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三百讲

15卫灵公第十五

卫灵公第十五

【第229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章的原文是: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漤矣。”

孔子在陈国没有粮食充饥,跟随他的人病倒了,没有办法起床。子路带着怒气来见孔子说:“君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走投无路时仍然坚持原则,换了是小人,就胡作非为了。”

这是对历史情况的真实描写。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在陈、蔡两国之间曾经被围困过一段时间,非常狼狈。《庄子》里也多次提到这件事。当然,庄子对儒家走投无路的情况特别有兴趣,他说,儒家这么喜欢服务社会、贡献人群,结果别人不买帐,自己反而陷入困境。不过,庄子基本上还是很能理解孔子,其中有一篇写孔子被围困的时候,他的学生子路、子贡在外面采野菜,准备带回来充饥。他们一面采野菜,一面抱怨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呢?批评他的人没罪,要杀他的人没事,他居然还弹琴唱歌,实在是有一点不知道羞耻。颜渊听到了,心里很难受,就向老师报告说这两位同学认为老师莫名其妙。孔子说,把他们找来。然后,孔子告诉他们:“君子穷亦乐,通亦乐,所乐不在穷通,而在于道。”就是说,君子在穷困的时候快乐,在得意的时候也快乐,他的快乐不在于穷困,也不在于得意,而在于道,子路与子贡听了才觉悟。所以,我们常常强调,一定要安贫而乐道。有了道让我们内心快乐,才能不在意贫穷。子路与子贡听了之后,知道自己误会老师了,子路立刻拿起干戈,跳起武士之舞;子贡说,我们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啊。

这是庄子的手笔,在更可靠的资料《史记.孔子世家》中,有一段话也让人感动。孔子带着学生在路上,忽然想到《诗经》里有一句话“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意思是,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在旷野中跑来跑去呢?他把这句诗用在自己身上,就分别问三个学生,这诗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先问子路。子路当然知道老师讲的是他自己,孔子带着一群学生,他们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在旷野中跑来跑去。子路说,真正的仁者,应该得到别人的肯定;真正的智者,应该有机会出来做官。孔子说,那我现在问你,伯夷、叔齐呢?微子呢?不是仁者、不是智者吗?得到重用了吗?都死得很惨啊。显然,子路不太理解孔子。他觉得,是不是老师需要自己反省一下。因为子路曾经很直接地问老师,哪里有君子像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孔子接着问第二个学生子贡。子贡说,老师你的道太高了,你降低标准,降格以求,把自己的理想讲得浅显一点,别人就能了解了。孔子答说,你叫我降低标准来迎合别人,君子可以这样做吗?他也不太满意。第三个就是颜渊了。颜渊说,老师,你的道是对的,别人不了解是别人的损失,你还是坚持你应该有的道,何必担心呢?孔子听了特别高兴,居然说“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就是说,颜家的这个年轻人啊,假如你发财,我给你当管家。这就是孔子。司马迁的手笔很生动,说明这三个学生常常争论,他们的性格、理解力和层次有差别。学生没吃东西,饿得起不来了,其中一定有颜渊,他身体一向不好。这时候,子路受不了了。很少有学生敢给老师脸色看,这时子路“愠”,生气的脸色就摆出来了,对老师说,君子也有这么穷困的吗?孔子说,君子遇到穷困的时候,坚持原则。君子固穷的“固”,意思是坚持,不是坚持要贫穷,而是贫穷的时候仍要坚持原则。这就是择善固执、绝不妥协。小人在穷困的时候往往胡作非为,先吃饱再说,不去考虑什么原则了。这一段很能表现儒家思想的特色。

司马迁又记载,孔子与弟子们在郑国附近走散了,学生找不到老师,老师也找不到学生。子贡见人就打听。有人告诉他,有一个人站在东门那里,长相特殊,但是像只丧家狗。子贡听到描述,觉得很像我们的老夫子,就跑过去找,果然是孔子,于是向孔子报告,刚才我向别人打听时,那人描述你的头脸手脚,但是最后总结说像个丧家狗。孔子说,说我像尧、像舜、像禹都无所谓,长相并不重要,说我像丧家狗,确实很像啊。这是幽默的话。哪里有人连这种幽默的话都听不懂,真的把孔子当成丧家狗?孔子是丧家狗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归人,每个人都是过客。不论买了多少房子,还是过客,终究要离开的。哪个人不是丧家狗?谁在这个世界上有家?能待多久?相反的,尽管孔子风尘仆仆周游列国,但他的心很安,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这样一个人,说他是丧家狗,其实不合适。如果只从一个角度与时代,看一个人不得志,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就说这个人没有出息,没有发展的话,怕是无法看清历史。苏格拉底活了七十岁,被人诬告,被判死刑,喝毒酒死了。耶稣只活了三十三岁就被别人冤枉,钉在十字架上死了。但是,有谁能否认他们的成就?释迦牟尼本来是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天下哪一国没有王子呢?但是,他出家了,当乞丐,托钵为生,创建了佛教。你能说他是乞丐吗?有谁比他更富足?人类历史上伟大的精神文明的创造者,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哪一个不是很可怜?他们真的可怜吗?大家还是先可怜自己吧。

君子是儒家的人格典型。孔子说“君子固穷”时,当然认为自己就是君子,他也希望学生们可以做到这一点。中国人之所以受人尊重,不就是儒家的君子理想所建构的吗?尤其在患难之中,一个人的生命特质与思想高度才能真切地显示出来。

【第230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章的原文是: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说:“赐,你以为我是广泛学习并且记住各种知识的人吗?”子贡回答说:“是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说:“不是的,我用一个中心思想来贯穿所有的知识。”

“一以贯之”在〈里仁第四〉已经出现过了,“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子贡喜欢比较谁优谁劣,甚至把老师也比了进去。这篇就是证据。说一个人“多学而识之”不见得是正面的肯定,天天在图书馆看书,肯定学识很丰富;识之,“识”读音与用法同于“志”,意思是记下来,就是广泛学习之后,博闻强记。博闻强记是当老师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广泛地学习并记下来,怎么讲课呢?讲几句就查一下资料吗?有些人问我上课怎么不用电脑辅助呢?那多方便啊,一按就出来了。是很方便,但如果哪天上课上到一半,停电了、电脑坏了,怎么办?什么也讲不出来了吗?所以,有些细节必须要记下来。只要有心做,非成不可,再难的书也能背下来了。我讲课时经常提到一些西方的学者,其实我教西方哲学也教了很多年。很多西方哲学家的名字一出来,我就能说出他的生卒年,这没有什么技巧,多念几遍就会了。所以,多学而识之没什么稀奇。我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地理老师,更是厉害。她上课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拿起笔一画,要画中国哪一省就是哪一省,要画世界哪一国就是哪一国,你打开书一对照,真的一样。我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江山美人,并问她,老师你怎么那么厉害,闭着眼睛一画一个地图就出来了?她说,你们以为我是靠什么吃饭的?这叫专业,是应该做到的。那么,孔子是这样的人吗?当然不只如此。如果孔子仅仅是“多学而识之”,那就只是一个老教书匠,后世怎么会如此推崇他呢?显然,子贡在背后这样说过老师,这话传到了老师耳中。古时候,师生关系比较亲密,学生常常跑来问,哪个同学这样说你,你赞不赞成他的说法?所以,孔子很直接,上课上到一半就问,子贡,你认为我是多学而识之的人吗?子贡一听就知道有人告密了,有点下不了台,可是他还强辩说,是啊,难道不是吗?孔子说,不是的。我们今天看文言文的对答,觉得很文雅,我们的白话文也翻译得很客气。其实,孔子的口气很冲。他对子贡说,你乱讲!我不是你说的多学而识之,我是一以贯之。我的各种见解,我掌握的知识有一个中心思想贯穿起来成为系统。我们之所以说孔子是哲学家,就因为这句话。哲学家一定要有连贯的系统,思想构成体系。哲学家,就要了解人的生命。一定要清楚人生总是难免一死,生死的关系如何?要为什么理由而死。此外,应该如何与别人相处,这是人我关系。还有天人之际──天是一切的来源,我的生命也要归之于天,那天与我关系又为何?哲学家要把所学的知识连贯、整合起来,并且实践,力求做到知行合一。

所以,一贯,首先是思想一贯,第二是知行一贯,第三是天人一贯,第四是生死一贯。对儒家而言,这四个一贯都统一于“仁”的概念下。

当老师说了我是一以贯之后,如果子贡问何谓也?孔子就会进一步讲清楚。子贡很聪明,肯定明白老师的意图,但他没问,大概刚才被老师斥责了,心里有压力,不好意思了。

孔子觉得很可惜,想利用另一次上课的机会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就找到曾参。曾参比孔子小四十六岁,又比较鲁钝,孔子觉得这个学生一定不明白,会追问“何谓也”。结果,孔子又失败了。他问曾参,吾道一以贯之,本来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何谓也”,他就可以解释了。没想到,曾参居然说“唯”,是的。孔子反应很激烈,立刻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就问曾参,“何谓也”。这不是悲剧吗?结果,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已经讲了两个字“忠恕”,还说“而已矣”,这怎么是答案呢?我是“一以贯之”,忠恕两个字怎么去一以贯之呢?而且,忠恕讲的只是人我关系,属于知行一贯,没有包括其他三种关系。

这一章反映出孔门弟子的理解程度,而且孔子确实有自己的想法,学生并不了解。如果曾参所说的忠恕是标准答案的话,孔子为什么后来会说没有人了解他呢?这是最好的证据。

【第231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五章的原文是: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说:“无所事事而治好天下的人,大概就是舜吧!他做了什么呢?只是以端庄恭敬的态度坐在王位上罢了。”

这里提到无为而治的概念。一般认为,无为而治是道家的专利。道家讲无为,但是,在无为后要加一句,无不为。也就是说,道家认为,宇宙有它的规律,社会的发展也是一样,所以,真正的领导者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事,否则,做了东边,西边出问题,左支右绌,不可能做得完美。不用主动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自然就发生了。比如,我负责一个花园,刻意去选择某些花种,使花朵的颜色搭配起来很漂亮,但是,这不见得符合自然规则。相反,我把种子撒在花园里,该长什么就长什么,顺其自然,最后长出来的花反而非常漂亮。自然就是美啊!人为安排使花朵显示某种秩序,看久了会觉厌烦。它能显示这种秩序,就不能显示别的秩序,太死板了,不像自然风景,任何时候看,都有不同的味道。无为──我没有安排,无不为──该做的全部做完了。道家的无为而治,需要最高的智慧,只有将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使用,最高的统治者才能完全无为。老子举无为而治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举出某人的例子,因为一个国家本来就有自己的发展轨迹,何必一定要某人来治理呢?

儒家的无为而治强调德行,所以孔子以舜为例。天下人都知道,舜的德行很高。“正南面”是面向南方。在《易经》里面,南方代表光明。古人认为,国君面向南方,意味着向着光明治理百姓,让百姓进入光明的世界。“恭己”就是本身恭敬端庄。这两个字说明德行高。可见,儒家是德治,以道德来统治,最高领袖要有最高的道德,然后百姓就都上轨道了。就像〈为政第二〉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两段话都印证了,孔子主张人性向善。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国君再怎么恭己正南面,也不见得能够治理好天下,无为而治就落空了。无为而治说明,无所作为、无所事事,国家却治得很好;恭己正南面,说明君主德行很好,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事就可以把国家治好,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君主德行很高,乐于行善,老百姓看到就自然跟随了。不用拉拢老百姓,百姓内在的力量会驱使他跟随。孔子多次说过类似的话,如果在上位的人讲究礼仪,讲究道义,讲究诚信,四方的老百姓都会抱着孩子来追随。四方是指包括别国的百姓都来了,因为他们都是人,也都是人性向善。

我们也记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做到敬与恭,就能四海之内皆兄弟,与别人相处没有问题。还有“德不孤,必有邻”,“必”字很重要,德行是不会孤单的,一定有人来支持你。因为人性向善,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看你行善都会来支持你。学习孔子的思想,如果没有理解人性向善的观念,很多内容都会变成死板的教条或信念,那就不是哲学了。我们讨论向善,很多朋友最大的担心是如果没有本心、本善,怎么会向善呢?的确,这个问题值得好好讨论分析。重点在于指出:只要我们是真诚的就够了,若当不真诚,就不是以人的身份来活动,而是以一般生物的角色在活动,在计较利害关系。如果真诚,那才是真正的人,这时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这就是我们说“向善”而不说“本善”的理由。善一定要落实在行为上,没有行为,怎么会有善?如果善只是心中所想的,那何必真的去孝顺,真的去讲信用,真的去友爱呢?既然善是行为,就不能讲本来有什么善的行为,因为本来只是向善而已。

儒家讲人性向善的前提是真诚,真诚就有力量,力量就是“向”。当人不真诚的时候,根本没有本善、本恶的问题,只是个生物而已,只看利害关系。真诚,就要考虑我与他人的关系是否适当,我孝顺了吗?我友爱了吗?我讲诚信了吗?我讲道义了吗?这样才能把握孔子思想的精髓。

【第232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请教怎样可以行得通。孔子说:“说话真诚而守信,做事踏实而认真,即使到了南蛮、北狄这些外邦也可以行得通。说话不诚而无信,做事虚浮而草率,即使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难道可以行得通吗?站的时候,好像看到这几个字排列在眼前,坐在车中,要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展示在横木上,这样才能够行得通。”子张把这句话写在大衣带上。

本章最有趣的在于最后一句“子张书诸绅”。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的“书”字终于出现了,有人写字,而且是写在衣带上。那一定有像笔一样的物品,只是具体形状我们现在不是很清楚,据说发明毛笔的是秦始皇时代的大将军蒙恬。从子张的行为可以推测,其他学生也会把老师的话写在衣带上。大家各记各的,后来才汇集在一起,成为《论语》这本书。

这次,子张问,到外国去,到任何地方去,我应怎样待人接物、做事相处才能行得通?孔子就说了六个字──言忠信,行笃敬。说话真诚而守信。忠是自己负责,尽己之谓忠,我自己尽心尽力来自我反省;信是我履行诺言。行笃敬,做事认真而负责。能做到这些,就算到了蛮貊之邦,偏远落后的未开化民族地区,都可以行得通。

我们现在要在外国行得通,第一当然是学好英文了。那么,在古时候,是不是也要学习其他民族的语言呢?否则,连问路都不会。孔子不在乎这个,只要有善意就行。比如,两个人坐着船,在海上见面,就互相挥手致意。最早的时候,人们在海上用挥手来分辨敌人或朋友。挥手表示手里是空的,没有拿武器,也没有暗器,请对方放心。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别人语言不通,还能和别人相处吗?当然可以,最好的语言就是微笑。所以,是否行得通,和语言关系不是很大,关键是履行自己的诺言。我在一九九七年只身到荷兰去教书,就以“言忠信,行笃敬”为信条。我这样讲,绝对不是对荷兰不尊敬,把它当做蛮貊之邦。我觉得,连蛮貊之邦都行得通,何况荷兰这个先进国家呢?人生往往需要从头开始的机会,否则,会被过去的习惯、形象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想改善,别人并不接受,甚至说我们看你长大的,你再改也改不了。所以,来到新的地方恰恰是个机会,重新开始,自我修练。到了新地方,与别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那就好好修行吧。

所以,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特别注意听自己怎么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真诚而守信。我还留意自己的行为。练习让自己分离开来,其实就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看自己。一面和别人说话,一面检讨我这话说出来别人能理解吗?如果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迷惑,我就马上举个例子,多加几句说明。否则就会造成沟通困难。做事亦同,通常我们很主观,会把从小养成的习惯搬到一个新地方去,心里想,我们家乡都是这样做,为什么在这边不行?其实,我们应该入乡随俗。否则,在国际化的社交中很容易产生矛盾。比如,很多人学英文都学过,荷兰那一套,Go Dutch,意思是各付各的帐。在荷兰,不用说这句话,几个朋友、同事说喝咖啡去,千万不要以为提议者会请客,依然是大家各付各的。荷兰人特别节俭,尤其在吃喝上一点也不浪费。有个笑话说,怎么判断海面上的船是不是荷兰人的呢?如果船后面没有海鸥在飞,那一定是荷兰的船。因为荷兰人很节俭,绝不会有剩下的食物给海鸥的。所以,海鸥一看到荷兰国旗,就知道没有食物,扭头就飞走了。

所以,在任何地方都要记得“言忠信,行笃敬”,否则,就是在自己家乡也行不通。

【第233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八章的原文是: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孔子说:“可以同他谈话却不去同他谈话,这样就错过了人才;不可以同他谈话却去同他谈话,这样就浪费了言词。明智的人既不错过人才,也不浪费言词。”

这段话的重点是说话。人与人交往,就靠说话互相理解,但问题是和谁说话?要怎么说话?又要说什么话?孔子在这里特别强调明智。如果可以和他谈话,却没有谈,就错过了人才。有时候我们碰到一些朋友,事后觉得当时没有珍惜相处的机会。人在社会上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彼此来往都有一些矜持,总觉得,我的身份是什么,我怎么好意思老和别人说话呢?或者我怎么能主动和别人说话呢?年轻人反而不太在意这个。我们年轻的时候参加学术会议,见到有名的学者、长辈,一到休息的时间就蜂拥而上,前去请教。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德国学者到我们大学访问。八十几岁的老教授是某个学派的重要代表,我们曾经用过他的书作教科书。所以,我对他非常崇敬,赶快把我的英文著作送给他。外国人有时候很直接,他说,请你不要送我书了,我没有时间看。是啊,他八十几岁了,眼睛也不好,再怎么伟大的学说,他也没办法消化了。如果你看了他的书,发现了什么问题,向他请教,也要先弄清楚他的记忆力好不好。他写书的时候四十几岁,现在隔了四十几年了。你再问他,您在哪一本书上写的什么怎么样。我写过吗?什么时候?四十几年前!太难为他了。所以,对于前辈学者,真正要接触的是他的书、他的思想。像孟子所说的一样,如果没有办法亲自向一个学者请教,那就私淑诸人。我私底下去学习、去改善我自己。

孟子讲学习方法时说过,隔了好几代之后,我们研究、揣摩前辈留下的书或资料,也是一种学习方法。学生与老师不一定直接见面,更没必要对一个人过度崇拜。比如,我自己休闲的时候最喜欢听音乐,而且只听某几位西方歌手。有一次,我早年最喜欢的歌手到台湾开演唱会。我非常喜欢她的歌,任何时候听到她的歌声,我都会停下来几秒钟,心里想,多幸福啊,能听这么好的歌。于是有朋友邀请我去听演唱会,我婉拒了。因为那个时候,歌手已经七十一岁了,我怎么可能去听一位七十一岁的老太太唱情歌?她最精彩的曲目是她四十几岁的时候演唱的情歌,非常动人。但是,饶了她吧,那么大年纪还要全世界巡回演唱,恐怕现场只会让人觉得失望。对于我喜欢的歌手,他的唱片我一定买来听,但是他本人,还是让彼此活在各自的世界吧。所以喜欢一个人,就设法去选择他最擅长、最杰出的地方来欣赏、来学习,不一定要和他本人有所接触。孟子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学习与结交,那就“尚友古人”,往上与古人做朋友。我们虽无法见到古人,通过读书、了解他的事迹、想像当时的情况,仍可以和他做朋友。孔子则提醒我们,对人要注意,可以同他说话,而没有说话,错过了人才,会让人感到遗憾。

再则没有必要与他说话的人,却和他说了半天,浪费了言词。比如,有个人很好学,跑来找我。他其实有自己的意见,我怎么说都无法改变他,他只是希望得到我的认同罢了。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跑来跟我说,傅教授你赞不赞成我们恢复穿汉代的服装?我说,这不太适合吧。他就开始讲服装多么重要,日本学了唐朝的,有和服,我们中国人就要恢复汉朝的,比你日本还早了几百年。既然你讲求时间早晚的话,那为什么不穿春秋时代的服装呢?按照这个逻辑,穿原始时代的服装最好了。你怎么证明汉朝的服装最适合现代呢?汉服做一套要好几万,谁穿得起?我向他说明我的看法,他认为我太不重视文化了。其实,他不知道,文化分三个层次,有器物层次,就是衣食住行的需要;还有制度层次,就是礼仪、法律等等;最上面是理念层次,这才是精华。如果只关注器物层面,那怎么不恢复坐马车呢?我和他谈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完全是浪费力气。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讨论,他说希望恢复汉服。我说,好吧,你尽量去努力提倡吧。他要我支持,不可能。后来,他就公开批评我说曾经和我讨论要恢复汉朝的服装,我说那为什么不坐马车呢?好像我很顽固,不可理喻。我们今天学儒家,学孔子,并非从头到尾都打扮得像孔子一样,头脑中的思想才重要。决定一个人价值的,不是外在的服装,而是理念。

孔子说,真正明智的人既不会错过人才,也不会浪费言词。这太难做到了。我们说话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交浅言深不行,第一次见面,就对别人说起祖宗三代,对方心中会感到惊吓。当然交情很深了,还讳莫如深也不好。我有一个好朋友,要出国教书了,却没告诉我。我反而从别人那儿听到消息,问他,他才讲,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尽管这个朋友做事很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愿意说,但是,这件事也太见外了吧!所以,有时候,该不该说话,说到什么程度,确实很不容易判断。

【第234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九章的内容是: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子说:“有志者与行仁者不会为了活命而背弃人生理想,却肯牺牲生命来成全人生理想。”

这段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现在用的成语“杀身成仁”就出自这里,而孟子后来发挥的时候,说“舍生取义”。我们要特别分辨一下这两句成语。杀身成仁用的是身体的身;舍生取义用的是生命的生。孔子说,志士、仁人这两种人的目标应该是相同。志士是有志于行仁的人;仁人是正在行仁的人。他们不会为了活命,而牺牲了仁。仁指的是人生的理想。仁有三个层次: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我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成就仁这个理想,即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此时,牺牲不是放弃、不是损失,而是获得、完成。因为人性向善,行善正好满足了人性最根本的要求。这一章可以作为儒家最基本的标志。

读《论语》与读别的经典相同,只要看到生死之事就要特别用心。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以随便谈到死呢?既然谈到死,就要清楚地告诉我理由何在。何谓仁?何谓义?值得我牺牲生命吗?后代很多人把仁义界定为某些具体的行动。比如,做到国君的要求,就是仁义。但是,国君所言未必都对,很多国君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求属下忠诚。文天祥的〈正气歌〉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气的意思是天地有正气。孔子很少谈到气,孟子讲浩然之气。正气的说法显然是受孟子的影响。中国人讲的气,是一种无形可见的精神力量,精神上的原则。所以,气可以与精神状态配合。气是无形可见的,但是又充满各处。它至大至刚,直养而无害,充塞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有正气,其实是说,一个人如果行得正,坦坦荡荡,在天地之间到处都畅行无阻,走得通。

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作为儒家代表的荀子也有类似的说法,“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君子害怕灾难,但是从来不逃避为义而死。只要是儒家,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什么叫儒家。儒家至少有以下几点共同主张:第一,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君子。第二,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人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仁与不仁而已,要择其一当然是仁了。也就是说,有可能性还不够,还要有强制性。第三,当一个人成为君子,一定会影响或者帮助别人也成为君子。因为当我们行仁时,不能脱离与某些人的相互关系。我们把善界定为我与别人适当关系的实践,原因就在这里。比如舜,他想做个好儿子,一定会影响父母;他努力做个好哥哥,一定会影响弟弟。如果父母完全不受影响,那只能说明儿子的孝顺没有感动父母;如果弟弟完全没有受影响,那只能说明哥哥没有尽到责任。《易传》的困卦提到“君子以致命遂志”,我牺牲生命来完成我的志向。可见,只要是儒家经典,没有例外,都会为了仁义,代表人格完成的目标,来牺牲生命。而这时候的牺牲,其实是完成。这一章就是一个开端,影响后面整个儒家思想。如果不能了解生命的目的在于成就生命向善的要求,止于至善,就不足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第235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章的内容是: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请教怎样走上人生正途。孔子说:“工人想要做好他的工作,一定要先磨利他的器具。你住在一个国家,要侍奉大夫之中贤良卓越的,并且要结交士人之中努力行仁的。”

之前,颜渊问仁、仲弓问仁、司马牛问仁;而这一次,子贡请教为仁。仁前面加一个为,说明子贡知道仁是一种行动,不是一个名词,是动态,不是静态,需要做选择。孔子先用个比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人要把工作做好,要先磨利工具。这是事实。法国一位名厨做的菜好极了,别人说,你做的菜真好。他说我做菜完全靠这几把快刀,我这几把刀磨得很利,没有这几把刀的话,怎么可能把菜做好呢?你说萝卜切丝,切了半天,变成萝卜块了。菜要做得精致,必须有几把快刀才行。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引申一下,讲一点有趣的事。《庄子》里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非常精彩。庖丁就是厨房的工人,专门负责杀牛。一般听到杀牛,会觉得血淋淋,太可怕了。但是,他宰牛的时候,牛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旁边看的人觉得,他的动作像舞蹈,宰牛的声音像演奏音乐。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庖丁说,起初的三年,我所看到的是一整只牛,不知道该怎么下刀;现在我宰了十九年,牛在我眼前只是骨架而已。就是说,我杀牛杀久了以后,仿佛练就出可以透视的眼睛,一眼就看到牛的骨架,而忽略了血肉。所以,我下刀的时候,刀子轻轻一动就行了。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了,依然好像刚刚从磨刀房磨出来的。一般的厨师每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砍骨头;好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割肉。

...

