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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ex

目 录 #

**自序 **

**第一章 最委屈的圣人 **

**被误读的孟子 **

**天与人的哲学 **

**亚圣初长成 **

**烽火天求太平 **

**退而弘道儒家 **

**第二章 圣人的足迹 **

**周游列国论王道 **

**不得已的批判 **

**谁才是儒家正统 **

**第三章 人之初,性向善 **

**食色性也的谬误 **

**向善也要会择善 **

**好人更要学变通 **

**善,即适当关系 **

**第四章 凡圣只在一念间 **

**善有根苗一点 **

**心有萌芽四端 **

**良知大于理性 **

**人不学,不知道 **

**第五章 仁者无敌 **

**苛税重刑之乱 **

**八口人家之治 **

**有恒产,教人伦 **

**与民偕乐才是王道 **

**没有后遗症的政治 **

**第六章 于我心有戚戚焉 **

**仁政理想的论说 **

**自我修养的格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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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_最委屈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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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委屈的圣人

我研究儒家三十多年,经常介绍孔子,因为天下人都知道,孔子算是中国最伟大的圣人。但是如果没有孟子,孔子的思想很可能会失传。因为孔子的学生分为八派,各有所长也各有局限。直到战国中期孟子出现,才完满地承传了孔子的思想,并发扬光大。其实几千年来,孟子一直被人误读。对这位亚圣,我们有必要好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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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孟子 #

孟子被称为“亚圣”,因为“至圣”是孔子。但这种称号并不像奥运会的金牌银牌,因为他们生活的时代隔着一百多年,在各自的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孟子的书都是亲自修订,文气和内容非常有力量,不像《论语》常让人觉得可惜,话语太简短了,难免不好理解。

在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里,孟子是饱受委屈的一位。为什么这么说呢?一个人受委屈,莫过于他有能力,也愿意服务社会,却没有机会,甚至被人误解。我们不会说颜渊受委屈,因为他活了四十岁,还来不及服务社会就过世了;也不会说庄子受委屈,他有能力,但不愿意服务社会,学了道家之后逍遥去了。但是孟子很委屈,因为他有能力,也愿意服务社会,却从没有机会,反而饱受误解。

学习孟子,就要对他重新评价。我以为,孟子所受的委屈主要在三个方面。

首先,大家都知道的,他被人们说成好辩。这个评价一出,很多人就不管孟子说的是什么,说的对不对,只说他好辩。在他们眼里,孟子像名家一样专门搞诡辩,只是逞口舌之利,说的道理恐怕都有问题。这是对孟子非常大的误会啊!

孔子的学生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其中第二科叫言语,有两位上榜,一位叫宰我,第二位叫子贡,而孟子在言语上是远远超过这两位的。而且孟子作为一个老师,也是够资格的,因为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孟子不仅熟读掌握了古代的经典《诗经》、《书经》(《尚书》)、《易经》,又收集掌握了孔子的全部思想,然后还有自己新的创见,自然可以为师了。其实,他的学识和见解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被人说成好辩之后,他“温故而知新”的心得、表达思想的能力仿佛变得可有可无,实在是冤枉!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论语·为政》

第二,孟子提出仁政思想。在战国中期提仁政,当然是吃力不讨好。梁惠王、齐宣王这些国君,一心只想着称霸天下,统一各国,根本听不进所谓仁政。孟子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吗?事实上孟子常常直接说出来,国君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孟子明知他们的目的是富国强兵,照样坚持自己的心得——只有仁政能够统一天下,并且长期维持太平。因为古今中外的社会是一样的,人们都希望统治者施行仁政,善待百姓,与民同乐。

孟子还把这种很高的仁政理想,落实在详细的经济政策上。《梁惠王篇》里描写一家几口人,怎样种桑树,怎样养猪、养鸡,让我们觉得这个哲学家真辛苦啊,还要教导一般家庭的农事。这样一来,老人家到五十岁就有丝织品可穿,到七十岁就有肉吃,老百姓就不会挨饿受冻。这就是王政、王道的开始。孟子配合经济政策来讲仁政,从下层的经济谈到上层的仁政,还讲到有恒产才有恒心,都是千古不易之理。

孟子强调,只有读书人,即使没有恒产照样可以有恒心。这就让两千多年来的中国读书人振作了。当然这不见得每个读书人都能做到,有的如果觉得待遇不好,就不想做好人、做好事了,甚至变节了。但这不妨碍孟子的理想,因为确实有很多读书人,虽然没有恒产,却能坚持到底,将儒家的人文精神充分地表达、实现出来。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梁惠王上》

孟子的第二个委屈,就是他这么好的仁政理想,却被人说成是迂腐、是空谈。

最大的委屈是什么呢?孟子作为一个哲学家,对人生问题当然有自己的一贯之道,有非常彻底的理解,那就是他的人性论,这恰恰备受委屈。

两千多年来,人们常谈到孟子的人性论,后来还把它总结为《三字经》里的第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可孟子说的是“性善”,绝对不是“性本善”,这一点他一再强调,还用了各种比喻来说明。什么叫比喻呢?对于某种不能直接观察和研究的本体,只好通过比喻去想象、了解。孟子说,人如果有本体,它就像火开始向上烧,水开始向下流,野兽开始奔向旷野。他接连使用了三个动态的“向”来做比喻,可见讲的不是“本善”,而是“向善”。

人性向善,就需要通过教育、修养来引导人。如果讲“本善”,教育和修养就无法落实了。再比如,为什么有人做坏事呢?因为整个社会形势太坏,风气不好,很多年轻人受到影响,就会有行为偏差。如果讲人性本善,就成了静态的本质,动弹不得,不会有这些变化。

孟子这一套人性论思想非常精彩,却被很多人误读了千百年。可见,他的思想确实值得重新认识,完整理解。

天与人的哲学 #

有些人学《孟子》时,常会有点遗憾,因为很多内容都是孟子与帝王将相的对话。比如翻开《梁惠王篇》的第一章,就是孟子见梁惠王。古人认为,只有设法把国家领导说服了,一个政策施行下来,老百姓就享福了。所以孟子就把自己和梁惠王、齐宣王等的互动和讨论当做重点。后人就不太喜欢看这些,总以为这些帝王将相的讲话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读书人就一定要去做官吗?尤其今天看来,会觉得并非如此。

事实上,孟子的话,总是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息息相关。比如,孟子常常谈到人性,这是每个人的根本,需要正确认识。不幸到了宋代,被学者讲成“人性本善”,写进了《三字经》里。“人性本善”听起来冠冕堂皇、崇高伟大,但是它和经验、事实符合吗?跟每个人生活中所见所闻的客观现象符合吗?如果不符合,恐怕只是一种很好的信仰,却不是哲学。

而孟子作为一位哲学家,至少有三个特色:

第一,孟子有清楚的概念。比如他见到国君就要谈仁义,解释什么叫仁什么叫义。为什么非谈不可?因为人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一个国家也是一样。孟子还要把其中的道理说出来,如果不讲道理,就只是个人的信念,人们为什么要听呢?

第二,孟子有判断的标准。什么叫仁政?总要让老百姓生活美好才行。孟子总有很具体的规定,比如怎样让他们改善经济生活,怎样建构合理的社会制度。这也是哲学家必备的特质。

第三,更重要的,孟子还提到“天”这个概念。现代人会觉得“天”很遥远,也许就是天空,刮风下雨,大地有可能来个地震,天地好像是无情的。可是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孟子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即上天给某些人以大任,就要先考验他们。显然,这个“天”不是天空,而是和孔子、孟子的个人信仰有关,在学术上可以称作“超越界”,简单来说是宇宙万物的来源以及归宿。对儒家来说,“天”是很特别的概念。

不谈“天”的话,儒家只是一群人,他们很有学问,也很热心,但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凭什么坚持奋斗下去呢?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告子下》

亚圣初长成 #

了解孟子,先要了解他的生平和成长背景。再怎么伟大的人,也是从小孩子开始,在家庭中,再到学校里、社会上,慢慢成长。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很幼稚,有很多幻想,长大了幻想慢慢破灭,只有慢慢历练、重新发展,伟大的人们也一样。

提到孟子,很多人会想到“孟母三迁”的故事,来说明古代的母亲是很有智慧的,知道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很大,除了家庭之外,附近的风气也很重要。我们就从几段故事开始接近孟子。这些故事没有完全的依据,没有办法考证,大部分是从古代传下来的,像《韩诗外传》里的故事,但可以了解大概的情况。

第一个故事是“孟母三迁”。

据说在孟子三四岁的时候,家里住的地方靠近坟墓区。小孟子还没上学,每天没事儿就到处走动,看到很多人来挖坟、上坟、祭拜、哭泣,他也跟着学,学得有模有样。母亲一看,这么小的孩子每天就想着要去祭拜、哭墓这些事,显然不太好。她就设法搬家,搬到市场旁边。到了市场边,小孟子就每天看看别人做生意,这个肉多少钱一斤啊?这个菜怎么卖啊?整天就学这些东西。母亲一看,这样也不好啊,这么小就想到做生意、赚钱的事,决定再搬家。后来搬到了学校旁边,这下好了,孟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看到别人上学,也跟着在窗外听听,也跟着读。母亲一看,这是好的规矩啊,就住下来了。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环境对人的影响。由此可见,孟子不可能说“人性本善”这四个字,除非另作解释。其实我们都知道人受环境影响,如果环境有偏差,我们就会跟着往那边走,并不觉得不对,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这个故事正说明孟子的母亲很有远见,确实了解人生应该如何发展。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孟子开始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孟子在家里背书,背着背着停下来了,当时母亲正在织布,问他,你为什么停下来了?他说,我忘记了。谁知母亲听了,一下把正在织的布剪断了。后果很严重啊,因为布匹剪断后就得重新上机器,非常麻烦,小孟子见了吓了一跳,这时母亲对他说,以后你读书读到一半停下来,我就把布剪断。孟子非常惭愧,母亲织布养家很辛苦,自己读书却不够专心,他从此提醒自己,读书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

虽然孟子母亲的教育方式有点激烈,但是效果很好。大家知道,想学有所成,必须花大工夫好好读书。该读的书没有读,凭什么了解古代的智慧呢?又如孔子所言,不能够温故而知新,凭什么做别人的老师呢?把书读好,更是伟大哲学家的必备条件。至于之后能不能发挥,要看个人的才华,还要看是否有机缘表达出来。

第三个故事讲到孟子长大成人,学有所成,也结婚了。有一天回家,他推门进来,只见妻子一个人蹲在地上。孟子很不高兴,甚至对母亲说她太没礼貌,要把她休掉。因为古时的礼法规定,一个人不能随便蹲着,样子不好看,而应该跪坐在脚后跟上,有客人来时更要正襟危坐,上身直立。母亲问明原由,反问他道,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问过“里面有人吗”?因为礼法规定“将上堂,声必扬”,意思是一个人要进门时,必须先提高说话的声音,或者加重走路的声音,好让里面的人知道。母亲说,你在别人居家很轻松悠闲的时候,像要检查内务一样地跑进来,自己先没有守礼法,怎么能怪妻子呢?孟子认识到自己有错,打消了休妻的念头。

这个故事说明古代妇女处境可怜,一个坐姿也会导致婚姻危机,也许要熬成婆婆才有希望。不过换个角度,又能看到孟子的母亲非常明理,注意培养孟子严于律己的品质。

从以上几个故事我们可以推想,在孟子的成长过程中,母亲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他最初的启蒙者。

那么有人会问,孟子的父亲哪儿去了?有一种说法是,孟子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孔子的父亲在孔子三岁时过世,想必圣人都很苦,单亲家庭长大才能成为圣人。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么我们有必要探讨这个问题了。

根据《孟子·梁惠王篇》的记载可知,孟子的父亲是在他当“士”的时候过世的,孟子的母亲是在他当“大夫”的时候过世的。

孟子的学生乐正子,有一次说服鲁平公,孟子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国君您礼贤下士,最好亲自去拜访他。鲁平公正要出门拜访时,他的宠臣臧仓说,您不要去,因为是贤者就应该表现出礼和义,孟子并没有做到。孟子曾经“后丧逾前丧”,为母亲办丧事,排场超过了以前为他父亲办的丧事,这违反了礼法的规定。

孟子妻独处,踞。孟子入户视之,向其母曰:“妇无礼,请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亲见之。”

母曰:“乃汝无礼也,非妇无礼。《礼》不云乎,‘将入门,问敦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不掩人不备也。今汝往燕私之处,入户不有声,令人踞而视之,是汝之无礼也,非妇无礼也。”

于是孟子自责,不敢去妇。
——《孟子自责》

一听这话,鲁平公就不去了。乐正子就来问原因,鲁平公说出了臧仓的理由,说孟子做事不合礼。乐正子说,他并没有不合礼义,父亲过世的时候,他比较年轻,身份是士;母亲过世时,他做了大官,身份是大夫。父母的丧礼要按照儿子的身份来调整规格,这是古时候的规定啊。

鲁平公没话说,就推托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是说孟子给母亲办丧事的时候,做的棺材太贵重,做的寿衣太华美了,所以说孟子不守礼义。

这其实是借口。孟子给母亲办的丧礼,确实非常隆重。当时他在齐国担任客卿,相当于国家顾问,那时候他很有钱,安排学生充虞为母亲筹办丧礼。这个学生办完之后,心里有些不安,就请教老师说,您为您的母亲采买的这些棺材、衣服,似乎太奢华了。看来他的学生也有这样的疑问。孟子回答说,讲究棺椁不只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尽孝心。礼法只是规定棺木的厚度,并没有其他限制。我有钱,就做得好一点,这样让我的母亲离开人间,我会觉得比较安心。可见孟子做事的原则,一方面是遵守礼仪和法律,一方面按照内心的情感来表达,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鲁平公以这样的借口,没有去拜访孟子,孟子并不怪他。孟子认为任何事都是时势所趋,条件一旦成熟,自然就好了,条件不成熟就不要去勉强。这是儒家的处世态度。

从这个故事可知,父亲过世时孟子已经成为士,是初级官员了。那他小时候父亲在哪里呢?应该是为养家而出去工作了。就如现在两个人聊天,一个问另一个,结婚之后家里事情都是谁负责?回答,我负责大事,太太负责小事;但是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事。这说明跟家务有关的都是太太负责,其实古时也是男主外、女主内,母亲对孩子的教养多负点责也是合理的。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梁惠王下》

介绍孟子的家庭情况,是因为这对他的人生道路起着原生性的影响,并作为故事流传下来,给后人很多有益的启示。那么孟子进入社会之后,他的学问有怎样的发展,抱负有没有实现呢?

烽火天求太平 #

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对孟子的叙述只用了两百多字。这样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两百多字就打发了,司马迁怎么想的呢?司马迁也许会说,我是历史学家,不是哲学家。他不太在乎这些哲学家有什么思想,只关注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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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_仁者无敌

第五章 仁者无敌

孔子只说到仁义的“仁”,孟子将它延伸到“仁政”,即合乎仁德的政治。孟子把焦点放在统治者身上,希望他们施行仁政,风行草偃,改变整个社会。那么他提出的“仁者无敌”的观念,到底对不对?他和很多国君谈过的仁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千多年的中国政治,为什么被认为是打着儒家的招牌,采取法家的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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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无敌”这四个字冠冕堂皇,每一个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金庸有一篇小说《鸳鸯刀》,写武林人物设法寻求最高的武功秘笈,抢了半天,最终得到的人打开一看,就是四个字——“仁者无敌”。

西方有一部很流行的电影,也改编自小说,叫做《魔戒》,电影拍了三集,非常好看。情节上有个特点,一到最后关头,眼看好人没希望了,坏的势力得胜了,就会有一句话,不要怕,善的一方终究会胜利的。这也是“仁者无敌”,相信正义一方一定会赢。可见,人类是靠这种理想来维系的,不然谁还有这个恒心,继续做好人、做好事呢?

