给你?”毛泽东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边翻着手里的书边问。“我不是送给你了吗,还还什么?”“还是要还喽,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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