08泰伯第八

泰伯第八

【第120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二章,原文: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意思是:

孔子说:“一味谦恭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流于劳倦,一味谨慎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显得畏缩,只知勇敢行事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制造乱局,只知直言无隐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尖刻伤人。政治领袖对待亲族厚道,百姓就会渐渐走上人生正途;他们不遗弃过去的友人,百姓就不会刻薄无情。”

这段话的内容显然要分两部分来分析。

第一部分是孔子指出,四种德行都需要用“礼”来约束。四种德行,一是恭,谦恭;二是慎,谨慎;三是勇,勇敢;四是直,直爽;四者皆是优点,但若没有礼来加以节制,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所以要记得,做好事很好,有心做就做吧,但是如果不知礼,不知分寸,可能会弄巧成拙。比如说,一味的谦恭,无论什么事情包揽过来“服其劳”,而没有礼的节制,最终会使自己非常劳累,苦不堪言。所以,还是每个人都履行自己的职责和行为规范比较好。再者,谨慎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显得畏缩;若有礼加以节制,该做就做,便不会畏首畏尾。第三,只有勇敢,也会有缺失,最后变成是制造乱局。我们常常说“群众的年龄只有十三岁”,因为一个人不敢做的事,一群人就敢做了,大家互相壮胆,到最后制造乱局。所以,勇敢与制造乱局经常一起出现。第四,“直”本来是好事,直爽、直言无隐。但如果一味的“直”而没有礼的约束,就变成刻薄伤人了。

即令是善行,没有礼的约束,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所以,人活在世界上,必须要知道规范。《礼记》里提到“乐不可极,乐极则生悲”。一个人快乐过头,就可能发生悲剧。我们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报导,说是几个朋友去庆祝生日,酒喝多了,然后开车回家发生车祸。这就是乐极生悲。此外,不能放纵欲望,“欲不可纵,纵欲则伤身”。若纵欲,就会伤害自己的身体。所以,人生最难的就是如何约束自己。古希腊时代后期,西方有一个哲学流派称为“享乐主义”,有时候也翻译成“快乐主义”。一般人听到享乐、快乐,会很惊讶,快乐也能当哲学?那谁不会呢!但是,当明白享乐主义最后的结论时,没有人不感到讶异:真正的快乐是温和的自我节制。比如,吃饭吃得很饱很饱,会使肠胃不舒服,自我加以节制,吃个七分饱刚刚好。真正的快乐,不是说乐一次却带来半年苦,那未免太惨,凭什么能称为快乐主义呢?快乐后面带来痛苦,不是自找麻烦吗?真正的快乐是稳定地保持一种和谐的状态。

孔子接着说:政治领袖对待亲族厚道,百姓就会渐渐走上人生正途。因为政治领袖在高处具有领导作用,老百姓仰望政治领袖对待亲戚朋友宽厚的风范,渐渐受了熏陶,社会风气就会变得比较敦厚了。周朝初年,封了两个大国,一个是鲁国,另一个是齐国。鲁国封给周公的儿子,齐国封给了姜太公。周公与姜太公两位国之重臣在一起聊天,姜太公先问周公,你如何治理鲁国?周公说:“尊尊亲亲”。尊敬值得尊敬的人,亲近自己的家族成员。听到“尊尊亲亲”四个字,我们就知道,鲁国人比较厚道,讲究的是长幼尊卑、亲戚血缘的关系。但是,谈厚道,国家就不大可能强盛,因为人才如果不是同族、同宗的,便不一定会任用。鲁国从来没有成为强国,其根本原因就是立国政策是“尊尊亲亲”。相反的,齐国的姜太公说,自己的原则是“举贤而尚功”。推举杰出人才,崇尚有功劳的人。所以,在齐国,有能力的人就能出人头地。这也是齐桓公能够首先在春秋时代称霸的原因。直到战国时代,战国七雄中还有齐国。周公说“尊尊亲亲”后,姜太公便说鲁国从此衰弱了,恐怕一直都不会强盛。而姜太公讲完“举贤而尚功”之后,周公说齐国后世必有劫杀之君。何谓“劫杀之君”呢?就是后代当国君的,一定有人被劫杀。劫就是抢劫,杀就是杀害。果然,齐国传到二十四世,就被篡位,国名未变,但是国君的血统已不同,不再是姜太公这一家人了。而鲁国一代一代传下来,直到三十二世。这说明,立国精神决定了整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孔子提到的“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与鲁国的传统有关,他所追求的是和谐的社会风气。不遗弃亲朋故旧,百姓就不会刻薄无情。政治人物如果一旦当官,就把过去的亲朋好友、学生统统丢在一边。老百姓看他只追求个人成就,毫不念旧情,也会跟他学,社会风气当然不好!这也是后世骂《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奸”的原因。曹操上台后,公告天下,不仁不孝没关系,只有能够治国用兵,就加以任用。如此一来,道德品质有问题的人照样得到重用,造成魏晋时代整个社会风气的不堪。

本章前半段提示大家如果不用礼来约束,好事也会变成坏事,说明人的生命需要规范;后半段则说明政治领袖要注意上行下效的作用,这是落实于实际政治的观察。

【第121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六章和第七章都是曾子说的话,所以我们一起介绍:

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说:“可以把年少的孤儿讬给他照顾,可以把国家的命脉交给他负责,遇到重大关节也不放弃操守,这种人称得上是君子吗?这种人就是君子呀!”

本章中曾子提到了三个重点。第一,讬六尺之孤。这让人联想起戏剧《赵氏孤儿》的故事,可以把孤儿托付给他照顾。第二,可以把国家的命脉交给他负责。第三,他遇到重大关节,不会放弃操守。这种人可以称为君子吗?不用问也知道,当然可以了。曾参是孔子的学生,比孔子小四十六岁,在《论语》里面,只有他与有子(有若)经常被称为“子”。曾参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名叫曾皙,也就是曾点。爸爸并没被尊称为曾子,儿子反而成了曾子。“子”字放在名字后面代表此人是老师,是先生;放在名字前面则没有特别意义,比如子游、子夏、子路、子贡、子张,只是名字而已。曾子为什么被称为“子”呢?因为他的学生很多,其中有几位负责编辑《论语》,自然就在提到老师的时候,把曾参写成曾子了。这是古时候的规矩,也是《论语》中收录了不少曾子语录的原因。

我们学《论语》,是要学习孔子的思想。对于其中孔子学生所说的话,则要多加思考,学生并不代表孔子,他们讲的不见得都正确。但是,曾参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念起来会让人觉得很有气魄。难怪曾参后来也成为儒家的重要学者,孟子不但经常提到曾参,而且特别强调曾参在国家中居于帝王老师的位置。这样说来,他在教导后学方面也应该很有成就。曾参说,做君子需要达到三个条件。但这三条件其实十分相似。“讬六尺之孤”和“寄百里之命”,这两者关联密切。为何把“六尺之孤”加以托付呢?为何把“国家命脉”加以交托,一定是出事了。把孩子托付给你,把国家命脉请你负责,将来让他再得到应有的位置,这二个使命可不容易。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也”,遇到重大的关节,也不放弃自我的志向。这与前面两者也可以联系起来。如此说来君子好像只适合做“忠臣”。曾参论述君子的范围似乎稍窄了一点。

孔子讲君子的角度,相较起来宽泛许多。他喜欢强调君子应该具有的德行,比如,他提到子产有四个方面达到君子的要求:“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四方面,分别对自己、对国君、对百姓而言。从这些方面来谈君子,比较完整。

还记得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吗?这也是讲自己与别人的关系。“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也着眼于个人与他人的关系。难怪曾参总结孔子的一贯之道时,用了两个字,“忠恕”。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都是立足于个人与他人的关系。其实,孔子讲一贯之道的时候,绝对不仅仅停留在人我之间。他的一贯之道是可以为道而牺牲的,生死之间、天人之际都得以贯穿。

【第122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七章。原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上面提过,曾参把老师的一贯之道理解为“忠恕”。我们特别强调这个答案并不正确。本章所言为曾子晚年,融会贯通后的理解,这才是标准答案。曾子说:

“读书人不能没有恢弘的气度与刚毅的性格,因为他承担重任而且路途遥远。以行仁为自己的责任,这个担子还不重吗?直到死的时候才停下脚步,这个路程还不够遥远吗?”

答案显而易见。什么是孔子的一贯之道?当然是“仁”。只有把行仁当作自己的责任,才会到死才能停止。这说明,就是“仁”字,可以从生到死,一以贯之。

在孔门弟子中,曾参的资质不是特别好,但是他非常用功。孔子曾用“鲁”字来形容他,意思是鲁钝,反应慢。上课的时候,别人全听懂了;他没听懂,要多看几遍才行,但是这样的学生有个优点,就是往往比较用功。反之,像宰我那样聪明的学生,就很调皮,白天睡觉不学习,提问题时存心捣蛋,弄得孔子对他真是既喜欢又讨厌。

曾参的这段话讲得非常好。“士”是指读书人。读书所学为何?当然是希望立志,树立高尚的目标与理想,所以要有恢弘的气度、刚毅的性格,否则就不能坚持下去。因为任重道远啊!这个成语就出自本章。“任重”是因为行仁的责任很重;“道远”是要坚持到死为止。把行仁与死相联系,才会明白什么是一贯之道。

我们应该对曾参表示尊敬。他年轻的时候,并未完全理解孔子之道,所以将老师的思想概括为“忠恕”。而上面这段话显然是他晚年说的,那时候他大概已经四、五十岁了,人生阅历比较丰富,书也念得多,才真正了解了孔子的一贯之道,所以特别强调“仁”。从文献记载来看,孔子的学生很少主动说要行仁,大部分都问什么是仁?或者某某人合乎仁的标准吗?某某人做得如何?本章显然是曾参晚年的心得。我个人认为,这才是正确的答案。

《孟子》对曾参也非常推崇,认为曾参后来成为鲁国的国家象征。提到鲁国,就会想到曾参。因为曾参的学问好,德行也好。这是他日积月累的结果。一般认为,曾参把《孝经》、《大学》两部经典传及后世,他对儒学的贡献是很大的。

【第123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八章的内容: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孔子说:“启发上进的意志要靠读诗,具备处世的条件要靠学礼,达成教化的目标要靠习乐。”

诗、礼、乐都是古代传下来的,自有传统。周公制礼作乐,灿然完备;诗本是民间流传的歌谣,官府采集之后并加以整理。兴,振兴,意思是开始、启发上进的意志。孔子提到诗的时候,最常用的就是“兴”这个字。我们在后面会看到,孔子劝学生念诗时说:“二三子何莫学夫诗?”同学们为什么不学诗呢?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首先提到的就是“兴”。何以诗与“兴”有关系呢?前面提过,孔子说《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无邪”。“思无邪”是说一切都出于真诚的情感。所以《诗经》的内容绝对不是谈思想,不是谈哲学,而是文学性的。文学作品一定要出于真诚的情感。我们读《诗经》时,就会感受到,诗篇中非常真诚地表达出人类共同的情感,在困难中的、在欢乐中的、谈恋爱的、思念的。只有真诚能够引发真诚。人年轻的时候多半都很有理想,总觉得自己可以为社会、为国家,甚至为人类好好做一番事业,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发现自己越来越受限制,最后只能安于现状,渐渐忘记曾经有过纯洁高尚的理想,可是,一读《诗经》就会发现又找到了从前那种上进的意志。所以,孔子说,我们要经常阅读《诗经》。

第二,“立于礼”。在古代,礼包括各种具体的行为规范。《仪礼》一书就说明人际来往的各种礼仪。比如:射箭有礼仪、同乡人喝酒有礼仪,更不要说婚丧嫁娶了。人在社会上立身处事就要立于礼。孔子说自己“三十而立”也是立于礼。也就是说,学会礼仪规范之后,与别人来往就能掌握分寸。当然,以当今社会而言就要包括法在内了,因为法是把礼的某些具体要求作出明文规定,违法就得受惩罚。礼比法更积极,礼引导人如何与他人相处,鼓励人与别人创建适当的关系;法律则是禁止、约束人的不当行为。人活在社会上,如果守法而重礼,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第三,“成于乐”。音乐最能够沟通、协调人际情感。社会发展最终要看音乐教化的程度。人活在世上短短几十年,不管生在什么地方、哪一个国家,大家都希望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最明显的表现就是音乐。所以,古代往往根据一个国家流行的音乐,来判断这个社会的情况。如果流行的音乐非常和谐,那么,这个社会自然充满人性的温暖;相反,流行的音乐紧张压抑,国家的状况恐怕不好了。音乐反映了人的心声,把内心的复杂情绪用音乐表达出来。

再进一步分析这三句话。古代有所谓的“五经”,不同的教育收到不同的效果。如果强调诗,就是所谓的诗的教化,结果就是“温柔敦厚,诗教也”。一个社会强调诗教的话,大部分人都会怀着真诚的情感沟通交流,使得大家性情温柔敦厚,民风自然淳朴了。不过,温柔敦厚固然很好,但过头了就是愚笨,就容易上当受骗。“恭俭庄敬,礼教也。”如果一个社会推行礼仪、礼节又重视礼貌,社会风气就会恭俭庄敬。恭就是严肃、认真、谦恭;俭就是节俭,能够自我约束;庄就是庄重;敬就是认真。这几个字的字义很接近,意思是说,在社会上推行礼教,每一个人便都会有分寸,人与人相处更没有问题,整个社会就能正常运转。乐教是最后一步。“广博易良,乐教也。”广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心胸开阔;博代表博厚,可以包容一切;易就是和善;良是指善良。“广博易良”就是乐教。在音乐流行的地方,大家都其乐融融。以孔子为例,这一天如果哭过,他就不再唱歌。显然,唱歌是欢乐的事,我们开心的时候才会唱歌,通过音乐和别人交流情感有时远远胜过言语。一首歌的歌词如果写得好,胜过千言万语;而且很多时候,音乐旋律就能打动人心。

我喜欢听一些西方男高音歌剧家演唱的歌曲,说实在,歌词其实完全听不懂。我曾经听到波伽利唱的一些意大利歌谣,很喜欢。于是,趁着在荷兰教书的时候,找了位意大利学者学意大利文。把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给他看,请他翻译几句。结果,他看了半天说,太难翻译了。我想,连意大利的学者都很难翻译的歌词,我得学多久才能看懂啊!于是放弃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母语学好,就足以表达一个人内心所有的情感了。

这一章虽然只有九个字,但却把人的一生、把社会的建构做了清楚扼要的说明,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第124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十一章的内容: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意思是:

孔子说:“即使一个人才华卓越有如周公,如果他既骄傲又吝啬,其他部分也就不值得欣赏了。”

我们都知道,孔子最崇拜的人是周公。他甚至曾经因为长期没有梦见周公而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以至于好像忘记了年轻时的崇高理想。本章孔子以周公作为比喻,他说周公的才华是没有问题的。“美”表示值得欣赏。周公这样一个人,任何人看了都觉得了不起,是个人才,但是如果他既骄且吝,就没有什么值得欣赏了。骄傲是说以自我为中心,才华越高,越给别人压力,越不肯替别人服务,反而处处和别人计较。吝啬就是舍不得,东西不愿让别人来分享。其实,一个人有才华,就应该贡献于社会。孙中山先生曾经说过,聪明才智越高者,应该为越多人服务。这话很有道理。聪明人不要只为自己谋利益,不要把别人当作竞争对手,而要为更多人服务。西方中世纪末期有一种观念,认为在宗教里要避免七大死罪,换句话说,要避免七种罪过。后来拍成电影,英文叫Seven,中文翻译成《火线追缉令》。电影里面有一个人,他根据七大死罪谋杀了七个人。这七大死罪里面,第一个就是骄傲;然后是嫉妒、愤怒、懒惰、贪吃、好色、贪财。后面三样是食、色、财,人沉迷在物质欲望里,整天吃喝玩乐,当然不值得欣赏。嫉妒是发现别人比我好,就在背后中伤他。愤怒也是一种罪过。孔子就曾强调说,不要乱发脾气,因为人生气的时候往往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懒惰也是一种罪过,整天什么事都不做,好逸恶劳,这也不对。基督宗教的七宗罪中,排在首位的就是骄傲,此一宗教认为,人是上帝所造,如果人认为自己了不起,就是对上帝不敬,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被造的,只是一个来自于尘土,最后又回归于尘土的人。西方人在葬礼上,一定会说六个字:“尘归尘,土归土。”人这一生不管如何努力,达到何等成就,最后终归是结束,所以人应该有一颗谦虚的心。今天有机会做这件事,不代表自己比别人优秀,只是有机会而已。那就尽量做,把它做好;如果我们不做,会有别人做,这世上没有非谁不可的事。孔子强调,一个人不论才华再高,如果带着骄傲气息,便不值得敬佩。一个人才华高,应该感激父母、祖先;表现得好,应该感激后天所受的教育使自己能够得到好机会可以学习、成长,所以应该怀着感恩的心。

吝啬就是小器,看到别人有问题,自己分明会,却不愿意帮忙。有些人可以不骄傲,却不容易避免吝啬。比如,上学时,如果同学有问题,我都帮忙解答,结果恐怕是自己没有时间温习功课了。我给别人讲解的都是我会的;而我不会的,没有时间做准备,功课反而受影响。在学校里,这样的人就算没考出很好的成绩,同学们也还是非常欢迎他。因为他大方,把自己的心得与同学分享。功课、考试、升学是一时的,做人处事、交朋友是一辈子的,究竟要如何选择呢?我们当然都希望两者兼顾了,就是功课又好,人缘也不错。不过这很难实现。

这里强调的是,人不要骄傲,不要吝啬,不要一切才华只为自己。我们教书的时候,常常感叹,许许多多成绩好的学生没有正确的价值观。他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成就,是自己努力得到的,是应得的。这样的学生进入社会后,最后可以归纳为四个字“自私自利”,什么事情都只为自己着想。他在社会上也许有所发展,但是很难与别人合作,更别说与别人分享成就了。这种人除非有机会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否则一身才华只能说是浪费了。人应该互相珍惜、互相欣赏。别人有困难的时候,我们如果正好有能力,也有机会,就应该设法帮忙。千万不要骄傲看不起别人,或者吝啬舍不得分享。再好的才华,只放在自己身上,用处也有限,到最后只能制造更多的人际隔阂与误会。越有成就,就越被他人讨厌。

儒家思想从来都是把个人成就与社会发展结合在一起,以个人成绩带动周围的人一起发展。这就是儒家的人文主义,一种基本的社会关怀精神。

【第125讲】 #

《论语•泰伯第八》第十三章: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孔子说:“以坚定的信心热爱学习,为了完成人生理想可以牺牲生命。不前往危险的国家,也不住在混乱的国家,天下上轨道就出来做事,不上轨道就隐居起来。国家上轨道时,要以贫穷与卑微为可耻。国家不上轨道时,要以富有与高位为可耻。”

这段话的内涵相当丰富。开头就是很精彩的八个字“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我们读书时,只要看到“死”字,就要特别留心,因为古人说话,最严重的莫过于死亡。这句话表现出孔子最根本的关怀。笃信好学,以坚定的信心热爱学习。我们常常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到了要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念的书太少了。平常念书,不能计较将来要怎么用它,有很多书,念的时候就念了,并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用到,但若心存观望,想等用到时再来准备就来不及了。所以,学习中必须要有坚定的信心,每天学一点新东西,去应对周围的挑战。人活着很容易,但是要了解为什么活着,如何活,那是很大的挑战。“守死善道”是说为了完成人生理想,可以牺牲生命。“道”与“死”放在一起的情况我们以前也见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了解了人生的理想何在,就算当晚要死也无妨;即便来不及把“道”付诸实践,也没有关系,因为心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路。“守死善道”强调无论如何都要把人生理想加以实现,为之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牺牲生命有时候就是完成生命。我们都知道,死亡这件事“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有的很重,像泰山一样,这样的死很值得,比如说为国家而牺牲奉献,为个人理想而一生不悔;有的则轻如鸿毛。所以,我们要珍惜生命,不能轻易放弃。

再接着的是很有名的八个字:“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一个国家如果陷入危险或混乱,那就不要前往,更别谈居住在其中了。当然,也有人质疑儒家都不去危邦、乱邦,那谁来救这个国家呢?这个问题很好。国家一切正常,儒家去有什么用呢?危邦、乱邦才需要有人去加以匡正。但问题的关键是有没有机会和能力把危邦导正,使乱邦稳定?古代的政治与今天不同。那时是封建社会,有人生下来就是贵族,有机会也有权利参与政治。普通读书人到危邦、乱邦去,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有时候只是白白牺牲了。儒家思想是说,一定要珍惜生命,好好活下来,等待机会再实现抱负。

《庄子》很喜欢拿孔子开玩笑。其中有一段故事与孔子的这段话有关:颜渊学习颇有成就,于是想到卫国去帮忙。孔子问,你为什么要去呢?他说,老师不是教我们:医生的门前一定有很多病人,我既然掌握了医术,理当要到有病人的地方才能发挥我的能力;国家混乱,我正好可以把它治理好。孔子就劝颜渊多想想,别冒险,万一牺牲生命的话,不是很可惜吗?庄子故意开玩笑说儒家不是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吗?可是颜渊却想去乱邦!我们学习《论语》,还应参考别的学派的观点,要从不同的角度分析问题。

接着孔子明确提出,天下上轨道时就出来做事,不上轨道时就隐居起来。这也是儒家明哲保身的办法。因为如果身处乱世,很可能会白白牺牲。比如,在魏晋时代,天下大乱,史书上留下了六个字“名士少有全者”,就是说,有名望的读书人很少能够保全性命,得到善终的。这六个字太可怕了,当时的情形,名士们往往因为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就在动荡的政局中成为牺牲品。孔子特别提到两种可耻的行为。第一种是国家上轨道时,如果贫贱,那就是可耻。显而易见,国家上轨道,读书人有本事有能力,就应该把能力表现出来,贡献于社会,得到富贵。如果这个时候依然贫贱,应该反省自己功夫不佳,学识不足,能力有缺陷,以致于不受重用。可见,儒家并不反对富贵,因为追求富贵是人的正常欲望。反之,若国家不上轨道却得到富贵,那也是可耻的。因为在国家混乱动荡、党派斗争非常复杂的时候,只有随波逐流、沆瀣一气、妥协退让、不坚持原则的人才会得着富贵。例如,五代时的“不倒翁”冯道,他历经四朝均官至宰相。有人说他了不起,任何人当政他都屹立不倒,享受荣华富贵。但是读书人会觉得,这样的人格有问题,太没有原则了。所以,我们要牢记在国家上轨道的时候去追求功名富贵,因为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下,应该有机会凭能力出头;但是,在国家不上轨道的时候,就要收敛锋芒,安于贫贱。关键在于如何判断国家是否上轨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要用二分法把“有道”、“无道”看做截然分明的两极,而要当作趋势──国家正走向有道,或正走向无道。

我们从这段话中可以学到孔子的处世态度,并用以指导我们安排自己的出处进退。

...