事实上,历史上好人得胜的情况不见得很多。问题在于,谁能判断谁是好人呢?通常一个人成功之后,就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写得好一点,叫做“成王败寇”。

把问题还原到孟子的思想里,看他是怎样提出这个观念的。孔子只说到仁义的“仁”,孟子将它延伸到“仁政”,合乎仁德的政治。孟子把要求的焦点放在统治者身上,因为古代封建社会一般老百姓不能受到好的教育,也没有组织或者发展的能力,上面有一个政策,下面就跟着走,这叫做“风行草偃”。要改变一个社会,当然从上面开始,上面一个人正,天下就正了,国家就正了。所以孟子跟几位君主,比如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等谈话的时候,都向他们介绍仁政思想,他的想法可以分消极与积极两方面来看。

苛税重刑之乱 #

针对动乱的社会现实,孟子认为,国家至少不要增加税收,不要刑罚那么重,动不动就处罚人,甚至杀人,尽量不要发动战争。

要推行仁政,首先不要增加税收。老百姓好不容易收成了,如果税收太重,谷物的一大半就缴出去了。《孟子》里对当时老百姓的描写,现在我们读了还觉得很难过。这些老百姓,既无法奉养父母亲,又无法养活妻子孩子;收成好的时候,一年到头也是很苦,收成不好的时候,就只有死亡了。“老稚转乎沟壑”之中,年老的、年幼的在山上的水沟里面死掉了,因为到山上找一些树根吃,找不到就饿死了,尸体堆在山沟里。孟子多次说这样的话,可见那时老百姓的苦状。但领导者照样享受不尽,厨房里有肥肉,猪羊很肥,马厩里有肥马;而老百姓都面有菜色,营养不良,野外还有饿死的尸体。孟子讲国君们是“率兽食人”,带着野兽来吃人。

孟子对于税收有看法,主张中庸之道。他主张收税十分之一,百姓赚十块政府抽一块,这个还算合理,因为国家需要公共建设。偏偏有个人说我要比你更好,只抽二十分之一,这样对老百姓很好啊,赚二十块才抽一块。但是孟子说,这样也不对。比如北方有一个莫国,这个国家没有什么社会组织,每个人都过着很原始的生活。同样的,只抽二十分之一的税,就不能从事公共建设,国家会永远处在落后阶段,不可能发展。所以孟子说,收税比百分之十要少的,不一定好,这是大貉、小貉;收税超过百分之十的,叫做大桀、小桀。桀就是夏桀,指坏的君主。

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滕文公上》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告子下》

还有一次,孟子对一个宋国大夫戴盈之说,你这里的税收太高了吧,老百姓吃不消。戴盈之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回答,您说得很对,应该免除关卡和市场上的征税,但今年还做不到,先稍微减少一点吧,到明年再整体改善。孟子说,一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别人对他说偷别人的鸡是不对的,他说好,我少偷一点,改成每个月偷一只,到明年就不偷了。如果知道一件事不合道义,就马上停止,为什么要等到来年。这个比喻很是咄咄逼人,人家已经说了今年来不及,明年就少收点税,你就放他一马吧。但孟子认为如果觉得对,就该立刻做。这是孟子的个性。

另外,必须减轻刑罚。古代的法律动不动就把犯人的手砍掉,脚砍掉。孔子的学生曾参在过世之前,生病很重,就把学生找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各位同学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手,都还好,我曾参这一辈子没有被处罚过,手脚还健全。听了这话就知道,以前的人到老了手脚还健全是不容易的事。这种情况到战国时代就更严重了。

在与孟子同时代的庄子笔下,好几个人物都有同一个特色——断一只脚。读《庄子》时,一会儿来了一个独脚人,一会儿又有一个独脚人,都是受罚被砍断的。还有一种惩罚要剃头发。古代的刑罚不是关起来,是让人断手断脚,拿人的身体做文章,别人一看就知道他以前受过什么罚,很惨重。所以孟子建议国君,要避免随便罚人、杀人。

梁惠王有一个儿子梁襄王。他上台之时很年轻,知道孟子很有学问,直接问他问题。可是孟子说他“望之不似人君”。这个人远远看过去,不像一个领导的样子,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样子实在不够大方。走近后,梁襄王张口就问,谁能统一天下?孟子回答,不喜欢杀人的就可以统一天下。有那么简单吗?这就说明当时各国国君都喜欢杀人,动不动就杀!如果各国老百姓听说哪个国君不喜欢杀人,就会去投靠他,至少可以活得长久一点。孟子告诫国君,对百姓要好一点,不要做伤害、欺压、委屈百姓的事。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滕文公下》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梁惠王上》

八口人家之治 #

仁政的积极方面也很简单,宗旨是让老百姓活得下去。孟子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这句话为他的仁政理想定下了基调。经界是指把田界划分清楚,让老百姓耕者有其田,劳作就有收成,养家糊口。

古代社会,老百姓都会分到田,因为人口少,国家那么大,一个壮丁都能分到很多亩地,多的时候一夫百亩,可以耕田交税。不过如果把田界弄混乱,老百姓的田越来越小,最后耕田的收获不够用不够吃,才会有穷困的情况。

孟子说,国家要推行仁政,就要从划分田界开始。他很具体地提出井田制度,今天我们要研究井田制,还要参考孟子的说法。

孟子有一个朋友滕文公,在滕文公当太子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他就位了,当了滕国国君,派人去请教孟子,该怎么治理国家,孟子说,你要办好井田制度。什么叫井田制度呢?周朝时就实行井田制度,九百亩那么大的地方,画个井字,代表周围有八块,中间有一块。八家共耕,中间的那一块叫公田,周围的叫私田。耕作时,不能说这是我自己的田,就尽量耕作,公田就不管它,因为将来收成的时候,如果公田的收成比例太低,要罚款的。当时流传一些诗,内容令人感动,说下雨的时候最好雨下在公田里,让公田的稻米、麦子长得好一点,然后再下到我的私田里,不然将来公田收得太少,政府要罚。八家人耕完地后一起来耕公田,希望把公田的收成给国家当税。这样等于九分之一的税收,对国家比较有利。孟子把这套从周朝开始就用的井田制度搬过来,建议滕文公试试看。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滕文公上》

读到这里我会很感动,孟子考虑的不是收成多少,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区观念。

我们今天流行讲社区,孟子那时候就说了。八家人因为一起耕公田,就变成一个社区了,用一句话来描述,叫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这句话讲得真好。

出门回来我们结伴做朋友;平常守望相助,你家里没有人在,我帮你看一看;有人生病的时候,互相扶持,因为年轻人恐怕都去工作了,老人家病了,我带你去,下次我病了,你能带我去。这幅画面想起来就很温暖,不像后来的状况。我记得罗家伦先生写《新人生观》,是将近八十年前的事了。他在书里写到,如果家里面来了小偷,千万不要喊小偷来了,而要喊火灾了,邻居就会来救火,把小偷赶走。如果说小偷来了,邻居就会把门锁起来,偷完你家不要偷我家就好,所以必须喊火灾了。按当时的情况看起来,是有他的理由的,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也很多。而孟子所描写的井田制度,就实际生活来说是非常好的,今天我们也应该提倡社区团体的观念。

有了井田制度,有了社区群体,下一步统治者要保证老百姓耕种与收获的时间,这样粮食自然就吃不完。细密的渔网不要放在大池里捕捞,鱼鳖自然也吃不完。砍伐树木也要按照一定的时序,木材也就不会用尽。这样老百姓养家糊口、办理丧事都不会有问题,生活就能够安定。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梁惠王上》

孟子进一步说到一家人的问题。古代大约是八口之家,《易经》里就说父母生了三男三女就是八口,如果没那么多的话,老一辈还在,生了两男两女也是八口,所以八口之家是个标准的规格。这样一家人,在五亩大的宅院里种一些桑树,养一些蚕,将来五十岁的人就可以有丝棉袄穿。家里面养着鸡,养着猪和狗,在它们生产、繁衍的时候不要去干扰,那么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了。

这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政府不要去管他们,不要去剥削他们,老百姓一家人就有吃有喝,不再挨饿、受冻。这就是王道,也是仁政的开始。

孟子讲仁政,并不是像柏拉图的理想国那么远,或者像老子的小国寡民那么不切实际。柏拉图有关于理想国的规划,涉及多少人呢?只有5040个人,哪里有这种国家?因为柏拉图认为小国可以好好规划。为什么要5040人呢?人数一定要被3除尽,因为国家分三种人,领导者、老百姓,中间还有军人与卫士,负责保卫城邦。因为古代雅典城市格局非常小,一个城邦顶多几万人,有时候几十万人。这在今天难以想象。而老子的小国寡民也有点类似,不符合实际需要。只有孟子谈到的规划,还能配合实际的情况,不是唱高调,遥不可及,而是很务实地希望把井田制度办好,使老百姓安居乐业。

有恒产,教人伦 #

如果继续发问:国君实行仁政的话,老百姓就会变好吗?孟子指出“有恒产才有恒心”。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梁惠王上》

一个人没有恒产,叫他好好做人处世,他做不到的。“衣食足而知荣辱”,假如吃不饱穿不暖,快饿死了,怎么能守规矩呢?所以西方有的法律很有弹性,譬如一个人快饿死了,去面包店偷一块面包,法官知道他完全是为了自己活命,而不是拿去变卖图利,罪会判得很轻。我努力工作只为了活命,谁能怪我呢?我如果做事不择手段,是为了享受,那完全不一样。孟子也分辨得很清晰,他认为一般老百姓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做人。这话讲得很体贴。

没有恒产而有恒心的,只有一种例外,“唯士为能”,只有读书人能够做得到。孟子对读书人的要求标准很高,因为读书人学会儒家的道理,就懂得人的生命会老会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当时流传一个故事,很多人没饭吃,在街上流浪,有个人叫黔敖,他煮了一锅粥,让那些快饿死的人来喝一点粥,这时有一个人蒙着脸在街上晃来晃去,黔敖对他说“嗟,来食”,你过来喝稀饭吧。这个人本来用手蒙着脸,听了就把手放下来说,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这说明再怎么饿,他依然有自己的尊严,不放弃自己的原则。黔敖向他道歉,说没想到您这么有自尊心,我刚刚对您不太礼貌,向您道歉,请您还是保住命要紧,喝口稀饭吧。这个人说,不行,你已经侮辱我了。他就这样饿死了。

这个故事说明两点,一是当时战乱,很多人很穷困;另一点说明人的尊严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如果不要脸,你拿他毫无办法,不要脸的人只怕一种人,就是不要命的。事实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自尊的。不过如果别人做得到,我们也做得到。

讲人性的时候,不要将最高的标准提出来说,自己做得到吗?也不要拿最低的标准说,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向上提升自己,像神一样高尚伟大,也可以往下堕落,所以要时刻注意自省。

孟子举这个例子只是说明人是有尊严的。后人却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恐怕有特定适用对象。但不是只有某一种人需要有节操,人都是有原则的,历史上被我们歌颂的,都是有气节的人。

孟子还希望,一个国家要有好的人伦教育,“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需要办好学校,反复教导孝顺父母、尊敬师长的道理,这样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在路上背着或者顶着东西了。人伦教育的基本内容是父子有亲情,君臣有道义,夫妇有内外之别,长幼有序,朋友有诚信,就是所谓五伦。只要做到这些,天下自然就太平无虞了。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梁惠王上》

与民偕乐才是王道 #

对于仁政,孟子讲了很多,有事实依据吗?有。他最喜欢讲谁呢?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领袖行仁政、为老百姓服务,所以天下太平,能维持长期的安定,如夏朝400多年,商朝600多年,西周也有将近400年,后面东周的春秋时代开始乱了,战国时代乱得一塌糊涂。所以讲到仁政,很多人很向往,能不能回到从前的太平时代呢?孟子说可以,就靠仁政。

当时有很多政治领袖认为自己努力做了,但好像没有效果。一个人总会对自己的一点点成绩牢牢记在心中,譬如梁惠王。他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对孟子说,我比别的国家的国君好多了,在我的国家,譬如河内发生饥荒,我就把一部分百姓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运一点过来,让老百姓都可以活命,而别的国家的国君没那么做,只是让老百姓自己去求生。我这么努力替老百姓服务,可是我的老百姓并没有增加,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并没有减少,这样我做好事就没有恒心也没有耐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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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_凡圣只在一念间

第四章 凡圣只在一念间

人是万物之灵吗?这是个很有趣也很严肃的话题。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有的老师为了保护学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的老师第一个跑掉,跑得飞快。同样是人,为何他们的表现有这么极端的差别?孟子认为人性向善,那么人性到底是如何发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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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有根苗一点 #

人是万物之灵吗?这是个很有趣也很严肃的话题。

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有的老师为了保护学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的老师第一个跑掉,跑得飞快。同样是人,为何他们的表现有这么极端的差别?在自己的经验里我们也发现,有时候自己非常高尚,愿意帮助别人,奉献牺牲在所不惜,还觉得很荣幸;有时候又会跟别人勾心斗角,争个你死我活。同一个我,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差别?

所以,古今中外对人性的善恶问题争论不休。

受宗教的影响,西方人认为人生来就有原罪,叫做性恶。所有的法律都先假设一个人会犯错,如果上了法庭又没找到证据,再假定他无罪以作为补救。而我们的传统,习惯了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社会上照样出现很多问题。

我们自己也对“本善”这个词不太放心,想要搞清楚,人和禽兽到底有什么差别。孟子说过一句很精准的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人和禽兽的差别只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是指什么呢?先看和禽兽一样的地方,禽兽有一个躯体,我们有一个身体,它有头、有脚、有手,我们也有相对的部分,这些都一样。它们需要食物,需要休息,有各种本性的欲望,我们也一样。可见这一点点差别是在内而不在外的。在内,恐怕是人有特别的思考能力。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离娄下》

西方人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其他生物是没有理性的,只有本能。所以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的一开头就说,所有的动物都是无辜的,只有人类是有罪的。他这话固然有宗教的背景,但也是实话。只有人这么聪明和有自由,有自由就可能犯错,累积起来形成社会上各种复杂的问题。所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无辜的。我有时对学生说,你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很多人就考不上了。这些人就难过、灰心,得了抑郁症,谁的责任呢?你的责任,因为你考上了。这也算责任,是很大的压力。没办法,人类社会就是这样的结构,有这样的竞争法则。

孟子怎么说呢?他说,这一点点差别,一般老百姓把它去掉了,只有君子把它保存下来。问题就来了,一方面,如果老百姓把自己这一点点差别去掉,等于老百姓变成禽兽了,一旦变成禽兽,还有希望吗?另一方面,做君子很简单,从小到大,只要把这一点点差别保存下来就是君子了。

孟子这个话显然说得太扼要了,需要再作引申。人性是有本质的吗?如果是,这一点点东西怎么可以去掉呢?去掉了就永远没希望了。所以孟子强调教育,他说,一个人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每天优哉地生活,却没有受教育,就很接近于禽兽了。所以教育是关键,一般老百姓受了教育,就开始走出人生道路,不再只是生物。

人和禽兽的这一点点差别,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应该设法存养扩充,给它机会,让它发展起来。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公孙丑上》

心有萌芽四端 #

孟子讲过一个简单的比喻,一个小孩子慢慢爬到水井旁边,看到的人会有一种紧张不安,很不忍的心。有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他想跟小孩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是想在同乡间得到好名声,也不是讨厌听到小孩的哭声,而是没有任何目的,只因为是一个人,看到小孩子有危险自然就紧张、恐惧、不忍心。比如,今天你如果看到一个小孩子慢慢爬到马路上,哎呀,马路如虎口,危险!忽然觉得很紧张、很不忍,而你并不认识这个小孩子。设身处地去想,你会有这种反应吗?孟子认为一般人正常人都会有。这就是恻隐之心。

孟子认为心有四端,是善的萌芽。他说,一个人没有恻隐之心,不是人;没有羞耻之心,不是人;没有礼貌、辞让之心,不是人;没有是非分辨之心,不是人。他说话很直接,连着四个“非人也”。

可以从两个方面看。一方面不要那么极端。比如,我看报纸,很远很远的非洲发生了灾荒,看后我就想,世界上到处都有灾荒,这些黑人我又不认识,实在不能怪我没有恻隐之心。看过就算了。这是一种情况,这时说我真是麻木不仁,不是人,太严重了。慢慢缩小范围,比如亚洲的黄种人,和我长得一个样子,或者我们中国人,或者我的邻居,甚至我自己的家人,发生了这种事,如果我还没有恻隐之心,那还算是人吗?所以,孟子并不是说对任何人没有恻隐之心就不算是人了,而是一关关地推展开去,如果家人受苦受难自己都没有反应,那真不是人了。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公孙丑上》

比如,地震时母亲还没逃出来,我就先跑掉,那我算是人吗?别人会说我不是人了。别人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孟子会说恭喜你,你又变成人了。为什么?因为我生气,这叫做羞恶之心。有羞耻心,说明我还有希望,由此努力,可以设法做一个别人能够接受的人。

既然人有这四种心,是不是本善呢?“本”可以当本质说,静态的。那么说性本善,不符合实际情况。比如,我的一个学生喜得千金,我去探望,学生的太太就跟我抱怨,老师,我女儿出生三个星期,她真是不孝啊。我吓了一跳,说,你女儿还没满月,怎么说不孝?她说,女儿不知道妈妈多辛苦,居然每四个小时哭一次,非要我喂奶不可,把我累得要命。我说,这个小孩如果孝顺,还能活命吗?妈妈很累,我不要哭,最后饿坏了怎么办?所以不要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位妈妈的要求也是过头了,不过也是开玩笑。

那么,小孩子是从某个时候显示出本善的吗?美国人研究发现,幼儿园的小朋友两岁半就会勾心斗角,打小报告,成帮结派斗争别人。女生比男生情况更严重,因为女孩比较早熟。小孩子两三岁,说本善,恐怕很难证明吧。进小学之后会显示本善吗?很多人说不一定,但小学生确实可爱。有个朋友当了十几年中学校长,负责初中部,讲过一个心得,初一的小孩子很可爱,初二时就很可恶了,不听话,初三时就很可恨了,进入反叛期,跟你背道而驰。那么谁能说出,人一路走上来,什么时候显示了本善呢?