16季氏第十六

季氏第十六

 【第252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一章很长,讨论的是政治,分析社会、国家应该怎么发展。原文很长,我们分两段来念: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季氏准备攻打颛臾,冉有与子路一起来见孔子说:“季氏准备对颛臾用兵了。”“事”就是要作战了。孔子说:“求,难道这不该责怪你吗?颛臾,古代君主让他主持东蒙山的祭祀,并且其领地在鲁国境内,是鲁国的附庸藩属,为什么要攻打他呢?”“求”就是冉有,他在季氏家担任总管,子路则负责军事事务,所以两个人一起来见孔子,报告说,我们的上司季氏要对鲁国境内的一个小国──我们称为藩属──动兵了。结果孔子就怪冉有。冉有说:“是季孙想要这么做的,我们两个做臣下的都不赞同。”冉有找借口把责任推给了老板,说是老板要做的,我们没办法。所以,孔子以前说过,这两个学生是职业臣子,叫“具臣”,不是大臣。真正的大臣以正道来服侍国君,行不通就辞职;他们两个行不通仍然继续留任,所以孔子对他们有不少批评。

孔子说:“求,周任说过一句话:‘能够贡献力量才去就任职位,做不到的人就下台。’这句话今天还是有效,你能够贡献力量、有专长、有能力、可以完成任务,你再去做这件事;做不到,就换别人做,国家的事情不能耽误。”

然后,孔子继续说:“看到盲者遇到危险而不去保护,快要摔倒而不去扶持,那么这样的助手又有什么用呢?”这句话实在有些刺耳,把季氏的大家族领头季孙比作盲人,需要别人扶持。不过,有些政治领袖真的与盲者差不多,需要贤能的大臣来扶持。即便是唐太宗,如果没有魏征,也很难想像他的表现。至于冉有与子路这样的臣下,连君上遇到危险时都不扶持,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

孔子接着说:“你的话真是错了。老虎与野牛逃出了栅栏,龟壳与美玉在柜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失呢?”古时候,犀牛与老虎很多,所以,大家谈话时自然会用这些东西做比喻了。老虎与犀牛逃出了栅栏,这是谁的责任呢?你们做臣子的应该事先把栅栏修好,确实关锁住老虎与犀牛。龟壳和美玉藏在柜子里面,毁坏了谁负责?是你们没有保护好!最终,冉有终于说出了真话:“眼前这个颛臾城墙牢固,而且离季氏的采邑费地很近,现在不占据它,将来一定会给子孙留下后患。”看来,季氏想得很远,他大概也听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颛臾离我们的属地很近,那就先把它拿下来,我们的城池将来才能保得住,子孙也可以过得安稳。听到冉有的狡辩,孔子发表了一段长长的议论,陈述了一个基本的政治主张。原文是: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说:“求,君子讨厌那种不说自己贪心而一定要找借口的人。”一方面批评了冉有,同时也批评了季孙,他不说自己贪心,反倒说是为子孙着想。“我听说,诸侯与大夫不担心人民贫穷,只担心财富不均;不担心人口太少,只担心社会不安。因为如果财富平均,便无所谓贫穷;人民和谐相处,就不会觉得人少;社会安定,就不会倾危。能做到这样,远方的人如果还不顺服,就致力于礼乐教化,使他们自动来归,然后就要安顿他们。现在由与求二人辅助季孙,远方的人不顺服却没有办法让他们自动来归,国家分崩离析却没有办法保全,反而想在国境内发动战争,我恐怕季孙所忧虑的不在颛臾,而在鲁君呀。”

这段话的内容确实精彩。孔子深刻指出,社会贫穷是一回事,但贫富不均才是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能杜绝贫富不均的现象。有钱人也是努力辛苦挣钱的,他们的成功也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一个社会一定要想办法缩小贫富差距,否则,贫富不均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动乱。西方有这么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穷得没有鞋子,那就和你打烂仗了,反正你穿着鞋子怕弄脏啊。到了这个地步,富人有财富也不能享用,社会怎么能安定呢?只要大家平均一点,就不会出现大问题了。“修文德以来之”才是重点。提高文化水准和个人的品德修养,让远方的人来顺服,这是上策。随便就动手打仗,绝对是下下之策。“墙”指的是屏墙,比如国君在堂上,他面前常常会有屏墙。“萧”本来作“肃”,意思是肃穆的、严肃的。“萧墙之内”,在那个严肃的屏墙后面的是鲁君。尽管当时季孙与孟氏、叔氏执掌鲁国大权,但是鲁君仍然保有名分。所以孔子说,我想季孙所担心的不是颛臾,而是鲁君──关键时刻鲁君可能会动手,挑起内战。

【第253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四章大家都很熟悉。它的原文是: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说:“三种朋友有益,三种朋友有害。与正直的人为友、与诚信的人为友、与见多识广的人为友,那是有益的;与装腔作势的人为友、与刻意讨好的人为友、与巧言善辩的人为友,那是有害的。”

交友并不是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同学、同乡,甚至一起出去旅游的人都可能成为朋友。所以,朋友是各种机遇促成的,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缘”就是条件,但是,认识之后如何选择,则可以自己掌握,并且应该由自己掌握。孔子这里所说有益的、有害的朋友,是就一般情况进行的大致分析。

三种朋友有益。第一种是“友直”。“直”在《论语》里,意思是真诚而正直。若只强调正直,则难免给人压力,一见面就如同看到法官,所以除了正直还加上真诚感情,就可以协调了。朋友之间一定要真诚,不用多说客套话,也不必说假话,我们有过失,朋友会直接指出;朋友有过失,我们也要真诚坦白地告诉他,并好好引导他。这种朋友像镜子一样,让我们看到自己性格上、做人处世上,甚至言语表达上的缺点,这样才能有过就改。如果有这样的朋友,我们的成长会更为迅速。第二种有益的朋友是“友谅”。“谅”本来是指诚信。朋友讲诚信就是好朋友。但是,我觉得不妨再加一个小注解,“谅”也可以理解为体谅。就是说,朋友看到我们的做为,能加以体谅。比如说,管仲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鲍叔牙就很体谅他。虽然,在古代,“谅”主要是指诚信,但是,如果把现代的意思加上去,让它显得更充实,也未尝不可。第三种有益的朋友是“友多闻”。这当然很好了。大家在一起聊天时,任何事情他都能讲出道理来,因为他博学多闻,什么都知道。这样可以增加知识,也可以增加生活的趣味。否则,聊着聊着,好像没话说了,因为想说的话大家都听过了。这时候,只好找人讲笑话,让大家开心一下。所以,我有一个朋友专门背笑话,每次聚会,他都讲十几个笑话给大家听。所以,他一来,大家就放心了,绝无冷场。这也算是一种“友多闻”吧!

另外,还有三种朋友有害。第一种是“便辟”,就是装腔作势。有些人喜欢装腔作势的朋友,和这种人在一起,排场很大,说话痛快,只要有他在,仿佛天下无难事。第二种损友是刻意讨好,不够真诚与正直,所以说话就委婉柔顺。第三种是巧言善辩。这种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好听,好像很有学问,但他并不是真的懂道理,而是自己瞎猜的、乱编的,颠倒黑白是非,把事情说得很像一回事,其实未必如此。

如果有两个朋友,一个真诚而正直,很尽责任,和他相处的候难免觉得有点儿压力;而另外一个则善于用言语刻意讨好。你喜欢哪一个?有些人会喜欢后者,“友善柔”,很好相处;因为和“友直”的在一起会有压力。但是,如果没有压力,人会进步吗?我们常说的“良师益友”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把“良师”与“益友”放在一起呢?老师是前辈,在许多方面可以给我指导。那么益友呢?我们与朋友相处的机会显然要比和老师相处的机会多多了。如果这个朋友正直、真诚,会对我们帮助很大。相反的,刻意讨好的、说话动听的,不能帮助我们进步,反而使我们安于现状。显然,“友直”之人才是我们生命的助力。再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谅”,很诚信,说话算话;另一个装腔作势,说话夸张不可靠,虽然听起来好像气魄很大。我就遇到过后者。无论什么事,都包揽在他身上,自谓能做这个、做那个,最后都没有下文了。后来,我接受了教训,再遇到这样的人,我听听笑笑,就算了,谢谢好意;还是交个“友谅”的朋友吧。又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多闻”,什么事情都了解得很彻底,喜欢翻查百科全书;另一个是巧言善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许多事情说得很热闹,很有趣,听完之后,什么都没有。我们当然希望能够交到“友多闻”这样的朋友。

我们在分辨益友、损友时,一定要记得先问自己,我们自己属于哪一类?益友呢,还是损友?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想交到好朋友,就应该使自己先成为益友,让别人愿意与我们交往。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第254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五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孔子说:“三种快乐有益,三种快乐有害。以得到礼乐的调节为乐,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以结交许多良友为乐,那是有益的;以骄傲自满为乐,以纵情游荡为乐,以饮食欢聚为乐,那是有害的。”

这一章与上一章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类似。此处讲的是快乐,有的快乐有益,有的快乐有害。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有害的快乐蛮有吸引力的,所以,我们先看三种有害的快乐。

第一种,以骄傲自满为乐。骄傲自满有什么可快乐的?与别人在一起时,吹嘘、自夸,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别人都很羡慕,这不是以骄傲自满为乐吗?就好像孟子笔下有一妻一妾而处世的那位齐人。他每日出门到坟墓区,看到有人祭拜祖先准备的酒、肉,就向他们乞讨,吃饱喝足了回家,“骄其妻妾”,对自己的家人骄傲的夸耀说自己与哪些大人物来往。对他这个没用的人而言,只有在这个时候,骄傲自满的他才觉得快乐,其实很可怜。这是有害的快乐,会妨碍人进步。第二种是纵情游荡的快乐。我这一生,只去过一次赌城,不是著名的拉斯维加斯,而是加州的一座小赌城,叫做“Lake Tahoe”。人在里面,很难把持住自己,大多纵情游荡,不到钱输光绝不出来。因为总有一种幻想,觉得下一把就会被幸运之神眷顾。到了赌城,花花绿绿的好不热闹,的确很有吸引力,偶一为之便罢,若常常去,甚至沉溺于此,还有什么志向可说呢?第三种有害的快乐是饮食欢聚。就是吃喝,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隔几天,原班人马聚会一次。年轻人经常有这样的活动。我在年轻时也一样,当时觉得很有趣。满桌菜肴,不用费脑筋就有人帮忙准备好,每道菜的口味都不同,当然吃得很高兴了。但是,现在我发现它真的有害,对身体有害。年龄大了,身体因过度饮食出了毛病,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三种有益的快乐又是什么呢?这才是我们应该学习的。第一种,“乐节礼乐”,用礼来调节人我关系,用音乐来调节自己的情绪,并因而觉得快乐。与别人来往的时候,要有礼仪、礼节、礼貌,保持适当的分寸。欣赏音乐会让人愉悦,而且,这种快乐对别人不会产生压力;对自己而言,能体会到生命的深刻意义。第二种快乐不容易做到,是“乐道人之善”,乐于诉说别人的优点。通常,我们会喋喋不休地谈论别人的缺点。现在要开始改变,说别人的优点了,并且要以此为乐,津津乐道。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的人,心胸会越来越开阔。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年轻时,有个同学被误会做了一件坏事。二十几年后,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问我,那个被误会的人是否真的做了这件事?我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事;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做了,同学们都是猜测而已,他因此受了很多委屈。没想到,国外回来的朋友把我的话告诉了那个被冤枉的同学。他因此对我很感激。本来,我们也不太来往,此后,他见到我就很友善,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可见,讲别人优点,或者替别人“辩冤白谤”,辩明他的冤屈,是很好的事。如果有人在背后替我辩护,说我不是坏人,说我做了什么好事,大家想想看,我会怎么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了。同样的,如果在背后讲别人的好话,别人知道了,就会觉得你是个真朋友。因为,只有朋友才会在背后替你辩护,不是朋友的人何必出头呢?第三种是“乐多贤友”,乐于结交优秀的朋友。“贤”是杰出。如果我有很多杰出的朋友,向别人说起时自己也感到“与有荣焉”!但是,要结交杰出的朋友,首先要问自己:我够不够杰出呢?杰出的人愿意把我们当朋友,一定也是有某种判断,至少认为我们和他相差不算太远。所以,结交杰出的朋友,代表自己也是努力向上的,因此朋友看得起我们,认为还有机会提升,所以愿意和我们交往。天下没有便宜事,交了很多杰出的朋友,但自己偏偏不杰出,那别人不是被我们拖累了吗?不过,朋友们并驾齐驱,不见得都是一个标准,有些人有德行,有些人有才华,有些人有智慧,有些人有能力,总之,各有所长,互有启发。

我们要明白,有害的快乐对人的诱惑很大,要设法排除、化解;而有益的快乐,则需要配合某些修养与觉悟。

【第255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六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孔子说:“与君子相处要注意三种过失:不到该说话的时候就说了,叫做急躁;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叫做隐瞒;没有看他的脸色反应就说了,叫做眼瞎。”

这段话讨论的是“说话”问题。首先,谁是君子?在这里,君子是指德行、地位、年龄、辈分比自己高的人,所以前面用了“侍”字。与长辈或是前辈在一起时,说话要特别小心,不要犯三种过失。人与人之间来往,总是要说话的,就算是长官,也要与周围的朋友、学生、司机等等说话。说话的时候,晚辈要遵守规矩。

首先,不该说话时说话,称为急躁。有些年轻人的个性很急,他要说话时忍不住,一定要别人都停下来听他说。其实,他的话也不是非说不可。我年轻时也有这种毛病,想到什么事情,怕忘记了,希望赶快说;或者,别人已经谈完了一件事,我才想到自己有话要说,就打断别人插话。大家就会觉得,这个人太没修养了。人的一张口要管好,非常不容易。《易经》有个卦叫做颐卦,卦象就是一张口张开来,上下两个阳爻,中间四个阴爻。阴爻是空的,所以,一张口张开来,准备吃东西了。这一卦特别提到,要谨慎说话,节制饮食。颐卦的特别之处在于六爻中有三爻为凶。在《易经》中,大概只有四五个卦是这样的。这就要多多小心了。凶代表重大的困难。所以,谈到张口,就应该谨慎,不要急躁。第二种情况则到了另一个极端: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就是隐瞒。比如,我们来自不同的单位,你那个单位出了一点事,我们聊天,该你说了,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说。别人就觉得你隐瞒了,太不坦诚了,尤其是,如果长辈问话,还不回答,那就大错特错了。第三种更有趣了,没有看别人的脸色就说话,叫做瞎子。我们应该知道长辈现在脸色不好,那就别提他不喜欢的事情。《论语》中多次提到要察言观色。这绝不是虚伪。儒家一向强调,言语要表达心声,即“言为心声”。但是,说话时,还是要看对方能否听懂或接受,否则,即便说的都是真话,都是事实,别人听不进去也白费。也有可能是,别人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事。结果,我们说了之后,对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就算讲的是真理,又有什么用呢?很多时候,说话需要判断──是说话的时机吗?该说什么话?孔子在这里尤其强调判断。儒家固然讲究真诚,但是,如果没有适当的判断,如何显得出真诚来呢?表达方式是非常重要的。

真诚是基础,要说真话。但是,如何表达是艺术。说话的艺术是要讲究的,有些人说话时,听者并没有压力,但是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另一些人说话,会给听者带来很大的压力,令人越听越烦,即使明知对方所言甚是,仍不乐意听从!所以,说话别人能听懂,之后还愿意接受及实践,那就是高明的艺术了。

我们学习儒家,一方面固然要知道把握其根本,真诚使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另一方面,要学会方法。一般来说,方法就是礼和法律,就是守法而重礼的原则。所以,年轻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自我修养。如果说话恰到好处,这个年轻人就是个人才了,因为他说话得体。说话得体,反映出人的细心,也反映出他的耐心。孔子有个学生,闵子骞。孔子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很中肯。中肯就是讲的是关键的地方。如果说了半天,别人都不知道重点何在,那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别人会问我们对某件事的看法。比如,最近有几位国学大师过世了,人家就问,你怎么看他们?我没有研究过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专业也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意见呢?我的意见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在这种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他高寿──活了九十几岁当然是高寿了;其他的意见,我没有。人活在世界上,每个人各尽其力即可。他们都忠于岗位,认真研究、教书,培养了很多好学生。但是,哪个老师不是这样呢?只是每个人的岗位不同罢了,有人教小学,有人教中学,有人教大学。不能认为只有教大学,当教授的才是良师。很多人教小学一辈子,认真勤勉,也培养出很多人才。

掌握说话的艺术,确实很不容易。我们和别人来往,除了说话,还有行为。而孔子就提醒我们:“敏于事而慎于言。”

【第256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七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有三点戒惕:年轻时血气还未稳定,应该戒惕的是好色;到了壮年血气正当旺盛,应该戒惕的是好斗;到了老年血气已经衰弱,应该戒惕的是贪求。”

本章谈的“君子”指的是“立志成为君子的人”。如果已经是君子了,何必戒这个、戒那个呢?在《论语》中,很多词都要理解为“正在进行式”。人有血气,就有本能的冲动与欲望,就会带来相应的问题。

年轻时,正在成长,血气未定,很容易受到诱惑,甚至朝三暮四、想东想西的。孔子建议,这时候不要好色。为什么?因为美色让人眼花撩乱,怎么能把持得住呢?人到了壮年,血气方刚。这时,在社会上往往要分出高下,谁能继续往上走,谁只能留在原地踏步,竞争十分激烈。那就要小心,不要好斗,与别人争来争去。到了老年,血气衰了之后,缺乏安全感,于是贪得无厌,抓得越多越好。孔子的这三句话是对人的生命做了全盘的观察,说明人活在世界上,不论少年、中年、老年,每个阶段都要特别小心。可见,孔子确实是一位哲学家,他对人生的经验进行了全面的反省,没有错过或忽略任何细节。

本章展示了人性的问题,说明了人性的确不可能本善。如果人性是善的,怎么还会有好色、好斗、好得这些血气带来的缺点?至于如何避免这些过失呢?儒家认为,一定要从真诚开始。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孟子扛起了儒家的大旗。孟子去见齐宣王,谈了几次之后,齐宣王对孟子很佩服,于是就坦白对孟子说:寡人有疾。说实话,千古之下,我们应该肯定齐宣王。从来没有一个国家领袖会对学者说:我有毛病,病得还很严重。什么病呢?三个毛病:寡人好色、寡人好勇、寡人好货。也就是好色、好斗、贪财。孔子本来只是说,人生的三个阶段,要小心三种毛病。结果,齐宣王同时有这三个毛病,真的很严重。孟子说,大王好色吗?那要知道天下人都好色,如果让国家外无旷男,内无怨女,不就行了吗?不要只是自己一人好色,并到处去找美女;而要让老百姓都男有分、女有归,每一个人都有适当的归宿。大王好勇吗?其实,勇分两种,一种是小勇,一种是大勇。身为大王,要哪一种呢?小勇就是,在路上有人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拔刀喝斥你还瞪我吗?这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差别?国君应该学周文王、周武王的大勇,一发怒、一生气,坏人灭亡了,天下安定了,这是大勇。如果喜欢的是大勇,恐怕老百姓还担心大王喜欢得不够呢。大王喜欢发财吗?那看看《诗经》中的一首诗特别提到,周朝的粮食充足,外出的人带着很多干粮,在家的人仓库里面很多食物。如果真的想发财,最好是藏富于民。把财富藏在百姓家里,国君还怕没钱吗?

本章很真实地反映出人生的状态,提醒我们绝对不要松懈。人一松懈,就可能发生错误,将来再后悔都来不及了。孔子的学生曾参,在生命快结束的时候,引用了《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人这一生都要谨慎行事,自我修养。因为“不上则下,不进则退”,不真诚、不往上走的话,血气带来的问题就拖着人往下堕落。有缺点的人生是客观的现实,孔子所面对的是真实的生命,普遍的人性。

【第257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八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敬畏以下三者:敬畏天赋使命,敬畏政治领袖,敬畏圣人的言论。至于小人,不了解天赋使命而不敬畏,奉承讨好政治领袖,轻慢侮辱圣人的言论。”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所敬畏,否则就会肆无忌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应该敬畏什么呢?孔子明确提出三点,首先是天命。我们都记得,孔子曾经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所有人的共性。真诚的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主动行善,最终止于至善。第二是各人不同的特殊情况。以孔子来说,他的天命就以他的才华、他的学问来照顾百姓。孔子的天命是他的自我选择。他认为,自己就应该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处境来选择,应该往哪里走,要怎么样做某些事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其次,敬畏大人。“大人”是指政治领袖。也许有人会问,后来孟子不是说“说大人则藐之”吗?我要和政治领袖说话,要劝他一些事情,应该先看轻他。孔子为什么说敬畏大人呢?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越尊重一个人,他就越尊重自己;相反,别人既然不尊重他,他凭什么尊重自己呢?政治领袖做错了一件事,受害的是百姓。所以,出于为百姓着想的目的,我们宁可尊敬政治领袖,以便他好好照顾百姓。最后,还要敬畏圣人的言论。圣人是指古代的圣贤,他们留下的言论是他们的心得,我们也许还没有这样的修行,缺乏这样的理解,更谈不上这样的境界,看看圣人的言论就知道应该如何取法。

至于小人,可以对照来看。第一,小人不知道什么是天命,更不知道怎么去敬畏。他活在世界上,只是追求利益,有好处就做,根本没有原则,更没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只要不被逮到就好了。第二,小人对于政治领袖是“狎大人”。“狎”是亲昵、亲热的意思。就是说,小人设法拉关系,走后门,与政治人物交往热络,这样他才能得到各种方便的机会。第三,小人对圣人的言论是侮辱的态度,说圣人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同样是人?一个人有所敬畏,就会有效法的楷模。比如,我尊敬一位伟人,自然就会效法他。如果我谁都不敬畏,会去效法谁呢?那就只能顺着生物本能,所谓的动物性去发展了。有所敬畏,才会有所约束。人生要追求快乐,但是,快乐是分层次的。如果只追求衣食住行这种简单的、低层次的享乐,快乐就会因重复而乏味。好比第一次吃大餐的时候觉得美味无比,但如果每天都这样吃,就受不了了。只有孔子的快乐才会持续不断。他敬畏天命,所以有一种使命感由内而发,永无止境。不管处在任何境地,总感觉到生命的动力,一直往上提升,像是火箭飞到空中,燃料箱燃尽即剥离掉,再继续飞。换句话说,只有把那些用完的,较低层次的燃油或者材料去掉,才能飞得更快。等到了太空中,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绕行了。

庄子曾经说,一条鱼在水里,不能离开水,变成大鹏鸟之后需要空气,但是如果飞到九万里那么高,就连空气也不在乎了,因为空气在它下方。所以,天空中,老鹰飞的时候不用拍翅膀,称为翱翔。小麻雀要上树,就得拼命拍翅膀。我们羡慕哪一种呢?老鹰或者大鹏鸟并不是生下来就如此的。尤其在庄子笔下,要从鱼变成鸟,再往上飞,才能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儒家也认为,人生没有不经修养就可以享受的快乐。而那些生物性的快乐,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儒家对政治领袖是尊重的,并没有随便批评,但是,如果他没做好,孔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看看孔子对季康子所说的话就明白了,很直接。你说盗贼很多吗?你本身没有欲望的话,怎么会有盗贼呢?归根究柢是你自己没做好。可见,孔子对政治领袖不是一味地敬畏,也不是一味地批评。很多人常常讲,知识份子天生就是要批评的。这话基本上没错,但是要看情况而定。对于已经很努力的人,却抱持非批评不可的态度,那可能对人是个打击。恐怕以后真正需要批评时,对方已经不在乎了。

孔子没有要求我们一个做法一路到底,很多事情原则是这样的,但还要变通。至于说圣人的言论,我们应该敬畏,然后才能认真学习、努力实践,最终得到提升的是我们自己。

【第258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九章的内容是:

...