孟子讲过一个典范人物,就是舜。在古代舜是大圣人,古人说“尧天舜日”,尧像天一样,舜像太阳一样,这样老百姓能得到好的照顾。舜年轻的时候住在山里面,与树木、石头为伴,跟野鹿、野猪一起玩耍,那时和深山里野人的差别也是“几希”。注意野人不是原始人或野蛮人,是指很平凡的、没有受过教育的老百姓。舜和深山里的野人差别是“几希”,因为他有个特色,听到一句善的话,看到一件善的行为,内心有种力量“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好像江河决了口,水冲下来挡也挡不住。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尽心上》

人性不是本善,而需要听到善的话,看到善的行为,这叫做闻见之知。闻与见属于经验事实,我们听到看到了,不知为何觉得很喜欢,内心的力量像江河决堤,冲下来没有人挡得住,这叫做人性向善。

比如,听到有人说要孝顺父母,因为父母把我们养大很辛苦,我们就觉得这个话真好;看到年轻人帮助老人家过马路,我们也觉得真好。这些时候,内心有力量表现出来,澎湃之势无可抵挡。

舜的特点在哪儿呢?是他比所有人都更真诚,内心向善的力量更大,顺着这种内心的力量,他一生坚持做下去,最终成为伟大的圣人。

其实人的生命非常脆弱,需要长辈的照顾。比如,美国一家医院收容了很多弃婴,照顾他们吃喝,以美国的社会福利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时间久了发现,每一个孩子都是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了无生趣,只有一个孩子例外,见人就笑,很开心。医生护士就观察这个孩子,发现每天下班时有个老太太到医院扫地,经过他的旁边,会陪他玩半小时。正因为有人关心半个小时,小孩就不一样了。

心理学专家发现,人一生的痛苦和快乐,往往由五岁之前的经验所决定。有人常常有烦恼忧愁,甚至患了抑郁症,心理医生治疗时往往会问他,在五岁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导致了这样一种困扰。五岁前正是由父母照顾的时候,有的孩子父母比较忙,经常不理他,他就常常觉得孤单,觉得有一种恐惧;有的孩子每天有人照顾,陪他玩,他就非常阳光。长大后的年轻人有的个性开朗,有的个性保守、退缩,甚至畏惧,也跟他们小时候的处境有关。

我们能够正常成长为一个人,要靠长辈照顾,老师的教导提携,自己听到善的言语,看到善的行为,就能真诚向善,坚持行善,这样才能发展完善的个性。

良知大于理性 #

我们强调人是万物之灵,西方人则认为人区别于动物,在于有所谓的理性,这是有道理的。

理性和逻辑紧密相关。西方最早系统讲述逻辑的人是亚里士多德,大哲学家柏拉图的学生。讲逻辑,首先要有定义。定义一样东西,第一把它分类,第二找到它和同类之间的差别。对人加以定义,第一归类,人是一种动物。但动物有很多,第二步要找出人和其他动物的差别何在。亚里士多德认为,差别在于人有理性,可以思考。由此可见,孟子的思想也很合乎西方的逻辑要求。

所谓的逻辑和思考,代表人能够合理表达自己的意思,logic是逻辑的意思,原来指的是言语。一个人能把话说得清楚,就代表他有思想,假如不讲话,怎么知道他有思想?也可能会胡思乱想。所以最早人们将言语表达力作为人性的界定,后来称为有理性。

有人问,有理性的人也会做出非理性的事。西方基督教直接说人有原罪,但另一方面又强调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创造的,每个人都有良心。人有两面,一面是有原罪,生下来就有缺陷,靠自己不能得救;另一面有良心,只要真诚按照良心做事,照样得到神的祝福。这是西方的思想传统,也很平衡。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尽心上》

东方的儒家讲良知,是从孟子开始的。孟子说,每一个人都有良能,也有良知。什么叫良能呢?不学而能。比如开车要学才会,不叫良能。什么叫良知呢?不用教就懂的叫做良知。“良”字不代表“善”,而代表本来就有的,不能说良知、良能就是善的根、善的能。孟子说,小孩子没有不知道爱慕父母亲的,没有不知道要尊重兄长的,叫做孝和悌。良知、良能,纯粹指人生来就有的一种能力,可以去知道,也可以去行动。

良知是对善的要求。一个人有良知,不代表他是好人,是说他对善有强烈的要求,有希望;说一个人没有良知,不代表他是坏人,是说他对于善的要求太弱了,常常忘记。人有自由,可以行善也可以为恶。如果行善的话心安,我们说这个人良知清明;如果为恶的话,心里无所谓,这个人良知糊涂。

再比如,有些人做多了违法的事情,他半夜睡得着吗?心里会不安吗?说实在的,他可能说我不在乎,习惯了。孟子就说“旦旦而伐之”,常用刀斧砍伐树木,原来能够生长木材的山就变得光秃秃的了。

到了明朝,学者王阳明进一步讨论,讲过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第三句话特别重要,良知让人知道善恶,并不等于是善。中国传统思想一路下来,儒家讲良知有基本规定,要特别留意。

可见,西方讲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东方儒家说人是有良知的动物。需要注意,良知包括理性,另外还有对善的要求,而西方的理性不见得有这一点。西方把道德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经过中世纪一千多年的影响,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西方人一方面很理性,在学校读书求知,追求真理,不太愿意谈到善恶的问题,但是礼拜天要去教堂,在里面学做人处事的道理,把对善的要求放在宗教信仰上了。西方有一句话,叫做“道德的基础在于宗教信仰”,因为信仰上帝,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所以我们要做好人。近代以后,西方出现问题,因为很多人已经不太信仰上帝了,或者心不在焉,以至于有道德危机,只考虑利害关系而不问善恶是非,很可惜。当然也不能忽略,还是有很多人靠信仰来维系他们的道德的。

儒家思想把人的善恶建立在良知的要求上,只要有真诚的自觉,就会产生力量,要求自己行善。这个力量叫做向,该做的事叫做善,合起来叫做人性向善。

人不学,不知道 #

宋代学者主张人性本善的说法。为什么有人会作恶呢?朱熹说人性有两种,第一种叫做“天地之性”,即天理;第二种叫做“气质之性”,即人欲。这下糟糕了,把人分成两半,要存天理去人欲。人们活在世界上,天理是善的,要保留下来,人欲是恶的,要把它去掉。但是人欲是和身体连在一起的,怎么把人欲去掉呢?那样还有生命吗?一个人是完整的,所以不可能把人性分成两半。

宋代学者为什么一定要讲“性本善”呢?简单说,因为他们面对佛教的挑战。佛教讲人性的立场很清楚,“缘起性空”,性是空的,所以不要执著,就可以解脱,最后悟道成佛。佛家说空,宋代儒家学者就要说性是实在的,就要回答这个性是善还是恶的问题。孟子说“性善”两个字,宋代学者认为性既然是实在的,就变成“本善”了。其实把孟子的思想扭曲了。

孔子只说“性相近,习相远”,宋代学者怪孔子讲得不对。人性既然是“本善”的,当然“性相同”。这里有个问题,我们学儒家要学宋儒还是要学孔孟?我是赞成学孔孟的,他们是真正的儒家。讲关于人性的问题,也是孔子孟子更正确。

每一个人都有自由,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只要真诚,就会发现为善的力量由内而发,会要求自己孝顺、友爱、忠于长官、认真工作、对朋友守信用等,这些是真诚引发的自我要求。

孟子又强调,人没有接受教育就和禽兽近似,因为教育是教人礼仪、法律,教人将内心向善的力量表现出来。比如,一个人心里很希望去孝顺父母,却没有方法,那么就算表现出来,说不定父母不领情。比如别人家孩子见到父母时鞠躬,他见到父母亲却不鞠躬,只说心里很孝顺,父母怎么能接受呢?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礼记》

一个社会有共同的生活规范,要靠学习来掌握,不学习就不会,叫做“人不学,不知道”。“道”是指通过外在礼仪,让自己的内心有适当表达的方法。但内心的情感最重要,是儒家一贯的思想。比如,一个人外面表现礼貌,但是内心没有情感,别人不会肯定他的。

有一次,一个国家的执政者送礼给孟子,他没有去回拜;另一国家的卿相送礼给他,他也没有回拜。后来孟子经过第一个国家的时候,特别去向那位执政者表示感谢;经过第二个国家的时候,却没有去找那位卿相表示感谢。孟子的学生随时注意老师的作为,说,老师,我发现你有错了,起码有一点错了。两方面都送礼给你,你对第一个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他执政呢?对第二个不理,是因为他只是卿相,并不是第一把手吗?孟子说自己都对。第一个送我礼物的人是国家的执政者,当时不能离开岗位,所以他不来我不怪他;第二个是卿相,当宰相的,可以到处走动,没来看我就代表他没有诚意。孟子分辨得很清楚,只看你有没有心意,送礼送到了不算,这是儒家的原则。否则礼多人不怪,如果别人送礼就只看礼物的大小,而不看心意,那算什么原则呢?儒家对各种情况有准确的分辨,说明他们把对自我的要求摆在第一位,先尽好自己的责任,尽量不亏待别人,不让别人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人是万物之灵,人类有很多特别的地方,最明显的一点,是具有非常强的学习能力,生命里有活泼的力量。与自然万物相比,人有自由,可以思考和选择,不断学习。这里有一个“应然”的问题。每个社会都应该重视教育,每个人都应该重视自己的修养。人皆可以为尧舜,内在的修炼到了,外在的成就也就有了,凡圣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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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_谦谦君子当如是

第十章 谦谦君子当如是

谦谦君子,是儒家修养自我的一个目标。《易经》谦卦的卦象,是一座山被压于地下,山代表人的学问、道德、能力。可见做到真正的谦不容易,需要我们尽心知性,不断修炼。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矣。”每个人只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内心就有一个主宰,做人处世就没有问题,这是立其大本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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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反省去心贼 #

儒家常谈到谦谦君子,意在提醒大家要谦虚好学,积极修养身心。上一章谈了修养的目标以及希望,人皆可为尧舜。本章探讨孟子在修养方面有什么具体方法,如何去实践的问题。

孟子谈到修养,就是一个关键字,叫做“心”。他的基本观点是,把这颗心掌握住,加以存、养、充、扩。孟子说过,大人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即不能失去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心。大人,是指德行完备的人。

孟子还说,心和其他的官能不一样,在于它能思考。譬如耳朵、眼睛、味觉、嗅觉,都是被动接受的。面前飞过一只蝴蝶,不能说我不要看蝴蝶,我要看鸟;有人在唱歌,不能说我要听别的,只能听这个。因为我们的感官都是被动的,只有心不一样,可以有选择性,选择想什么问题,要不要有欲望。

清朝的皇宫里有养心殿,“养心”一词就出于《孟子》里的“养心莫善于寡欲”。要修养内心,没有比减少欲望更好的方法。因为欲望越多,心思越复杂,欲望越少,心思越单纯,越能够保持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样子可以给我们一种力量,该做什么就清楚了,长期坚持自然产生了“浩然之气”。

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向老师学习;问,向老师请教。其实并没有别的,就是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只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内心就有一个主宰,做人处事就没有问题,这是立其大本大纲。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尽心下》

谈孟子的修养,必须提到谦谦君子,这个词出自于《易经》,在第十五卦谦卦。一上场就是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意思是如果一个人非常谦虚,他就能渡过大河。谦卦的卦象,上面是地,底下是山,这座山代表人的修炼、学问、道德、能力,但是被压在地下,所以要做到真正的谦很不容易。一般人也有很谦虚的,但那不算谦虚,因为没什么本事的谦虚叫做正常,有本事的才有可能真的谦虚。

谦谦君子是儒家修养自我的一个目标。我们要培养自己的能力、德行与智慧,这主要的三方面培养好了,人的外表就和地面一样平坦、顺畅,没有任何棱棱角角让别人看不顺眼的,和平常人完全一样,这叫做平凡中的不平凡。这里的关键,就是安定自己的内心。

明朝有位学者王阳明,说:“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训练军队,把山上的盗贼赶走很容易,但是要把心中的贼赶走却很难。什么叫心中的贼呢?起心动念,心中总有一些胡思乱想的东西。看别人成功就羡慕、嫉妒,却不去想别人是怎么努力的,碰到什么事都心存侥幸,这些就是心中的贼。去掉这些,一颗心才能够坦然,再遇到天下任何事,都能保持安定。

我们常说,现今是一个治世,以前是乱世,其实任何时代都有治和乱的可能。不过每个人活在世上,他的治和乱是由自己负责的。譬如孔子所在的春秋末期,孟子所在的战国中期,天下都很乱,但他们能做到心定。像我们今天看新闻,看电视、网络上的各种各样的信息,真是纷乱得不得了,每天只顾跟着烦恼,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那么一辈子就荒废了。学了儒家之后,外面再怎么乱,我们可以做到心定。

安定内心,有个条件,自己为人要坦荡,善于反省。孟子曾说,如果有人对我非常凶暴,非常不好,我不要怪他,首先反省自己。第一,我是不是不仁,没有做好事?第二,我是不是无礼,没有守规矩?最后发现我近来又做好事又守规矩,那就不怪我了,但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坏呢?再反省第三点,我是不是不忠?忠代表尽心尽力。比如我做了好事却没有尽心尽力,守规矩也不够尽心尽力。

假如关于忠、礼、仁这三点都没有问题,事不过三,孟子就不客气了,要反击了。我没有过错,你却对我那么凶,说明你这人是个妄人,狂妄之徒跟禽兽没有差别,对禽兽又何必计较呢?孟子的绝招就是把别人骂成禽兽,但他有道理。因为我已经反求诸己,自己实实在在没有错,别人再对我那么凶,就不能姑息养奸,让他继续欺善怕恶。

儒家总有一种正义感,要维持社会上基本的秩序。假如没有正义,好人都比较客气,到最后变懦弱;坏人都比较凶悍,到最后横行无阻,这是不行的。这时候,君子需要有勇气坚持正义。

追求理义彰正气 #

儒家强调智和仁,之外还有一个勇。关于勇气,孟子介绍了三种不同的类型。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公孙丑上》

第一种勇敢的代表叫北宫黝。这个人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戳不逃避。真是不得了,有人拿针刺过来,刺眼睛他都不逃避,可见很凶悍。而且他在任何地方受一点小挫折,就好像在公共场所被别人公开鞭挞,很好面子,不能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国君的羞辱。“恶声至,必反之”,有难听的话骂过来,他一定骂回去。还有一点,他把刺杀大国国君看作和刺杀平凡小民一样,对诸侯绝不畏惧。可见北宫黝是很厉害的人,像司马迁笔下《刺客列传》里的人物,武艺高强,一人可敌数十人,有人请他帮忙刺杀某人,只要对他够尊重,很讲道义,他就会去做,把生死置之度外。

这种勇敢一般人很难做到,条件严格。首先,自尊心强到不容许别人任何批评。其次,必须身高体壮,不然你生气谁怕你?最后还要视死如归,把受伤和死亡视作平常的事。这种勇气是外发的。

第二种勇敢的代表叫做孟施舍。他对待打不过的人,就像对待足以战胜的人一样。如果衡量力量,敌得过才前进,考虑可以胜才交战,其实是一种畏惧的表现。不过,孟施舍怎么能保证必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

打仗有一种情况,叫做以寡敌众,靠什么呢?士气高昂。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因为我们是正义之师,代表天地的正气,孟施舍这样做动员,士兵可以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历史上的很多战役,像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都是士气占了绝对的因素。

孟子偏向于肯定孟施舍。第一种北宫黝的勇敢,只有少数壮汉、大力士一样的人才做得到。第二种勇敢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我虽然个子不高,力量不大,但我有信心有拼劲,因为不要命而让人害怕。比如参加考试,对自己说,我一定行;做推销,有一种精神,只要努力一定能打动客户。这种办法,让人产生强烈的自信,是向内收敛,肯定自己有一种力量,比较有制胜的希望。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公孙丑上》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公孙丑上》

但这两种勇敢还不够,真正的勇敢是第三种。孟子引述了曾参的话。曾参对弟子说,你爱好勇敢吗?接着引用了孔子的话,“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多时候我们和别人之间出现问题,自己一定对吗?有一半的可能是我们不对,所以要先反省自己。“缩”代表挺得住,有道理。如果自己理屈,那么即使面对穿着粗糙衣服的平凡人,我们难道不害怕吗?不缩,意思是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这里的害怕,不是怕他来报复,害怕的是自己没有道理,成为不义之人。

假如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直,那么即使有千万人反对我,我照样向前走去,毫不畏惧。很多人讲儒家强调和谐,没错,但和谐不是和稀泥,光和谐而不要原则,是和稀泥。孔子最讨厌“乡愿”,即没有原则的人。比方有人吵架,我说,你没错他也没错,你们不要吵了。谁错了?我错了,我来调解是错了。这能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吗?不可能的。

儒家一方面强调人的社会责任,人与人相处要真诚守法,要互相尊重,以此维持社会秩序。另一方面又不会因为很多人希望如此,这就是对的,那就变成西方所谓的效益主义了,只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对。儒家其实偏向伦理学,有道义原则的。

第三种勇敢需要自我反省的能力,别人有理,要懂得惭愧,而且从善如流,否则对抗到底,哪怕“众人皆醉我独醒”。如果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能算儒家呢?