06雍也第六

雍也第六

 

【第77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一章与第六章,这两章里面所介绍的是同样的一个人,所以合在一起讲。这是孔子的学生,冉雍,名仲弓。

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何谓“南面”?古代中国以坐北朝南为尊贵,意味天子面向南方治理百姓。还有另一个说法是因为南方是光明,面向光明,代表在上位者的智慧不被遮蔽,能够治理百姓。古代有三种人面向南方。第一,天子;第二,诸侯;第三是诸侯之国的卿大夫。仲弓在孔子弟子中列名德行科,孔子认为他有能力出任政治领袖,面向南方治理百姓。“雍也可使南面”是《论语》里面谈到政治和做官非常具体的一句话。他特别推荐仲弓,深信他可以胜任诸侯国的卿相职位。当然仲弓最终并没做到这么高的位置,只是在季氏家族里面担任家臣。当时是贵族世袭制,诸侯国的卿相大部分都是靠世袭。像孔子在鲁国做司寇,做得虽好,但至多也只能“行摄相事”,就是代理相国,好比今天的代理行政院长的位置,不是正卿。孔子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知道这个学生有治国的本事。

第六章也谈仲弓这个学生。原文是这样的: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意思是:

孔子谈到仲弓时,说:“耕牛的后代长着红色的毛与整齐的角,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

犁牛即耕牛,耕牛的毛一般是杂色,有一点灰,有一点白,有一点黑。耕牛是非常平凡的牛。用耕牛喻指仲弓的家庭背景很平凡。平凡的耕牛生出的小牛有着红色的毛,有着整齐漂亮的角,在古代这样的牛是可以用来祭祀的。当时以红色为贵,用这只毛红色、角端正的耕牛来祭祀,山川之神会欣然接受。孔子把他的学生冉雍比喻为适合用来祭祀的牛。孔子接着说: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像这样的一个人才,就算你不用他,神明也不会错过的。

儒家认为从政做官是牺牲奉献,是把个人私事放在一边,无私地替国家做事。这既需要有崇高的理想跟抱负,也需要有卓越的德行与能力。《易经》也认为一个人的修养达到境界之后,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国家培养这样的人才,是需要他来照顾百姓的,所以当时把人才在社会上的发展,看作是牺牲。事实上也真的是牺牲,很多人当官真是殚精竭虑,替老百姓设想。比如《孟子》里面谈到周公,他连睡觉都不敢,“坐以待旦”,坐在那儿等待天亮。天亮了之后赶快实践自己所学到的东西,以此来造福百姓。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学到儒家这种精神的话,可以想像,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太平盛世。

孔子深知仲弓,他一方面了解这个学生的能耐,知道他有这样的德行与能力来治理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担任正卿,面向南方,治理百姓。同时他也强调这个学生的家世背景不好,但是他通过学习、通过修练,表现极为杰出。这也让我们知道“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孔子拿仲弓作为示范,说明不要太在意自己家庭背景,不必互相比较,重要的是改善自己,不断地修练、上进。成才以后,才能照顾家庭,甚而照顾天下。

儒家认为一个人从政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德行要高。这是永无止境的要求;第二,能力要强。要能够应变,应付所有的变化;第三,智慧要高。要能够解决百姓的困惑,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做正确的判断。

【第78讲】 #

《论语•雍也第六》的第三章。原文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鲁哀公问:“你的学生里面谁是爱好学习的?”孔子回答说:“有一位叫颜回的爱好学习,他不把怒气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也从不再犯同样的过错,遗憾的是他年岁不大就死了!现在没有这样的学生了,没有听说爱好学习的人了。”

这段话听起来非常感伤。鲁哀公是鲁国的国君,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学生来为国服务。所以他问“你有哪些弟子是好学的?”孔子“对曰”,“对”表示下对上。在《论语》里面常可以看到,孔子面对贵族,面对政治人物,面对官位比他高的,他都会加一个“对曰”。不管年纪大小,这样才合乎礼仪的规格。孔子说:只有颜回爱好学习。孔子讲好学就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什么叫迁怒呢?我和张三吵了一架,回头看到李四就先骂他一顿,这叫迁怒,事情和李四无关,他却无端挨骂,非常冤枉。但是一般人都很容易犯类似的过错。不迁怒,很难;不贰过,也不容易。儒家强调过失与性格有关。要能不贰过,就要对自己性格中的缺陷痛加改正。所以不迁怒、不贰过是作为颜渊好学的证据,这表示孔子的教育是把学习与德行的表现结合在一起。孔子接着说颜渊“不幸短命死矣”。孔子为颜渊感到可惜。一个人如果活不到六十,我们只能说他“得年”,就是他得到几年的生活时间。六十以上才能够说“享寿”,享有多久的寿命。所以颜渊很可惜,只得年四十。孔子惋惜,是因为颜渊最好学,并且德行最好,他如果有机会服务百姓的话,肯定杰出。孔子的理想一定有实现的机会吧。

接下来就更令人伤心了,孔子居然讲完颜渊之后就说没有好学的学生,没有听说过谁好学了。孔子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为什么除了颜渊之外就没有人真的好学呢?没有人达到孔子这个标准呢?这一点是让人感到非常惋惜的事情。孔子活了七十三岁,颜渊过世时孔子七十一岁。此时孔子对学生的了解已经很完整、很透彻了,他自己的生命也接近尾声了,所以他感到特别遗憾,因为除了颜渊就没有听说谁爱好学习了。而他的思想,学生们并没有真的理解,也没有传下来。

学儒家应该也要读《孟子》,孟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但是真正了解孔子,可以把孔子的思想传下去的正是孟子。根据各种资料考证,在孔子过世以后,儒分为八,他的学生分为八派,自立门户。学生们教出来的学生各有特色,有的变成了兵家、法家,不再坚持儒家的观点。也有些人当了帝王之师,如子夏。但是教的都是应用上的知识,并没有把儒家完整的理想传承下来,所以孔子的感叹有他的道理。孟子曾经把颜渊同禹和稷作比较,禹,负责治水的禹;稷,就是周朝的祖先后稷,负责教老百姓种田。我们常常说“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溺己溺”就是指大禹治水,看到有人被水淹死,就好像自己没将洪水治好,让这个人被淹死一样。稷呢?听到有人饿死,就像自己田没有种好,以至于让别人饿死一样。孟子说禹、稷和颜渊,异地则皆然。这三个人如果交换处境,他们应该有一样的表现。颜渊根本没有机会实现抱负,但是孟子给他最高的评价,这体现儒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观点。从颜渊身上我们知道了知识与德行要配合,并且也了解到孔子对于好学的要求标准是很高的。

【第79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四章内容比较具体: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其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冉有替他的母亲申请小米。孔子说:“给她六斗四升。”冉有请求增加一些,孔子说:“再给她二斗四升。”结果冉有给了她八百斗,孔子说:“赤到齐国去,乘坐的是肥马驾的车,穿的是又轻又暖的棉袍,我听人说过,君子济助穷困,而不增加别人的财富。”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推测是孔子担任鲁国国君的顾问期间,这时冉有负责出纳管账。他的同学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按照当时的规定,可以给他家里加发一笔出差的安家费用,冉有是公西华的老同学,所以替他单独在家的母亲申请一点小米补贴。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釜、庾以及秉是古代的计算单位,釜,是六斗四升,大概可以维持一般人一个星期的粮食,公西华从鲁国到齐国不是很远,所需时间不是很长。冉有希望多一点,孔子说:好吧,再给她两斗四升。加起来也不过是八斗八升,听起来是有限的。结果冉有自作主张,给了公西华八百斗,八百斗是什么概念呢?大概相当于当时一年的待遇。换句话说,公西华代表鲁国出使齐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冉有却给了他一年的待遇。虽是帮助好朋友、好同学,但却假公济私了。孔子听了以后当然有意见。他说公西华到齐国去的时候“乘肥马,衣轻裘”,“乘肥马”是说他用来驾车的马很肥壮;古时候出使是需要自己家里准备交通工具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公西华家境比较富裕,他驾着壮马,穿的是很轻的棉袍,都是非常贵重的。他的家境不错,为什么还要再锦上添花呢?

一个君子应该雪中送炭,叫做周急。当别人有困难,有急难的时候,可以帮忙,但是不要继富,就是增加别人的财富。君子应该雪中送炭而不应该锦上添花。即使是好同学、好朋友私交甚笃,也不应该这样做。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公正无私。如果每一个人都照顾自己的同学朋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呢?国家的财富不就浪费了吗?

紧接着是〈雍也第六〉第五章。原文: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担任孔子家的总管,孔子当司寇时,称为大夫,大夫就有大夫之家,这个家就可以请家臣,原思年纪很轻,他是孔子的学生,小孔子三十六岁,孔子当到司寇的时候,原思还不满二十岁。在此我们可以了解古人做官的年纪,一般来说,贵族子弟上大学是十五岁,学习的时间大约三年,三年之后,通过了测试就可以从事公务活动。也就是说十八岁就有能力从事一些公务活动了。原思担任孔子的家臣,孔子给他的待遇是小米九百斗。原思刻苦耐劳,家里情况也不好,他在孔子众弟子里是很贫穷的一位。但原思婉拒了老师给他的待遇,不肯接受这么多。孔子要原思不要推辞,若有余粮可以救助家乡的穷人。

古时候,五家人称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五百家为一党,一万两千五百家为乡。邻里乡党就是身边的邻居朋友,多的钱可以帮助穷困的邻里故旧。这是孔子对于待遇的理解,他希望学生能够得到他所应该得到的工资,至于要如何帮助别人,则可以自己决定。孔子的这一说法也具有现实上的参考价值。

【第80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孔子说:“回的心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背离人生正途,其余的学生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步。”

本章提到颜渊的表现,提到“心”,提到“仁”概念,所以特别重要。

注解《论语》最有名的学者是南宋的朱熹,朱熹在谈到孔子时曾经说,《论语》里没有讨论到“心”。事实不然,《论语》里至少五、六次出现了“心”的概念。比如孔子说自己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再比如《孟子》书中记载,孔子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出去与进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的方向何在,说的大概就是人的心吧。而在本章中讲得更明白,孔子说所有学生里面只有颜回的心可以“三月不违仁”,三月指很长的时间。只有颜回的心可以很长的时间不离开、不背离仁。仁代表人生的正路。别的学生只能“日月至焉”,日月指时间很短。孔子的学生这么多,只有颜渊可以长期走在人生的正路上。而别的学生只能短时间内做到,然后便忘记了,甚至放弃了。这段话提醒我们一个重要的观念,儒家绝不认为人心是本善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小慢慢成长起来的,在许多困难挫折里接受检验,然后越来越完善,一步一步往上提升自己。人的心有时候会流离失所,有时候可以坚持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儒家虽不认为人心本善.但认为人心有思想和自觉的能力。人心经常在变化,就好像念头,我们常说起心动念,心随念转。用心选择人生的正路──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我想要,行仁的机会就会立刻出现。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路,我只要表现适当的态度,真诚由内而发,主动愿意去做该做的事,就是行仁的表现。

孔子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规矩包括礼仪,包括法律,包括约定俗成的各种规范。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是需要修养的,孔子七十岁才能做到,可见是不容易的事。颜回的心长期不背离仁道,而别的学生日月至焉而已,说明一般人经常会离开人生的正路。所以孔子也强调,“我欲仁”,关键在于要不要做?儒家认为只要愿意,可以立刻走上人生的正路。因为人性向善,只要真诚,由内而发的力量就会带给人们希望。

【第81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八章,原文是: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请教,可以让仲由担任大夫吗?孔子说:“由勇敢果决,担任大夫有什么问题呢?”又问,可以让赐担任大夫吗?孔子说:“赐识见通达,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再问可以让求担任大夫吗?孔子说:“求多才多艺,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

这段话里提问的人是季康子。季康子非常年轻,当时大概二十多岁,靠贵族世袭制已经当到鲁国的正卿。而孔子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六十八岁了,孔子从五十五岁周游列国,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回来之后担任国家顾问。

古代治国,天子称“为政”;一般的卿,称“执政”,直接面向南方,面对百姓;大夫为“从政”。为政、执政、从政是不同层次。季康子执政于鲁国,很希望任用人才。所以他就请教孔子三个学生的情况。第一个问到子路,孔子说,子路果,勇敢果决。关键的时刻他勇于判断,他可以从事政治活动,只要找适当的职位给他做,他能表现很好。第二个问到子贡,就是端木赐。孔子说,子贡达。达指识见通达。如果要选外交官,那么子贡就是很好的人才,他对许多事情看得很透彻,做官有什么问题呢?第三个问到冉有。孔子也用一个字来介绍,艺,多才多艺。任用冉有来服务国家,一定会有很好的表现。但是做官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达到大臣的标准呢?那不一定。这里提到的三个学生,孔子对子路和冉有都做过评论,孔子认为他们还没有达到大臣的标准,只能做家臣,他们可以把专业范围的事情做好,至于大臣,要能够有大的眼光与气度。仅管如此,孔子认为自己的学生确实是人才。

接着看〈雍也第六〉第九章,也是和学生谈论有关要不要做官的问题。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想派闵子骞担任费邑的县长,闵子骞对传达的人说:“好好地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有人来找我,我一定逃到汶水以北去了。”

汶水以北已经是齐国的领土了。闵子骞说如果再找人来要我做官,我就要离开鲁国了,这是为什么呢?

闵子骞是孔子的学生,名列德行科第二名,第一名是颜渊。他的孝顺特别有名。闵子骞是个人才,季氏要让他担任费邑的县长,这是鲁国一个重要的城邑,结果他断然推辞了。他对传达的人说,好好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来找我,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为季氏家族来效劳,觉得不值得为季氏做官,可见他是良禽择木而栖。关于这项选择,当然是见仁见智。有些人认为可以先做官,以官职来造福百姓,让别人做,也许做得更差,对百姓更不好了。但如果接受官职,将来自己的理想与长官的政策有冲突又该如何呢?比如孔子另一学生,冉有,替季氏管账,增加税收,让季氏的财富越来越多。孔子非常生气,用“鸣鼓而攻之”来批评他的学生冉有。因为孔子非常伤心,学生出来做官,没有替百姓着想,却为了主人的利益损害百姓的利益,这完全违背孔子的教训。其实有时候是身不由己。做官,拿别人薪水,可能被要求做的事会违背老师的教导、违背原则,那怎么办呢?所以闵子骞可能不愿意陷入这样的困境。

季氏家族的人,在鲁国的表现给人民的观感不好。鲁国有鲁君,另外还有三家,三家与鲁君之间,有各种竞争斗争的关系,季氏的家族曾经把鲁君赶出国去,他们有能力另外设一个鲁国的国君,恶势力不可谓不大。孔子在鲁国做过官,做了五年,官拜司寇甚至行摄相事,最后还是决定周游列国去了。孔子都没办法发挥他的抱负和理想,孔子的学生恐怕处境更为艰难,所以闵子骞的选择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从这篇可以知道,一个人才对于自己的出处进退,应该作出明智的判断。

【第82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一章是: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说:“回的德行真好呀,一竹筐饭,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别人都受不了这样生活的忧愁,他却不改变自己原有的快乐,回的德行真好呀!”

我们不曾见过孔子以这样的语气来称赞学生。用“贤哉回也”做开头,再用“贤哉回也”来结束,可见他对颜渊赞美的程度。这里用到了“贤”字。我们以前谈过,“贤”有三个用法:德行好,是谓贤良;特别聪明,是谓贤明;能力超过别人,是谓贤能。不管是哪一种用法,意思都是代表杰出优秀。

颜渊的“贤”表现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用这九个字所描述的生活,恐怕很多人听了都会皱眉头,每天吃一竹筐饭,喝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生活非常穷困。“人不堪其忧”,任何人想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忧愁。但是,颜回完全没有改变他的快乐。颜回有内在的修养,他的快乐另有所在。宋朝的学者很喜欢问,孔子与颜回的快乐在什么地方呢?这叫“寻孔颜乐处”。让学生写作文,这作文其实还不好写呢,孔子与颜回为什么快乐?其实孔子也非常穷困,与他们的贫穷形成反差的是他们心灵的快乐。庄子有一段话,大意是孔子对颜渊说,你怎么不去做官呢?颜渊说我家在城里有一小块田,可以种种桑树,养养蚕,我便有衣服可以穿。城外也还有田,种了稻米之后,便有稀饭可以吃。有衣服可以穿,有稀饭可以吃,还有老师所教的道可以让我快乐,为什么还要去做官呢?当然这是庄子的看法。说实在的,颜渊有机会的话,肯定愿意出来造福百姓的,因为他是儒家。南北朝时的作品《世说新语》里记录了一对兄弟,哥哥很喜欢做官,总希望在官场上有所表现,热衷于政治活动,弟弟却到东山隐居了。宰相就问哥哥,你们两兄弟何以差别这么大呢?哥哥的书念得不错,他回答得很好,他说我是不堪其忧,我弟弟是不改其乐啊。如果叫我过那么穷的隐居生活,我不堪其忧,所以我宁可按照我个人的兴趣与志向来好好做官,在社会上发展,只要我做得正当,得到功名富贵不也是正常的吗?而我弟弟是像颜渊一样不改其乐。

孔子三千弟子只有一个颜渊,他的“不改其乐”一般人不容易做到,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学习要取法乎上,要知道最高的标准在哪里,然后可以在适当的时机提醒自己。比如面对贫穷,孔子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没有人喜欢的。富与贵每个人都喜欢,但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是不接受的。贫与贱每个人都讨厌,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也不会排斥。颜渊就是这个例子,因为生逢乱世,所以像颜渊这样的人才没有机会展现才能,陷入了穷困。但是颜渊不逃避,反而藉这个机会修养自己,展现出贫而乐道的最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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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述而第七

述而第七

【第95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与第二章。〈述而〉篇在《论语》里面是特别值得我们用心学习的,因为其中提到很多孔子生活的细节,包括孔子对自己的描述,所以特别值得我们去研究。首先看第一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孔子说:“传述而不创作,对古代文化既相信又爱好,我想自己很像我们的老彭吧。”

孔子在描写自己,“窃”,是一个谦虚的说法,理解为我私底下把自己和老彭比。老彭是商朝的一位大夫,事迹不可考。孔子的祖先是商朝的后裔,所以他特别把商朝的一位古人拿来与自己相比,用意在于说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有点像那位在商朝时候任职大夫的老祖先的做法。

述而不作,传述而不创作。古时候讲“作”的时候是很慎重的,作指能够制礼作乐。《中庸》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有天子的位置,而没有圣人的德行,不能制礼作乐。反过来,有圣人的德行而没有天子的位置,也不能够制礼作乐。所以古代的“作”代表制礼作乐,推行一种新的制度。孔子述而不作,因为本来就没有“作”的条件。

接着是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默默存想所见所闻,认真学习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识”是记,要念成(zhì)(ㄓˋ),“识”就是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再去存想、存思。孔子对于平时的所见所闻都是默默存想,不急着去发表意见。学而不厌,认真学习而不厌烦。诲人不倦,给人教诲,永远都不倦怠。本章真正难以理解的是最后一句,“何有于我哉”。一般有两种翻译,第一种是说“何有于我哉”,这些事情对我有什么困难?“何有”就是有什么困难。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三件事有什么困难,很容易,好像显得太骄傲了。另一种翻译“何有于我哉”,没有一样东西在我身上实现的,“何有”是哪里有一样在我这里实现呢?那又太谦虚了。这两种翻译都不合适。我这样理解:“何有于我哉”,指他问自己这些事我做到了多少呢?“何有”的“有”可以指一种程度,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三点是孔子自我要求的原则。“何有于我哉”,不应该理解得太骄傲说“这有何难呢?”也不能理解得太谦虚,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恰当的翻译是我努力做这三件事,我做到了多少?孔子认为对这三件事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就是孔子对自我的描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传述而不创作,好好把古代的思想精华介绍给学生,年轻的一代再把它往下传就功德无量了。而他个人的三点要求,“何有于我哉”,是他常常在问自己做到了多少?要精益求精,不断做得更好。

【第96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三章。这一章值得特别注意,原文是: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孔子说:“德行不好好修养,学问不好好讲习,听到该做的事却不能跟着去做,自己有缺失却不能立刻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呀。”

老子说:“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病就是缺点,一个人只要把缺点当缺点,就会提醒自己不要犯这些缺点,相反的,我们很少把自己的缺点当缺点,所以我们老是一而再的犯这些毛病。孔子所说的四句话真令人佩服,它是孔子的自我要求。孔子之所以让人佩服,之所以那么完美,就是他常常提醒自己:我德行不够,我学问不够。知道自己不够,就会不断鞭策自己上进。“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不”表示你需要立志。在德行上要立志好好修养,在学问上要立志好好研究。“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不能”表示你做得不够,需要努力。

“志”这个字很好,士心为志,上面是“士”,底下是“心”。士代表念书人,古代认为念书人才会有志向。而一个人如果不受教育、没念书,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取法于上,他对于人生的更高层次没有任何了解,如何能懂得立志呢?又能有什么志向呢?受到好的教育,就知道原来人生的发展是要让人性趋于完美。先要立志,有了生命的目标,再朝这个目标不断努力奋斗,日起有功、日新又新,最后止于至善。

“不善不能改”。每一个人都有缺点,问题是你能够改吗?孔子说过,“过则勿惮改”,有了过失不要怕去改正。为什么一般人害怕改正呢?因为改变自己的过失就好像改造自己的性格一样,过失往往跟性格有关。你有什么样的性格,就可能有什么样的过失。那就针对自己的性格把过失去掉,性格的优点便会完全表现出来。

接着看第四章,前面所讲的是孔子的忧虑。这一章描写的是孔子气定神闲的生活态度。原文是这样的: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平日闲暇时态度安稳、神情舒缓。

“燕”是安,平时的生活。申申如也,指态度安稳,好像手脚都伸展得开,没有什么烦恼,在乱世里面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夭夭如也,好像伸懒腰,神情舒缓。虽然在乱世,又有前面所讲的四种忧虑,还要周游列国,孔子平常态度安稳、神情舒缓,确实需要极好的修为。人生容易有烦恼,但是不要忘记,能把握的还是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选择时代,也很难选择要生活的环境,但却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不管天下怎么乱,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复杂,要安详地对待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平常没事的时候要能够稳定下来。

孔子有空的时候就会唱歌,他如果不唱歌,通常都是因为他有伤心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遭遇让他感到难过,孔子很少为自己而难过的。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栖栖惶惶,而孔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安顿,他的学说在他自己身上实现得最充分。

孔子一方面有四种忧虑,他要把自己的毛病、缺点尽量减少,他担心的是未能除恶务尽,让自己趋于完美。另一方面他的日常生活非常潇洒、非常安稳自在。

【第97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五章。原文是: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孔子说:“我实在太衰老了,我竟然很久都没有梦见周公了。”

孔子年轻的时候就以周公为崇拜对象。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每一个伟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崇拜另一个伟人”,因为年轻人本身需要努力发展,需要有一个偶像作为发展的指标,要根据他的示范来努力改造自己。对孔子来说,处在春秋末期,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周公。因为周朝初年,周武王把商朝打败之后,只做了短短六年的国君便离世。儿子成王接位的时候,年纪很轻,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便出来辅政。因此他有天子的德行与地位,得以制礼作乐。周公的伟大不只在辅政,最重要的是他制礼作乐。一个社会需要有规范,夏、商的礼乐制度已颇具规模,到周朝更是集大成,灿然完备。这都是周公的功劳。

提到做梦,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道家的庄子。庄子生活非常穷困,有一天在外面砍柴累了就在树下休息,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人活在世界上有各种限制,生活穷困、体力衰退,既不能在天上飞,也不能进水中游。庄子做梦梦到蝴蝶,蝴蝶到处飞舞、非常自在,在这一刹那庄周完全忘记还有自己的存在。但是好梦易醒,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周,并不是真的蝴蝶。他就问:是蝴蝶梦到我呢?还是刚才我梦到蝴蝶呢?这是道家思想的特色,把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设法打通,就好像我们和蝴蝶都在自然界,大家为什么不能相通呢?