孟子分析了三种勇敢:第一种是外发的,向外表现出来,没有人挡得住;第二种是内敛的,向内要求自己有信心,要胜过别人;第三种才是对的,向上发展,追求理义,只要合乎道理与正义,就能表现出自己的浩然之气。

后代很多帝王对孟子又恨又怕。洪武五年,朱元璋就下令把孟子赶出孔庙,因为《孟子》里很多话朱元璋受不了,比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孟子还提到革命有理。

在齐宣王当了国君之后,问孟子,夏桀商纣是不是被革命革掉了?商汤讨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都是大臣杀国君,这是不对的啊。齐宣王坐到国君的位子,自然希望大家都听话。但孟子的回答很是气势磅礴,说一个人伤害仁,伤害做人的道理,那就是贼;一个人伤害义,那就是残。一个人不行仁义、伤害人性,那是个“一夫”,是一个没人性、连亲戚朋友都反对的人。在孟子看来,杀了暴君只是杀了一个独夫,而不是杀了国君。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梁惠王下》

专制政体下的天子,对这种话自然受不了。朱元璋看到孟子的书就生气,越看越忍不住,要把孟子赶出孔庙。恰好那天发生大雷雨,官员跑来报告,说上天警告我们,不能把孟子赶走。朱元璋也不能违抗天的命令,只好作罢。据说后来他还是删掉了《孟子》中的好几段话,以免读书人看到“反动言论”。明朝初年流行的《孟子》版本和今天的就不太一样。

孟子虽然做过官,但没有重大的发展,还算是一个老百姓,一个学者,为什么他写下的文章,一两千年之后的帝王看了还会害怕?正因为他有浩然正气,有这种勇敢。

第三种勇敢放在今天的生活中,会给我们很多启发。一方面我们和平常人来往时,就是最平凡的人也要尊重,作为一个有名的学者,跟一般人相处时自己错了,也要虚心认错。另一方面,如果领导和前辈有问题了,照样要向他提建议,希望他改善;哪怕天下很多人都做错了,也要挺身而出,站出来讲道理。今天社会逐步走向民主,并不是说人多就代表对了,人多也有可能错,甚至整个时代都可能腐化,也要有正义的批判。

君子不畏大人 #

讲到修养,孔子说过一句话,讲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今天谈到天命会觉得抽象,天就是天空,哪有天命?但儒家的天很特别,天命难违。

孔子说,君子有三样东西要敬畏,第一敬畏天命,第二敬畏大人,第三敬畏圣人之言。首先敬畏天命,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要实现人性,亦即人性向善,择善固执,最后止于至善,这就叫天命。为了行善可以作任何牺牲,甚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论语·季氏》

第二是敬畏大人。这一点跟孟子不太一样,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说我跟大人说话,要把他看得很轻。

孔子与孟子的态度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因为孔子重视人的心理状况。心理学有种方法是正面鼓励。父母对孩子说,现在功课不好没关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得更好。这种鼓励会激发小孩的潜能,让小孩相信自己,更加努力,最后果然做得不错。这是很好的方法,父母先设定一个远景,让小孩去努力达成,说你一定行。有时候其实不行,鼓励孩子打篮球,再怎么打也不会和姚明一样好。只有一个情况普遍有用,是做人处事。譬如我孝顺父母,对朋友守信用,别人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天下人在德行方面人人平等,都有希望成为君子,再进一步成为贤者,最后成为圣人,因为人性向善。孔子鼓励每一个人往好的方面走,所以尊敬政治领袖,会使政治领袖尊重自己,好好照顾百姓。

可孟子不一样,他认为战国中期的政治领袖已经没有改善的希望,来往时要看轻他们。孟子说,第一,大官你住的地方堂高数仞,非常豪华堂皇,屋檐飞出几尺长,说明住的是官房。第二,你吃饭的时候,桌上摆着几百道菜,侍候的服务员有几百人,像这些我都不屑一顾。第三,你去打猎的时候,后面跟的车子有几千辆,场面非常盛大。这三点,都是我得志后不屑于做的事,因为我会遵守古代的理想,照顾百姓,这些我能做的你们做不到。我为什么怕你?作为一个领导,说明有责任,如果没有尽责任反而作威作福,那就应该受到批判。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尽心下》

两千多年来,因为孟子的思想充满了正义的精神,总被有意忽略和压制。对于清朝末年的积弱不振,很多人却说儒家要负责任,把儒家当成替罪羔羊。其实孟子的思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主张的仁政,主张的经济政策、井田制度都没能实现。如果说经济方面的思想过时了,那么孟子从上层结构发展出来的基本理念,也从没有实现过。

这一点从现在的历史剧可以看出来。一群读书人做了大官,上朝时跪在地上,大喊“臣罪该万死”、“吾皇万岁”,那么他们的皇帝往往不太好。尤其是明朝末期,官员每天上朝前要跟家人诀别,抱头大哭一场,说恐怕今天回来就见不到面了,上朝可能会死掉,如果能够回来,真是恍如隔世。因为官员在朝堂上有一句话说错了,马上就有宦官如狼似虎地将他扳倒在地,脱下衣服进行“廷杖”。更离谱的是,大官被打习惯了,发现自己在朝堂上被打得越惨,回到家乡越受推崇,因为自己是忠臣才会被朝廷打。有一个人在朝堂上被打,屁股烂了,抬回家之后把打烂的肉收起来做成腊肉,把它框起来作为证据,证明他是这样忠心耿耿啊。

历史上很多朝代都是如此,从读书人的角度看,哪里有机会发挥孔子、孟子的思想呢?发挥了恐怕下场不见得理想。所以整个中国历史就在架漏牵补中慢慢过去了,儒家思想没有实现的机会。

谭嗣同说的好,两千年中国的政治就是秦政,秦始皇的政治。两千年中国的学问,儒家的学问,他说是谁的学问呢?荀学,荀子的学问。荀子的学问能代表什么呢?他的学生变成了法家。

不失赤子之心 #

孟子强调人不要失去赤子之心,不要失去像小孩子一样非常单纯、幼稚的心,很活泼的心。用孔子的话来说,这颗心“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出去跟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向。这颗心有时会心猿意马,平常做事还算专心,也许一读书就分心,一考试就忘记,人人会苦恼这颗心收不住。所以孟子强调我们要养心,减少欲望,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孟子的《尽心篇》是专门谈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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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_真诚自得快乐

第十一章 真诚自得快乐

孔子一生不得意,周游列国四处碰壁,但是他一生仿佛乐在其中。他最得意的学生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身处乱世,生活贫困,却能自得其乐。孟子也在著作中多次提到快乐。可见儒家把快乐当做最终极目标,是很好的哲学。

那么如何做到自得其乐呢?这和儒家的核心概念密切相关,那就是真诚。从真诚做到仁、义、智、礼,再到乐,会快乐得身不由己,内心没有任何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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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诚明,谓之性 #

最早读《论语》的时候,还没有把“诚”这个字作“真诚”来解,而是用两个字配合来看,一个是“直”,一个是“忠”。忠代表尽心尽力把事做好,其中就包含了真诚的态度;直,在儒家来看,指从内到外真诚而正直,说明这个人不是扭曲的,没有其他复杂的念头。

老子的学派有一种观点,叫“以德报怨”。听到这四个字我们觉得这人很大方,别人对他不好,他还要对别人很好。有人就这句话请教孔子,以德报怨好不好?孔子说,以德报怨的话,何以报德?别人对你不好,你也对他好,那么别人对你好,你怎么对他?如果对你好与不好,你都对他好。谁还愿意对你好呢?所以,以德报怨不容易让人普遍接受。

我以前有个老师,学生对他好,他对学生好;学生对他不好,他也对学生好。后来我们这些对他好的学生都有点泄气,说以后不要对老师好了,另外几个人对老师那么坏,老师对他一样好。可见,如果都以德报怨,对好人就没有鼓励了。人的社会不可能有完全的正义,但至少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希望给善恶适当的报应。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宪问》

以德报德,天下人都同意。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礼尚往来,没问题。那应该怎么对待“怨”呢?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叫做“以怨报怨”,听起来就不太好,你本来非常反对暴力,难道一个人打你一拳,也要打他一拳吗?以怨报怨并不好,最后打成一团,大家成了一样的格调。所以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自己要有原则。

孔子认为应该“以直报怨”。你对我不好,我应该怎么对你呢?真诚而正直。什么叫真诚?我如果不喜欢你,就不再跟你来往;如果觉得你可以被原谅,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什么叫正直?正直包括社会上的法律,代表公平,如果你得罪我、违反法律的话,很抱歉,法律伺候。否则就变成姑息养奸,你伤害了我,我却还容忍的话,你以后可能又去伤害别人。

关于“诚”这个概念,在《孟子》里有一大段话,说明一个人为什么要真诚。一个人做官,如果得不到上层长官的支持,就不能治理好百姓。要得到上层长官的支持,一定要得到朋友的信赖。如果长官问你,跟朋友相处得如何啊?你说我没有朋友,长官就不敢用你了。一个人没有朋友,有什么事情和困难,没有人可以帮忙啊。那么怎样才能得到朋友的肯定呢?一定要先得到父母的肯定。比如朋友问你,跟父母处得好不好?你说我父母都不理我,那朋友也不敢理你了,跟父母都处不好,怎么会跟朋友处得好呢?说不定将来就利用朋友伤害朋友了。那么如何让父母对你满意呢?一定要自己真诚,真诚地孝顺,真诚地跟父母来往,父母就会对自己好。

怎样才能做到真诚呢?明白什么叫善,就会真诚。人性向善,一个人明白善也就知道了自己的人性,两者是连在一起的。

在《中庸》里面,对“真诚”和“善”两个词大做文章,这是儒家非常重要的观念。《中庸》第一句话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出现了“性”与“教”,其间还有个“道”。还有一句是:“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意思是因为真诚而明白什么是善,这是源自本性;因为明白什么叫善,再做到真诚,这叫做教育。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
——《离娄上》

比如,不了解什么叫善,老师先教我说,孝顺父母是善。这就是“自明而诚”,因为明白什么叫善,就有了真诚,这叫做教育。很多小孩子非常可爱,不用去学校读书就知道孝顺,就是“自诚明”,因为真诚而明白我是向善的,所以要孝顺,这叫做性。每个人都有这种本性,但不是都有机会去实现它。这些来自于《中庸》的思想,可以往前推到孟子。

思诚者,人之道也 #

《孟子》里有一段话特别有趣:“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先分析前一句,把“诚”理解为真诚的话,什么叫真?真代表一个版本,代表它没有选择的余地,像每年都有春夏秋冬,这个顺序不可逆反,不可能今年来一个春冬秋夏,这个叫做自然界的版本。太阳出来了,接着月亮出来,白天之后是晚上,这叫做自然界。植物和动物也是这样。所有的动物都照本能来生活,没有任何例外,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真诚不真诚的问题,就是惟一的版本,这就是“诚者,天之道”。天代表自然界、天地万物,它们都在按照规则运行。

“思诚者,人之道”,代表人的路是自己想要真诚。天之道和人之道可以分开,为什么呢?人是所有动物里惟一可能不真诚的,万物之灵就有这种本事。我可以讲假话,至少可以不说真话,我还可以做戏做秀,扮演别的角色,让别人猜不透我心里想什么,必要的时候还能变脸,手一翻样子就不一样了。这些只有人做得到。但我们什么时候见过猫学狗叫呢?其他动物都很规矩,只有经过人类改造的动物才出问题。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离娄上》

马戏团里有狮子跳火圈,跳火圈绝不是狮子的本能,这是从小被迫的训练,它就变成跳火圈专家了。大象站在球上面,那么重的身体,在球上面站该多累。至于马踢正步,更是被训练出来的,人走路踢正步是人的选择,马是经过人的改造。

对于人类的改造动物,庄子批评得很严厉。我们常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庄子却说,伯乐一旦训练马,马就惨了,训练第一批就死了三分之一,再训练又死了三分之一,剩下几匹变成千里马。哪一匹马生下来喜欢套笼头、披马鞍?马儿都喜欢在草原上自由奔跑。人类改造扭曲别的动物,算利用它,可是人还会扭曲自己。人间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观念的偏差而扭曲了本性。

孟子特别强调“思诚者,人之道”。人的世界出现了“应该”这两个字,因为人有选择余地,应该不应该是善恶的判断。学习就是了解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这叫做“人不学,不知道”,道即正路。

《孟子》提出这个观点,石破天惊。惟有真诚才能发现人性向善,内在才有力量要求自己做该做的事,然后努力择善固执。

孟子说过,一个人极端真诚而不能使人感动,是不曾有过的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没有真诚绝不可能感动人,一个不真诚的人,我们看他好像演戏一样。由此可见真诚和向善之间的关系。我们要感动别人,先要感动自己,只要自己真诚,改变的力量就能从内而发。

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

孟子进一步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意思是万物在我这里都齐备了,我只要反省自己,完全做到了真诚,天下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尽心上》

这话太夸张了吧,做到完全真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快乐,很多人都不以为然。

这句话确实不容易解释,很深刻,这一面才是孟子思想的重点。这个核心观念在教育、在政治、在社会生活、在人际关系各方面都有应用,如果不把握它本身的话,等于买椟还珠,是很可惜的。

万物皆备于我,表面看根本讲不通。后来宋代学者加了两个字,成为“万物之理”,指万物的理在我心中齐备了。比如,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梅兰竹菊,听了别人的介绍,我知道了梅为什么是梅,兰为什么是兰,它们的理在我心中齐备了,说明我的心有无限可能性,只要好好使用这颗心,我就可以了解植物、动物,甚至于怎样开飞机。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道理,这个道理和我心里的能力,可以了解的能力配合在一起。

宋代学者的解释有点复杂,讲万物的道理在我心中齐备了,只要真诚反省自己,就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这中间是什么逻辑呢?朱熹属于宋明理学,理学强调万物都是理,所以要一天到晚地读书,希望穷究万物的道理,才能让自己完全豁然贯通。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难道就不能自我修养成为圣人吗?朱熹的学派很受质疑。

到明朝的王阳明,他年轻时也接受朱熹的思想,也要格物,“格”就是研究,“物”就是万物。他研究万物,家门前种了一堆竹子,就格竹子,每天格,格到生病了,为什么呢?他把竹子剖开来看半天,看不出什么叫竹子,为什么是竹子,那个时代又没有西方的精密仪器。王阳明格竹子生病了,才发现不该走这个路线,因为若要了解万物,那是永无止境啊。万物有多少?万只是一个简称,世界上的东西何止亿,谁格得完呢?谁能懂得所有的道理呢?

后来就出现了另外一派,从陆象山到王阳明一派,叫做心学。陆象山有句话说得很好,我就算一个字不认识,照样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孟子的思想到了陆象山、王阳明才解说通了,他们不要求每个人必须读书,而主张真诚对待自己,就能找到人生该走的路,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这个说法一般人都可以接受。

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可以理解为我这里一切都够了。想做一个好人,一个人格高尚的人,并不需要名利权位,不需要富贵荣华,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享受。对“万物皆备于我”一词作逆向思考,就是完全不需要万物,这是人格尊严所在。

儒家常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人死不能复生,身体多可贵,谁愿意牺牲呢?可知孔孟根本把外在世界当做一个方便。我们活在世界上需要吃喝,需要有地方住,这些都是碰巧,有什么就吃什么,有什么就喝什么,完全不挑剔。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别人受不了这样的忧苦,颜渊没有改变他的快乐。外在的一切对儒家来说都是多余的,可多可少,可有可无,重要的在于内在人格。想活下去,所需要的外在条件很少,但要活得有尊严,完全在于自己,不需要外在的条件配合。这是儒家最精彩的地方。

人格的价值是难以衡量的。耶稣说过一句话,人啊,你得到了全世界而丧失了你的灵魂,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个观念在西方有很大的影响。后来德国学者兼大文豪歌德写出了《浮士德》。浮士德和魔鬼谈条件,说只要让我获得快乐,让我觉得这样真好,我的灵魂就卖给你。这是有名的浮士德与魔鬼交换灵魂的故事。结果浮士德跟我们一般人一样,给我财富!太简单了,魔鬼立刻给他用不完的钱;给我爱情!魔鬼立刻把希腊时代的美女海伦,特洛伊战争的女主角送来,让她成为他的女朋友。浮士德的任何世俗愿望,魔鬼都让他达成了,但是后来浮士德发现,刚刚得到的时候很开心,之后又发现了我们常说的人生困境——“重复而乏味”。

当我们没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觉得没它活不下去,得到之后才发现,是这样的重复而乏味。年轻的时候没工作,没赚到钱,心想非有钱不可,不然活不下去;赚到钱后发现,钱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些数字而已,存在银行里钱数有很多零,那些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人想有名,有名了反而没有个人自由,到任何地方别人都认得自己,觉得自己总在扮演一种角色,需要符合别人的要求,都没什么意思。

浮士德与魔鬼的故事给出了最大的教训:人类得到了所有的一切,但并不快乐,不会说这样就够了,“余愿足矣”。小说有各种版本,其中一个的结局是,浮士德发现,能够付出、能够帮助别人才是快乐。西方人也悟到人格的价值在内不在外。我们儒家早就懂得,“施”比“受”有福,服务、奉献,帮助别人,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种快乐在于,外在的一切我都不需要,只要反省自己,做到完全真诚——心中坦坦荡荡,对父母亲孝顺,对朋友讲信用讲道义,对工作负责,就会快乐无比,乐莫大焉。

这是一种境界。孟子说自己善养浩然之气,用真诚和正直来培养,它就会充满在天地之间。还说,一个君子经过任何地方,都会感化百姓,他心中所存的是神妙无比的力量,上下与天地一起运转。

孟子曰:“霸者之民欢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尽心上》

古代,天地和万物这两个词有特殊用法,天地代表大,万物代表多。《庄子》里讲,天地像一根手指一样,万物像一匹马一样。意思是人如果觉悟了,就不会只看到外面的大和外面的多,那些可以整个收摄在“道”里,成为一个整体。

孟子并不谈庄子这一套。他的意思是,天地是无限的广大空间,我在任何地方都走得通。只要我的人格挺立,万物我都不需要,生命精神就可以弥漫在天地之间,我圆满而无缺。

人格独立最快乐 #

有学者从孟子那里发展出很好的观念,叫做“独立山头我为峰”。站在山顶上我就是山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也是儒家的思想。从古到今宇宙经历了一百多亿年,但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不能替代的,这个人多么可贵啊!

儒家思想为什么值得我们推广呢?因为它把每一个人都当做独立的个体。一方面人有社会性,跟别人要好好相处;另一方面每个人又都是个体,要对自己负责,抬头对天要负责,低头对人要负责。对这种个体尊严,古今中外很少有像儒家提得这么高的。儒家要求每一个人都能够自我觉悟,觉悟到内在的圆满充实,生命就有了独立的基础。

西方发展民主制度,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权,但不能超越儒家思想对个人生命的肯定。让孔子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就把天下给他,孔子也绝不会做。他不把任何人当做工具或手段来利用,而是把每个人当做目的来尊重。

这句话现在说起来很容易,西方经过一两千年哲学发展,到了十八世纪的康德才说清楚。因为西方对人的重视始终和宗教结合在一起,认为人的生命有基本缺陷,即原罪。一直到康德才说,不能把别人只当手段,而不同时当目的来看待,把别人当手段,别人也把我们当手段,变成互相利用。

有位外文系教授教学生世界文学,每年都让学生写篇心得,谈谈对哪一篇文章印象最深,连续好多年学生都选一位俄国作家的一篇小说,作家叫契诃夫,小说是《马车夫》。有一个马车夫,每天驾马车载客人。有一天他的儿子死了,他为别人驾车的时候难免会说起“我的儿子死了”,这些乘客的反应和现在很多人一样:我只是坐车,你儿子死了关我什么事呢?有些人不理他,有些人就说哎哟,他年纪多大呀,生什么病啊,漠不关心地问两句。他们想:我只是乘客嘛,这个司机的儿子死了,我能帮什么忙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晚上马车夫回到家里,跟他的马儿说,马儿啊,马儿啊,只有你了解我。这篇小说给年轻学生很大的震动,感慨人和人太难沟通了。我们坐计程车,如果一上车司机就向我们诉苦,说他最近感情的困扰,我们会吓一跳,干吗跟我讲这么多?我只是乘客。但是按照儒家的思想,应该关心他,不需要花太多时间,至少在听他说话的时候给他几句鼓励,这是应该做的。

人活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每个人都有得意或者失意。今天我们顺利,别人恐怕倒楣,将来我们失意倒楣,说不定别人顺利,人和人可以互相帮助。儒家思想完全符合西方思想发展的正确路线,和任何宗教思想比较起来毫不逊色,把人的生命和尊严提升到最高的位置。

《孟子》里谈快乐,有一套思想。想做到仁,就要好好侍奉父母亲,想做到义,就要好好听兄长的话。换句话说,仁从孝顺开始,义从尊敬长辈开始。第三个是智,智是懂得仁义是我一生所要的。那什么叫礼呢?按照适当的方式对仁义加以规范。前四点做到之后是乐,音乐。古时音乐和快乐是同一个“乐”字,音乐使人快乐,快乐了也就忍不住“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儒家思想认为外在的成败得失都是偶然,需要时代条件的配合,再努力也不一定得到,并不是非要不可。只要做到真诚,做到仁、义、智、礼,再到乐,会快乐得身不由己。在一个人行善的时候,从他背后看都会觉得发出光辉,感觉到他的快乐非常实在,内在生命没有任何欠缺。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离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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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_君有道,臣有节

第十五章 君有道,臣有节

古代社会的老板就是国君。一般认为,因为国君掌握权力,下属又不能随意换老板,这种相处时是单向的。但是孟子创造性地提出了相对伦理,不仅适用于他那个时代的君臣关系,同样适用于当今老板与员工的相处。对于复杂的多重关系,我们更需要用相对伦理互相负责。那么在五伦中那些可以用相对伦理呢?在工作中到底该怎样实现相对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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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的责任 #

古代社会的老板就是所谓的国君,和今天的老板大不相同。现代社会自由开放,如果觉得老板不好,可以把老板开除,我换一个工作算了,不然自己创业,但在古代恐怕机会就比较小了。所以如何相处更是个大问题,我们来看孟子作为一位大臣,和国君是如何相处的。

一般认为,这种相处是单向的,国君掌握权力,想让大臣上台就上台,让他下台他也毫无办法。孟子却特别强调一种相对伦理。

相对伦理,指国君跟大臣在某一方面是相对的,你对我好我会好好做,你对我不好,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像奴隶一样听你摆布。今天谈这一点也有特别意义,因为中国两千多年都是专制社会,做大臣的读书人选择性很低,最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都出来了,如果请教孟子,他会想到这样的话吗?恐怕不会。

在孟子的时代,如果要跟国君相处,大臣当然首先要尽心尽力,效忠国君,好好照顾百姓。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公孙丑下》

有这样一段故事。孟子有一次到了齐国的平陆,对当地的长官孔距心说,如果你有一个士兵,一天有三次失职,你怎么办?孔距心回答,不必等到三次就处罚他了。孟子说,那么你失职的地方也够多了。在灾荒年,你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年老体弱的饿死在田沟山溪里,年轻力壮的逃往四方,大约有几千人了,你没有尽到照顾百姓的责任啊。孔距心说,这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意思是,虽然地方上有粮仓,还需要上面国君下命令才能开仓救济,不是我一个县长能决定的。这话好像也有道理,我作为县长把粮仓打开了,让老百姓吃饱喝足以后,等国家有什么需要,粮食供应不上了怪谁呢?但是孟子接着问他,如果有人替别人放牧牛羊,他就有责任为这些牛羊找到牧场和草料,如果找不到,是应该把牛羊交还给主人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饿死呢?交还主人的话,至少你尽了责任,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让主人另请高明。孔距心为人还算诚恳,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说确实是我的过错啊。后来孟子把这个故事转述给齐宣王,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五位,能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齐宣王很聪明,说,这是寡人的过错。因为他没有授权让官员照顾百姓。

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只要接受一份任务,就应该尽好自己的责任,尤其是做领导的,就应该尽力照顾好百姓,不要找任何借口。

像这样的小故事很多。有一次孟子对齐宣王说,有一个人,要到楚国去游历,就把他的妻子孩子交给朋友照顾,几个月以后回来,发现妻子孩子在挨饿受冻,那该怎么对付这个朋友呢?齐宣王直接说绝交。但孟子继续说,如果你有一位法官,对于底下各层的法官没有管教好,怎么办呢?那就把他免职,齐宣王说得很干脆。孟子最后说,那你国家治安等方面没有做好,该怪谁呢?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今天天气不错啊。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梁惠王下》

下属的义务 #

孟子常常向国君进言。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婉转的讲话方式。但是有时候再怎么说国君还是有错,就不如顺势而行。《孟子》里面有一段话就是这样,很有意思。

齐宣王对孟子坦白说,寡人有疾,寡人有病。平常我们对大夫才说自己有病,不然那就没人救得了你了。讳疾忌医,我这个病不好说,对医生也不说,那是不要命了。齐宣王对孟子说我有病,说明他把孟子当做医生,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令人惊讶的转变。

西方近代哲学家尼采说过一句话:哲学家是文化的医生。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文化也会生病,一个社会的文化趋向一般人看不出来,我们生活在每天的新闻里面,今天看看这个消息,明天看看那个八卦,天气如何,社会动态如何,却永远不知道它的趋势。它的趋势需要长期来看,跳开来看,从整体看,最后才能知道。尼采认为,哲学家看得比较长远、深刻,比如在教育上出了什么问题,比如修订了某些教科书,比如出现了国学热,所以增加一些国学材料,趋势会发生变化。哲学家是可以对文化下诊断的。

齐宣王这个国君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对孟子承认了自己有病。孟子就问他,你什么病啊?他的病还蛮严重的。第一个病,他说是好勇。他喜欢打仗,跟别人比赛看谁厉害,最后看谁能称霸天下。这个病还不算太严重,哪一个国君不好勇呢?尤其是战国时代,每一国的国君都希望称霸。但孟子不说他好或是坏,只对他说,你好勇吗?那我建议你要学大勇,而不要学小勇。什么叫小勇呢?就是匹夫之勇。一个人走在路上耀武扬威的,别人瞪一眼,他马上过去说“你瞪我干吗”,让别人立刻道歉,这是小勇。随时准备跟别人决斗似的,这算什么好汉呢?你现在身强力壮,可以这样好勇斗狠,将来老了怎么办呢?所以这种小勇不值得学习,要学就学大勇。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梁惠王下》

孟子举出周文王、周武王,把标准调得非常高,甚至把古代的最高理想——“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的话都提出来了。上天生下了老百姓,就要替他们找一位国君,替他们找一位老师,希望能够代替天来照顾百姓。这话哪一个当国君的听了不是很向往呢?这是古代帝王的基本责任,我代替天来照顾百姓。孟子说了,要学就要学周文王,因为周文王一发怒,天下就太平了,比如他曾经讨伐过一些小的诸侯,因为他们做了许多坏事。这才是大勇。

古代大国讨伐小国,需要师出有名。譬如,商汤还没有起来革命时,首先讨伐一个小国葛国,为什么呢?因为葛伯不肯祭祀。古人特别重视祭祀,因为祭祀促使自我收敛。按照规矩来祭祀,经常想到我们的祖先都来自同一个根源,就会跟别人好好相处,都是一样的祖先,大家何必打仗呢?商汤的讨伐,就是因为葛伯不肯祭祀。商汤先派人去问,你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祭祀用的牺牲。商汤就派人送他几大车的牛、羊、猪。他竟然吃掉了,还是不肯祭祀。商汤派人问,你为什么还不肯祭祀呢?他说我没有粮食。商汤就派人去帮他种田,还派很多老人小孩给这些种田的人送去粮食,结果葛伯竟派人在路上拦截,有一个孩子不肯给,就把他杀了。商汤就说,葛国,我要讨伐了。天下人都知道,商汤不是为了当帝王而讨伐,而是为了小孩子被杀,目的是为无辜者伸冤。

孟子讲了很多类似的故事,说明周文王、周武王一怒而能安天下,所以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得天命者为天子。这对齐宣王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教育。他会想,我本来只是单纯的好勇,心里想的恐怕是小勇,经过孟子的开导,知道还有大勇,那我就学周文王做一个正义之师吧。

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
——《滕文公下》

齐宣王又说,我还是达不到你的标准,因为寡人又有疾了。这次是什么病呢?寡人好货,喜欢发财,喜欢仓库很充实,每个人都有钱。孟子对他说,周朝的祖先有一个人叫公刘,公刘好货。仓库里粮食、货物堆得满满的;他的士兵出去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带足了干粮,要吃要喝都非常充足。孟子的意思是,你要好货的话,就让老百姓都发财,藏富于民,你自然就有钱了;却不能因为好货,在王宫里面弄一个仓库,搞得老百姓都很穷困,这不是办法。孟子给了他一个示范,同时给他一条路来走:设法让老百姓都富足,大王自然也就什么都不缺了,打仗时需要的粮食、干戈等等都没有问题。孟子善于推己及人,把自己的要求和欲望推展到百姓身上,百姓也有这样的要求和欲望,如果家家都富足,我当国君自然不虞匮乏。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梁惠王下》

说到这个份上,齐宣王发现孟子给了不错的方法和建议,这才说出比较不好说的——寡人好色。孟子就举出周文王祖父的例子,就是古公亶父,说古公亶父以前喜欢一位姜氏女子,早上起来就相约去水边骑马跑步谈恋爱,那个时候国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换句话说,每个人好色的心都可以得到满足,男男女女都有恋爱的对象,所以大王要把这种心推到天下,让天下男有分女有归,这不是很好吗?孟子又引述了《诗经》,齐宣王听了觉得有道理,也有事实依据。可见孟子总能够让齐宣王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他得到了老板的充分信赖。

孟子有个观念,叫做“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国君如果做坏事,我就帮助他做坏事,这样的罪还比较小;国君如果做坏事,我替他找理由来解释,这个罪过就大了。眼看国君做错事,大臣还帮他圆谎,对他说你做的没有错,那不得了,让国君名正言顺来做坏事,会更加肆无忌惮,那就无可救药了。孟子看到很多齐国官员就有类似的问题,他很敏锐地提出了这种思想,很精彩。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梁惠王下》

有一次齐国攻打燕国,五十天就把燕国打下来了,齐宣王很得意,说,两个国家一样大,我发兵五十天就把这么大的国家打下来,说明是上天要我取得燕国。但是要知道,燕国当时发生内乱,老百姓都希望别的国家来主持正义,而不是愿意当亡国奴。所以孟子就劝齐宣王,你要小心,如果你到了燕国不能好好照顾百姓的话,老百姓以前是水深火热,现在水更深火更热,叫做“以暴易暴”,老百姓怎么会欢迎你呢?当时齐宣王的人都说,不行,我们还是要占领燕国,把燕国的国家宝鼎、重器全部搬到齐国来,把燕国王室的亲戚抓来当人质。于是齐宣王以为我能够这样做,就代表我应该做,上天要我做。

结果,不到两年,各国就组成联军要对付齐国,齐宣王这一下怕了,一个齐国根本不是对手。他很惭愧地说,孟子以前劝过我,我还是这么做了,今天果然遭到报应了。一个大臣对他说,大王您不要惭愧,请问您觉得周公怎么样?宣王说,周公当然了不起,既仁且智。大臣说,但是周公派管叔、蔡叔去监督殷朝遗族的时候,这两个人跟着一起造反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周公如果不了解这两兄弟会造反,说明他缺少智慧;如果明知道会造反还派他们去,说明他缺乏仁爱。周公总有一个错误。齐宣王听了之后就放心了,说连周公都会犯错,何况我呢?