孔子经常梦见周公是很合理的,因为周公使人间上轨道,能够有礼乐教化。而孔子当时处在春秋末期,那是礼坏乐崩的时代,整个社会在慢慢瓦解。孔子特别推崇周公就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人们自相残杀,会毁灭自己。现在的社会也一样,人类所储存的原子弹、核子弹可以毁灭地球七次。这些事实让人反思: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为何不能够好好相处?所以孔子梦见周公,是希望把周公当初的作为,在他那个时代发扬和发展,让社会稳定下来,形成天下大同的局面。这一章反映出孔子的理想,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依然有其参考价值。

【第98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孔子说:“立志追求人生理想,确实把握德行修养,绝不背离人生正途,自在涵泳艺文活动。”

这四句话很重要。如果你到过山东曲阜的孔子研究院,一进大门就会发现它有四根大的石柱,就刻着这四句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在《论语》里面经常出现,指的是“应行之道”,就是我们应当如何做才能算是正当的人生。所以“道”最好的翻译是“人生的理想”。没有人天生是完美的,但是也没有人不可能走向完美。孔子谈志有三:第一志于学,立志求学,好好学习。第二志于仁,立志于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第三就是志于道。用志来表达所追求的目标。“志于道”是立志走上人类共同的正路。

“据于德”,“据”就是抓紧,何以要抓紧“德”?因为德行的“德”在古代与获得的“得”通用。每一个人的德行都是自己努力实践之后的心得,那才能叫德。比如说有人行孝道,他就有孝顺的德行;有人讲信用,他就有守信的德行;有人认真做事,他就有尽忠职守的德行。而德行很容易得到之后又失去,比如努力孝顺了很久,后来放弃了,同时也就失去了德。所以孔子用“据于德”,据就是占据,要紧紧把握德行修养。

“依于仁”,依就是不要背离,不要违背人生的正途。我们还记得孔子说过,众多学生里只有颜渊,他的心三月不违仁,三月表示很长的时间,不会背离“仁”这个字,就是人生正途。“依于仁”是每个人的人生正途,

“游于艺”,艺是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就是礼仪;乐就是演奏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驾车;书是书写;数是计算。古代想要做官,第一要懂得五经,各类经典;第二得具备六艺,意即技能、专业能力。“游于艺”的范围可能包括更多,但六艺是最基本的。在六艺中陶冶自己的情操和修养。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然后游于艺,调节和修养自己的情操。

【第99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七章,这一章值得注意,原文是: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说:“从十五岁以上的人,我是没有不教导的。”

一般都以为束脩是肉干?翻译为:孔子说:任何人只要带十束肉干找我,我没有不教导的。为何我将“束脩”翻译为“年纪”呢?要特别说明一下。

古代人讲话,有一定的句法,我仔细查了《十三经》索引,整个查了一遍。古代从来没有人讲话用“自行……以上”的说法。但有“自……以上”的说法。如“自生齿以上,皆录于版。”意思是古代的小孩出生之后,因为医药卫生不够发达,小孩子的死亡率很高,所以政府就规定,小孩子长牙以上,也就是一岁以上才要登记户口。因为当时书写不太方便,用竹简刻字,如果一个孩子生下来立刻去报户口,刻竹简,后来不幸夭折了,还要涂改掉,太麻烦了。所以政府规定小孩子长牙齿,一岁以上,才来登记户口。因为长牙齿就可以吃硬的食物,容易存活下来。依据这个句法,所以我们不要把这句话中的“自”翻译为“自己”,而要把“自”理解为“从”的意思,而“行束脩”另外有解释。

再谈到“束脩”,《论语》里面从来没有孔子收肉干的纪录,在〈乡党第十〉,孔子公开表示,外面买的酒与肉干他不吃。如果有学生送肉干,孔子就要问,是妈妈做的还是外面买的?外面买的老师不吃。在古代贵族子弟十五岁上大学,是要送束脩的,十束肉干。后来就用给老师行的束脩之礼来代表十五岁。用一个特殊的词或礼仪,作为年龄的代称。古代常用这种替代法。女孩子十五、六岁要行及笄之礼,就是把头发梳起来,可以准备嫁人了。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之礼。所以问男孩子加冠与否?意思是满二十岁了吗?问女孩子及笄与否?是满十六岁了吗?这是古代的习惯用语。所以行束脩之礼,就是指十五岁。这是有根据的,东汉的郑玄也说过:束脩为男子年十五以上。

我们要进一步分析“自……以上”。“自”这个字在《论语》中总共出现二十次,有两种用法,有十次当作“从”,比如:“有朋自远方来”,这个“自”就是“从”远方来。有十次当作“自己”,比如:夫子“自道”,老师自己说自己;交朋友,朋友如果不听劝告,我们就要停下来,不要“自辱”,自取其辱,自己侮辱自己,此处“自”解为自己,是指对自己产生某种影响或后果。“自行束脩以上”,中的“自”,是“从”,理解为从十五岁以上。

对于束脩的不恰当理解,造成我们对孔子的误解。有一位哲学界的前辈冯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中提到这一段,并加以比较,他说孔子与苏格拉底时代差不多,但是有一点不同,苏格拉底曾经公开批评别人收学费,因为他与别人谈话,或者给别人指导从来不收学费。所以针对孔子收束脩的行为,好像比苏格拉底略逊一筹。我很怀疑这种说法,所以便加以研究,后来发现孔子其实不收肉干,把他说成收肉干是从字面上去看,而没有了解“自……以上”的用法。我们应该正确理解“自……以上”的用法,不要再误解孔子了。

孔子不收肉干,靠什么维生?根据孟子的说法,孔子曾经管过仓库、负责当会计。做得非常好,帐目没有任何错误。他也当过牧场的主管,把牛羊管得特别好,繁殖得特别快,长得特别壮,这些都受过肯定。后来他的职业是为他人主办丧礼。

古代的孩子接受乡村教育,今天称做庠序之教,十五岁之前,每年农历十月份秋收农闲之后,乡村里有学问的前辈,或是做官之后退休的人,会把孩子聚在一起,给他们一些教育。教学的重点第一是教文化常识,鲁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周公,齐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姜太公。这是文化常识,每一个人都要知道自己国家的起源。第二是教基本的武艺,男孩子要学射箭、驾车等基本的能力。到十五岁一般人就不能再学了,只有贵族子弟可以上大学,因为他们将来要当官服务百姓的。孔子自己十五岁立志求学,他有成就之后回馈社会,公开宣称,只要十五岁以上我没有不教的,这非常合乎孔子的理想。在这里特别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希望能够不要再误会孔子了。

【第100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孔子说:“不到他努力想懂而懂不了,我不去开导,不到他努力想说而说不出,我不去引发;告诉他一个角落是如此,他不能随之联想到另外三个角落也是如此,我就不再多说了。”

...

01学而第一

学而第一

【第2讲】 #

《论语》总共分为二十篇,它是以每一篇第一章里面提到的特殊的字,或前面两个字来作为篇名。每一篇有若干章,这二十篇,总共加起来有五百多章。我们特别从里面选择三百多章来学习,第一篇就是〈学而第一〉,它的内容我们都很熟悉。我在介绍前会先把每一章的内容梳理一遍,再解释其中的重点,看它与我们人生的关系,能给我们何种启发。

《论语•学而第一》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说:“你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在适当的时机去印证练习,不也觉得高兴吗?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相聚,不也觉得快乐吗?别人不了解你,而你并不生气,不也是君子的风度吗?”

以上翻译,很多人都会发现,为什么“学而时习之”的“时”没有翻译成“时常”呢?古时候,“时”字通常不做“时常”讲,多做“适当的时候”解。如果孔子说学了以后要时常复习,好像要考试,那么很少人会快乐的,孔子教学时也没有考试。所以我们将这话理解为: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比如,今天孔子教我们要孝顺父母,当然要在与父母相处时练习,不可能满街练习,这样别人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学任何东西都要把握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去实践,就会增强自己的能力,这时候的喜悦必是由内而发的。由实践而得的愉快,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们也可以和别人分享学习心得,尤其是朋友从远方来时,会让我们觉得特别开心,因为大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者,如果我们已经有点成就了,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了解我们,古代媒体也不够发达,所以需要靠亲身的接触或者别人的介绍。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怎么办呢?君子风度,就表现在别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气,不着急。

这一章的重点是“学”。第一,到底“学”什么?答案是“五经”与“六艺”。“五经”代表古人的知识,“六艺”代表古人的技能。学习一定要有材料,五经就是《诗》、《书》、《礼》、《乐》和《易》这五本经典,里面包括文学、历史、生活礼仪、音乐、艺术以及哲学。六艺是六种生活技能,也包括礼乐,因为礼乐既有理论的部分,也有操作的部分,礼节的道理讲得再精湛,要自己能够实现在做人处世中才有意义。再加上射箭、驾马车、书写和计算,称做六种技能。把这些学会了才可立身处世。第二,学习的方法是学与思并用,将来会读到“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只学习不去思考,毫无效果,考完试就忘了,很难有特别的心得。只思考而不学习,那你所想的只有生活经验的范围,没有系统的知识,也没什么用,只会陷于迷惑。所以学思要并重,书本是人人可念,但是每一个人念完都有不同的心得,然后才能用在生活上。第三,学习的目的何在?学习的目的对孔子来说就是培养德行。有个学生叫做颜回,也就是颜渊,非常好学。孔子特别强调只有他一个人好学,而他的表现是什么呢?“不迁怒,不贰过”。这都是德行上的事情。他和张三吵架,不会去怪李四,这是“不迁怒”;他犯了过错,不再重犯,这是“不贰过”。这些都是高度的德行修养。所以孔子的“学”,可以从三点来看:学的内容、学的方法和学的目的。如此一来,大家就知道为什么在学了之后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

本章提到“君子”,最初的意思是“君之子”。“君”代表贵族社会里有身份、有背景的领袖人物,天子、诸侯、卿大夫,都称为君。他们的子弟称为“君子”,是政治上的权贵阶级。但是后来孔子把这个词慢慢转换成指德行美好的人。所以在儒家思想里,比如在《论语》里面,在《孟子》里面,君子的指称有二:一指政治上的领袖;另一种是指德行比较完美的人。

“子曰”的“子”,在古代本来是一种身份,像爵位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后来在民间就把“子”当作老师的称谓了。像孔子,本名丘,字仲尼,到后来,学生直接称他老师,就叫孔子了。战国时代的孟子也都一样。而在《论语》里面,除了孔子以外,还有两个人经常被称“子”,就是“有子”和“曾子”。是因为《论语》这本书的编辑者是这两个人的学生,学生在编辑时,要对自己的老师称“子”。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像曾子,他的父亲曾皙也在《论语》出现过,也是孔子的学生,但没有被称曾子,而曾参被称“子”,主要是因为他的书教得很好,他的学生负责编《论语》。

“子曰”这一段,学而时习之,大家都非常熟悉,“不亦说乎”的“说”要念成“悦”,喜悦的“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代表内心的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乐”,就从外在表现出来了。说到“朋”和“友”,古代也有各种说法,比如说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你和我同一师门,我们算朋,你和我志向一样,称为友。今天很多称谓不用分得那么细,我们就把“朋友”当作一般交往的人。《论语》里面经常提到情绪,像这段话提到的悦、乐和愠都是情绪。人是有情绪的,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这和你的处境、心得有关,这种情绪是很自然的。儒家不反对你有情绪,但是要做好情绪管理,提高情绪智商,让自己在各种情绪出现时“发而皆中节”,恰到好处。

《论语》的〈学而第一〉的第一章就告诉我们,学习的内容、方法与目的,一定要先掌握住。交朋友可以让人快乐,因为大家志同道合。同时在社会上与别人来往,如果别人暂时不了解我们,该如何是好?因为在交往中,别人往往需要通过我们的各种表现,才会了解、欣赏我们。儒家说君子往往是先自我要求,不急着表现。有能力的人,只要时机到了,别人自然会欣赏我的才华,而给我机会。儒家的“愠”是来自我对社会的使命感,我要能够服务社会,造福人群。

古代读书人,出路比较单纯,就是要出来做官,做官是为了造福百姓,这是儒家思想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点。

【第3讲】 #

谈到“论语”两字,有些人认为读音是“论(lùn)(ㄌㄨㄣˋ)语”,也有念成“论(lún)(ㄌㄨㄣˊ)语”,意思不太一样,读入声时,“论”代表讨论,“语”代表对话;读阳平时,“论”代表编辑,“语”就是对话,即把许多对话编辑起来。对这两种读音,我倒不太坚持说一定要念成哪一种。

《论语•学而第一》的第二章,原文是: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在《论语》里面表达了很多见解。我先把这句话的意思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有子说:“一个人能做到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却喜欢冒犯上司,那是很少有的。不喜欢冒犯上司,却喜欢造反作乱的,那是不曾有过的。君子要在根基上好好努力,根基稳固了,人生的正途就会随之展现开来。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就是做人的根基呀!”

这段话讲得非常合情合理,其中有些辞语现在成了成语,比如“犯上作乱”就是一个例子。犯上作乱是不守规矩、造反,故意造出许多事端,我们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同时,也提到“本立而道生”,把根本、根基稳固了,路就出来了,这个路代表人生的正路。我们会看到在《论语》里面“道”这个字出现很多次,“道”就是路,“人之道”就代表人应该怎么走路,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做人处世才正确。因为宇宙万物里面只有人有自由,人的自由表现在能做选择,既然选择,就有对错,唯有受到好的教育,才知晓人应该如何过这一生。所以,我们谈到儒家的教育,一定会强调“做人处世”这四个字。

有子强调孝悌,“孝”是孝顺父母,“悌”是尊敬兄长。一个人在家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而到社会上对他的长官、他的领导,却要唱反调,这不可能。因为人是习惯的动物,在家里面有好的生活习惯,到了社会上,也会保持并推广出去。人能够从在家里对待父母兄长的态度,延伸到社会上做事的态度,那自然没有问题。所以儒家强调教育要从根本做起。至于说不好犯上,却喜欢作乱,那更是不会有的。有子这段话有其根据,表明人活在世上要先把基础打好。现在很多人重视儿童读经,希望青少年从小便开始接触古代好的思想。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有自己的传统和价值观,与西方其他国家不太一样。我们如果不了解自己的传统,就去学别人的文化,一方面不见得学得透彻;另一方面,恐怕本末轻重掌握不了。学到最后,忘了自己的根本何在,就非常可惜了。所以,有子讲“本立而道生”是很有道理的。

末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仁”字,与古代的“人”可以通用,所以这句话我们倾向于解释为“孝悌是做人处事的根本”,而没有特别提到仁义的“仁”字。我们学《论语》最困难的是要认清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何在?因为做为一个哲学家,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代表他的思想有一个贯穿的核心思想,这个核心思想很难把握,我们慢慢会发现,把《论语》都念完了,就一定能了解孔子吗?未必。因为在后面的《论语.宪问第十四》,孔子曾经说过:“莫我知也夫。”就是没有人了解我呀!孔子教了这么多学生,他最后也还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所以我们在学《论语》时,一方面要把这些材料尽量做一个完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要保留一个空间,知道有很多地方学生记录得并不完整,或是他没有讲得很清楚。所以对于孔子学生说的话,包括有子、曾子,还有别的学生,都要持有一些保留的态度。

《论语》一书的材料来源,大致分为四种:

第一、孔子自己说的,那肯定是没问题。

第二、孔子与第一流学生的对话,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也包括宰我、子贡,他们都是第一流的学生。第一流学生与第二流学生怎么分呢?了解《论语.先进篇》里的一段资料就知道了。孔子的学生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他每一科列了几个最好的同学,德行科列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科,就是口才表达方面特别好的,是宰我、子贡;第三科政事科,就是适合从事政治业务,从政做官的,有冉有和子路;第四科文学科,是书本的知识,古代的文献了解得特别好的,就是子游、子夏。名列德行与言语科的算第一流学生;名列政事科和文学科的算第二流学生。我们这样分当然是有点冒险了,因为很多人对古人都比较崇拜,认为是孔子的学生都了不起。其实不要那样想,孔子的学生和我们一样,也都是从小慢慢长大的,有优点,也有缺点。所以孔子和第一流学生的对话就值得注意了,尤其是颜渊,这是最好的学生。

第三、是孔子和第二流以下的学生对话,因为第二流以下的学生想的是比较具体的问题,有的达不到老师的期望,会坦白说:我力量不够,做不到。老师就有点失望了,因为孔子总认为还没有尝试,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第四、是孔子的学生自己发表意见。比如本章,有子就自己发表他的心得,他的话说得不错,所以后来在孔子过世以后,曾经有人建议请有子站上讲台,同学们听他讲课。曾子反对,认为不恰当,好像大家对老师遗忘得太快了,而且有子与孔子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啊。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学生们也常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在《论语.子张第十九》,整篇都记载孔子学生所言,他们各有各的见解,有时候还互相争辩,我们会发现有的学生对,有的学生不太对,这一次说对的,下一次不一定说得对。

所以读《论语》要记得有这四种资料,我们要特别学习孔子的思想。当然这种区分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读书要有重点,否则,每一句话都一样重要,等于是没有重点了。

【第4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三章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原文是: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孔子说:“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

这里把“仁”翻译成为“真诚的心意”,恐怕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其实这样的解说是对照来的,前面谈说话和表情,这都是表现在外的,那内心呢?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今天也成为常用的成语,事实上在《尚书》里就出现过“巧言令色”四个字。孔子念书很有创造性,古代是说一个人只要聪明又大方,何必在乎别人去“巧言令色”呢?孔子把它转换了,如果巧言令色,就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因为缺少“仁”。这是《论语》里首次出现的“仁”字,这个字非常特别,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有的说是一百零四次,有的说是一百零九次,总之从数量上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概念。

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为何?用一句话来说,我们平常讲承先启后,就是把过去的承接过来,再打开后代的发展。而孔子就是“承礼启仁”,礼代表礼乐,周公制礼作乐,但到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坏乐崩”,孔子把它承接过来,加以完善,并打开了“仁”。简单来说,就是当外界的礼乐不再能够成为行为规范,不再能够分辨善恶是非,让人们依照着去做时,只有设法由真诚引发内在的力量。外在不再能够规范人,只有靠内在的力量来规范自己,这也是儒家思想的特色,让我们从真诚引发力量,由内而发,让自己做该做的事,从被动变成主动,守规矩不是为别人,而是我应该这么做,因为人就要行仁义。所以孔子说,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很容易只注重外表而忽略内心真诚的情感,最终与别人来往都是做戏作秀,浪费了大好的生命,太可惜了。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在社会上找工作,表现得木讷呆板,说话也吞吞吐吐,那怎么找得到工作呢?今天找工作当然要巧言令色了,说得很动听,表情很热络,让老板看了很愉快,觉得这是个人才,可以用。这不是矛盾吗?我们学儒家的经典要记得,孔子说: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心意。他说很少有,不是完全没有。我们就要在这个点上设法提醒自己,不妨巧言令色,但是一定要有真诚的心意;只要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又何妨?这是表达我对别人的尊重。如果到任何地方都板着脸不说话,别人看到那么严肃的表情,一定会尽量保持距离。所以我们要了解孔子的本意,知道不要太注重外表,任何外在的言行表现都要基于内心的真诚,这才是儒家真正的教导。

谈到“仁”要分三层来看:第一个是人之性,第二个是人之道,第三个是人之成。由真诚带来向善的力量,称为人性。所以往后会常常提到人性向善是因为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第二层,人之道,是所谓“择善固执”,“择善固执”四个字出于《中庸》,“人之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至于说人之成,人的生命的完成在于《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这样才是儒家的完整系统。

在本章,我们看到了《论语》第一次出现“仁”字,后面还会有很多篇章谈到仁,大家要理解它代表人的本性,人生应该走的路,以及人生的完成。学生们请教孔子关于仁的问题时,通常是就人之道来说,换句话说,每一个学生都要问老师,我这一生该怎么做人处世,应该走什么路,才是合理的。而孔子的回答,对每一个人都不同,即使是同一个学生三次问“仁”,孔子三次的回答都不同,因为在生命的三个阶段有三种不同的情况,人生是充满变化的,所以孔子教学时最难的就是教学生如何择善,因为人生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每一次都选对,人生越来越充实圆满;如果选错了,恐怕就要用以后的正确选择来弥补前面做错的事情。生命不就耽误了吗?

“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一句简单的话,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当然我们还是要再次强调,在今天这个社会上,巧言令色有时候表示对别人的尊重。比如我上课时如果没有巧言令色,讲得呆板无趣,就无法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了。所以只要我有真诚心意,非常真诚地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在表达的时候就不妨说得婉转一点、说得动听一点。平常与别人来往也是一样,大家相处气氛和谐,但是又有真诚的心意。否则本末倒置,变成迎合世俗而忘记内在自我,就很可惜了。《论语》里这样的话不止出现一次,孔子还说过:“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他说:一个人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太过分恭顺的话,左丘明觉得可耻,我孔丘也觉得可耻。会觉得这样的人可耻,是因为对方只知道讨好别人,态度恭顺,而缺乏真诚的心意。左丘明是鲁国的史官,孔子非常佩服他的。左丘明认为一个人应该以真诚为主,否则很可耻,孔子也这样认为。“耻”字也很重要,我们以后会常常提到。在《论语》里面会出现一些有关情绪的描述,比如说怨、愠、悦、乐。“耻”代表羞耻心。很多人常常比较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说西方文化是一种罪恶感的文化,西方人常常觉得如果没做好事,就有罪恶感。对谁有罪恶呢?对神。因为西方文化受基督教的影响,常常强调人与神的关系。人在神面前都不完美,常常觉得自己有罪。我们中国文化受儒家的影响,比较强调羞耻心。羞耻心来自于将个人与团体比较,如果达不到团体的标准,就觉得很丢脸、很可耻。“耻”字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特别重要。一个人最怕失去了羞耻心。比如说有一种人达不到社会的标准,却不在乎,那一般人就帮不上忙了,他没有羞耻,他不在乎,那谁能救得了他呢?这样的人对社会是一个灾难。我们学习的时候一定要了解,儒家思想希望我们能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应该达到的基本标准,只有超越标准,才能够带来内在的快乐。

【第5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四章,原文是: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段话是曾子说的,我们前面提过,曾子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十五、六岁时,父亲让他也来向孔子学。孔子的学生里面有好几位是父子一起来上课的,像曾皙与曾参,颜路与颜渊,都是父子档。

这段话,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观念,意思是这样的:

曾子说:“我每天好几次这样省察自己:为别人办事没有尽心尽力吗?与朋友来往没有信守承诺吗?传授学生道理没有印证练习吗?”

我们首先看何谓“三省”?有些人说“三省”是省查三次,也有人说“三省”是这三件事我来反省一下。其实都不是,“三”这个字在古代代表多数,不一定指正好三件事。曾参的孝顺是众所皆知,但“三省”里面却没有提到孝顺,可见本章所言只是在举例,并不是只有这三件事情要去省察,人生还有各方面的问题要去思考。但是你只要与别人来往,在外面工作,就要格外注意反省以下几点。

第一点是为人谋,替别人做事,比如从政,上有长官;做事,上有老板,那么就要问自己,有没有尽心尽力?“忠”这个字代表尽心尽力,我们称为尽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第一个要求。第二点是与朋友交往有没有守信用?儒家很强调守信,信守承诺。但是说到守信,儒家的讨论非常复杂,在实现诺言的时候有一个时间差,这中间可能发生任何事。以前答应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去实现不见得恰当,有时候我答应你,认为没有问题,后来发现有问题,那我还要做吗?所以这是比较复杂的一种状况。在正常情况下,说话应该算话,这一点没有问题。所以曾参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第三点,“传不习乎”。有人认为这是曾参在自我反省,要翻译成:“老师传给我的,我有没有去实践?”我认为这样翻译不太适合,因为曾参比孔子小了四十六岁,孔子过世时曾参才二十六岁。但是前面两句话,替别人做事,与朋友交往,似乎曾参又已经成年了,在社会上工作了,所以把“传不习乎”理解为曾参自己当老师来教学生比较恰当,因为曾参后来是有名的老师,教出很多弟子,所以他的“传不习乎”是说,我当老师,我教给学生的,自己有没有去实践呢?这个“习”就是《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的“习”,表明要去实践,要自己做到才能教学生,自己没做到,凭什么教别人做呢?这三句话有一个共同特色,都用“不”来问。不忠乎,不信乎,不习乎,这便是反省,从反面来省察自己,这是非常正确的态度。

通常我们在反省的时候,老想着别人有没有对不起我,别人有没有做错事,很少意识到应该反省自己的问题。别人有没有过错,我们反省了也没用,因为他不见得会改。自己有过错,能够不断地反省,就能不断地长进。自己改变之后,别人也会调整对我们的态度的。曾参这几句话是很有特色的,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主观,什么事情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没有注意到与别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考虑到别人的立场。所以我们讲到曾参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到这三句话,它所强调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往。

儒家思想的特色是个体不能离开人群,儒家没有关起门来的贤人。要做贤人、要做君子,就要打开门与别人来往。在家,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到外面,与朋友,与老板、同事们交往,与天下人都有来往的机会。任何事情发生时都要先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孟子把儒家的思想发挥得很好,他很喜欢强调四个字,他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做任何事只要做不通,都要“反求诸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问题,而不是先指责别人有意阻拦或者其他的问题。要问自己,当发现自己没有问题之后,再去看看别人有什么不足,并用善意的方式来劝导。

曾参这三句话讲到“吾日三省吾身”,大家都觉得讲得特别好,特别亲切。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是曾参的话,我对孔子的学生始终是尊敬的,但是有一点保留态度,因为这些学生还在成长,还在努力的过程中。如果把《论语》里面每一句话都看作圣经,都完全正确,那自己恐怕就受到限制了。因为孔子也说过,曾参特别鲁钝。鲁钝不是坏事,代表这个人很老实,孔子有很多学生很聪明,都创建了自己的学派,但是只有曾参,他通过《孝经》,通过《大学》把孔子的学说传到后代,像孟子这些学者,都受曾参的影响。而曾参作为鲁钝的学生,他从小是受尽各种折磨的。曾参的父亲曾皙,又名曾点,他在孟子眼中是一个狂者。狂者就是志向非常高远,总是拿古人作比较,表明他理想很高,要向古人学习。与这样的人相处是很辛苦的,所以曾参小时候经常挨打,他爸爸理想很高,没什么耐心,曾参反应比较慢,所以经常挨打。古人认为责罚是出于爱心,希望小孩子能够改善。曾参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但是他不会有任何抱怨,孟子很推崇曾参,说他特别孝顺。曾参的孝顺,我们用一个故事就能说明。当父亲老了,眼睛看不到了,给父亲准备的每一顿饭都有酒有肉,父亲吃完毕之后就问,还有剩下的吗?曾参说,有剩下的。然后他还请示父亲,剩下的饭菜要给谁呢?他父亲就很高兴。人虽然老了还是会希望能够行善,因为人性向善,曾参的父亲眼睛瞎了,年纪老了,他的儿子照样可以按他的意思把饭菜送给穷困的人。孟子说他除了养口体之外,还能养志,也就是说曾参让他的父亲的志向可以实现,因为人性向善,让他父亲年纪老了还可以行善,那才是真正的孝顺,而不是只奉养父母亲,让他们活着而已,还要让他们可以继续实践向善的要求。

【第6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孔子说:“青少年在家要孝顺父母,出外要敬重兄长,行为谨慎而说话信实,普遍关怀众人,并且要亲近有善行的人。认真做好这些事,再去努力学习书本上的知识。”

本章前面讲的都是做人处事、德行方面的表现,比如在家孝顺父母,出门敬重兄长,这不只是对青少年的要求,事实上人类社会是持续发展的,今天的青少年将来也会为人父母,也成会为长辈,受到晚辈的敬重。“谨而信”是说话能够信实,行为谨慎。孔子很强调言与行,说话一定要守信,做事要谨慎。因为如果不谨慎,很可能事后再补救就来不及了。所以在言与行两方面能够自我要求,德行自然就慢慢地成长。接着谈到要普遍关怀每一个人,这是很高的理想,因为人的本能都比较替自己考虑,要关心别人,必须自己先稳定了,才能关心。但是追求稳定的同时,也许别人因为我们只顾自己而受到某些损失。所以儒家的思想很强调,修德行善会有内在的快乐,这其实是选择的问题,是长期的考虑,我们是要短暂得到利益,而丧失内心的一种真诚的快乐;还是要坚持内心真诚,照着原则去做,也许短期间有些损失,比较辛苦,但是长期看来,内心的快乐是不能替代的。“泛爱众而亲仁”,说到“仁”,在《论语》里面有两种用法:一种是指涉善行方面。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些好人好事,但是,做好人做好事,不见得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孔子所教的仁是要我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人性向善,由内而发要这么做。儒家重视教育,有一套理论,这个理论很重要,让我们有由内而发的力量,主动地行善,而不再是被动的要求。最后他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很多人就质疑了,为什么念书放在最后?这些事是与别人相处时要做到的,但是我们还是有很多时间是独处的,这个时候做什么事呢?就可以学文了。另外一种用法是孔子特别用来作为术语的,那就比较复杂了。“泛爱众而亲仁”,要接近有仁德的人。但是我们也知道,孔子很强调,在社会上很难看到仁者,他自己都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讲年轻人要亲近仁,这个仁是指有善行的人。古代是农业社会,安土重迁,所以一个人住在乡里,大家相互熟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做好事谁做坏事,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说年轻人要亲近这种做好人做好事的,因为可以不断地学习。何谓行有余力?比如说现在碰到一个选择,父母亲要我帮忙做一件事,我说不行,我要念书。孔子认为要按照父母的吩咐,先把他们的要求做到。行有余力是说当孝顺父母与温习功课有一点冲突时,要孝顺父母为先,因为如果不管父母的要求,只知道拼命念书,将来就算念到很好的学校,毕业了,进入社会之后只顾自己,变得自私自利,也许是个人才,但是人格方面有瑕疵,这是孔子对于教育的看法。

简单说来,孔子认为教育应该是全人教育,就是完整的人的教育。分三种:第一种是人格教育;第二种是人才教育;第三种是人文教育。把人格排第一,是因为孔子的要求,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所行的都是人格方面的要求,“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都是一种与人相处的自我要求,能替别人设想,帮别人忙,这是一种人格教育,因为人格教育必须自我要求,由内而发,绝不能只是被动去做,所以讲道德的问题,关系就非常明确了,是被动做好事,还是主动做好事,完全不同。儒家所要求当然是自己主动了,这称为人格教育。至于人才教育,是用之于外。在社会上是个人才,可以服务社会,有所贡献。但是人才在有某种专长之后,还应有人文教育,如何调节自己的生活,如何让生命井然有序,充满活力,能够和谐持续地成长发展。这一段特别强调的人格教育与人才教育两者要一起考虑,并且要以人格为先,因为人格是一辈子的事情。最后补充一句,今天许多人让孩子背诵的《弟子规》,就是从本章引申发挥而成的。

【第7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

02为政第二

为政第二

 

【第13讲】 #

《论语•为政第二》,到第二篇了。〈为政篇〉的篇名就是取自于第一章开头的几个字。原文是: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孔子说:“以德行来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安坐在它的位置上,其他星辰环绕着它而展布。”

古人认为北极星是不动的,当然,今天的天文学告诉我们,没有星星是不动的。古人说北极星不动,别的星星就以它为核心,在各方面展布开来。用以比喻如果负责政治的人用德行来作为示范、来领导,那就好像北极星一样,它本身不需要动,其他的星星就好像各层官员、以及老百姓,都各自就他的位置做他该做的事,社会自然安定了。古代确实有这么好的理想,也就是德治。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到尧,特别提到八个字,他说尧这个人“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他的仁德像天,因为古人都相信天是仁爱的,它是无不覆盖,像春夏秋冬的四时就称为“天时”,代表天对老百姓、对万物的照顾的,让它们可以按照时序来生存发展。他的智慧像神明,古人都相信神明是最有智慧的。春秋时代,两个国家缔结盟约最后都要加一句,由聪明的神来做见证。代表如果不守约,神会来执行赏罚。在古人的心中,尧称为尧天,舜称为舜日。尧天舜日是对一个社会最美好的描述。代表领导者的德行圆满完美。所以整个社会非常的安定和谐,这是儒家的理想。它是基于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这样的位置,所表现最高的德行、圆满的人格,这对于整个社会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周朝之初,周公制礼作乐,那时的政治观念是把政治与教育设法联系在一起,而国家与学校也几乎要等同了。换句话说,政治领袖就是老师。在《尚书》里面就提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上天生下老百姓,替他们找了国君、替他们找了老师,君与师帮助上天照顾百姓。上天让百姓出生,但是他没有办法个别照顾,而百姓形成人的群体之后又有各种复杂的问题,这个时候需要有国君来领导,有老师来教育。君与师并列,代表古人认为人生下来并非圆满的,需要有人引导与启发,才能知道人生的正路何在,尤其是古代的小型部落社会,每一个人都可以和领袖近距离相处,君王如何待人接物、做人处事,百姓很容易仿效他。比如舜非常孝顺,所以尧就把舜提拔出来,让舜成为大家的楷模。有了舜的榜样,大家都觉得孝顺是美德,我们要跟着做。事实上,人本来就愿意孝顺的,人都是父母所生所养的,孝顺是最自然的事情。但是因为后天的各种利害关系,有时候容易忘记孝顺。这时看到君王表现了孝顺,自然而然就从心里面愿意去做。所以儒家讲为政以德,它是古代德治的理想。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接着夏商周三代都有礼治,所以从德到礼。礼包括三点:礼仪、礼节、礼貌。若只讲礼仪,好像是一套仪式,离我们一般人很远。讲礼节,还不够,还有基本的礼貌。所以孔子经常谈到礼的时候就加一个字,“礼让”,要让别人。德须与礼配合,因为社会越来越大,只靠德治,不见得很多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天子。古代的传播也没那么方便。无法像今天透过媒体让全国人知道,所以国家越来越大以后,就需要制礼作乐,靠礼仪,靠音乐,来维持它的稳定和谐。

孔子提到“为政以德”的观念,在〈卫灵公十五〉还有另外一段话,要对照来看,就是孔子说的“无为而治”。在后面他提到“无为而治”特别就用舜来做例子。他说舜不用做什么事,他只要自己本身行为端正,面向南方坐着就好了。就与本章谈北极星本身不动一样的意思。但是听到无为而治,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想到道家。的确,在老子的思想里面很强调无为,也就是你不要刻意做什么事,因为你刻意做任何事的话,你的考虑永远不可能周到,你顾了这一边就忘了那一边,到最后挂一漏万,甚至捉襟见肘,很难全面照顾,反而不好。所以道家讲“无为而治”是强调人的考虑是有限的,而社会上的资源更是有限的。如果考虑到要对谁好、对哪些人好,另外一些人怎么办呢?所以最好是不要刻意做任何事,因为所有的一切,从万物到我们人类,其生存发展都有一定的条件,这个条件不会因为你去做就改变的,它一直存在那里。比如有些老百姓过着自在的生活,如果刻意对他说还有更好的生活,他的欲望产生却达不到,就开始烦恼了。所以老子的思想有时候会被别人误解为对教育不太重视。其实老子认为一个国家让教育普及,一定有些人知道多一点,有些人知道少一点。到最后因为“知”带来欲望,欲望造成各种争夺,理想不能实现,结果反而是天下大乱。儒家讲“无为而治”以德作为基础。为什么有道德的领导,可以让天下无为而治呢?因为人性向善。

我们在学习《论语》时,会觉得有些篇章上下无法连贯。其实很多地方孔子只是回答问题,因为学生各自作记录,后来替孔子守丧三年,那段时间大家都不工作,每天就在老师的坟边居住着,白天就互相交换意见,说老师以前教你们这个,老师以前告诉我那个。大家平时记录的语言,由某几个学生的学生把它整理出来。所以我们今天念《论语》有个困难,看到一句话却不知道孔子为什么说这句话。其实肯定是发生某些事情,或者有些人提问题了,他才回答。像这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如何如何,孔子怎么忽然讲这句话呢?一定有人问他说怎么样把政治办好?是不是努力去做就会好呢?或者让法律更为严格,要求更为苛细,会好一点?孔子会说不对,要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孔子心目中有一种对人性的了解。换句话说,以整个国家来说,政治领袖表现德行,老百姓就可以自己上轨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百姓都是人性向善。那么领导者表现善的行为就是德行,我自然支持他。自然可以有向心力,可以团结起来。他怎么说,我们怎么来配合。

为什么讲儒家一定要强调人性向善呢?若不讲人性向善,为什么要治呢?人性本善,何必要治理?就是无为而治,还是治。为政以德,还是有为政。当然这一点,很多人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了解孔子为什么有这样的观念。

【第14讲】 #

《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二章内容很短,但是很特别,原文是: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说:“《诗》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无不出于真情。”

我想这样的翻译会让很多人觉得有点诧异。因为通常我们看到的是“思无邪”翻译成为“思想纯正无邪”。我要说明一下为什么我这样翻译,孔子说《诗》三百篇,事实上《诗》是三百零五篇,其中包含有风、雅、颂。孔子念书善于总结,经常用一句话概括他的想法,有他的创见。因为孔子自己说过,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我们将来会看到这句话,你不断重读过去的资料,并且有了新的体会,才能当老师。孔子所讲“思无邪”三个字,这三个字本身就出于《诗经》,在《诗经.鲁颂. 》篇,它描写的是鲁君有很多马,这些马往前奔行,看起来非常地勇健。他就说了“思无邪”。“思”这个字在《诗经》里面经常作为语首助词,或者语末助词。它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为了吟唱,或拉长语气,所以当你说“思”的时候,别人都知道是一句话要开始说了。“思无邪”重点在于后面的“无邪”。无邪的话,这个“邪”与倾斜的“斜”通用,代表这个马向前跑的时候它不能转弯,因为马跑得很快,一转弯可能就要摔跤。所以它描写鲁君所养的马跑出来的时候非常勇健,一点都不会偏斜。孔子从《诗》里面提炼出这三个字,用来表达整部《诗》。就是说《诗》是文学的作品,文学的作品一定要有真诚的情感,最怕无病呻吟或者矫揉造作。

《诗》是古代的文学作品,它是古代的采风之官到各地采集民间的各种歌谣总集而成,并以此作为教化的参考。所以《诗》谈什么呢?思想纯正无邪吗?不是的。《诗》与思想或意识形态基本上没有直接的关联。《诗经》这部作品,它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歌谣,加以整理成三百多篇。请问如果把“思”理解为思想,是谁的思想?因为很多都没有作者,也不知道是在写谁,是谁的思想纯正呢?所以不是作者。因为作者太多了,恐怕有几十人,甚至有上百人。是编者的思想吗?如果是编者的思想,那何必说纯正无邪呢?他与读者有什么关系呢?编者本身思想纯正无邪与编《诗经》,也不见得是必要的条件。难道是读者的思想吗?我读《诗经》的时候,思想需要纯正无邪吗?事实上《诗经》很多篇章都在表达人的情感。比如大家最熟悉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它描写的是雎鸠关关地叫着,在河边的沙滩上。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美好的女子就是君子最好的伴侣。它可以从自然界的一种现象,转到人类情感的互动、交流,人对生命的一种肯定与向往,它和思想有什么关系呢?它描写的是真诚的情感,所以《诗经》里面很多地方都会提到抱怨、提到难过、担心的情绪,与思想完全没有关系,它讲的都是真诚的情感,所以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它是文学作品,以真诚的情感为主,只有真诚的情感才能感动别人。而我们将来再看到孔子谈到《诗》的时候,都会用一个字,“兴”,可以理解为引发真诚的心意。

平常我们看多了社会上的各种新闻,会觉得好像人活在世界上只能够得过且过,或者随俗浮沉,早就把年轻时真诚的心意遗忘了。读《诗经》会引发真诚。看到《诗经》里面描写的情感都这么样的真挚,也会引发我年轻时的真诚情感。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提到四个字,都和情感有关。引发真诚的情感,了解自己的志向,同时观察整个社会的风尚。最后还有怨,可以抒发委屈、怨恨。读《诗经》读到有些人很委屈,再对照自己的遭遇,就会觉得,古代这么好的人都委屈,何况我这个平凡人呢。读完之后心中的怨恨自然消解。

儒家思想对于人的情绪反应是非常重视的,后代特别强调儒家的礼教,其实并非孔子的想法。孔子、孟子,都很重视人的真诚情感。人活在世界上,如果没有真诚的情感,那活得多累啊!如果任何事情都必须要客套,要注意到别人的各种要求,就只能忽略真诚的情感,凡事也就只能做戏而已。儒家为什么重视《诗经》?因为《诗经》是真诚地表达情感的歌谣。读《诗经》引发真诚的情感,就可以回到儒家思想的正途上,从真诚引发内在的力量,让人们自愿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自愿来帮助别人,来做好事。儒家为什么强调《诗经》?《礼记》里面特别提到,“温柔敦厚诗教也。”一个社会如果推广《诗经》的教育,它的社会风气就会“温柔敦厚”。儒家的教育,包括文学、历史、艺术在内。而在文学这个领域,特别重视《诗经》作为真诚情感的表现。

所以孔子说《诗》三百篇用三个字概括,叫做“思无邪”。我们要记得,“思”是语首词,“无邪”是代表从内到外直接出去,没有转弯,也不必绕圈子,所以一切都出于真诚的情感。如此,就能了解孔子为什么那么重视诗教,也可以知道诗教为什么会带来温柔敦厚的社会效果。

【第15讲】 #

《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三章,原文是: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说:“以政令来教导,以刑罚来管束,百姓免于罪过但是不知道羞耻。以德行来教化,以礼制来约束,百姓知道羞耻,还能走上正途。”

有两种方法来对百姓进行教育和规范。第一是德与礼,第二是政与刑。孔子先讲第二种方法,也就是用政令、用法律来作为约束的方法,这样也许百姓很听话,因为有政令、有法律,百姓如果不遵守就要受罚的。虽然他可以免于被处罚,但是却丧失了羞耻心。因为百姓可能会钻法律漏洞。在今天法治时代确实是有这样的现象。以美国社会为例,美国社会当然早就是法治的社会了,但是很多人都说,在美国,真正治理国家的是律师,因为任何事情都需要靠律师来解释法令条文。在很多电影里面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一个人被冤枉入狱,他坐牢第一天和牢友们吃饭时,别人就很好奇,说你这个人看起来蛮斯文的,听说你在银行工作,怎么会坐牢呢?这个人说我是无辜的,他讲完之后,所有的犯人都笑了。为什么?犯人们在这儿都说自己是无辜的。美国人拍电影常常自我解嘲。犯人们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如果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就可以无罪释放,可惜我们没有,所以我们很冤枉。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家有钱请一个好律师,那么就大罪化小、小罪化无。到最后我们就可以无罪释放了。但因为家里穷,请不起好律师,要不然就是我的对头有钱请到好律师来对付我,所以我今天被关是无辜的。你看,这样的观念就糟糕了。为什么糟糕?一个人做错事,完全不会自我反省,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当然我们也知道,社会上的各种关系非常复杂。

一个人做事,很难说他要负多大的责任。比如美国律师在替人辩护的时候常常这样说,不要怪这个人,他为什么做坏事呢?他从小生长在贫民窟,他周围都是穷人,和他一起生长的人如果不去贩毒就去抢劫杀人。他如果不打人,他就被人打,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最后变成这么坏的人,实在是不能怪他,应该怪这个社会。律师这样辩护,完全没道理吗?好像也有点道理,但这样一来,那谁还要做好事呢?每一个人做坏事都有理由。我们都知道,做好事是需要努力的。中国有一句话说“为善如登,为恶如崩”,做好事和爬山一样,很辛苦的;做坏事,手一松往下磙,快得很。正如“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我在荷兰教书时,很多人对我说荷兰的税收很高,超过一定数目就要交税40%以上。有人觉得太划不来了。他们就越过边境到比利时,比利时的税比荷兰的税要低。而比利时与荷兰有一部分人讲一样的语言,都讲弗拉芒语,所以有一些荷兰人就越过边境到比利时买一间房子,在那儿交税,他为了减10%、20%,在荷兰赚了钱宁可交给比利时。这让荷兰、比利时两国之间产生了一些小误会。这样的故事很多,百姓享受荷兰的待遇,但是为了省一点税钱,到比利时去交。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听到的一些议论,真实的情况如何呢,还需要去做进一步的研究。为什么百姓这样做?就是典型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羞耻心。我这样讲绝不是说外国人没有羞耻心。“耻”字我们不要拿一般的观念来看,儒家讲“耻”是指个人所作所为如果达不到社会共同的要求,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别人都做到了,我做不到,那怎么可以呢?所以有“耻”,羞耻心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点,在《论语》里面“耻”字经常出现。如果问,活在世界上最怕哪种人呢?应该是最怕不知耻的人。他如果没有羞耻心的话,你根本毫无办法,你只能用法律约束他。孔子说得对,“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百姓会钻法律漏洞,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对的关系,所以在道家的《老子》里也有一句话叫做“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把法令弄得越细的话,那犯法的人就越多。小偷到最后变强盗,越来越严重。所以这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很难用一句话来说究竟如何从根本上加以化解。

孔子认为有办法,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第一种,用德与礼来治国。“道之以德”,用德行来引导,百姓看到在上位者有德行,自然就跟着走。“德”这个字很有意思,古代讲德代表为政者照顾百姓,百姓都喜欢政治领袖有德行。因为对百姓很好,国君对我好,我当然喜欢,因为对我是有利的。对我好而且又有德,那百姓就会以国君为榜样。因为我喜欢你对我好,我也知道别人也喜欢我对他好,这是一种教育的方法。所以“道之以德”还是可以做到的。它的根源还是在于人天性就有一种向善的愿望,所以你有善,我跟你走。同时我行善的时候内心快乐。

至于“齐之以礼”,因为礼乐教化是一个社会所需要的,所以周公制礼作乐,使一个社会有礼和乐可以依循,作为行为的规则。孔子特别崇拜周公,就因为他把礼乐制作得非常完善,但是春秋时是礼坏乐崩,所以我们看到德治之后要配合礼治,如果礼治还不行,就要法治了。礼与法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一般讲礼与法有一个简单的分辨,法是从外在约束人的行为;礼是从正面引导人的行为。一是约束,一是引导,差别就在这里。法律可以约束,法律很难引导。

我们不会说一个人守法是好人,只能说一个好人不犯法。守法是好人吗?不一定。因为他并没有特别做好的事,他只是守法而已,守法是应该做的,谈不上特别好。如果遵守礼仪,那就比较好了。所谓富而好礼,这个礼就是正面的引导,见到长辈要有礼貌,见到老师要尊敬,这些都是礼仪。这个礼仪创建的人际关系是普遍适用的,因为一个年轻人对长辈尊重,他将来年纪大了变成长辈时,将来的年轻人也会尊重他。否则一个年轻人对长辈不尊重,不知道去遵守礼仪,那么他将来老的时候变成长辈,凭什么要求年轻人对他尊重呢?所以,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会经常接受老师与父母很多教育,千万不要以为长辈只知道教我们年轻人,我们年轻人就这么样的委屈吗?就一定要听话吗?不要忘记,年轻人一定有一天会成为长辈,成为老一辈的人。那个时候,年轻人同样地也尊敬你。所以一个社会一定要有延续的发展过程,在这一方面,孔子的思想指出了社会发展的重点,也就是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老百姓如果无耻的话,政府怎么做都不容易有好的效果。