这就是典型的替国君找借口,他做的本来是坏事,却给他找例子,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不是坏事。这样的大臣真是非常不应该。

多重关系的处理 #

什么叫做相对伦理呢?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只有父母对子女这一伦不是相对的,别的都是。譬如夫妻,两个人感情不好老吵架,这是相对的,没有谁一定要听谁的话。譬如兄弟,可以阋墙于内,团结对外,在家里打成一团,在外面很团结,这也常见。朋友更是如此,开始有一段时间相处得不错,后来各人的观念改变,志向调整,忽然就翻脸了。可见这些伦理都是相对的。

只有父母子女是绝对的,像舜的父母这么害他,他还那么孝顺,因为这是绝对的、单向的关系。因为古人把父母当做天地,没有父母就没有自己,万一父母不好,只能尽量减少父母犯错、犯罪的机会;假如他们真的犯错、犯罪,做子女的只能尽量行善,以弥补父母的过失、削减父母的罪障。

同时,君臣这一伦比较复杂。比如做大臣的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一种绝对的观念,把生死都交给国君了。一个忠臣碰到一个坏国君,只好牺牲了。最后国家恐怕要灭亡了。

可在孟子这里,君臣关系是一种相对伦理。你对我好,我尽忠职守;你对我不好,就不要怪我,我周游列国去了,我不在你这儿服务了。

《孟子》里面有一段话,说国君把大臣当做手足,大臣就把国君当做腹心。譬如我摔跤的时候会用手来保护我的心脏,所以说国君像我的心脏,会时刻保护国君。因为平常国君把我当手脚,手脚受伤的时候他会照顾我,帮我治疗,这是相对的。这是第一步,算是很好的情况。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离娄下》

第二步,国君把大臣当做狗和马来利用,大臣就把国君当做路边的人。他请我做事,我拿了钱、做了事就没关系了。古人常常说效犬马之劳,因为狗替人看门,马替人拉车,但是谁会把狗和马当做自己的家人呢?所以,国君把大臣当做狗和马来利用,你有什么问题那是你的命,大臣就会把国君当做国人,你给钱,我办事,钱不够我就辞职跳槽了。

最坏的情况是,国君把大臣当做泥土草芥来践踏,那么大臣就把国君当做强盗和仇人来对抗,叫做革命有理。由此可见孟子的气魄有多大了,使历代的帝王都心惊胆战。

这三种可能就叫做相对伦理。相对伦理并不是指大臣与国君平等,古人没有这种平等观念,而是认为国君是天生的,可以世袭,做臣子的应该好好效忠。但是儒家效忠国君,根本目的是为了照顾百姓。为了升官发财而效忠国君的人,绝不是儒家学者。

有人请教孔子说,子路和冉有可以算得上大臣吗?子路和冉有就属于政事科,有专长可以负责某一个部门,并能把事情做好。但孔子说,他们不能算大臣,只能算具臣,可以做具体事务的臣子。那么所谓的大臣标准何在?“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意思是我用正道来服侍国君,如果行不通就辞职。孔子强调自己追寻的是正道,而不是对国君妥协。

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向往仁义忠信,乐于行善不知疲倦,这是天赐的爵位;做官,当公卿大夫,是人给的爵位。“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强调自我向善、行善,如果做官了,就可以对百姓有很大的恩德,可以尽职尽责。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告子上》

从孔子到孟子,思想线索是一贯的。由于孟子的时代形势更为险峻,他就有更明确的立场,认为大臣应该匡正国君,他说“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只有德行完善的人,才能改正国君的偏差观念。所以做大臣的,自己首先要有好的修养好的德行。

参考孟子的观念,我们今天该怎么和老板相处呢?我们上有老板,也可能做别人的老板,是多重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

譬如我也从事公务,教书做过最大的官就是系主任,管两个助教、两个职员。我常常为他们设想,如果他们需要休假,好吧,就轮流休假,只要把公务办好就行,其他的事由我负责。后来果然出了事,有一次考试资料没有按时间公布,晚了几天,后来要追究的时候我就说我来负责任吧。如果换了别人可能直接说,这不是系主任的事,该由助教负责。但是这样的话助教会吃不消,而我作为系主任来负责,上面就会不了了之。这种宽谅的对待,是处理好相对关系的重要方法。

这种相对伦理还是来自儒家最根本的为人处事原则。就是三点:第一个,内心感受要真诚,我对别人有什么样的感情,要很真诚地表达;第二个,对方期许要沟通,尽量达到他的要求,如果达不到就通过沟通使他降低标准,这样相处就比较愉快、友善;第三个,要遵守社会规范,因为任何团体都有基本的规律,使整个社会的运作产生效率。

工作岗位上,一个老板面对很多员工,一个员工面对自己的老板,也需要遵守这三种原则。比如第一,内心感受要真诚,既然拿人钱财就要与人消灾,工作交给我就把它做好,做不好就坦白承认自己不能胜任。老板要提升我,如果觉得自己做不到就不要勉强,不然恐怕会把身体累垮了。尤其是年轻的朋友,要懂得人生有各种限制。有人很渴望做一个大事业,很好,但是要考虑各种现实情况能不能配合。就拿身体来说,做那个职业说不定就少活几年,而且很多时候不见得做得到,还成为另一种失去。所以人要衡量自己,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也是对老板负责。

相对的,如果在工作中老板有了一些问题,做员工的要选择适当时机,以委婉方式给他建议。老板上面有更大的老板,所以和员工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

人与人之间以这种方式互相面对,以相对伦理互相负责,而不是单方面掌控全局,这是儒家对于任何人际关系的基本看法。当然,这种学习借鉴要考虑时代条件和社会环境的限制。运用好孟子的思想,对我们确实是大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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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_学于圣人之门

第十四章 学于圣人之门

孟子说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讲一个人在圣人门下听过课,就很难再对他说起别人的言论。我们学习时需要开拓眼界和心胸,取法乎上,学到最精彩的东西,让自己有不凡的见识。那么孟子有过什么样精彩的教学示范?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和感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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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深,责之切 #

孟子有位好学生,叫做乐正子,这个学生固然不错,不过还是有一些问题,那么孟子怎么因材施教或者对症下药呢?

有一次,乐正子跟齐国的一位大臣王alt 到齐国,之后第二天才来看孟子。孟子知道他是昨天到的,今天就来看老师了,孟子居然说,你还知道来看我吗?乐正子吓了一跳,说,老师,我昨天才到,今天看您有什么不对吗?孟子说,那你昨天为什么不来看?乐正子说,昨天我旅馆还没找好,行李还没放好。孟子说,谁规定找好旅馆、放完行李之后才能看老师的?乐正子立刻说,我有错。他立刻认错了。换句话说,学生不可以安顿好了之后,现在没事了才去看老师,把老师排在后面是不对的。

当然,孟子这样要求学生,我们今天觉得很难想象。有一次我做了个实验,效果不是很好。我在学校教过一些外国学生,其中有一位女士,现在是比利时鲁汶大学汉学系的系主任。她读硕士班的时候上过我的课,后来又到我们学校开会,要离开之前她才来看我,我说,你还记得来看我吗?我学了孟子这一招。她吓了一跳,因为她对孟子兴趣不大,并不了解。她说,我以为老师会来开会,在会场能看到老师,所以就没有特别来看你,现在会议结束明天就要回国了,特地来看看老师。其实这样已经不错了,但是我心里想到孟子,就说,你还记得来看我吗?她后来就不太理我了。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离娄上》

所以这一点不要跟古人学,因为古人一辈子恐怕只有一个老师,现在的人老师会有多少?所以有一句话很难再用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不可能的。很多时候老师不可单方面要求学生,要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好老师,有没有好好教学生。学生如果感激你,你也要认为是多余的,自己非常幸运;学生如果不理你,应该认为是正常的,这样想心情也比较好。

孟子曾对一个学生说,没想到你读书读了半天,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找个工作而已。可见孟子对这个学生爱之深责之切。一个学生能有这样的老师,自然就不太会犯错了,做事时就想到老师如何叮咛过我,老师知道之后会如何教训我。

人总要有老师、有父母,才能够安安分分、快快乐乐地好好做人,为什么?因为上有老师和父母,自己做得好他们会很开心,觉得没白白教养我,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一个人最怕的是,老师也不在了,父母也不在了,自己要负责自己的事情。

温柔敦厚的诗经教育 #

有两个故事,是孟子利用《诗经》教导学生的例子。

《诗经》里有首诗叫做《小弁》,说的是什么呢?专家有不同解释,这一方面我不是专家,所以只是取其中一种。周幽王是西周的最后一位天子,他有一位太子叫做宜臼,但是后来他娶了褒姒,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居然把太子废掉,甚至把太子杀掉。于是很多人就为太子打抱不平,写了一首诗,主题是抱怨父亲,就叫做《小弁》。可有人说,做子女的怎么可以抱怨父母亲呢?但有时父母有严重的过失,要另当别论。周幽王的过失确实严重,他宠爱褒姒,为了博她一笑,周幽王竟然下令燃起烽火,最终导致亡国。那么有人为那个太子被废甚至被杀,抱怨一下,有什么不对呢?因为做父亲的过失太大了,如果不抱怨,其实是让父亲继续犯错,当然不对。

第二首诗,叫做《凯风》。说的是有一个母亲生了七个儿子,但这个母亲还在交男朋友,有人就写诗了,说作为母亲应该记得子女的孝顺,不要再想个人的幸福。诗里描写子女怎样孝顺的事,希望这个母亲觉悟,因为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又已经生了七个孩子。不过在古代结婚很早,也许她十八岁结婚,生了七个孩子,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凯风》评论说,要看到子女的孝顺,一家人和和乐乐,不要再想东想西了。

孟子分析,按《小弁》这首诗所讲,这个父亲的过失太大,所以一定要抱怨,不然等于容许父亲继续犯错,对他不好,做子女的也不算尽到孝道。所谓尽孝道,有时候必然要对父母亲讲公理、正义,父母虽然不喜欢听,也该知道宁可子女劝我不要犯错,也不要将来犯错被别人笑话。比如周幽王果然犯大错了,国家亡了。孟子有时谈周幽王与周厉王,我们想一下,一个人当了天子却被封了“幽”与“厉”的谥号,“幽”代表黑暗,“厉”代表凶残,不会有国君说我要当幽王、当厉王的。孟子说,幽王与厉王死后,他的子孙再怎么孝顺,都不能改变别人给的封号。这说明祖先自己做得不好,就只能自己负责,子孙不可能改变历史。所以子女能做的倒是跟父母亲讲道理,劝告他们。

至于《凯风》之诗,那个母亲的过失并不大,只想过比较开心的生活,这时就不要抱怨了。孟子下结论说,父母的过失很大,如果不抱怨,是让父母继续犯错;父母的过失很小,如果抱怨,代表子女一点小事就跟父母计较,也是不孝,应该忍耐,甚至替父母补救过错。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离娄上》

《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
——《告子下》

这是儒家的智慧,也是儒家的德行,是多么的温柔敦厚,就如《诗经》的教化。我们应该在很多地方体贴对方,考虑对方的各种情况,然后做一个适当的选择,做得恰到好处。

君子不可虚拘 #

有一次,孟子的学生屋庐子受到严厉的挑战。一个任国人对他说,请问,遵守社会礼仪和吃饭相比,哪个重要?你选一个。屋庐子说,当然是礼仪重要。接着再问,礼仪重要还是娶妻重要?当然是礼仪重要。任国人再问,那好,如果现在遵守礼仪就没饭吃饿死,不遵守就可以活命,你还要守礼吗?

这确实很难回答。守礼就会饿死,如果不照规矩抢东西吃,我就可以活命,这个时候还要求我守礼,好像太过分了吧。再说娶妻,照规矩就娶不到妻子,但不照规矩就可以,而娶妻子在古代是特别重要的事,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该怎么选择呢?

屋庐子不能回答。礼仪是社会规范,但饿死和娶不到妻子都很严重,为了礼仪而做这么大的牺牲,应该吗?他跑去请教孟子,孟子说,这道理很简单啊。譬如,不比较基础,只比较高度,一寸长的木头就会比一座高塔更高。为什么呢?把一寸长的木头放到塔尖上面,木头就比塔更高,那怎么比呢?一般来说金子比羽毛更重,但是三钱多的金子和一车羽毛比,哪个更重?当然是一车羽毛重。如果不讲清楚多少金子和多少羽毛,就没有比较的基础。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告子下》

孟子接着举第二个例子,如果去扭哥哥的手就有东西吃,不扭就没有,难道我要扭哥哥的手吗?当然不行。前面说,遵守礼仪就饿死,不遵守礼仪就可以活命,后果太严重了。假设遵守礼仪就没有东西吃,但不至于饿死,那么仅仅为了吃东西就去扭哥哥的手,太无礼了。等哥哥吃完我再吃就好了。再如,只有翻过东邻的墙去偷抱别人家的处女,才能娶到妻子,那也翻墙去做吗?注意,古时候家里男孩子住东边的厢房,女孩子住西边的厢房,所以有东宫太子之称,也会出现《西厢记》这样的小说。孟子如此举例,这样做应该吗?当然不应该,需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娶要合乎礼仪。

这是孟子的思考方法,做比较时不走极端。他的逻辑很简单:如果守礼仪就会饿死,当然先活下来再说,以后再改善再忏悔。孟子说过“君子不可虚拘”,即君子不可用虚伪的、空虚的条文来约束自己。因为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为人而设的,如果为了守规矩而活不下去,就是本末倒置。这是儒家的思想,有原则也要有变通。

孝心如何实现 #

中国人有句老话,百善孝为先,孝是儒家的一个重点课题,但后人对此存在很多误解。比如说儒家讲孝顺,从三纲五常变成一种严格的规范,好像父母都是对的,子女必须听话,才是孝顺。其实不然,儒家态度很明确,很多父母不见得有正确的观念和行为。

当时齐国有一位将军叫做匡章,全国人都说他不孝,孟子却跟他做朋友。学生就问孟子,老师,您为什么要跟他做朋友呢?孟子说,别人说他不孝顺他就不孝顺吗?接着做了一番关于孝顺的经典议论。

匡章的父亲也是大官,但不知为了什么把匡章的母亲杀了,之后还不让安葬,就埋在马厩底下。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很可能是家庭纠纷,可能因为他母亲做了某些事情,让社会也不容,他父亲也受不了。不过他父亲杀了妻子之后居然没被关起来,说明他母亲确实有某些罪过,不然随便杀人是不得了的罪。但是匡章这个做儿子的当然痛苦不堪,就跟父亲说,人死为大,母亲既然过世了,好好把她安葬吧。父亲就把他赶出去,说不要管我的事。

对于父母之间的关系,做子女的有时候确实没法多说。我曾看到年轻的夫妻有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子,他们就在公开场合问孩子,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小孩子这边看一眼,那边看一眼。这时我替小孩子难过,你让他怎么选择呢?我就建议他们分开问。爸爸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当然喜欢爸爸;下一次爸爸不在身边,可以回答是妈妈。这样才有活路让小孩子走。所以很多貌似有趣的事,太委屈人性了。

匡章碰到的这件事,怎么去了解父母之间的问题呢?他不能说父亲一定对,或母亲一定对。但是人死为大,他希望安葬母亲,结果还惹父亲生气,把他赶走了。之后他怎么做呢?他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都送回娘家去了,一个人过日子。他想,我不能在旁边侍候我父亲,也就不让我的妻子孩子侍候我,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点。对于这样的人能说他不孝吗?事实上他是努力做到孝顺的。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而已矣。”
——《离娄下》

孟子提到五种不孝。第一种就是好吃懒做,不顾父母之养;第二种是喜欢赌博,喜欢喝酒,不管奉养父母亲的事;第三种是喜欢自己存钱,把钱给妻子孩子,只注意自己的小家庭,而没有奉养父母亲。前三种不孝都是不奉养父母亲,说明古人观念里真是养儿防老。今天其实也差不多,至少养子为了老来作伴吧,生病了有子女送到医院,扶持一下。这些都很自然。现在有些年轻人被称作“啃老族”,专门啃父母亲的存款。有些人就问我对他们的意见,其实只要父母愿意,有什么不好呢?不过孩子到最后还得独立,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再怎么爱护子女,让他衣食无缺,将来他还是要有一门技能,面对自己的生活和挑战。

第四种不孝,是自己放纵耳目之欲,吃喝玩乐不做好事,让父母觉得羞耻。第五种是好勇斗狠,在外面跟人家打架结仇,将父母亲陷于危险。古代很强调这一点。比如,有人在外面跟其他人打架,打赢了,别人可能会对付他的家人,半夜放一把火,那父母怎么办呢?因为好勇斗狠,危害了父母亲,自然也算不孝。

孟子说,这五种不孝匡章都没有,因为他愿意奉养父亲只是父亲不让他奉养,他也没有做坏事,也没有做危险的事。别人说他不孝只是因为他家里有问题。

孟子还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另一种解释。那么“不孝有三”是哪三点呢?