另一方面,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百姓有羞耻心,因为他知道由内而发,应该自我要求,“格”代表正,走上正路。有人说“格”代表“来”,事实上“来”不见得代表一定走上正路,走上正路是老百姓自己走上正路,如此一来,所谓的政治人物也不须费太多心。当然,德与礼的要求是很高的,并不容易做到。

【第16讲】 #

《论语•为政第二》的第四章是特别重要的一章,如果在《论语》里面选十章最重要的内容,这一章一定在里面。为什么?因为它里面提到孔子的一生。这是我所见过最短的自传了,只有三十八个字。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说:“我十五岁时立志求学,三十岁时可以立身处事,四十岁时可以免于迷惑,五十岁时可以领悟天命,六十岁时可以顺从天命,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越出规矩。”

这是很重要的一章,讲孔子十五岁到七十岁,一生发展的好几个阶段,以十年作为一个代表。这些话意思并不难了解,但是很难做充分的说明。

首先,孔子说他十五岁立志学习。因为古代的教育,像孔子这样的背景,父亲早逝,跟着妈妈在娘家成长,属于地位非常卑微的一般百姓,他念书只能到十五岁。古代的乡村教育是利用每年秋收之后,农闲时请乡村里面有学问的人或者退休的官员,来教一些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教他们文化常识以及基本的武艺。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很多人说我们今天教育已经普及了,六岁就求学了,甚至有人更早,进幼稚园了,但是这不是自己立志的,是被父母要求的、被社会规定的。重要的是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他一辈子都没有停下来,到老的时候还学而不厌呢。所以他的求学是与生命一起成长,他也认为自己最好学了,所以第一句话是孔子强调自己立志要学习。有关立志的问题在《论语》里有三个对象,第一个,立志于学习;第二个,立志于行仁;第三个,立志于求道。都用“志”字。“志”的写法很有趣,上面是“士”,底下是“心”,士心为志,代表读书人的心意就是他的志向。至于“学”只是一种外在的描述,学什么?学的目的何在?那就要志于仁,就是立志以后要走上个人生命的正路。有关“仁”字,有时和“道”很接近,但是要怎么分辨呢?因为孔子也说过,志于道,立志于求道。这个道代表人类共同的理想。就是作为一个人,应该知道如何安排这一生,叫做人生的光明大道。所以“道”代表人类的正路,“仁”代表我个人的正路,这要稍微区分。“道”是共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走。“仁”是每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对行仁的选择。但是基本上仁一定是由内而发,出于真诚的心。

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接着经过十五年的时间,三十而立,“立”一般说是立身处世。但是在当时要立身处世,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要懂得礼。因为在《论语》里面出现过两次,所谓的不学礼,无以立,或者是不知礼,无以立。若是没有学习礼仪,在社会上不能立足。不懂得礼仪,在社会上无法立身处世。孔子三十而立,可以理解为礼仪、礼节、礼貌都做到了、都学好了。立也代表就业,否则三十岁早已经成家了,如何养家煳口呢?所以孔子的职业曾经做过仓库管理员,也做过牧场管理员,另外,他能够立足也包括他有专长,可以替别人主持丧礼。这就是孔子三十而立了。

再看“四十而不惑”,有人到四十岁的时候反而觉得人生陷入困惑,因为小时候比较单纯,所有的问题老师与父母都帮我们作出答案了。到了四十岁,自己成家立业,孩子也慢慢长大了,然后才发现人生的问题非常复杂,会有许多迷惑。在《论语》里,谈到迷惑的地方很少,比较清楚的只有两处,一是子张请教如何辨别迷惑,孔子回答说爱一个人,希望他一直活下去;恨一个人,希望他立刻死去;对同一个人又爱又恨,那不是迷惑吗?由此可以知道迷惑代表感情上的困扰,也就是说我们要调节情绪,不能靠情绪冲动来和别人来往。另外一个学生樊迟,他也问如何分辨迷惑。孔子回答时说:一时的愤怒忘记了自己的安危,甚至让父母亲跟着受累,那不是迷惑吗?因为有时候一时冲动生气,和别人吵架打架甚至杀人放火,别人报仇时到家里来寻仇,让父母亲陷入危险,因为愤怒而造成这般可怕的后果,这也是迷惑呀!孔子的学生两次请教他什么是迷惑,他回答时无一例外,都谈到情感上的问题。人有理性,也有情感,理性是光明正大,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学习而理解,知道人生应该往哪里走。另一方面,人还有情绪、还有情感,它们和感性的要求连在一起,就会发生很多问题,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很迷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出来呢?所以到四十而不惑,对我们来说就很不容易学到了。人间所有的问题有因就有果,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只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再推究它的原因,再思考它的结果,大致上不惑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多学习、多观察、多了解。

【第17讲】 #

前面谈过十五岁立志求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接着就要谈“转捩点”了,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是什么意思呢,有些人说,孔子五十岁的时候研究《易经》,懂得算命,但是事实上,这叫做命运,不叫天命。天命是命运之外还了解自己的使命。所有的人都觉得人生下来就有命运,无可奈何,因此儒家强调要通过学习、通过自觉找到自己的使命。使命是什么?为什么称为天命?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有使命感,这个使命感的来源既不是别人,也不是自己给的。责无旁贷,一般把这个称作天命。比如说,国家就像一辆游览车,天子就是司机,要带我们去一个风景点。但是开车开了一半,司机心脏病发倒下来,这个时候请问,在车上谁有使命,谁有责任继续开车?答案只有一个,是懂得开车的人。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把古代的经典掌握之后,知道夏、商、周这三代何以兴盛衰亡,如何发展。他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何处,他知道人性要往哪里发展才能得到成全。他五十一岁出来做官,做到五十五岁。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有使命感,就要对社会有所贡献。他努力做,做得也非常好。但是到五十五岁时又发生了各种问题,以至于鲁国的当政者不让他继续发挥他的理想,所以孔子就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周游列国。我们讲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我们要把“天命”理解为两个重点:

第一,按孔子当时的情况,他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实现他的使命,所以他出来做官。

第二,我们一般人可以学的是什么呢?把天命当做人性向善,因而追求择善固执,最后达到止于至善,当做我们每一个人的天命。儒家所谓“善”就是自己和他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我对父母孝顺叫做善,我对朋友讲信用叫做善,我对长官效忠叫做善。这个善一定是指我和别人之间适当的关系。所以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天命,也就是要把向善的要求实践出来。

六十而耳顺,我把这个“耳”去掉,改成“六十而顺”,顺天命。为什么这样改呢?有许多理由。因为在整部《论语》里面,“耳”这个字实在并不重要,它只出现四次,有两次当做语助词用。没有什么意思。比如孔子说“前言戏之耳”,前面说的话是和你开玩笑的,那个“耳”是没意思的。“汝得人焉耳乎?”你找到什么人才了吗?“耳”也没有具体含意。只有一次用于耳朵,孔子听到有人演奏音乐,他说“洋洋乎盈耳哉”,声音这么好听,洋溢着充满我的耳朵。六十而耳顺,这个“耳”很特别,因为整段行文都是一个年龄加一个行为,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到七十呢,从心所欲不逾矩。年岁接动词,中间没有加一个名词。“六十而耳顺”,说成是“六十而顺耳”,还比较接近这样一种行文特点。孔子六十岁时,在周游列国,周游列国是为了顺天命,有人对他说“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上天要以你们老师作为木铎,从事教化工作,这就是顺天命。孔子周游列国两次差一点被杀,两次碰到生命的危险,他都把天提出来,“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你们能对我怎么样呢?因为我后面有天作为我的依靠,我是在顺天命啊!并且更重要的是在孔子以后,先秦的儒家经典,像《孟子》、《荀子》、《易传》、《中庸》、《大学》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耳顺。相反的,有好几个地方提到顺天命。由此可知,孔子说的是六十而顺,顺天命。顺天命代表他不计任何代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关天命,在孔子的思想里面很明显地说出来,第一个要知天命;第二个要畏天命。他在知、他在畏,就代表这个天命一定有其内容,天要他知道什么、天要他敬畏什么,接着天要他顺从什么,要怎么去做。所以从知到畏,接着就要顺天命,最后一步还要乐天命,就是最后阶段。在解说《易经》的《易传》一书中强调乐天知命,就是这种思想,很合理的一种人生发展。所以在《论语》里面谈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的时候,我们是非常谨慎的。因为如果加一个“耳”的话,没有人讲得清楚。比如说朱熹的解释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听到什么心里面就懂了,没有任何违逆。但是这个属于不惑。可以了解别人的意思,听到什么样的话都不会觉得刺耳,别人骂我的话,听了也无所谓了。那不是耳顺,而是乡愿。从以上几方面来看,“耳”字应该是多余的。并且很多学者从考据方面、从哲理方面都加以发挥,都强调“六十而顺”,“耳”是多出来的字。我们在阅读古代经典的时候,更改一个字都要谨慎小心。不能随便说我认为这个字是多出来的就改了,要举出各种证据。

到最后一个阶段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最后阶段,其中有两个重点:第一,孔子说这话代表他在七十岁以前如果从心所欲,偶尔难免有可能违背规矩,代表人的心的确是有问题,捉摸不定的。所以我们学儒家时一定要记得,儒家从来没有把人的心看做本善、至善。颜渊的心三月不违仁,三月代表很长的时间,不会有违背仁的要求。而孔子自己到了七十岁才能做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代表平常若从心所欲,就可能违背规矩。所以七十岁了,从心所欲都不会违背规矩,这话才能讲得通。第二点要了解从心所欲代表自然而然去做的,不逾矩代表都符合规矩,也就是做到应该做的事情。对孔子来说,他的七十岁的境界是:自然的就是应该的,他自然去做的都是他该做的,他该做的事都做得很自然。这句话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很容易,自我反省就会发现,我们只要自然去做的,大多数都是不应该做的,而我们应该做的事,大部分都做得很不自然,代表我们的修养还差得很远。

所以这整段话代表了孔子一生的发展。我们相信,孔子可惜只活到七十三岁,他如果活到八十、活到九十,他人生的境界一定还会更高。我们很难想像那是什么境界,只用一句孟子的话来说,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达到圣的境界,再往上一步,简直无法理解。这是像神一样的境界。本章介绍孔子生平的自我了解,可以从中得到很多人生的启发。

【第18讲】 #

《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五章,原文是: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请教什么是孝,孔子说:“不要违背礼制。”樊迟为孔子驾车时,孔子对他说:“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不要违背礼制。”樊迟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父母活着的时候以礼的规定来侍奉他们,父母过世后以礼的规定来安葬他们、以礼的规定来祭祀他们。”

这篇提到的孟懿子,就是孟孙或孟氏,也就是鲁国三家里面的第一家。孟懿子的“懿”字是他死后的谥号,他原名为仲孙何忌,因为编写《论语》时他已过世,所以就用了他的谥号。鲁国有三家,这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代。鲁桓公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是嫡长子,继承王位,后来称为鲁庄公。另外三个儿子也受封。这三家后来在鲁国很有势力,与鲁君四分鲁国。

孟懿子的父亲是孟僖子,孟僖子曾经在国际场合因为不懂得礼仪而觉得很丢脸,回国之后就想自己身为大夫,不懂得礼仪,下一代一定要让他们多学学。他打听到孔子是礼仪方面的专家,就让他的孩子都去向孔子学习。所以孔子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当贵族的家教,而且顺便也招收别的学生,开始了他的平民教育的大业。

孟懿子请教怎么样才是孝顺,孔子回答时强调礼仪的规定。在古代社会,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受过教育的人都用礼互相来往,而老百姓却不懂得礼仪,只好靠法律来约束了。孔子强调,身为贵族,要特别的守礼。父母活着的时候用礼仪来侍奉他们,父母过世以后按照礼仪来安葬。因为贵族子弟很容易财大气粗,反正家里有钱,便十分铺张,超过自己身份的规定。孔子认为应该遵守礼仪规定比较好。所以他一再强调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最后祭祀的时候还是按照礼仪规定。代表人的孝顺不能离开社会规范。

《为政第二》的第六章,我们一起说明。因为这章提问人是是孟懿子的儿子。原文是: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原名仲孙彘(zhì)(ㄓˋ),他是孟懿子的儿子。他也来请教孔子何谓孝顺。可见当时孔子教书时间很长,做父亲的年轻的时候问过,儿子长大了之后也来请教了。孔子回答说,让父母只为子女的疾病忧愁。

我们思考一下,作为贵族子弟,生下来就有官位,不论学问如何,不论做人处事能力,长大了便继承父亲的原有的官位,可以做官。对于贵族子弟这些家世背景比较特别的人,孔子认为什么是孝顺呢?他对孟懿子说你要遵守礼仪的规范,他对孟武伯说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忧愁,因为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呢?生病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如果你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忧愁,代表你真的很孝顺。因为其他念书、做人、处世等方面,都不须父母担心。换言之,一个孩子在各个方面都能尽力做到最好,让父母不要操心,只有偶尔生病是难免的,让父母为生病而操心。如果只有这件事,那真是不错的,算是非常孝顺的,等于是做子女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父母从来不操心。

由这二章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于不同的人的教育是因材施教。孟懿子、孟武伯都是孟氏的贵族,这个贵族在鲁国权力很大,将来都是国家的重要大臣。所以孔子教他们时就按照他的情况,希望他们虽有很多财富,但一定要记得守礼,我们前面一再提到,孔子希望一个人有钱之后能富而好礼。与这两章相配合,对父母亲按照礼制的规定,这样就可以算是孝顺了。在这里孔子没有谈到内心的情感,在古代贵族社会里,表现内心的情感需要适当的形式来规范。

为什么我们念《论语》会有困难呢?是因为对话简短,并针对特别的学生来作的回答。有时候会觉得孔子似乎只注意到外在的礼仪规范,他难道忘记了情感更重要吗?像第二句谈到说让父母只为你生病去忧愁,难道别的时候不用孝顺吗?只是生病让父母忧愁,那别的事情做好就够了吗?它与孝顺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们思考孔子对于孝顺的看法,必须看很多章相关的材料,才能做完整的理解。不能看单章,单章往往有针对性,也就是孔子的因材施教。今天的孩子也是一样,各方面让父母都不要操心,只有生病是难免的,让父母操心一下吧,那就算是很孝顺了。怕的是除了生病之外,还有念书、交朋友、各种言行表现让父母担心,那样就不是孝顺了。所以每一个人都要从这些角度来思考,自己对父母的孝心应该表现在不要让父母太操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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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里仁第四

里仁第四

 

【第40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孔子说:“居住在民风淳厚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一个人选择住处,而错过了民风淳厚的地方,怎么算得上明智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民风淳厚是很理想的;第二,选择何处居住是很重要的。里仁为美的“美”,指值得欣赏。我们选择住家的时候要看它的社会风气。好的社会风气一方面让生活有安全保障,邻里相处,大家可以守望相助、敦亲睦邻。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孩子能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比较令人放心,古代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孟母三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孟子小时候,家住在坟场附近,看到有些人上坟去拜拜,他就跟着去看,甚至还学别人怎么挖坟墓,怎么祭拜,妈妈一看,小孩子三四岁学着别人去祭拜,去哭坟,实在不太适合。于是就搬家到市场旁边。之后,孟子又跟着别人称斤论两,学起买卖。妈妈一看,这么小的孩子称斤论两,和别人谈条件、讲价钱,好像也不太适合。再搬家,第三次搬到一所学校的旁边,小孟子还没有到念书的时候,每天看到比他年长的大哥哥们去念书,就跟着去。在外面看,在外面听,也开始念书了。此时孟母才觉得放心,认为这才是应该选择的地方。孟母非常贤慧,足以为天下母亲的表率,因为她选择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居住。

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读好学校,这点可以理解。但是我一向认为孩子太小,让孩子进入好的学校,竞争压力很大。我比较喜欢强调孩子念书有一个渐渐往上的过程。这与我个人的经验有关,我小时候在乡下念书,上的是一般国民学校,绝不是讲究升学率的明星学校,到小学五年级还是光脚上学,和乡下孩子完全一样。中学时代就到大城市附近去念书,这是一所中间程度的学校,我在这个学校创建了自信,因为我功课很好。大学的时代,我也没有念最好的学校,上研究时才念比较好的学校。然后再到美国念书。这一路慢慢往上的求知过程,让我一直充满信心,相信只要用心力争上游就可以把功课念好。自信对很年轻人很重要,太早让孩子进入最好的学校,去和最好的同学竞争,不见得是好事。

今天做父母的比较重视孩子的成绩,和进好的学校。往往忽略“里仁为美”,淳厚的、善良的风气,在一个风气善良的环境中学习,远比选择成绩竞争激烈的学校,对孩子一生的正向影响深远得多。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不同,有些孩子只会念书,别的事情都不会,会念书固然是个优点,但是只会念书,人生的发展也有很大的缺陷。另外一些孩子,虽然念书不见得很好,但是别的方面,比如德育、体育、美育、群育都非常好,那么他人格的发展就会比较完整。所以儒家谈到对孩子的教育,除了人才教育之外,还有人格教育,以及人文教育。人文教育,特别重视艺术修养,有好的艺术修养,自然能造就善良淳厚的氛围,配合美好的居处和学习环境。

每一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专长,全能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做长辈的,做父母的,做老师的都要设法欣赏年轻的学生,创造机会让他的专长可以完全发挥。

【第41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说:“不行仁的人没有办法持久处在困境中,也没有办法长期处在顺境中,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明智者则是了解人生正途的重要而作此选择。”

这里我们要把“仁”当作动词来用,不仁者与仁者意义的区分,就是不去行仁的人,以及去行仁的人。把“仁”当做动词,才能够分辨一个人行仁或不行仁。不行仁的人不能长久处在困境和顺境里面。不行仁,简单说来就是没有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如果处在困境里面就容易胡作非为,但若处在顺境又容易沉迷于生活享受。所以孔子说得很清楚,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上正途,或者不走上正途,没有中间的情况。后来孟子引述过孔子的话,他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是行仁,或是不行仁。用现在的话来说,或是做好人,或是不做好人。如果不做好人,不走在正路上会有什么结果?在困境会放弃原则,在顺境也会放弃原则。就如同孟子所谓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大丈夫。不是大丈夫的人,拥有富贵就淫了。沉溺在富贵里面吃喝玩乐,不长进。贫贱不能移,如果贫贱就改变一个人志向,这人必不是大丈夫,也就是不行仁的人。所以为什么不行仁的人不能长期处在顺境,也不能长期处在困境,因为他无法坚持理想。

我们都知道处在困境不容易,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很辛苦。但是,处在顺境也不容易,许多人在飞黄腾达时,往往不再坚持最初的理想了。在任何环境中能否坚持的关键是行仁,如果不行仁,无论顺逆都无法坚持自己的理想。如果能行仁,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在富贵里面不会被它迷惑,在贫贱的时候也不会失去志向。

“仁者安仁”,我们翻译为: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为政篇》读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中曾提到过“安”,就是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安心、可以安顿。这往往可以看到人内心中最深的愿望。比如我现在决定走上人生正途,决定做好人,那么做好事便很自然,毫不勉强。因为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是我主动愿意去做的。这就是安于行仁。做好事本来就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做好事的理由是从外而来的,也许是金钱的诱惑,所以去做好事,也许是外在的压力,因为别人看着我、别人要求我。第二种是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做好事。第一种状况从外在诱因而做好事,做好事往往只是虚应一番,一旦诱因消失,就不做了。第二种状况是由内而发,一旦动心起念,就不会受到外在的干扰,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才是儒家的思想。所以讲“仁者安仁”,基本上是说行仁的人安于行仁,自然而然就去做好事,因为他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

“知者利仁”,“利”这个字代表有利,“知者”代表聪明的人,了解道理的人。聪明人知道行仁对自己有利。我们都很重视别人的评价,有些人不见得立刻就可以做仁者,立刻就自然而然由内在主动去行善。但是很多人很聪明,知道如果为善、行仁,别人会给予根本上的肯定,因为大家都是人性向善。所以说行仁后得利最多的是自己。举例来说:假设我坐在车上,一个老太太上来,我是仁者的话,我自己愿意让座,完全没有人要求我,这是行仁。但是一般人做不到。一般人最多做“知者”,老太太上车,我把座位让给她,老太太感谢我,其实我才应该要感谢老太太,因为她给我一个机会肯定自己是一个向善的人,这个更重要。

平常我们与别人来往的时候,都不太谈仁,往往只计较利害关系,这是一般的社会情况。如果一味这样,到最后恐怕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多么可惜。好好的一个社会,就变得复杂纷乱,最后分崩离析了。再比如一个企业家捐款给灾区,他如果真是要行仁的话,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这叫做安仁,仁者安仁,就做自己该做的事,做的时候心里很愉快。换做知者利仁会是什么状况呢?他捐款之后,因为要报销,所以要公布公司捐款的流向,和捐款若干,这对企业的形象也有利,这就是知者利仁。捐款消息一公布,所获得的广告效果远远超过花钱登广告。很多企业家是很聪明的。他作为企业家,一定会将本求利,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赚了钱,却要他安于行仁,完全不要计较得失,这样有点强人所难。他只要能做到很聪明,知道出钱做公益事业,公司的社会形象更好,而且广告的效益更大,有这样思考方向的公司负责人很聪明,我们也赞成这样的聪明。

儒家不只教人做好人、做好事,同时也说明这样做对自己最有利,这一点是我们要特别强调的。因为它可以使你向善的人性不断得到实现的机会,感觉到生命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圆满。当然最高的境界还是要到安仁的阶段,可以完全不在乎任何一切,只为了该做,就做。

【第42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三章,原文是: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说:“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爱好人、厌恶坏人。”

一般人都是喜欢朋友,讨厌敌人。朋友好坏先不管,只要是我的朋友我就喜欢,敌人好坏我也不管,只要是我的敌人我就讨厌。只喜欢朋友而讨厌敌人,而忘记了应该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章说明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这个好人坏人是朋友或是敌人。这相当困难,会被批评为不近人情。

一般人会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论好坏一味包涵;因为是敌人,所以不论好坏尽情打击。这样是不分是非,敌人虽然是对手,但也有好人,孔子说这些话,可供我们深思。苏格拉底说过:坏人没有朋友。坏人为什么没有朋友呢?黑道上大家相互称兄道弟,彼此讲究义气,坏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原来苏格拉底认为“朋友”这两个字一定要以“道义”为主,坏人本身既不讲道义,当然没有朋友。美国很多黑社会老大,最后都是因为内讧进了监狱。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坏人没有朋友”的意思。

但是人是会变的,好人可能因为堕落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因为改过而成为好人。所以人的生命充满着动态的力量,人们无时无刻不面对选择,选择错了要立刻改善。儒家并非主张人性本善,因为儒家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弱点,每一个人都要做选择,每一次选择都是挑战,都是考验。所以只有仁者可以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是一样。

《论语•里仁第四》第四章,原文也是很短。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孔子说:“只要立志行仁,就不会做坏事。”

说到“立志”,在《论语》里面出现过三种“立志”。第一是志于学。第二就是本章所说的志于仁,立志于行仁。第三是志于道,立志于求道。三个志,它的对象内容大同小异。所学的是什么?学做人处世的道理。

“仁”是什么?“仁”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学生每一次问“仁”,孔子的答案都不同,我们也很难说明它的具体意义。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仁”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正路。学生问仁的时候,孔子的回答都不同。他因材施教,按照每一个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个行仁的方法。

学生司马牛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就说:“仁者其言也讱。”讱的意思是说话慢吞吞,这也算是行仁吗?我们都以为行仁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应该像孔子回答颜渊的“克己复礼为仁”,那样冠冕堂皇。结果他回答司马牛“说话慢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正路”,说明了“仁”这个德行的实践是因人而异的。

立志行仁,就是立志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那么绝对不会做坏事。《易经》第一卦乾卦有文言传,其中说到“闲邪存其诚”,意思是说,要防范邪恶以保存内心的真诚。这话说得好,人只要真诚,就会跟邪恶势不两立,由此可知人性向善。立志行仁,真诚由内而发,走上人生的正路,跟邪恶势不两立,绝不做坏事。只有这种行仁的人,才能够作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