第一种是对父母亲阿意屈从,陷亲不义。父母说什么子女都说好,结果父母反而做了不义的事情。儒家绝对不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以说天下父母都爱护子女,但也不见得方法都对。子女成长了、可以判断了,就要跟父母说,尽量不要犯太明显的错误。

第二种不孝,是家里很穷而父母老了,子女还不去做事、做官,让父母亲活不下去。第三种不孝才是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让祖先的祭祀断绝了。

孟子认为“无后为大”,第三种最严重。为什么?孟子是要替舜找一个借口。舜的父亲和后母不让舜结婚,而尧是天子,天子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却没有经过舜的父亲与后母同意,这在古代是不可思议的。孟子公开谈这个,他说,如果舜向他的父母报告,他们一定不准,会说尧的两个女儿要嫁,就嫁给舜的弟弟。但是谁想嫁给舜的弟弟呢?他弟弟叫做象,是个坏蛋。可舜的父母很偏心,完全偏爱这个弟弟,而非常讨厌舜。所以,舜不告而娶,也是怕将来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也是不孝,不如先结婚再说。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上》

虽然有这句话,其实儒家不会勉强人。有些人没有生孩子,不是不愿意,是因为基因或身体上的问题,怎么能怪他们呢?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把握自我,你的生命要自己负责,让自己向善的本性得以实现。每个人不能因为有其他成就,就推卸责任。

以上是关于不孝的观点,孟子也提出了一个孝顺的典范——曾参。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他是以孝顺出名的。但经过孟子的介绍,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孝顺。

孟子说,曾参奉养父亲曾点,曾点又名曾皙。在孔子让学生谈志向的时候,一个人在那边鼓瑟,等三个同学讲完,他“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我跟前面三位同学不一样,说出一段千古传诵的名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曾点的精彩杰作。

父子两代都跟孔子学习。曾参为人敦厚,因为孔子强调孝顺,就很努力地实践,他跟同学说,我可孝顺了,父亲打我我从来不跑,直到让父亲打到满意为止。孔子听到这话,有点担心,对曾参说,父亲打你,你让他打到满意为止,这不太好吧?曾参说,这难道不是孝顺吗?孔子说不是,大人出手比较重,他如果拿粗棍子一打,把你打伤了,别人又会嘲笑他。让父亲被人嘲笑,你就是不孝了。曾参问那怎么办。孔子说,父亲拿粗棍子打你就跑,反而是孝顺;父亲拿细棍子打,你就好好挨打吧,反正只是皮肉之苦。

曾参领悟了孝顺的真意,后来又有什么表现呢?孟子描写得很详细,他说曾点晚年的时候,眼睛也看不清楚了。曾参怎么孝顺呢?每一顿饭都是有酒有肉,让父亲吃得很满意,吃完之后父亲问还有剩的吗,曾参说还有,父亲就想做好事,所以曾参就主动问,剩下的酒肉父亲认为要送给谁呢?因为他们邻居有些人很穷,所以父亲就说好,今天剩下的菜送给隔壁张家吧。到下一次他又会吩咐送给李家。

这说明什么呢?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也不能工作挣钱了,还是可以行善。这叫做养志,让父亲的心意得到实现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孝顺。多年之后,曾参老了,儿子曾元也一样让他每顿饭有酒有肉,吃完之后,他问还有剩的吗,曾元回答说没有了,其实是准备下一顿热了再给父亲吃。差别就在这里。

孟子以这祖孙三代的事例说明,曾参是真的孝顺,曾元只是奉养父亲的口体,曾参还能养志,让父亲行善的心意都能实现。这是孟子不凡的见识。从中我们也可以重新思考孝顺的真谛,会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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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_教亦多术,欲其自得

第十三章 教亦多术,欲其自得

从孔子开始,儒家就是教育方面的专家。孟子非常擅长品格教育,教学生懂得出处进退、安身立命。同时他的教育方法很理想,考虑到学生的主体性、教育环境等,是一整套的教育设计。他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最后做到“取之左右逢其原”,这比现在的应试教育不知道要高明多少。甚至现在在研究所做研究写论文的同学,也可以从中得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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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方法六则 #

我们很熟悉孔子的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其实孟子也是一样的。

孟子有一阵子在滕国的上宫宾馆居住,还给学生上课。看门的人把一双没有织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结果不见了。他跑去问孟子:是不是你的学生把我的草鞋藏起来了?说得很客气,事实上是恐怕被偷了。孟子似乎有一点不太开心,说,你难道以为我的学生是为偷草鞋而来的吗?看门人说了,您老先生开设课程,任何人来都不拒绝,任何人走也不阻挡,所以总会良莠不齐嘛。这个小故事恰好说明孟子确实是有教无类。

在教学方法上,孟子说得很具体,总结起来教学方法有五种。

第一,有如时雨化之者,润泽点化。《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江,受别人的肯定最多,就是因为每一次别人有困难他都及时伸出援手。就像老师教学生,当学生有问题、有困难,需要启发的关键时候,老师要因时、因地、因事进行指点,就叫做及时雨。孔子强调启发式教学,“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就是孟子所谓及时雨。事实上小时候读书,如果老师讲很多大道理,就根本听不懂。要在他需要的时候讲,效果才会好。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尽心上》

第二,叫做成德者。是说在小学、中学阶段,以培养德行为主。为什么呢?《易经》里第四卦叫做《蒙卦》,“蒙”就如“童蒙”,启蒙教育,《蒙卦》里特别强调说“蒙以养正,圣功也”,意思是当小孩子处于蒙昧状态时,让他了解什么是人生的正路,这是成就圣人的功业。换句话说,每个人年轻时一定要有好的生活习惯,有基本的品德观念。如果这个基础没打好,品格教育出了问题,以后再怎么有本事,对社会恐怕都是一个灾难;对个人来说,恐怕也是损失。

第三,有达财者。培养人才,应该是在大学的阶段。大学分科分系,成为专家,成为人才,造福百姓。

第四,有答问者。这在任何阶段都可以。回答问题是有方法的,因为只有提问题的人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答案,孟子会和孔子一样先发问。孔子曾经说,有一个乡下人很诚恳,跑来问我问题,我原来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不过他问我之后,我就他问题的两端,设法把它问到底。譬如有人问我,老师,你认为我出国好不好?我不可能说出国很好,那要看你的情况。我就问他,你出国的条件够不够?出国会有什么好处?留在国内有什么好处?各有优缺点,分析完毕,学生就知道该怎么选了。真正知道答案是什么的,其实是提问题的人。我当老师当了一辈子,有时回答学生的问题很辛苦,讲了半天,最后学生说了一句,老师,这不是我要问的。因为学生没说完整,老师只听到他说的那部分,就开始凭自己的想象去回答。

第五,有私淑艾者。私淑艾,“淑”是采纳好的东西,“艾”是改正,意思是靠品德和学问,使别人私下学习,用以改正自己。孟子说自己是私淑孔子,孔子对他来说就是留下品德、学问,让他自己去学,孟子又把书写下来,留给后代的人学习,不用亲自教,这也是一种教育方法。

五种方法之外,孟子还提到特殊的一种。有一次他大概心情不太好,说对某些人我不屑于去教,这也是一种教。譬如,学生跑来问问题,他觉得这个学生不好,不屑于教,这本身也是一种教,这也是学习孔子的。《论语》里有一段,“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有个叫孺悲的学生想要拜见孔子,让人进来传话,孔子说,你跟他说我生病了。而传话的人刚刚走出门,孔子立刻取瑟而歌,意思是一定要让孺悲听到我孔子没有病,我还能唱歌,就是不见你。这是儒家的一种态度。当一个学生犯了错,找老师去诉苦,想说他很委屈。但老师如果接见了他,他可能出去跟人说,老师已经原谅我了,你们不要再追究了。这样老师是被他利用了。所以有时老师不见学生,不教他就是一种教,以不教为教,这也是儒家的方法。

《孟子》里很具体地说了这六种教学方法。人们在学校也好,在社会上也好,在生命的各个阶段都需要老师,同时也做年轻人的老师,不是只有在学校教书才是老师,做长辈、做父母的也应该教导晚辈,教导子女。孟子的这些方法在今天也是适用的。

教育环境选择 #

除了具体的方法,孟子对教育还有很多有益的观点。譬如,他很注意学习的环境。

孟子谈人性时说过,经济繁荣的时候年轻人好吃懒做,经济萧条的时候年轻人就非常凶暴,说明人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教学也一样。《孟子》中有个故事,一个楚国的大官想让自己的孩子学习齐国话,因为齐楚都是强国,让自己的孩子精通两种语言,将来做生意、做官都方便了。那么是找楚国人来教,还是找齐国人教呢?当然找齐国人。就好像孩子要学英文,最好找美国人教,因为美国人说英文比较标准,中国老师可能有很多俚语搞不清楚。那么找齐国人教孩子,真的有用吗?没用。因为只有一个齐国人教他,下课之后他出去玩,身边都是楚国的小朋友。一个齐国人教小孩讲齐国话,很多楚国人跟他讲楚国话,就算每天拿鞭子打小孩,他终究还是学不好齐国话。

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闲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滕文公下》

那么换一个方式,想让小孩子学齐国话,把他送到齐国的都城,放在那里不管他,过了几个月,就是再用鞭子打他,想不让他说齐国话也做不到了。为什么?就因为环境。满街的人都讲齐国话,自然他就会了。孟子用语言的学习做了一个比喻,非常生动地说明了学习环境的重要性。

记得我在美国读书的第二年,把我女儿带到美国去了,当时她已经快五岁了,并没学过英文,但是直接把她丢到小学里去,一个月之后她就会讲英文了。因为美国小朋友统统讲英文,她为了求生存很快就学会了,甚至可以和别人用英文吵架。回到台湾之后,她恢复了正常教育,还怪我说,在美国可以学英文,怎么不让继续学呢?我说当时让你学你不愿意啊。如果小时候把英文学好,现在多方便啊。人常常会说过去怎么样,其实已经来不及了。真正聪明的人应该早觉悟,更早走上人生的正路,会省更多力气。

孟子常跟齐宣王谈一些问题,但没什么效果,后来有人对孟子说,是不是齐宣王这个领导太笨了呢?好像每天忙着许多事情,脑袋不太清楚。孟子说,千万不要怪齐宣王,因为我跟他讲了怎样努力奋斗、行仁政,做一个好的国君;但我离开之后,就有十个人来跟他说,孟子乱讲的不要理他,还是吃喝玩乐比较愉快。孟子还讲了比喻,后来变作成语叫“一曝十寒”。这个成语是指植物生长时,阳光一照很快长起来,但如果先晒它一天,再冻它十天,怎么能长大呢?以此说明齐宣王的环境不好,孟子为他提高士气,总有别人使他泄气,最后还是没效果。

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蓬草本来很柔软很容易倒下来,但它在麻里面生长的话,不用扶它就是直的,正因为周围的麻都长得很直。

对学生有要求 #

教育方法重要,环境重要,但学生是学习的主体,怎样做才是好学生呢?

首先学生要懂得自己下工夫。孔子谈启发式教学,启发是有条件的。这句话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愤”代表生气了,不到学生想懂而懂不了快生气的时候,就不要去开导他。学生想懂懂不了,这时候开导才有效果,叫做及时雨。“不悱不发”,是说不到学生想说而说不出,脸都涨红了的时候,就不去引发他。如果学生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想,老师对他说你提问题吧,不行;一定要他想问题想不通很着急的时候,老师一点就通了。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论语·述而》

孟子也是一样,强调学生应该下工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孟子说,大工匠可以教一个人规矩,但是不能使他变得精巧。比如,一个人学做木匠,怎么使用圆规,怎么使用曲尺,需要学会画圆画方的技术,因为老师是大工匠,肯定能教会这种基本技术。但是要使这个人变成精巧,使他成为专家,则要靠他自己,老师没有办法让他变成专家。

其次,孟子还要求学生广泛学习知识,做到深造自得,就是按照正确的方法深入研究,目的要让自己有心得。比如把书看懂了,简明扼要地把心得说出来,老师可以判断你有没有击中要害、把握重点。

我有一个学生,硕士毕业后移民去了加拿大,上了加拿大的社区大学,一个月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到了加拿大才知道该怎么做学问。我们听了都很难过,为什么我们教了半天都没教他怎么做学问,外国人一教才觉得是做学问呢?他说因为当地老师教他们读书,读一页之后要用一行字写出重点。这个训练我们是没有的,其实很重要。一本书看完,你起来报告五分钟,要想办法把重点说清楚。哈佛大学是美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就教学生一个简单的方法,假如班上有三十个同学,在每节课下课之前,每人要用一分钟把今天所教的重点说一遍,老师看着表,时间一到就不能说了。如果有学生说我很多创见还没表达,也没用了,因为只有一分钟。

人和人的相处、交流总有一个时间限制。比如,现在给我三个小时,我可以把《孟子》讲得很清楚,但不行,人家说只有三十分钟,甚至可能只有五分钟,也要设法把握重点,所以如果读书不能够从广博到简约,到精简、扼要地把握重点,就代表没有理解,不然一句话也就讲完了。

比如,很多人问我什么是儒家,能不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他?我说可以啊,两个字“真诚”,儒家的思想都在里面了。因为真诚引发力量,由内而发,这种力量叫做“向”,人性向善就靠“真诚”两个字。那能不能简单说明道家呢?也是两个字“真实”。“真诚”和“真实”不一样,“真诚”以人为重点,“真实”以所有存在之物为重点,才是道家。所以每一个学派都可以用非常扼要的方式来说明。

其实我在美国读书也都是用这种方法,只是后来回去教书,用这种方法的话,学生根本不能配合,让他说也不太愿意说,让他写就从网络上找资料抄一抄,这就比较麻烦。

我在美国读书时需要读很多书,我的经验是,一整页书往往只有一段话重要,把这段话划出来,复习起来就很快。比如今天考试要考三本书,把重点划出来了就方便很多。因为每个作者做研究、写心得,往往是建立在别人的研究上面,他的创见往往只有几个重点,把握住之后综合作介绍,就没有问题了。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离娄下》

孟子强调,君子按照正确的方法深入研究,有自己的心得,然后加以实践,实践之后就有深刻体会了,说出来就和自己的思想一样。孟子言“取之左右逢其原”,在左边找个例子来说明,右边也找个个案来说明,都说得通,因为自己已经把这个思想彻底掌握了。

当老师有资格 #

老师总是希望学生胜过老师。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有一句名言,一个老师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教出胜过自己的学生。学生胜过老师,老师不会生气。天下只有两种人不会生气,第一种是子女胜过父母,父母不会生气。父母看到小孩比自己学历高,只会更高兴,孩子会发展得更好。老师也是一样,学生比老师更好,代表文化有进步,未来有希望。

读《孟子》时,会发现孟子教学生的各种方法都非常杰出、非常好,但是也看到,孟子好像没有教出胜过他的学生。这里有两个原因。首先,当时是战国中期,学生学了之后希望立刻做官,想让他和孟子一样“道既通”,不容易;其次,孟子标准太高。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论语·雍也》

这个情况在孔子身上也一样。在孔子直接教的学生里,颜渊早死,孔子这个人很少说不幸,但他说颜渊“不幸短命死矣”。换句话说,别的学生或别的人如果死的话,不见得是不幸,那颜渊就一定是不幸。这种话也许听起来有一点刺耳,但是要看话中的含义。颜渊过世,孔子哭得非常伤心,有学生说,老师,你不是告诉我们,情感要“发而皆中节”(情感不能太过度)吗?现在颜渊过世了,老师哭得太过伤心了吧?孔子说,我有太过伤心吗?不为这样的人,我还为谁哭得太过伤心呢?

可见一个老师找到好的学生不容易,孔子辛辛苦苦找到一个颜渊,非常可惜他比自己还早过世。

作为老师,孟子教学生很多东西,但学生有时候会觉得跟不上。公孙丑常常听孟子讲一些道理,到最后受不了了,说,老师,您的道又高又美,好像登天一样。这么高的理想我怎么做得到呢?能不能降低标准,讲得稍微平易、简单一点,让我们学了之后可以做到的。

孟子说,真正的大匠不会因为学生笨拙而改变规矩,不会说这个规矩改得简单一点,或者调整一下,不要这么圆或者这么方。规矩是普遍要有的,不能因为学生水平不够就降低标准。比如孟子常提到射箭高手后羿,后羿射箭的时候,规定弓要拉满才能够射箭,弓没拉满就代表力量不够,需要做别的训练。后羿不会因为你力量不够,以后弓不用拉满就可以射,那怎么能射中目标呢?孟子又说,假设我是射箭高手,把弓拉满了之后,跃跃欲射,站在那边好像要射又不射的样子,让别人看到觉得羡慕,那么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就会来学习。

我年轻的时候有好几位老师,听他们讲课会觉得真令人向往,就想跟他学,正是“能者从之”。现在的世界是自由开放的,一个老师教很多学生,不见得能让每一个学生都成才,因为很多学生并没有开窍。但总会有少数几个学生看准了,这个老师有他的特色,我要跟他学。学生的这种主动意愿是不能缺少的。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尽心上》

《孟子》里列出来的学生也不少,但没有一个成为哲学家。可以提一下乐正子。这个学生在鲁国准备执政,因为鲁国有儒家的传统,而乐正子是孟子的高材生,就受到了重用。孟子知道了高兴得睡不着觉,“喜而不寐”。孟子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并不是中了彩券或发了财,是看到学生受到重用,自己的理想也可以实现了。别的学生就问,乐正子做了大官,是他非常刚强吗?孟子说不是;是他足智多谋吗?也不是;是他博学多闻吗?也不是。学生提出三个可能的优点,孟子都说不是,其实乐正子有一个特色胜过其他,就是做官的必备条件,叫做“好善”,喜欢听别人讲善的话。一个人不是全才,不可能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所有事情统统办好了。其实做官只有一个原则,好善,喜欢听取善的言论,广泛接纳善的观念、善的建议,自己集大成之后设法做到。千万不要以为官大学问大,每一个人都有专长,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
——《告子下》

孟子有时候也把齐宣王当学生来教导。齐宣王这个人很喜欢出主意,总认为自己很聪明,他的大臣们就顺着他,说你真是聪明、了不起,既懂军事、外交,还懂内政,还懂农田、水利。所以齐宣王就以为自己很能办政治。孟子就对他说,一个大木匠在山里面找到一棵大树,这棵大树是可以盖大房子的,可是后来来了一个小木匠,直接把树木切了好几段,变成一块块的小木头。太让人生气了,大木头应该做栋梁,切割成小的就只能做门窗了,不是浪费吗?这说明,凡事还要靠专家才能够下手。比如要雕刻一块宝玉,就一定要找专家,不然就糟蹋了。那么治理国家就不需要找专家了吗?肯定需要。

孟子的思想常常得不到当权者喜欢,因为一个人当权之后总希望别人奉承他,孟子不会那样做。他认为一个人当权之后,首先要懂得善用人才,叫做“知人善任,分层负责”,之后再大的事业、再大的国家都可以治理好,能让社会秩序上轨道,把国家治好,进而造福百姓。

孟子留下了很多有益的教育思想,一直到现在还给我们很大启发。比如他的“有教无类”,他的五种教学方法,还有特殊的“不教为教”的方法,以及私淑艾者的情况等等,对老师和学生分别提出了正确的要求。

另外孟子还强调环境的重要。一个人学任何东西,尤其学语言,学做人,特别需要环境的配合。宋国一位大臣戴不胜说,只要有一个好人在我们宋国国君身边就够了,他就是薛居州。不想孟子却讲起了“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的故事,说大王身边只有一个薛居州是不够的。如果大王身边老老少少都是好人,他跟谁去做坏事呢?如果大王身边老老少少都是坏人,他跟谁去做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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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_千古议亚圣

第十七章 千古议亚圣

傅斯年先生担任台湾大学校长时,在寒冷的冬天号召学生一起读《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大家内心就“发电”,不冷了。这是汲取了一种精神的力量。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先生说,他从三十岁后做人处世全靠孟子。这是选择了一种好的人文思想。孟子还具有儒家一副热心肠,一贯的淑世志向。那么今天对这位亚圣有没有新的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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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高标 #

最早孟子给我的印象,除了在学校里读四书,背诵材料备考外,还听到一段故事。1950年的时候,傅斯年先生担任台湾大学校长,规定全校学生都要修两门课,一门是《史记》,一门是《孟子》。当时台湾有很多流亡学生,非常穷困,而那个冬天很冷,怎么办呢?傅校长就让大家读《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读着读着内心就“发电”了,就不冷了。

这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我听到这个故事觉得很感动。一本书只有白纸黑字,但因为是孟子的思想,读一读就觉得有浩然之气,居然可以抵抗寒冷的冬天。后来,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先生在自传里特别提到,他从三十岁以后做人处世全靠孟子。他是研究物理学的,靠物理学可以得到诺贝尔奖,成为当代第一流的学者;但是做人处世不能靠物理学,不能靠化学,要靠人文思想。孟子就是很好的选择。

孟子是伟大的哲学家,他的思想贡献主要是哪些呢?可以从三方面来看,第一是他的历史哲学,第二是他的天命哲学,第三是他的人性哲学。

历史哲学 #

人类历史的发展有没有规则呢?孟子提出一套观点,所谓天下一治一乱,每隔五百年就有王者出现。

孟子分析说,从尧舜到商汤五百多年,因为中间夏朝有四百多年;商汤到周文王也是五百多年;接着周文王到孔子也是五百多年。不是很精确,但是至少把它分为几个阶段。尧天舜日,是美好的古代社会;商汤解决了夏桀的问题,商朝开始;后面又慢慢变坏了,出现了商纣王,然后周文王、周武王起来革命,又开始了新的时代;然后周朝慢慢衰败了,又出现了孔子。

前几个阶段是天子治理天下,孔子没有天子的身份,只是提出一套儒家学说,后代就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就说明,孔子的地位不比前几位开国的帝王低。孔子为中国建立起一种人文精神,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塑造了整个民族,让它可以在天地之间站得稳。

孟子的愿望是继承孔子。他说,从孔子到现在才一百多年,从我住的地方到孔子的故乡,从邹国到鲁国很近,可是现在很少有人谈孔子的思想了,这就是我孟子的责任所在。他认为,如果五百年之后有新的天子或者重要的孔子学说继承人出现,中间要有人转接,否则儒家就失传了。

这一种历史哲学,在后代看来不见得合理,每隔五百年就一定有新的帝王出现吗?没有这么标准吧。孟子是要告诉我们,对未来要充满希望,不要因为当下时代很乱,就觉得这样下去就完了。那么我们接着要问,到底什么叫天命呢?

天命哲学 #

为什么要谈天命?因为人活在世上都是父母所生,父母是父母的父母所生,再往前推,推到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也不忍心推到人是猴子变的。这种演化论是近代西方的研究,对于人的生命来源还没有定论。而且,人种演变中再怎么突变,总有一个关键,在于人和禽兽有什么差别,那一线之隔到现在还存在。要承认,天地之间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解释的。

中国古人有自己的智慧,认为上天生下老百姓,就命令一个人来教导、照顾他们,这就叫天命。谁得到天命谁就是天子,但是很多时候没有强盛的武力,革命也不能成功,那么所谓天命如何证明呢?

比如,尧把天子的位置传给舜,舜再传给禹,这叫做传贤不传子。但是禹传给他的儿子启,传子没有传贤。有学生请教孟子了,到底哪一个对呢?

孟子为什么被说成好辩?因为理论讲得太好了,别人却觉得不太可信了。他说,上天要把天子的位置传给贤者或者传给儿子,都对。他提出一套天命哲学。比如,尧先让舜代理摄政,做了几十年,尧过世以后,舜即位,总共做了五十六年的天子,老百姓早就习惯了,很久以来尧是天、舜是日,真正执政照顾百姓的就是舜。老百姓很愿意接受舜的统治,所以贤者得到了天子的位置。所谓贤者其实也是尧的女婿,就是儿子不够好,所以传给女婿,还合乎人之常情。舜有儿子叫做商均,也不是很好,就把位子传给禹,这就没有亲戚关系了,只是因为禹治理洪水功劳太大了,舜让禹帮他执政十几年。禹把洪水治好,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是救命的恩典,所以他执政没有问题,加上有十几年的经验,大家都能接受禹了。所以舜就把天子传给禹,也是传贤者。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
——《万章上》

但禹过世以后,为什么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呢?并且一传再传,都是禹的后代,就建立夏朝了。有人说这也是合理的,因为禹本来想传给伯益,但是执政才七年,老百姓没有受到伯益太多的恩惠,还不太习惯找伯益。而禹的功劳很大,后来伯益就把天下让给了禹的儿子启。

其实,这些都是老百姓的选择。尧过世了,舜把位置让给尧的儿子,但是老百姓只来找舜。舜过世了,禹把位置让给舜的儿子,但是老百姓只来找禹。但是禹过世以后,伯益把位置让给禹的儿子启,结果老百姓只找禹的儿子启,不来找伯益。

这就是孟子的天命哲学,有两个标准,第一上天要给谁,第二老百姓接受谁,最后还是由老百姓决定。这是古代的历史,相当复杂。孟子博学多闻,把道理说得很透彻。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
——《万章上》

孟子确实相信天命,但我们一再强调,他对于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很执著。他特别提到,如果上天要治好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说明孟子有信心,只要上天给我机会,我就能把天下治好。但是各国国君都不敢尝试。是否可以想象,孟子在齐国得君行道,最后秦国兼并各国时,齐国的仁政太厉害,仁者无敌,秦始皇就不能统一了?不太可能。不可能只靠孟子一个人的想法,整个国家就一路执行下来,这确实还需要很多天命因素。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有外在的各种条件,不是哪个人可以立刻改变的。我们学习儒家思想,不要把它当做器物或制度,而要放在理念层次。人生最关键的是人性问题,来看孟子的人性哲学。

人性哲学 #

西方人接受经验论,说人性本来是一张白纸,好还是坏都是后天的,取决于在社会中受到的影响。美国有行为科学心理学一派,他们说,把一个婴儿交到我们手上,我们可以让他变成圣人,也可以让他变成匪徒。要让他变圣人,只要每天教他做好事,如果不做好事就马上惩罚他,要把他变成匪徒,发挥出所有的劣根性,就需要一做好事就打一顿。他们的原则是透过刺激与反射来操纵一个人,就和训练白老鼠、鸽子一样。

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完全控制一个人吗?人受环境的完全掌控吗?不一定。讲一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说媳妇熬成婆,就会再来虐待自己的儿媳妇。也许有这样的,但是更多的熬成婆婆的人想到自己曾被虐待,反而对儿媳妇更好。这说明人性不是受到一个刺激就是一个反射,人有选择的余地。有些人不愿意把自己的苦加在别人身上,叫做不忍人之心,只要有不忍人之心,就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路。

孟子就此提出自己的人性观。社会上各种人的表现很多样,有的好有的坏,但是孟子洞察到人性内在的一种力量,每一个人只要真诚,力量就由内而发,会把别人当做自己,看到别人受苦受难,也会不忍心,就想帮助别人,这叫做人性向善。而现在很多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所讲的人性,大都是相对于环境表现出的个人特色。他们肯定人有自由,只是这种自由没有方向。

所以我们可以大声说,全世界的人都需要儒家,都需要学孟子,如果不学儒家的话,他如何作选择呢?他只能受环境影响,或者受某一种宗教启发。如果学儒家的话,只要我真诚,由内而发感到一种生命力量,就懂得走上人生的正道。

有时候许多朋友,尤其是年轻人,因为很真诚,结果交朋友做事,吃亏上当了,内心就有了变化,说,我这一生都不要再真诚了,好人会受委屈,受骗上当。但是这些是一时的,可以通过学习来改善,不能因此就不再真诚了,那样受损失的是自己,人性不能得到伸展,最后变成了孟子所说的“非人也”。

孟子的人性论是其思想的精华所在。而且还对前面的哲学提出一个补救。历史哲学和天命哲学讲治世和乱世,我们不能选择时代,也不能选择生长环境,但孟子的人性哲学告诉你,生逢乱世固然是受苦受难,也给你一种检验的机会;在治世里可能一生都很开心,但也可能因为愉快而没有修炼心性,没有让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格者。

西方人有时把儒家称为宗教,我们基本上可以说,儒家不是宗教,因为没有宗教特有的外在化的条件,但是它有宗教情操。学了儒家之后,你会进德修业,努力上进,一辈子都有奋斗向上的动力,有永无止境的目标,这叫做宗教情操。儒家有宗教情操,说明其思想符合人性,也符合所有宗教所向往的最高理想。

淑世儒家 #

到底什么叫做儒家?儒家有孔子,有孟子,后面还有荀子,为什么孟子和荀子差别那么大?

一个儒家的学者,必须在表面主张三点,第一尊重传统,第二重视教育,第三关怀社会。传统代表过去,儒家一定是承先启后,它不会突然产生一种思想革命,让你从头开始,它尊重传统说明对过去的尊重。第二重视教育,针对年轻的一代,针对未来。第三关怀社会,代表现在。两千多年来中国的读书人,只要主张这三点的都算儒家,有一种淑世的精神,要改善这个世界。道家会主张这三点吗?道家不会,他们有另外一套思想,难说谁好谁坏,只是角度不同、设想不同。

儒家还有更重要的三点内在主张。

第一,人都“可以”成为君子。肯定每一个平凡人从小孩子慢慢长大,都可以成为君子,再成为贤者成为圣人,每个人都有这种潜能。

第二,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很多人说我没有必要成为君子,因为君子很累,圣人更累,为何要那么累呢?其实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人性向善。

第三,一个人成为君子的时候,会帮助别人也成为君子。把门关起,或到山上隐居不跟别人来往,怎么算儒家呢?君子要关怀社会的。比如孟子所推崇的舜,要成为好儿子,就影响他的父亲从坏变好;要成为好哥哥,就影响他的弟弟从坏变好;要成为好的国君,就影响他的百姓从坏变好。作为一个君子而对别人毫无影响,是不可能的。

第三点特别有意义,说明了儒家的善的定义。善,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从最亲近的父母亲,到天下每一个人都是别人。比如孔子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希望天下的老年人得到安顿,做朋友的都互相信赖,青少年得到照顾。这是一种很博大的关怀。

思考一下,荀子有这些观点吗?有的,没有人可以否认。荀子也说,路上走的人也可以成为大禹,认为一个人应该“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肯定一个人应该成为君子,并且帮助别人成为君子,必要时也可以牺牲生命。有三句话可作为“应该”的注解。孔子说过“杀身以仁”;孟子说过“舍生而取义”;荀子说过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意思是君子害怕灾难,但从来不逃避为义而死。由此可见,荀子果然属于儒家的传统。

但荀子为什么还有偏差呢?因为他在发挥儒家思想的时候,同时接受了道家的启发。他所处年代比较晚,就把孔孟的“天”放在一边了,用“道”来取代。荀子特别喜欢讲道,又不愿意讲道家的道,那是一种超越性的特别名词,他就把道规定为礼。这就出了问题。把道当做礼,把天当做天地的天而不是超越的天,那么礼是怎么来的?荀子在这个地方就没有答案了,就说这个礼是百王之所同,一百个帝王相同的就是礼。他也承认自己的理论有问题,说没有人知道这个礼怎么来的。荀子很诚实,其实知道这个礼就是慢慢形成的。这怎么能让我们心服口服呢?所以荀子到后来有了偏差。

我们对儒家思想作了一个整体说明。孟子本来只希望将孔子思想加以传承、加以发挥,没想到他的学说本身也成为一套伟大的思想系统,再加上孟子的文辞之美、语言之巧,在历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
——《荀子·儒效》

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交亲而不比,言辩而不辞,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荀子·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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