儒家思想谈到“仁”时,一再强调人性向善,“仁”就是由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力量由内而发,自我要求做该做的事,该做的事便是“善”。虽然这个向善的过程还需要教育来引导,但是内心里面引发的力量才是关键。若没有内在的力量,行善永远都是被动的。仁者安仁,只要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就自然而然安心地去做该做的事,这才是儒家的理想。只问是非,只问善恶,这样的人行仁才能真正达到没有私心的要求,称为无私。

【第43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五章,这一章内容较长: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富有与尊贵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接受的。贫穷与卑微,是每一个人都讨厌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逃避的。君子如果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成就他的名声?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的正途,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

这段话非常深刻。每一个人都想要富贵,每一个人都不想要贫贱。但是,如果没有按照正当的途径把富贵加在君子身上,君子不会接受。但是面对贫贱就不同了,如果不依正当途径把贫贱加在君子身上,比如该当官不给官位,该赚钱不给机会,因这样的状况而陷入贫贱,君子是不会拒绝、逃避的。

我们不免要问:为什么都是不依正当的途径,君子不要富贵,却能接受贫贱呢?照一般人的理解,只要不依正当途径,给我富贵我不要,给我贫贱我也不要。但是儒家不这样想,这值得我们思考:富贵与贫贱究竟有什么差别呢?我们都知道,富贵对人来说具有诱惑,很容易因为富贵而忘记了根本,得意忘形。一个人有了富贵之后,便容易忘记他年轻时的理想。所以孔子对于富贵,有相当程度的戒心。至于贫贱,自然也不好受,贫贱夫妻百事哀,要一个贫贱的人坚持理想,也不容易。儒家认为,一个人在贫贱中,外面没有任何依靠,反而比较容易收敛自己,回归内心去思考人生应该何去何从。所以通常我们讲到富贵与贫贱这两种极端的时候,会发现凡是有见解的哲学家与宗教家都有他特殊的看法。比如,释迦牟尼本来是印度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拥有荣华富贵。但他为什么要出家去追求贫贱的生活呢?因为他要修练,他要修道,最后他也确实放弃了一切,修成正果,在菩提树下悟道。这是佛教的一个很好的启示。再看基督教,耶稣也认为,一个人如果拥有富贵,麻烦可大了,他说:“有钱人进天国,好像骆驼穿针孔一样。”对此有两个解释,一个说骆驼其实应该是骆驼毛。骆驼毛要穿针孔不容易,骆驼毛很粗。第二个解释,说耶路撒冷有一个门叫做针孔门。第二种解释我个人觉得还满合理的。针孔门,很小,骆驼要钻过需要先练成缩骨功,那是太难了。耶稣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有钱人、富贵者沉迷于富贵,不易进行心灵上的修养。所以佛教和基督教对于富贵都有戒心,因为它会让人沉迷其中。

相反的,对于贫贱,他们反而觉得不见得不是好事。因为贫贱会让人收敛自己,知道在世界上我们都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人在世间是短暂的一生,所以要把握的不是外在的成就,也不是富贵,而是内在的修练,修养自己的心灵。所以宗教界对于贫贱显然是抱着比较正面的态度,因为它会让人往内在去发展、去修练,去往上提升。

孔子也抱持同样的态度,当处在贫贱中时,反而可以修练自己。孔子评价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虽然贫穷,但非常快乐,有钱人都没他那么快乐。我们透过这段话便能知道儒家的思想。比起宗教,儒家有同样的境界,孔子不是宗教家,但是他的哲学有宗教的高度,也包含了宗教的情操。

接着后半段说,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字,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来成就他的名声呢?“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这句话相当重要,因为孔子说过一句话,君子最讨厌的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好名声。要靠什么出名,这句话就是答案,“君子去仁,恶乎成名”。离开了“仁”,凭什么出名?一个君子靠有钱出名、靠做官出名,都不够,要靠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出名,这才是标准答案。所以君子离开人生的正途而成就名声,是不可能的。

我们学儒家一定要记得,它绝不是只告诉我们要积极入世,要努力做官服务人群,那些只是方法或手段。活在世上,真正要做的是走在人生正路上。

最后一句话,真是精彩。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正途,并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都不能够偏离人生的正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够检验出来你是否真正有行仁的决心,有行仁的理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而君子对此的不同态度,正好显出儒家思想的最主要特色。

【第44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爱好完美人格者,与厌恶不完美人格者。一个人爱好完美的人格,已经达到最好的极限了。厌恶不完美的人格,他追求完美人格的办法,是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有没有人会在某一段时间致力于培养完美人格的呢?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或许真有力量不够的,只是我未曾见过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伤感。因为他多次提到“我没有见过”。孔子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他说:我没有见过一个爱好完美人格的人。这里把“仁”这个字翻译成为“完美的人格”。我们以前谈过,孔子的“仁”有三个重要内容,第一是人之性;第二是人之道;第三是人之成。所以仁义的“仁”这个字,就是我们的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只有这样的理解才比较完整。第一,“人之性”,只要真诚,就会发现自己向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要行善避恶。第二,“人之道”,就是人生的正路何在,在于择善固执。第三,“人之成”,人的完成在止于至善。

在这一章里面讲的“仁”是完美的人格,表示人的完成。所以孔子才会说没有见过爱好完美人格的,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两句话听起来好像孔子有点悲观。他接着就说了,好仁者,无以尚之,一个人爱好完美人格,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人生应该追求的最高目标就是完美的人格,只要爱好完美的人格,这一生不会做坏事,一定努力向上。他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一种当然是比第一种差了。第一种是主动积极地爱好完美的人格。第二种是讨厌那种不完美的人格,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

孔子教学生一向是两种策略。第一种是消极的,不要做坏事。第二种是积极的,要去做好事。人的学习要使自我从消极到积极。西方的教育也相同,做一件事情,消极的就是指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或者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消极带有否定的意思。积极就是正面的,就是说你要这样做、你要那样做,你要去做什么。孔子在这里,他先说积极,爱好完美的人格,再说消极,厌恶不完美的人格。可惜这两种人孔子都说没见过,常人对于完美的人格不太在乎,只求自己生活的方便,往往做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了。孔子认为这样不够好,真正要做到好,应该往上走,没有第二条路。他接着说,有谁能够在任何一段时间致力于追求培养完美的人格?如果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一日代表很短的时间,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段时间里面,他只要立志培养完美的人格,孔子会说:我没有见过谁力量不够的。这就是儒家给人们的信心。

我经常强调,春天的时候要读《论语》,因为春天是个适合立志的季节。读《论语》就会发现,人生充满希望,孔子认为没有谁力量不够。任何时候只要愿意走上人生的正路,绝不会力量不够,就看自己愿不愿意选择这条路而已。

所以我们学儒家思想就要知道,为什么孔子苦口婆心,一直要我们努力往上走呢?因为人性向善,我们都身不由己,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声音,在要求我们继续努力。我们追求的当然不是外在的成就,外在的成就也并非想要就有,但是内心的成长要求,人只要肯去做,一定会有成果。这样做会快乐吗?颜渊为什么快乐?懂得这个道理,就知道这样做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没有见到谁喜欢美德像喜欢美色一样。这是多大的遗憾。他说“如果有人想立志行仁,我没有见到谁力量不够,或许有这种人吧,只是我还没有见过呀。”这给我们很大的鼓励,我们应该从这句话得知,孔子对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期许,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同样的人性。这一章谈到“好仁者,恶不仁者”,要理解“仁”是完美的人格,才能讲得通畅,讲得较清楚。

【第45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七章,原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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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公冶长第五

公冶长第五

 【第57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一章,原文是: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这段话说的是孔子把女儿嫁给一个学生,把他的侄女嫁给另外一个学生的故事。虽然是他的家务事,但是有他特定的想法。

孔子谈到公冶长,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虽然曾有牢狱之灾,但并不是他的罪过。”孔子把女儿嫁给了他。孔子谈到南容说:“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位,国家政治不上轨道,他可以避免受刑与被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

古代的婚姻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南容。孔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孟皮,他的哥哥应该是比他早过世的,所以孔子就作主,把他的侄女嫁给一个好人家。古代儿、女都可以称子。缧绁是古代的刑具,用来绑犯人手脚的,后面就引申为牢狱之灾。公冶长为什么坐牢呢?古代有许多有趣的说法。据说公冶长懂得鸟语,有一次,他在从卫国回鲁国的路上听到鸟说:青溪河边有人肉可以吃。后来他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询问他是否见过她失踪的儿子,公冶长要她去青溪找找看。老太太去到青溪,果然找到她儿子的尸体,公冶长因此被认为有嫌疑,被抓进官府关了起来。他喊冤,但别人不相信。一天,他在监狱里又听到外面的鸟语说:白莲水边有米可以吃,因为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他要狱卒去查看。狱卒一去,果然看到在白莲水边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很多鸟在那边吃米。这就证明他真的懂鸟语,所以他就被释放。孔子不在乎一个人是否坐过牢,他在乎的是他是否具有正义感,何况公冶长是被冤枉的,所以孔子就把女儿嫁给他。

南容有贵族背景,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他是否为孟孙家的子弟。但孔子说:南容,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做,他的学问、能力,在国家上轨道的时候可以做官。万一国家政治不上轨道,天下乱的时候他可以免于被杀、受刑。在顺利的时候可以发展,在逆境的时候可以保全生命,这是很难得的优点。有关南容,在《论语》里面还有一段记载,南容经常念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一块白玉如果有一点瑕疵,可以把它磨掉;如果说话有瑕疵的话,就磨不掉了。因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南容经常读这首诗,说明他说话很谨慎。一个人说话谨慎的话,就会减少许多麻烦。我们常常说多言贾祸,多说话就会招来许多灾祸。

古书常说,为人辩冤白谤,是天下第一等事。辩冤就是替别人辨别清楚他的冤情,白谤就是把诽谤他的事情说清楚,这是天下第一等事。这需要有强烈的正义感。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孔子也是非常有正义感的,公冶长坐过牢,但是孔子不但不去责怪他,反而同情他,因为他是被冤枉的。至于南容,他能够做到国家政治上轨道时出仕,天下大乱时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这种人是可以把孩子交付给他的。孔子作为父亲、作为叔叔,他对于晚辈的照顾,可以提供为人父母的一些参考。

【第58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三章和第四章,这两章都是孔子谈论他的学生,第三章的原文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段话是说,

子贡请教老师说:“赐的表现如何?”子贡的名字是端木赐,姓端木,名赐。孔子说:“你是一种器具。”他请教:“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宗庙里面贵重的瑚琏。”

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这样的话,他现在直接说子贡是一种器,这并不代表他批评子贡,而是说明子贡是一个人才。孔子说“君子不器”,是要强调君子不能只做一个人才,不能只是一个专家,你还要设法培养人格方面、人文方面的修养。所以他对子贡说你就是一种器具,这种器具很高贵,放在宗庙里面可以盛黍稷。黍跟稷在五谷里面是可以在宗庙举行祭礼的时候使用的,代表子贡是个人才,可以上得了台面,子贡确实也有杰出的表现。孔子过世以后,子贡在鲁国表现非常好,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他的口才是第一流的,可以让别人对他心服口服,愿意跟他合作。子贡应该也相当满意孔子的回答。

第四章原文是: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或”就是有人,不确定是谁,孔子的学生们在记材料的时候并没有记下来是谁问的,所以就只能写成“或”。雍就是仲弓,他排名德行科的第四。德行科有四个好学生,颜渊、闵子骞、冉伯牛,还有仲弓。

有人说:“仲弓,可以行仁,但是口才不够善巧。”孔子听了之后就说:“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以伶俐的口才与别人争论,常常引起别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行仁,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口才好不见得是好事。因为有些人口才很好,可以颠倒黑白,孔子也很怕这种人。这种人在社会上,将使得善恶黑白弄不清楚,导致价值观混乱。所以,如果只是口才好,而没有原则,反而是一件坏事。第二,孔子说仲弓“不知其仁”,说明行仁很困难。一般人都以为好人就已经在行仁了,但是孔子认为善人与仁者不同。善人就是行善的人,他做的是社会上公认的善行,但与仁者不同。仁者有两个特色,第一个,仁者知道为什么要行善,也就是人性向善,我真诚,由内在引发力量去行善,这是仁者。第二个,仁者为了行善可以牺牲生命,杀身成仁,而善人不会牺牲生命。

这两章特别介绍孔子的学生中的两位高材生。一位是前面所说的子贡,他是能够登上台面的人才,表现杰出,担任外交官,说话冠冕堂皇,办事也干净俐落。另一位是仲弓,他的人格教育很成功,德行非常好,但口才稍微差一些了。这两人正好形成对照,都是好学生,一个是口才好,说话得体;一个是德行不错,一直在努力修练,但是口才不好。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有所指点。对子贡说:你是很好的人才,是宗庙里放置祭物的器具,能够被重用的。对仲弓说:你人格方面表现不错,但究竟是不是仁者,则尚未确定。孔子不会轻易说任何人合乎行仁的要求,因为儒家对行仁的要求有很高的标准。判断人是否为仁者,要看他是否做到“择善固执”这四个字,尤其是“固执”,需要一辈子作为验证。既然是一辈子,现在如何断定他已经做到了呢?一辈子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验证的。所以在孔子看来,仲弓能不能行仁,还不确定,但孔子并非否定他能够行仁,因为这样等于否定一个人自我向善的要求,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但是他特别强调不要完全靠口才,用口才来与别人争论,就算赢了,但也失去了人心。要让别人心服,还需要靠德行。

【第59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段话的意思有些争论,先说我的翻译。

孔子说:“我的理想没有机会实行,干脆乘着木筏到海外去,跟随我的大概就是由吧。”子路听了喜形于色。孔子说:“由呀,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找到适用的木材呀。”

这段话为什么会引起争论呢?孔子有时候难免感叹他的理想不能实现。因为春秋末期天下大乱,各国君主都希望能够富国强兵。孔子说希望上位者自己行得正,底下的官员百姓就会与你走上正路。但是上位者有时候很难立刻改善,所谓权力和财富使人腐化,很难时时行得正。所以孔子的理想很难实现,有时候难免感叹说:不如移民算了。《论语》里面孔子有两次想要移民,这是其中之一,他想乘着木筏到海外,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出国,跟随我的就是由,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在众多学生中子路特别勇敢,年龄比孔子小九岁,也许年龄相近比较容易沟通吧。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喜形于色,他想到老师有这么多学生,只选择我陪他出国,显然是很看重我。子路很坦率、非常直接,表现得很开心。孔子先说,子路,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子路不怕危险,义不容辞陪老师乘着木筏到海外去,并且很开心。但孔子接着说“无所取材”四个字,我把它翻译成:可是我们找不到适用的木材。因为要做一种可以渡海的木筏,木材一定要很特别,孔子用比喻来结束谈话。我的翻译是符合老师对学生的一种期许。有的翻译把“无所取材”理解为“无所取哉”,子路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他一无可取。先说与我乘着木筏去海外的是子路,学生开心之后立刻浇个冷水,说你爱好勇敢超过我,但是一无可取。有这样的老师吗?我想这不是孔子教书的风格,孔子教书一向是正面鼓励居多,按照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些提醒,使学生能够了解老师的想法。他总是因材施教,子路特别勇敢,甚至有一点莽撞,孔子也说过“由也喭”,喭是指有点粗野,有话直说,有事就立刻做。孔子替他担心,因为这样的个性难保将来不出事。果然子路就在孔子七十二岁的时候出了事,他在卫国介入当地的政治斗争,事实上卫国的情况非常复杂,子路为了尽忠职守,最后牺牲了。

孔子也是人,看到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得不到理解和认同时,他也会觉得失望甚至想要离开,但圣人就是圣人,短暂的失望后,他仍坚持着自己的理想。

【第60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七章,这章内容稍微长一点,谈到孔子的三位学生。原文是: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这章提到孔子的三个学生,提问的人是孟武伯,他在孔子时代不叫孟武伯,“武”是他的谥号。孟武伯曾经向孔子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孟武伯是个贵族子弟,孔子根据他的情况对他说:真正的孝顺就是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而忧愁,生病之外的事情,包括念书、交朋友、工作都不让父母操心就够了。此时孟武伯显然已经上任了,想任用一些人才来帮忙。他就直接请教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

孟武伯请教:“子路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我不知道。”他再度请教。孔子说:“由,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派他带领军队,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孟武伯接着问第二位同学冉求怎么样?孔子说:“求,一个卿大夫的领地可以派他担任家臣,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他再问第三个学生,赤怎么样呢?孔子说:“赤,穿戴整齐,在朝廷上可以派他与贵宾谈话,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

这里提到三个学生,第一位是子路,第二位是冉有,第三位是公西华,就是公西赤,这三个学生都是人才,尤其是前面两位,子路和冉有列名于孔子的四科十哲的政事科。孟武伯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可以行仁的学生来帮他,他问:子路这个人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孟武伯提这个问题,说明他既不知道仁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子路是否达到了。孔子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子路很勇敢,敢作敢当,见义勇为。但是子路是否行仁,能不能坚持择善固执,孔子说:我不知道。接着孟武伯再度请教,孔子说:让他来诸侯之国带领军队没有问题。治(chí)(ㄔˊ)其赋,“治”字当动词用可以念成“持”,赋就是赋税,因为古时候带兵打仗,军队一定需要收税之后才能够发饷,用治理国家的财税来指治理军队,这是一个引申的用法。孔子对子路很肯定,他带兵作战没有问题。有关冉有,孔子就直接说: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卿大夫,可以请冉有担任他的家宰。古时候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家就可以有各级官员,还可以聘家宰,家宰就是家里面的总管。他说:冉有当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家宰没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问公西华如何,孔子说:让他穿戴整齐,在朝廷上跟贵宾、外国来的宾客谈话,那是很合乎礼节的,但是他是否行仁我不知道。

从这段话就看得出来,孔子对自己的学生一方面有深刻的了解,知道他们各有所长,可以从事军事、政治、外交等活动,造福百姓,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要能达到行仁的标准实在太难了,因为行仁是一辈子的事情。像仲弓这样的学生,列名在德行科第四名,孔子都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何况是列名在政事科或别的科的学生。

仁分三个层次,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人之性是向善的,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做到善行。人之道是择善固执,这个固执就是坚持,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学习儒家思想,不能够碰到危险就放弃了,要在择善固执过程中来验证是否能够真的了解孔子所说的仁。仁又是止于至善,所以一个人生命的完成,就是止于至善,那更是难上加难了。要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才看得出来,也才能做最后的验证。

【第61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八章,原文是: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对子贡说:“你与回,谁比较优秀?”子贡回答说:“赐怎么敢和回相比呢?回听到一个道理可以领悟十个相关的道理,赐听到一个道理只能领悟两个相关的道理。”孔子说:“是比不上,我与你都比不上。”

在孔子心目中,颜回是最好的典范,虽然他看起来有点笨拙,从来不提问题,但下课之后发现他都懂了,其实颜回并不笨。这是孔子自己说过的话。所以子贡用闻一知十来描写这位同学。子贡自己呢?他说:我只是闻一知二。闻一知二当然是比较谦虚了,我听到一个道理就想到另外两个相关的道理,离十还差得很远。孔子也说:你是比不上他,我跟你都比不上他。孔子并不认为老师就一定要胜过学生。韩愈在〈师说〉里说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客观的话,重要的是用功与否。如果有很好的天赋、才华却不用功,也是浪费。既有天才又能用功,就符合孔子所说的“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年轻人值得敬畏,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他们比不上现在的我们呢?未来他们也许会远远超过我们,这样的话,这个社会、国家才能不断进步。

【第62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九章,这一章内容比较有趣,有个学生挨骂了,原文是: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没有办法用来雕刻,废土砌成的墙壁没有办法涂得平滑,我对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孔子又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却要观看他的行为,我是看到宰予的例子才改变态度的。”

孔子的学生中口才特别好,列名在言语科的有宰我和子贡两人。宰予就是宰我,他口才极好,所以古代有句话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光是听一个人说话就肯定他,那碰到宰予恐怕就要上当了。另外一句话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后会介绍。宰予在《论语》总共出现五次,有一次是列名在言语科,另外四次,一出场就引起一些激烈的情绪反应。但他也有精彩之处,也就是他请教老师为什么要守年三之丧,那是《论语》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宰予提出问题,孔子借此把他的思想做了比较完整的论述。

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是没有办法用来雕刻的。用来雕刻的,必定是扎实的木头,如果本质有问题,外面再怎么琢磨、雕刻都没用;自己先要有上进的意志,别人才能教你。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粪土就是废土,废土砌成的墙一定是凹凸不平的,没办法涂得平滑。孔子说:对宰我有什么好责怪的呢?等于是孔子认定这个学生不够好。不过,人是会改善的,后来宰我也有杰出的表现。接着孔子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孔子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相信言为心声。但是透过宰我,孔子改变了。于予与改是,予就是宰予。宰予口才太好,孔子觉得这话说得真好,他一定可以做得到,结果发现他不太用功,有机会就偷懒,大失所望。所以孔子就改变态度,听别人说话也要观察他的行为,这个改变是因宰我而起的。

不过宰我也不是无可救药,也许是孔子爱之深、责之切,看到这么好的学生,他如果不上进就太可惜了,所以他话说得重,宰我记住了,也许将来就改善了。希望宰我及时改善,不要错失了自我实现的机会,如果因而无法对社会有所贡献,就是人生最大的损失了。

【第63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章,原文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刚强的人。”有人回答说:“申枨就是一位。”孔子说:“枨有不少欲望,怎么做得到刚强呢?”

现在我们常用的成语“无欲则刚”就从这儿来的。但要找到无欲的人,实在是太难了,所以这点值得我们多加思考。首先孔子强调他没有见过刚者、刚强的人。这是孔子说话的习惯,在《论语》中至少有五、六次,孔子说过吾未见,没见过这种人、那种人。并不是他经过统计或研究调查,而是代表他深切的渴望,希望能够见到学生都有杰出的表现。很可惜对于申枨这个人,后代有关他的材料很少,我们不必勉强去想像。有人说申枨也是孔子的学生,如果不是,孔子也无法知道他有不少欲望。

对于欲望我们要稍加分析。其实人的生命跟其他生物相同,都有欲望。最基本的欲望是要吃喝、休息睡眠,要成长,包括要念书也是欲望,希望自己变成好人也是一种欲望。因为孔子也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仁德,那么行仁的机会就立刻会来,他用“欲”这个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也用“欲”这个字。所以我们对于“欲”要有一个基本认识,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生命的基本欲望。但是欲望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中心的,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如果只讲第一种欲望,所有人都以自我为中心,那么天下就要大乱了。所以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要修养自我的心灵,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少欲望。但是减少欲望不是完全没有欲望,而是要把自我中心的欲望转化、提升,变成非自我中心的欲望。比如说,从只希望自己能够一切顺利,转变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顺利,天下能够太平,这是向非自我中心的转变。申枨的欲望很显然应该是自我中心的欲望,孔子才会说他有欲望,怎么可以算是刚强呢?要完全无欲是不可能的。老子说要让老百姓“无知无欲”,知排在欲之前是有道理的,人的欲望是来自于他的认知。如果知道黄金比石头好,你当然想要黄金,如果知道钻石比黄金更好,你当然想要钻石。如果一个人对此完全没有认知,他绝不会挑三拣四的,所以老子认为,偏差的知会带来偏差的欲望。有人认为老子讲无知无欲是一种愚民政策,其实不然。老子是希望你有正确的知,这样才可能带来正确的欲。

孔子说过,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一个狂妄的人,往往因为自认为刚强。但他没有学习,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礼节、礼貌,他的刚强就变成狂妄,孔子认为一种德行会走入另外一个极端。爱好刚强本来不算是错,但不学习,不知道分寸,一味刚强,最后变成狂妄。

如果一个社会大家都没有欲望,社会怎么会进步呢?正确的欲望,会成为一种动力。若要调节欲望,最好有正确的知,有正确的知才能有正确的欲,才能促使社会不断地进步发展,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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